人鄰的詩有一種溫暖,人世的溫暖;一種感動,舒心的感動。讀著讀著,可以讓你忘卻曾經的酸苦歲月、患難真情、人間大愛,詩人只有經歷或體驗了那種心路歷程,才會在詩中呈現出人生的淡定與寧靜,進而在一種嫻熟而無痕的詩藝表達中,進入詩歌的澄明之境。詩人在詩中開頭提及“夕照”、“月亮”,這其實并不是“溫暖”之詞,然而他用一種清冷的筆調開篇,呢喃細語,兩個老人相互偎依、相互取暖而自然落筆,詩情畫意逐漸升溫,的確高妙,如此可以反襯詩中表達的“暮年之愛”,是為詩思的力量。《晚安》一詩,雖然細述的是一對老人暮年的溫暖,但透過這人生大起大落的遭際中徹悟出來的智慧,何嘗不是一種出世后的孤獨之境,幸福之境。近幾年,我讀了不少人鄰的詩,他的詩歌語言普遍讓人感覺到從容淡定之美,靜默孤寂之美,抑或追懷憂傷之美,這三種美,或許就是人鄰在現代漢詩中追求的漢語古典之美。詩人通過月亮的意象,精心構筑出來自暮年的詩意人生,與古典詩歌有著異曲同工之妙:“片云天共遠,永夜月同孤”(杜甫),“共看明月應垂淚,一夜鄉心五處同”(白居易)。
如果說人鄰的《晚安》,給我的是一種溫暖的閱讀,那么老刀的《下輩子》給我的感受則是疼痛,來自時代心靈的疼痛,幽暗的疼痛。詩中的疼痛,讓我想到命運,想到狗的流浪,人的流亡,虛妄式的流亡。“一條狗,可以被主人隨意捕殺。/ 被捅上一刀之后,狗可以掙脫,可以逃跑,可以遠走他鄉。”但是,有的人像狗一樣,無論曾經多么英勇,多么反叛,如何經歷苦難,顛沛流離,他最終還是抵擋不了歷史或政治的虛榮主義誘惑,還是逃脫不了狗一般的命運,乞憐主人懷抱的命運:“跑著跑著它就放慢了腳步,跑著跑著又回到了村莊,/ 朝一只手藏在背后的主人搖起了尾巴”。詩人同時告誡我們:人類可以卑微,像螞蟻一樣,但不能像狗一樣卑微。螞蟻雖然渺小,但它有它的獨立與尊嚴,小樹雖然不能像人和動物一樣運動,但是它卻有頑強的生命力。而狗呢,除了卑微,更多喪失的卻是生命的尊嚴與自由。所以詩人進一步告誡我們:一些人在非常的歲月中曾經逆流而上,反抗過,吶喊過,但是隨著歷史風云的變幻,他們妥協了,屈服了,躺上犬儒主義的溫床。“一只手藏在背后”,這是一只什么樣的手呢?手上會拿著什么東西呢?是一塊帶肉的骨頭,還是一把帶血的刀?讀到這里,我們完全可以展開豐富的想象力,去想象主人背后藏著的那只手,是暴力的手,還是同情的手。而這一句,也是此詩隱喻最為高妙之處,點晴之筆。
雷平陽是一個有著大氣象的詩人,無論是寫長詩還是短詩,均袒露出強大的氣場與力量。雷平陽很少寫短詩,而像《臉譜》這樣的短制,更是罕見。區區五行,卻有著史詩般的精神氣度。詩中的“大爺”,仿佛是一個來自亂世民間的洞徹歷史真相的“大師”,手起刀落,象臉成了,虎臉成了。然而制作動物的臉譜,并非他真正的理想,更不是他人生意義的全部,他想殺人,“他一直想殺人”,為什么想殺人?我們需要“為什么”嗎?米沃什說,我們對正義和非正義的理解并不適用于那個一直指向上帝的指控,那個指控往往被壓縮成一聲驚呼“為什么”。 因為世間存在著“一堆可殺之人”,所以在他心里才會藏著“一堆刀斧”,看似在赤裸裸地表達一種暴力,殺人的合法性,實則不是,應是詩人在詩中深埋的關于人性的全部正義與倫理。“他已經老朽”,那誰來完成他“想殺人”的理想?詩人沒有作出回答和呼應,但是他在詩中留給了讀者寬廣的想象空間,去想象他為什么要殺人,想要殺什么樣的人。殺人的抱負與奧義,僅是暴力美學之一種,但是并非人人合法持有此種美學,它的合法性來自于正義,如果真的需要這樣的殺人者來洗滌眾生的恥辱,只有當他徹底陷入黑暗中,才會產生如此驚天動地的抱負。同時,這種偉大的理想,注定是時代的悲傷,個體的悲鳴。寫到這里,我不禁想:詩人言說的“臉譜”是什么?我的理解,它就是記錄人類關于暴力記憶與美學修辭的活化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