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觸子川的詩已有十來年,他這十來年的詩歌創作,越來越體現出對現代詩文體的敏銳嗅覺,他選擇古典與現代融合的綜合體悟,來抵達一種精微的平衡,這些平衡在他最新的詩集《虛構的往事》里,都有充分的體現。比如,即使在音步最整飭的《我的疼痛》里,前四節皆為每行六音步的詩句:“我走進人群我還是我/我戴上面具我還是我……”,若用音步標注應為:“我/走進/人群/我/還是/我//我/戴上/面具/我/還是/我”,但到最后一節,則出現了對六音步的背叛,“我是我的疼痛/我的疼痛,是我”,音步數變為四:“我/是/我的/疼痛//我的/疼痛,/是/我”。這種既企圖確立形式感,又警惕形式限制的努力,構成了這本詩集的基本動機,當然是通過多種詩句嘗試去實現的。比如,大量詩作一方面在貫徹講究對稱的古典原則,《再一年》中一、三、五節近乎相同的首句,和首句后面語調近乎相似的獨白,《秋原》中一、三節相同的首句,和接下來目標一致的描述,《從雙橋下來》第一、四節相同的首句,以及第一、四節和第二、三節構成的兩對對子,這些都試圖以新的方式恢復古典詩中的對稱,即聲音、語調的相似,和內容的大致對仗。但因為他懂得現代詩的特殊趣味,我們又能覺察到他對古典對稱的警覺,于是,他有意把整飭的古典對稱,“破壞”成更新鮮的模糊對稱。如《再一年》中類似古典疊句的首節首句“一年,再一年”,在對應的第三、五節首句分別變為“一年再一年……”、“一年再一年”;《一定》中第一節首句“一定不能這樣”,到第二節首句變為“一定是這樣”。“疊句”的變化看似微小,但意圖頗為深邃,詩人試圖把更多的變化和意味注入“疊句”,也許我們時代的多變性,可以作為這種變化“疊句”的一個腳注。當然,子川對那隱秘的古典氣質的期待,主要還不體現在對形式對稱的現代改寫上,面對這個瞬息萬變、人心敗壞的時代,他似乎更想以靜制動,以早已流逝但步入永恒的記憶,應對喧囂的日常,以宿命般的退縮,來接近精神中的那方凈土。這樣他對事物的觀察和處理,就頗似古代文人的文人畫,即詩中的現實或意象仿佛深諳主人之心,已自覺把人格力量賦予物象,令主人始終站在動人的意趣一邊,“未來的日子像高原上的氧氣/越來越稀薄/心中卻有許多東西/像井,像地下水,越來越充盈”(《再一年》),“從一堆平庸的漢語中/滿地找牙一樣/找出它們的棱角,拼成新的圖案//這想法,顛來倒去/終于弄糟了自己的生活”(《尋找》)。尤其《幸運》中通過一只蛙的意象,隱秘書寫了詩人的期盼和自信,這只可能見過李白的蛙(把古今的蛙視為同一只蛙),“它的姿勢,神態,單調的節拍/像我寂寞地看著自己”,這樣蛙就人格化為李白同時代的詩人,幸運自然產生,“我”與蛙的相遇,就成了“我”與李白相遇成為同道的隱喻。當然,有時這種普遍存在于現代詩的自信,由于詩人的達觀而伸向自我嘲弄:“未來的謎底被揭穿/因為我沒有死,所以我得了勛章”(《勛章》);說自己為了找到有棱角的詞,“這想法,顛來倒去/終于弄糟了自己的生活”(《尋找》);“他一死了之/剩下我們,沉溺于更大的不幸/因為我們都知道了真相”(《太平湖》)。
讀子川的詩會發現,靜觀和達觀成了詩中最有活力的思想,那是一個被現實鎖住的人,面對現實的隱秘反抗,酷似古代文人畫中的寒林題材。子川的“靜”和“達”擁有“寒林”的主要特性:對現實衡量后的疏離感、利于消除是非沖突的虛無感、面對世界的渺小感和無助感。就子川的生活來講,我認為與他從小城的書香之家(他父親是書法家),遷移到具有現代粗礪風格的省城有關。他小時也許并不懂的那些古代形象、文字,早已浸淫于他的血脈,成為影響他寫作的神秘之源,使他日后很難找到一個與之抗衡的現代意趣。就算他見識的物質足夠豐沛,也很難營造出一樣滿意的精神氛圍,因為那是被記憶和古代雙重強化的永恒。這樣也就可以理解,為什么恰恰是通過現代詩,子川讓自己的情感和思想伸向了古代,寫詩多年后的一天,他突然重拾書法,已經冬眠的童年書法技藝,神奇般地被喚醒。現代詩的東方特性,因為中國詩人常有的西化情結,常常深藏難窺,以致我們在崇拜復雜、曲折和龐大時,常忘了現代派詩的源頭——中國古典的意象處理、形式的簡約和思想的達觀。子川恰恰通過現代詩,找到了它的中國源頭。比如,古代文人在山水畫中尊崇的渺小感、無助感,在子川的詩中體現為:“有許多的流水還在流/擲石人找不到勝利的感覺/石頭保持沉默”(《用石頭阻隔流水》),“當你自以為對世界有多重要/這個世界剛開始準備好原諒你的幼稚”(《幼稚》)等。比如,思想的達觀體現為:“它們首尾銜咬,彼此糾纏/彼此不放過/實在沒有多少道理”(《弈》),“我知道你是對的。/我還知道,霧也是對的。”
(《霧》),“和解吧,一切與勝負有關的內容!”(《和解》)。當然,疏離感并非專屬文人畫,也早已成為現代詩的精神儲藏,對一個追問永恒問題的詩人,現實的轉瞬即逝,不再會增加詩人的苦惱,倒使他有了一種更自信的姿態,“我拒絕‘亮相’與‘高潮’/我那豎排的戲本,還沒有唱完/還沒有結束/一切/”(《拒絕》),“為愛惜鄉音/在異鄉,我盡量少說話”(《鄉音》)。但這種自信是對純凈心靈的體認,希望世界的秤砣能偏向純凈一邊,只是這烏托邦的想念難以撼動現實,導致詩人轉而找尋一個更安心的視角,在那里虛無感成了一種閃閃發光的情緒,成了拒絕誘惑的力量源泉,“在清算的時候/撈上來與掉下去,沒有什么不同”(《又掉下去了》),“只要你走近去看/會發現任何東西都有缺陷”(《景物》),“最壞的可能/是分歧顯得無關緊要”(《分歧》)。
子川的詩整體上給人靜態和孤獨之感,這樣的效果當然是靠節制造成,但我覺得他個人的性情、思考和家學最不可或缺。讀當代很多人的詩,我的感覺是看電影,那是和時間流保持一致的誘惑,是對線性閱讀的順從,說到底是害怕被潮流拋棄的恐懼。詩歌如何加強對瞬間時空的擴展,如何擺脫人們對過程的習慣性依賴,恐怕也是詩歌的生存之道。這也是我對目前主要靠時間流來支撐的那些漢詩(包括還不成熟的敘事),打不起精神的原因,如果真想借用小說這個敘事的奶嘴,恐怕我們得真正弄清詩歌敘事的意趣究竟在哪里?比如,即使我讀弗羅斯特的短詩英文原作《籬笆》,也能感到詩中的意趣非常之多(這里就不展開,以后我可能會另行撰文或翻譯),可是單看各種譯作,我們用漢語能感受到的意趣,大概只有“好籬笆造就好鄰居”等寥寥數處,更不用說我看他《雇工之死》的譯作。我的意思是,我們需要加強在漢詩中的意趣再造,我認為這不是個單純的技術問題,而涉及一個詩人的敏感和覺察能力。子川大概因為家學、性情、思考和近年的書法練習,我能感到他近年努力在詩中再造靜態的意趣,頗似倪瓚文人畫透出的意趣,即靠有限的景物和留白,去傳達溢出畫面的無窮意味。這也是我偏向喜歡《春天的籬笆墻》、《秋原》、《水鄉之夜》、《雨蓬上的雨聲》、《霧》、《南山》等詩作的原因。記得最早是在王家新的組詩《中國畫》中(1984年),我欣喜地看到了這種努力,中國畫(其實也是中國古詩)的某些意趣,完全可以在現代漢詩中存活下來。
一只烏鴉在飛
樹梢,秋天的枝條
畫在藍天背景上,清瘦,蕭疏
寂寞。卻不乏崢然
風,沒有一點顏色
平原。沒有山的起伏
也看不見小橋流水
靜靜地,面對那片黃色的土地
凝視良久
一只烏鴉在飛
那黑色,鮮亮醒目
令視野生動
——《秋原》
詩句成了類似倪瓚畫中簡約的輪廓和皴擦,詩句通過跳躍,空出神秘的留白。詩句和詩節的整體平衡,造成一種惰性般的安謐。第一節和第三節的近景與第二節的遠景,宛如靠散點透視組織起來的畫面。就抵達靜態美的詩境來說,這首詩令我想起王家新的《中國畫》,可以看作是中國畫的意趣,試圖落戶現代詩的努力或啟發。如果單純從現代詩的知覺來說,我可能更喜歡《春天的籬笆墻》、《霧》、《雨蓬上的雨聲》這三首。比如,用“霧”這個意象來傳達男女之間的關系和距離(恕我說出多年讀子川詩的心得,他某些詩中的“你”,往往泛指他愛戀的女子),這不只是一種真知灼見,更是準確的暗喻。從天而降的霧,究竟契合了誰的心境?遲到的理由是天的恩賜,還是來自內心的疲乏?這些都沒有由《霧》中的“我”挑明,當“你”“正努力穿越霧障,走過來。/大方向正確,/行走路線卻錯誤百出。/我知道你是對的。/我還知道,霧也是對的。”面對因赴約而在霧中迷路的女子,詩人說她走的那些錯路都是對的,這似乎隱喻了愛情就是一種試錯、精力的消耗;或者說,若不經歷那些錯誤,“你”不可能找到“我”,“我”用寬容的語調隱秘傳達出了置身愛情的自信。但最后一行令我更感興趣,詩人為什么立刻又說“霧也是對的”?霧除了是一個意象,是否也隱喻著天意,如果天意是要給詩人與女子的相見設置迷障,那么這背后一定有更深的寓意,究竟什么寓意,高明的詩人當然不會點破。戛然而止的詩句,因答案懸置,而變得意味無窮。《春天的籬笆墻》和《雨蓬上的雨聲》都有懸置答案的傾向,比如前者最后一節:“用籬笆墻隔開春天/是一種遺憾/可沒有了籬笆墻,誰來關紅杏”,這里因“紅杏出墻”的典故,“紅杏”自然隱喻著漂亮的女子,“墻”隱喻阻止男女接觸的道德,當詩人突然吟出“誰來關紅杏”,表明詩人內心已陷入兩難境地,從對“墻”高的抱憾,轉向對“墻”低會導致關不住“紅杏”的憂心。面對這個悖論,詩人顯然找不到解答。《雨蓬上的雨聲》最后兩行:“我又聽到雨蓬上滴落的雨聲/我忽然很寂寞。”這里索性靠頓悟來處理事由和原因,直接描繪一個禪悟的情景,讓讀者和詩人一起去領會,這當然是另一種對解答的懸置。
我始終覺得風格是子川近年的主要成果,他找到和確立了與人格性情一致的風格,從而解決了今后寫作的方向性問題,即他探索的余地將由風格決定。這里我并不想預測子川的未來,但縱觀他十年來的寫作,可以發現他過去的寫作都指向目前的風格。歌德兩百年前就提示,個人風格的確立是作家成熟的標志。當然,風格也會像一只籠子,會為詩人的創造劃出邊界,這可以理解歌德一生為何要用幾十種風格寫作。但我想強調,獨特的個人風格在中國當代群星璀璨的詩群中,依舊是辨識詩人面貌的巨大助力,沒有個人風格的詩人首先要克服的是同化的強力。當然,對已有風格的詩人而言,另一個辨識的強大助力是代表作,它讓我們靠一兩首詩就能了解一個詩人或進入他的領地。當然,代表作的確立得靠口碑,任何人都無法擅自作主或臆造。何言宏最近指認《尋找》可以代表子川的詩歌,我注意到唐曉渡在子川的書評中也談到了《尋找》,但我還是無法確知《尋找》能否擔當起子川代表作的重任?這大概也是我對子川今后寫作最為熱誠的殷殷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