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慶榮是一個有胸懷又有境界的詩人,與現實他遞上肩膀以及悲憫和關懷,與遠方他遞上心靈以及夢想和熱愛。這讓他的詩歌透出勁健與溫暖,深邃與澄明的光芒,他一邊鑄劍一邊育花,他的詩歌里有火焰也有芳香,是淚水和露珠的融合。而這一切都是他主動為之,這讓他成為一個勇氣與骨氣,血性與人性合二為一的詩人。
力度:用詩與思鑄劍并挑開患疾
我從周慶榮的散文詩中讀到了一種浩蕩,這是洪流也是巖漿,更是濃縮的雷霆和風暴。整整一個夜晚,我被他作品中的這種力量牽引著,我的眼前幻化出一支像颶風一樣摧枯拉朽的隊伍。雄起!我很自然想起這個雄壯的呼號。是的,慶榮的散文詩是雄性的,也是陽剛的。這在我們疲軟的時代,尤其是沉陷在床第與糖份過量上的詩壇,他的這些文字就是青銅做成的鐘鼎。慶榮是用他的勇氣和擔當,還有孤獨的英雄主義在給這個寫作的壇子補鈣,甚至補鋼:“我畫了無數地獄的草圖給暴戾者和惡棍們看,我還畫了紅蘋果和紅草莓給旅行中饑渴的人。”;“你回憶那些高高在上的人,他們用大詞匯寫下充分的文件,醒目的紅頭,如同祖國的鮮血。不平等算不了什么,明火執仗都應該忍受。”;“所有的苦難讓風吹走,一起不畏強權,不畏暴力,不需要流血,純真的信念便能營養我們的美好。”
這刀刀見血的詩句,讓你情不自禁地站起來,倒上滿滿一杯酒,然后一飲而盡。我是想用酒來澆滅心中的火焰,也是為詩歌重新有了一劍封喉的直接真實又血性和骨氣而慶賀和祝福。很長一段時間,有些詩人的作品像被閹了一樣,軟塌塌地沒了精血。但慶榮從他的寫作伊始就拒絕瑣屑和無聊,貫穿在他作品的血脈就是求真,真相和真理。所以他要拔去所有的雜草,擠出詩歌中的虛妄和雜質,讓真相裸露出來,或者把他的文字磨礪成快刃把偽裝挑開,把真理逮出來。這說明慶榮是一個有良知的詩人,是一個清醒又自省的詩人,是一個有著悲憫情懷又敢于與黑暗和丑惡揭竿而起的詩人。這讓他放大視野,并把正義感和同情心還有大愛和大痛一起放在熔爐里,燒紅鍛打再淬火成無堅不摧的劍,成為他詩歌中的鋼筋鐵骨。所以在他的散文詩中總會看到一種光芒,這光芒深沉而醒目,它執著地導引著我們的靈魂在激情澎湃之后,走向思想和覺醒。這正是他散文詩的內核,那就是:正義、救贖、熱愛、自由。一切由此而輻射,一切由此而繁衍。這也是慶榮的思想之鐳,也是他獻給世界的熾熱的心。
這光芒如劍,且迎風而行,越過雪地、山谷以及人性的黑暗處,去敲擊那些麻木的靈魂,去指引那些陷在泥沼中孱弱的手。這光芒也是放大的顯微鏡,把歷史的瑕疵和現實的危機大大地投影在墻壁上,讓我們清醒反省,從而走向拯救和自由:“偉大的鮮血一樣的景象感動了我。我知道我應該熱愛什么了,曾經的人民把自己都埋在地下,我不能僅僅用淚水去懷念。這廣袤的大地,我支持你所有的夢想,左的和右的, 它們都是雜音,我們怎么來的,就怎么繼續。”;“我放棄偉大,你們讓我簡單地活著。我自由生長,我的頭顱愿意是什么摸樣就是什么摸樣。”詩歌到這里像從高山峽谷進入到平川大野,舒緩、遼闊、達觀、自我。詩歌的方向是不變的,那就是熱愛和夢想,責任和憂患,還有寧愿不要偉大也絕不交出的自我和自由。除此之外,心可以打開,可以容納,可以忘記。忘記傷害,忘記淚水,只牢記露珠。并“把全部的金錢給予慷慨,把心交給貧寒”。
這一切也讓慶榮成為一個有胸襟的詩人。胸襟是詩歌的胚胎。所以清初詩論家葉燮說:“詩之基,其人之胸襟是也。有胸襟,然后能載其性情、智慧、聰明、才辨以出,隨遇發生,隨生卽盛。”這胸襟就是詩人的情懷,就是詩歌的原型和胚胎,它可以裝載性情智慧,讓詩人觸景生情生詩,并將詩情發揚光大。也正因為有了這胸襟這真情的動力,詩人才能處理好詩歌的各種構成材料,讓詩歌寫得更好更新更美。當一個人胸懷大了,心靈就變得溫潤善美,投射在作品上,詩意就蔥蘢起來,而且簡潔準確充滿哲理的美。這是詩中溶解了思考的力量,而思考只有通過詩才有生氣和美感。所以海格德爾說:“詩化把早被思過的東西帶到思者的近處。”這是說只有詩才能讓思存活。那么反過來就是說,也只有思才能讓詩有心有靈魂。讀慶榮這些詩意與思想融合的作品,有一種很過癮的感覺,因為在陶醉于他語言的優美和情感的純凈之時,每每靈魂被他的彈片擊中,這射穿讀者心臟的就是埋藏在他詩中的思,就是獨特而凝重的思想和思考:“我不主張岸以陡峭的方式對待潮水。作為陸地的邊緣,一味地冷峻,會影響潮汐的情緒。”,還有“一把麥種撒在土地,不爭麥子王,只做麥穗。田野幸福,人幸福。//亂,出在這里,總有一些麥穗自命不凡。它們脫離了群眾,渾身長刺。田野就是這樣難以簡單。”這思的鐳太有力了,就要漲破詩歌的皮膚,迸濺出來。這是慶榮詩歌的特質,他像從內心里往外掏炸藥,然后步步緊逼,直到把感情推向絕壁,然后把你的心炸成碎片。而這個過程,需要我們集中細細地看,慢慢地默誦,于是一種勁力就涌上來,這勁就是思,就是骨髓和劍。但是你看不見思,因為思已經融化在詩意的溫水之中。這使他的詩歌有了追問生活探尋生命之謎的厚度和尖銳感。所以海格德爾說:“思,就是使你自己沉浸于專一的思想,它將一朝飛升,有若孤星寧靜地在世界的天空閃耀。”
更多的時候這種思讓慶榮產生一種憤懣,最代表的作品當屬這本詩集中寫給畫家戴衛《石壕吏》畫作的感想,石壕吏,這個唐朝杜甫筆下的兇神,讓慶榮咬牙切齒,那個被欺凌的老叟又讓他淚流滿:“讓我無法控制仇恨的人不在眼前的畫中,惡吏沒有資格與畫一起出名。是這位,白發蒼蒼,皺紋里有多少絕望的悲愴?人民的形象……祖先受苦確實很久了,石壕的老叟愛孩子一般地愛他的土地,幾個木條和竹子做成籬笆,加上土坯房一所,家有多溫暖,國就有多偉大。”他堅定地表示不能讓老叟的眼神繼續悲傷,他呼吁:“太陽升的高一點吧,當初的紅艷艷的血性只需一點點的高度就會有光芒,請一視同仁地照耀人間每個角落,尤其不能讓石壕那里繼續黑暗潮濕。”
就文本而言,這是融情感、詩意、哲思結合得最完美的一首散文詩。慶榮像一個醫生,他一方面審世一方面審史,審史是為了讓現實清醒,審世是為了校正人類未來的走向。對丑惡決不姑息,對善美毫不保留地擁抱。他把理想主義的光輝,人道主義的體恤,還有批判主義的犀利融進他的文字中,也就把血性和陽剛補給了疲軟的人類,把溫情、關懷和熱愛還給了人性。這因現實之痛而產生的深沉真摯、勇敢擔當的人格力量,使周慶榮的散文詩顯現出青銅劍一樣的力度與厚度。
高度:遠方打開境界和讓愛回家
現實讓他痛讓他思讓他把詩鑄成劍,那么遠方就讓他愛讓他詩讓他把文字培育成花朵。而遠方和花才是他的最愛,才是他的方向和終極。遠方是超越,是愛是人生之詩。那么人為什么需要遠方?怎么才能到達遠方呢?
從生命學來說,人天生對遠方有一種企盼和向往,提起遠方,就有一種莫名的激動甚至躁動。對于詩人來說,遠方就是詩,就是愛就是美和自由。生命需要提純,人生需要升華,生活需要美輪美奐的境界來照耀,來使人生充滿意義和光芒。對于周慶榮來說,遠方就是詩化了的人生,就是把生命寫成一首至真至純的詩。在愛和美面前詩人的姿勢是仰視的。詩歌的方向是向上的,是神性的,是敬畏的,是一塵不染的。這時詩人和詩歌的狀態都呈出凈和靜。凈和靜是遠方的狀態,也是詩歌的境界,更是慶榮的詩學終端,也是人類的方向和將要達到的終點。
在慶榮看來,為了抵達遠方,首先要學會愛。愛是他超越現實的方式,也是他抵達遠方的方法。對現實之痛的拍案和亮劍是愛的另一端,是他以及所有詩人的俠肝義膽,是不得己的責任和義舉,但熱愛和遠方之戀才是詩人自動自愿的,是他們內心的快樂和幸福。所以他把《人生》定義為:“還是要愛。而且,愛一個人遠遠不夠。//這是我慎重的決定:盡可能喜歡更多的面孔,直到世界上最后的那個人。//倘再想到人生不可避免的仇恨,已無人可恨。如果仍然想恨,所有的人就一起恨。恨泛濫的洪水,恨山崩地裂。”我們可以把這棄恨求愛看成他走向遠方的第一步,是他遠方之詩的第一個境界,用王國維的境界說就是:“獨上高樓,望斷天涯路。”懷揣愛,孤獨踏上遠方的路。那么為了這種愛要“愛到佝僂,愛到腐朽,愛到煙消煙散。”就是第二步,也是詩歌的第二重境界:“衣帶漸寬終不悔”。不屈不撓,為了遠方披肝瀝膽。那第三重境界顯然就是:“驀回首,那人還在燈火闌珊處。”經過百折不撓地尋找,我要的遠方和境界,竟然在不經意間來臨:“把一片土地愛成國家,把長滿莊稼和花朵的田野愛成祖國,把我們的祖先靜靜地愛成一個又一個的家族,把一片云和另一片云放在這個狹窄的鋒面,讓我們歷史的天空再也沒有血雨腥風。”
說得多好啊!這是一種愛的感覺。是一種美和情感的曝光,瞬間的詩意體驗把心靈從現實的重負中解放出來,讓它復歸它的自由輕靈和美。詩也在瞬間穿透了生活的無意義和晦暗,直抵真理的中心,審美的中心。所以馬拉美說:“詩……必須從人類的心靈中擷取種種狀態,種種具有純潔性的閃光,這種純潔性是這樣的完美,只要把心靈狀態、心靈的閃光很好地加以歌唱,使之放出光輝來,這一切其實就是珍寶。”
需要注意的是,在慶榮這首第三境界的詩句里,出現了土地、祖國、祖先這樣象征原初的詞,把這些代表最初的名詞和遠方聯系起來,是不是說遠方其實就是起點就是開始的地方呢?不然王國維的第三重境界怎么把突然回首看到的舊人舊景作為最高境界呢?“還在燈火闌珊處”中“還在”是不就是原地沒動啊?這樣說來遠方其實就是好像天邊卻近在眼前。于是我想到了慶榮寫的《老屋》一章。老屋就是一所土坯房,是詩人的故鄉也是他出生的地方,那里陽光干凈,親人慈祥,所有的風景都美麗靜好:“我背靠著老屋,守著最初的樸素。像我們眾人所依靠的許多事物一樣,它們已經破舊,但擁有最后的力量。/愛你,就愛到最后。/老屋不說話,老屋只慈祥,在故鄉的暖陽下。”
這是多么親切和諧的人類情感的故鄉呵!這就是詩人要去的遠方,這里有完整的人性,完美的情感,這就是最真最自由的美和詩。所以有人說失去的天堂才是最美的天堂。要抵達的遠方就是童年就是大自然就是家。因此,去遠方就是回家和回歸。向童年回歸,向大自然回歸,就是追求那種真實和自由、澄明和純凈、人性和神性的境界。這境界一塵不染,陽光普照。她是神性、天性、人性的融合,是愛、美、自由的統一。因此可以總結:最遠的地方就是最初的地方,超越就是回歸,神性就是人性。我們期盼執意尋找的東西就是我們最開始擁有的東西。當然現實中我們不可能重新回到深山老林和記憶中的老屋生活了,但是盡可能的在我們的性格和品質中保留人之初的本性,也就是我們說的真性情,再通過我們的寫作與過去相通,在詩歌意境中享受返樸歸真的感覺,因為寫詩就是搭建一條回家的路。
至此,我覺得周慶榮的散文詩寫作也已經進入到返璞歸真的境界。這讓我想起金庸筆下的劍客東方不敗,他的幾把劍代表了他追求武功的不同時期,也可以喻指不同的人生和寫作的境界。第一把劍“凌厲剛猛,無堅不摧”,青光閃閃,鋒芒畢露,是剛出道時所用;第二把劍叫紫微軟劍,鋒芒有所收斂,但仍削鐵如泥,是三十歲后所用;第三把劍是玄鐵劍,重達七八十斤,劍鋒已鈍,曰“重劍無鋒,大巧不工”,是四十歲前所用;最后一把劍是一柄已經朽爛的木劍,其文字說明為“四十歲后,不滯于物,草木竹石均可為劍。自此精修,漸進于無劍勝有劍之境”。無劍勝有劍!這和大道無痕,大美無言異曲同工之妙!這是劍術也是詩歌技術的最高境界,更是劍客和詩人仰視并追求的大境界。周慶榮不論是年齡還是心胸還是技術,都已經到了隨心所欲的階段,他正在去除胸中粘滯,澄心以空,以空待靜,用嬰童的眼睛和赤子的心靈來接納詩意的蒞臨,詩之于他如水般柔順,他堆積了就是海,放開了就是江!
與此同時,散文詩與自由詩的界限已經模糊,散文詩與自由詩不過是劍與長矛的關系,兩種兵器,看誰更熟練而已。在這樣一個自由解放、規矩漸失的時代,散文詩也許更能讓人得心應手。如果哪位犟家硬要說散文詩就是邊緣的詩,那就只能這樣說,周慶榮的貢獻就是以他深遠的意境和美和如鐳之思,把散文詩提升到與自由詩比肩的地位,甚至是對自由詩的侵略和逼宮。其實散文詩與自由詩不過就是不同的容器而已,裝的是鉆石還是狗屎取決于詩人自身是礦藏還是狗。舉個例子,面對下面這個情感真純,意境樸素的詩句,你能分清他是散文詩還是自由體嘛?:“如果一年四季是個諾言,我只能在春天把田間壟上的一束小花給你,全部的心情只呈現樸素的美麗。”
要強調的是,到這里,詩人面對現實苦難時那種憤懣、激烈和焦灼的情緒開始減少。詩歌的審美逐漸代替了情緒的審美,讓我們看到一個抒情的歌手在吟唱。雖然聲音低沉憂郁,還時不時地劍拔弩張,但他開始有意識地歌唱夢想與花朵。人在理想和美面前,都會變得溫情而柔順。美的意境把心境涂抹得一片寧靜和疏朗,詩已經完全回歸到詩的本體,并凸顯出自身的美麗光芒。但是詩人對現實的關注,對人類的同情,還有無處不在的疼痛感依然堆積在作品里。只是這情感被美和詩梳理得深沉了、深化了,形而上了。藝術規律告訴我們,不要讓情緒過分的激烈,太猛烈了就會破壞詩歌的美感,把這種疼痛稀釋在詩歌的細胞中,讓它在詩歌美感和哲學意味的感召下,一點點將疼痛滲透給讀者,這不但不會減少詩歌的同情心,反而會使這種疼痛具有了美的品質,同時也使詩歌更有力度并具有沉郁的美。
(※注:文中所引詩句均出自周慶榮的散文詩集《有遠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