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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爆仗

2014-04-29 00:00:00宗利華
時代文學·上半月 2014年7期

1

呃,魚兒,說點兒什么吧?

這一男一女,女的叫小魚;男的呢,女的喊他老飛,像許多年前某個冬天的某個夜晚一樣,坐在香樹街邊兒胖嫂家的火鍋魚店里,坐在面街的一扇舊式格子窗后邊一張小桌子旁。跟那個夜晚的畫面似乎也吻合。位置照舊,小魚朝西,老飛向東。冒著熱氣的火鍋,貌似還是黑乎乎的那口,甚至連鍋里咕嘟咕嘟舞動著的那顆魚頭,也一如七年前那般歡快。倆人的神情看上去也沒多大變化,男人照例笑嘻嘻的,要使壞,卻使勁兒憋著的那種;小魚呢,慵懶、松弛,整個人兒貌似都交付外界,她自己根本不在乎。就連老飛的這句開場白,都像七年前他求婚的樣子。

不一樣的是,小魚在看窗外。確切地說,在看街對面的一間屋子。

那是家做洗頭、泡腳、按摩生意的場所。門口挑一盞年味兒十足同時也曖昧十足的紅燈籠。有個四十歲左右的男子剛經過那門口,坐在紅燈籠下看似悠閑的姑娘小柔叫住他,只進行一問,一答,男人便倏忽一下,鉆進那間估計色香味繁雜的屋子。女人呢,嘴角浮一絲笑,輕巧巧起身,扭動腰肢,挑一只白凈凈的手,緩緩落下那串碎珠門簾兒。

小魚把一切細節收在眼里,左嘴角稍稍一翹,露出四分之一個鄙夷的冷笑,心里有句話浮到右邊兒沒翹起的嘴角上:狗要是改了吃屎,男人就能戒掉偷腥!她沒聽清老飛的話。于是,輕飄飄地問,你說什么?

七年前,就在這里,咱們喜結良緣。唉,無可奈何花落去!老飛的樣子像是在殯儀館念悼詞。

小魚啊呀一聲,身子往前一傾,臉上的五官卻頓時活躍無比。后悔了吧老飛?你可千萬別!本姑娘今天不想懷舊,我怕七年來的雜碎,泡沫兒,全都堵到嗓子眼這兒,影響胃口。我嫂子做的魚不賴,咱別糟蹋了。老飛眨巴著小眼睛,文質彬彬,糾正一下子哈,請注意,姑娘這個詞兒,已不適合你,照約定俗成的解釋,姑娘是指結婚前的女性。小魚抱起胳膊微笑,哈,不愧是當老師的!只是,我是不是姑娘,親愛的,你說了不算。今天下午之前,跟你結婚之后,我沒這么不要臉,現在我覺得當姑娘完全可以啦。老飛扭回頭,看一眼小柜臺后面正摁著計算器的胖嫂,回過頭來,一下子很替小魚傷心似地,低著聲音說,魚兒啊,咱不是處女啦。小魚哧的一聲笑,這個哦,你說了還是不算。她也壓低聲音,整整七年吶,你都沒整明白一條魚的身體結構。說句不怕得罪您老人家的話,從頭到尾,你一次都沒找到接頭地點。老飛嘴巴翕動,困惑不解,不對呀!每一次接頭暗號都沒問題。小魚說,可你一次也沒完成組織交給你的任務。老飛一只手搖擺著,另一只手撫摸腦門兒,讓我想想,四年前的秋天,你用一根小紙棒測出來的,那是什么玩意兒?小魚盯看著老飛,突然慢聲細語,你也不掰著腳趾頭算算日子,那是你的啊?要是你的,我干嗎去找醫生處理掉?老飛狠狠地拍一下膝蓋,你這人真有意思,干嗎要撒謊呢?沒時間考慮兒女私情啦,沒錢沒精力養孩子啦。其實,魚你是知道我的,我沒那么小家子氣,不管誰的,只要你有膽量生,我就有責任和義務給你們養!

小魚接得干脆利索,問題是,我分不清誰的。

老飛頓時無語。

小魚緊追不舍,沒事找事兒是吧?這頓散伙飯,是你先提出來吃的,老娘本來沒心情,一丁點兒都沒有!老飛再一次緊鑼密鼓眨巴小眼睛,咱們好好說一次話行不行?都這時候啦!小魚一張手,你不好好說啊!什么叫不是處女?哦,我承認,確實不是!那是誰干的?七年前這么一個晚上,你從姑奶奶身上滾下去,鬼鬼祟祟的,先去看床單,你以為我沒感覺?你發現什么啦?落英繽紛,對不對?小魚把下巴殼兒一翹,沖著街對面,我跟你說啊老飛,現如今,都什么時代啦?誰還在乎這點兒事兒?對面坐在椅子上那小姐,剛領個男人進去,說不定,她會跟那男的說,先生啊,小女子雖年方四八,可還是標準的處女一個,你不信哦,來,我證明給你看。老飛,她說的你信不信?你肯定不信!現在去造一層膜,花不了幾個小錢兒,對不對?你要是真較勁兒,老娘抽空就去補一個,說不定心里一爽,打個電話通知你,再給你一次看床單的機會。

這飯看來沒法吃了。老飛的嗓子里似乎嚴重缺水,干咳數聲,端起面前的杯子,輕抿一口,又說,唉!小魚你這脾氣得改改啦,啥時候都像個爆仗。小魚說,所以咱倆八字兒不合。老飛嘟囔,看來去民政局是對的。小魚抱起胳膊,身子往后一靠,說,我長這么大,這是干得最漂亮的一件事兒。老飛抓起面前的一包餐紙,伸手抽出一張,先擦嘴,后擦手,輕輕一揉,扔進桌子旁邊的垃圾桶,接下來,從口袋里掏出個小本子,一并輕巧地扔進桶里。隨后他站起來,一語不發,扭頭就走。

小魚一動不動,渾身猛一陣哆嗦!

胖嫂像樹墩子一般,堵住老飛的去路。咦,你就這么走啊?剛才我瞅了半天才發現,你還真是個王八蛋哩!老飛回頭先看看小魚,然后,扭回頭來說,嫂子,怎么個意思?胖嫂說,怎么個意思你不懂?我家小魚兒,就白跟你四五年啊?

七年。嫂子你錯了,是七年。老飛慢悠悠地說,又一次回頭看小魚,魚啊,咱倆好像沒點這一折吧?小魚一下子笑得彎下腰去。她捂著肚子,走過來,面對胖嫂,嫂子啊,這出戲里頭,確實沒這一折。不是人家無情,離婚是本姑娘主動提出來的。瞧瞧你把這孩子嚇得,哎喲喲,好個可憐的小人兒呀!她伸出一只手,輕輕擦拭老飛的額角,說,飛公子,小女子護送你最后一程,以后你一個人,可要心疼自己呀。說著,挽起老飛的胳膊,走向門口,踏到香樹街上。老飛試圖擺脫掉小魚那只手,別,你別這樣啊小魚,我受不起。

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聽對面洗頭按摩房內有一陣笑語傳出。剛進去的那男人,已經將軍一樣站到門口,身后的小柔幫他整一下衣擺,順手一拍他的屁股,哥,你說話算話啊,年后你一定再來的,過了初六我就開業,人指定在。男人左右掃一眼香樹街,并不說話,直起腰身,沿街自東往西走去。

這么快?老飛悄聲說。

小魚呵呵一笑,過年了嗎,人都心急火燎的,一邊忙著,一邊還想著趕緊回家置辦年貨。咦,正好,這孩子閑著也是閑著,要不,你去串個門兒吧?反正你自由啦。就在那時,香樹街中段的鳥窩網吧門口,突然有一道煙花躥向半空,啪的一聲炸裂開來,映紅了半條街道。借著火花,小魚捕捉到老飛扭曲著的臉閃爍一下。老飛連連點頭,是啊,是啊,自由啦!你不是也重返大海了嗎?好好游你的吧魚兒。他緊走幾步,又停住,抬起頭,看半天空。

小魚抱著胳膊等他。

老飛扭身走回來,站到小魚面前,說,你老是說我撒謊,我承認,有時候我是沒說實話。可你知道的,兩口子之間,有些實話,反而最傷人。我為什么撒謊?因為怕你傷心。不過,今晚上我要對你說一件真事兒。說實話,我有外遇——小魚說,打住,你不是外遇,要是外遇,人還干凈點兒。老飛右手一搖,好,我去找小姐。老飛指指火鍋魚店,就這家火鍋魚店的主人,胖嫂的老公,大胡子。有一回,天很晚了,他打電話給我,記得嗎?我跟你說,你哥是跟人打仗,把人家肋條打斷了。小魚歪著腦袋,面帶微笑,有這么回事兒,好像。老飛把腦袋往前湊湊,低聲說,不是跟人打架,當然也沒把人打傷,我從家里拿的那些錢,不是給人治傷的,其實跟我前幾天回家拿錢一樣,都是為了繳那種罰款。不信你問問你哥,是不是那天你嫂子回鄉下了?老飛壓低聲音,你哥去的就是對面,那晚上的女人恰好就是剛才這個。

小魚眉毛一擰,又迅速散開。她呵呵一笑,都這時候啦,還拉個墊背的。你可真行!小魚伸出兩只手,替老飛整了整羽絨服領子,這么冷的天,別把你這張娘們嘴給凍爛了。剛才你說錯一個詞兒,那不是我哥,是表哥,八竿子才夠得著的表哥,在我們那村兒,這樣的表哥數不清。他是個什么人,我比你清楚,骨子里就是個農民,沒文化,大老粗,到城里,到這香樹街上,時間也不算短了。這條街上有什么,你心里比我還清楚是吧?連你這種好人都會學壞,何況他這沒什么思想境界的,抵制誘惑的能力肯定差,比不得你這教書育人的先生。城里男人的褲腰帶啊,看著漂亮、結實,可是呢,隨時都嘩啦一下子松開,亮出屁股來。鄉下男人的褲腰帶本來質量差,一不小心,掉了褲子,你覺得奇怪嗎?何況,你跟我說這事兒,本身就很好笑,我跟胖嫂,能相提并論嗎?再好的女人,時間一長,男人也沒了胃口,這個我懂。但你再仔細端詳端詳,小女子這身段兒,這容顏,至少比胖嫂超出一截子吧?胖嫂都生仨孩子啦,你的前夫人,可是一個都沒生。你們男人,對一個女人的松緊程度不是很看重嗎?

老飛擺手,你別說啦小魚,再見,再見!

小魚說,別,最好別見。老飛問,為什么啊?散了也是朋友嘛!小魚說,我也給你拽一下,曾經滄海難為水。你實在也不是我那一款菜,就連做朋友,也是彼此別扭。我怕我一個不小心把你的褲襠炸爛,還得負法律責任。說完,小魚扭身就回到火鍋魚店。

老飛坐的位置上已換上胖嫂。她正舉著一只碟子,嘴里咝咝啦啦,對付剛才在鍋里翻滾的草魚頭。看到小魚后,呸的一聲,從嘴里吐出一塊魚骨,鼓著眼睛說,傻不傻啊魚兒?讓他結完賬再走!

小魚盯著胖嫂油膩的嘴巴,突然心情沉重。

胖嫂繼續啃魚頭,我就喜歡吃魚頭,多少年啦都沒吃夠。小魚慢慢伸過一只手,把胖嫂手里的碟子捏到手上,刷啦一下,把魚頭魚刺倒進鍋里,說,除了魚頭,你還關心什么呀?胖嫂說,別呀,我沒啃完呢。我還能關心什么啊小魚兒?她皺起眉頭,唉,國家主席管的那攤子事兒,哪一件兒,是我能插上手的?胖嫂把自己給逗樂了,哈哈哈哈,笑個不止。小魚盯著她看,略帶憂傷。胖嫂咔嚓一聲剎住車,我忘啦,你今天剛離婚,心情不好。來,丫頭,吃魚,喝酒,不就是個男人嗎?兩根腿的蛤蟆不好找,兩根腿的男人,滿大街跑。甩了他!找個更好的,咱沒孩子,年齡又不大,愁著嫁不出去啊?

小魚的眼淚在一瞬之間流出來。她看了一會兒垃圾桶,扭身開始翻找自己的包,終于找到老飛扔棄的同樣一本離婚證。小魚咬牙切齒說,這個王八蛋!他真以為老娘離了他不行啊?一揚手,卻將那小本子扔進魚鍋里。胖嫂哎喲一聲,小姑奶奶,這一鍋的魚。小魚的眼淚嘩然而下,誰給我取的這名兒呀?這不糟蹋老娘嗎?哦,我就天生該在鍋里,被咕嘟咕嘟燉著?胖嫂笑了,魚兒,你今晚說的話,真過癮!她一彎腰,從垃圾桶里抓起另一本離婚證,把這一塊燉了。

別!小魚還沒叫出來,另一個本子已經在鍋里翻滾。

她居然毫不猶豫伸進手去,唰一下子,把那本子打撈上來!顧不上燙得生疼的手指,提著那東西走到屋門口,嗖的一聲,卻扔到對面那盞紅燈籠下。小魚馬不停蹄,迅速跑進衛生間,擰開水龍頭,嘩啦啦沖洗一下手指。食指的第二骨節背上,還是起了小小一片紅,鉆心一樣疼。她把手指塞到嘴里吮著,就那樣子走出洗手間。胖嫂已在收拾殘局,嘴里還不住聲嘟囔。她心疼魚頭。

小魚雙手叉腰,站到屋子中央,大聲叫道,痛快!老娘今兒個真痛快!

大胡子甩著手上的水珠,走出廚房,問,怎么啦魚兒?

小魚慢慢扭回頭,盯著大胡子,端詳他老半天。大胡子伸手摸摸腮,擦擦嘴角,不知道哪里出了問題。就在那時,卻見小魚揚起右手食指一比劃,緊跟著一聲吼叫,你給我滾蛋!

2

盡管嘴硬,但小魚清楚,老飛那最后幾句話,確實有無比強大的殺傷力。喊過痛快后,小魚嗓子里瞬間就卡進一塊魚骨頭。這個臭男人!他點上一個爆仗,卻讓小魚一個人體驗等待炸響的滋味。

嗓子里這塊魚骨頭,跟愛情沒多少關系了,跟婚姻的終結,也關系不大,倒是事關香樹街上的那幾個人。

一個是表哥,那個生著一臉蓬勃旺盛的絡腮胡子,自己長輩一樣的表哥,領墑。在鄉下,人們管帶隊的頭牛叫領墑。叫這小名的,肯定是家里第一個男孩子。他可不是八竿子夠不著的,而是小魚親大姨家的表哥。小魚在城里沒其他直系親戚,表哥一家子算最近的。自從她在城里讀高中開始,就一直寄住在表哥家。小魚的爹娘為了要兒子,一口氣生下五個閨女,第六個,才如愿以償。因此,小魚前有冰糖葫蘆樣的一串姐姐,后面掛一個寶貝弟弟,姥姥不疼,舅舅不愛,怎么在那個小山村由一個黃毛丫頭出落成楚楚動人的少女,估計都沒人在意。要不是她學習實在太好,脾氣又犟得像牛,不讓上學,就鬧個天翻地覆,早就成為莊稼地里一把好手了。在表哥家,小魚得到的是噓寒問暖,精心照料。這個家,比自己家實在還要親近許多。這個表哥呢,比親哥還要親。她可真沒想到,貌似老實憨厚的一個男人,居然也去打野食兒!惡心的是,哪兒不好?就眼皮子底下。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領墑你還不如一只兔子。打那后,見了那掛絡腮胡子,小魚頓時覺得,嗓子里那塊魚骨頭開始膨脹,忍不住想吐,似乎領墑每一根胡子根上都有成坨成坨的灰垢。

另一個當然是胖嫂。

長嫂比母,一點兒都不假。胖嫂嘴碎,話多,心腸卻直。活得簡單,活得沒心沒肺,像張白紙,像白開水。因了臭男人老飛點爆仗一樣的幾句話,小魚對胖嫂就生出無言又無邊的悲憫。這個大大咧咧的婆娘,這個身在城市,魂魄里卻是標準農村人的婆娘,哪會想到自己的男人會去睡別的女人呀?

還有一個,是怎么繞也繞不過去的存在,對面按摩房里的小柔。小魚經常在火鍋魚店碰到她。此前,可有可無,頂多當她不存在。現在不同啦,每次在夜色下一進香樹街,目光忍不住就掃過去。有時候,門口那道曖昧的簾子下沒人還好,一旦女人在,而且還頗具挑逗意味地劈著雙腿,半躺在那張老式藤椅上,假裝古典女人,小魚嗓子里那根魚骨馬上又鼓漲起來,忍不住眼前就出現領墑跟那女人在床上的場景。

真惡心啊!她恨不得抓著領墑的胡子狠勁兒扇他兩巴掌。何況,這女人呢,看上去不過三十歲上下,是喊領墑爹的年紀。哎喲,你也是,那掛絡腮胡子在你身上蹭來撩去的,不覺著恐怖嗎?

小魚不到香樹街上去,半年多不去。

離婚,確實是小魚提出來的。牽扯財產分割,她覺得自己讓讓步也無所謂。這是她的處事原則。小魚沒要那套倆人省吃儉用買下的小房子。想想就不可能要。男人可以健忘,可以隨便帶個女人,在前老婆曾睡過的床上滾來滾去。女人絕對不能!女人對一些小細節,牽腸掛肚一輩子的。眼不見,心不煩。動產不動產一撥拉,參照老飛經濟能力,小魚分得小小一杯羹。她沒為難老飛,王八蛋也不算太摳門兒。這也是倆人不急不躁溜達去民政局扯了離婚證,還能坐到一張桌子上吃魚的緣故。當然,再怎么大度,離婚也不是張燈結彩的事兒。那個夜晚,倆人誰也沒心思吃魚,倒是三言兩語過后,就開始打掃婚姻期內彼此內心堵塞的垃圾,最后,連離婚證都被扔進魚鍋里一塊煮。

小魚翻騰出一些舊情節,好幾次恨不得要扇自己耳光。你的眼力價兒呢,讓狗給吃啦?這么猥猥瑣瑣一個男人,當初,居然當白馬王子侍奉著。至于離婚的緣由,再惡俗不過。老飛說起來的時候,倒像是多么添彩頭的事兒。現如今的男人都怎么啦?沒臉沒皮了嗎?逛個勾欄院被警察逮住,還打電話叫老婆拿錢去贖人!以小魚的性格,當然不去!沒辦法兒,男人低頭耷拉臉,倆警察陪著,回家翻箱倒柜找錢。你說丟人不丟人吶?狗屁朋友呢?哪去了?找個朋友幫你先墊上,總比這有面子吧?估計你是找不到啊。你看你活得,就差找根繩子吊死算啦!幸好,這一頁已經翻過去,那張假模假樣的面孔再也不用看。

很好,很好,好極啦!

不去香樹街的日子,小魚在租房子,收拾另一個暫住的家,以及繼續清理婚姻電腦里儲存下的垃圾碎片。小魚租的房子,在香樹街東頭,離西頭的火鍋魚店不遠也不近,想去看胖嫂,十幾分鐘就到,不想去的話,可繞著胡同道兒走。

她就職于一家民營小化工廠,干財會。租的房子還是同事給找的,搬家也是大家伙兒幫忙。熱心的幾個女人男人,為她專門舉辦一場告別婚姻的晚宴。結果,小魚喝個大醉。酒醒之后,她的新生活亮堂堂開始了。離婚本不是什么秘密,從未遮遮掩掩,甚至,沒過多久她就開玩笑一樣跟幾個好友說,你們繼續給我盯緊點兒,看有沒有被別人挑剩的好男人,當然,最起碼土豪級別!如此一來,離婚不到仨月,春暖花開時節,小魚已走馬燈一樣,會見那些被挑剩的男人一大宗。幾次過后,興趣索然。按她的話說,個頂個歪瓜裂棗,不是外形對不起人類,就是內心猥瑣,純粹心理亞健康。

挑剩下的,就是沒好貨啊!小魚皺著眉心,一聲嘆息。

雖說化整為零,單身一人,但那段時間,小魚的心情實在不壞。除了香樹街火鍋魚店周圍發生的惡心事兒讓她偶然想起來會稍有不爽。不過,單身不到半年,就遇見另一件惡心事兒——又是一樁惡俗透頂的性騷擾。也不是說此前就沒有,但之前,名花已有主,騷擾者畢竟心有顧忌。現在好,好像那些心懷鬼胎的男人,都覺得理直氣壯。

問題是,該騷擾者,恰恰是小魚的老板。一個小土豪。

在此之前,老板對她,言語挑逗是有的,表面上看,不過是開玩笑,但當事人心知肚明。小魚又不是傻瓜。即便小土豪不是天生一副癩蛤蟆樣,小魚也根本對他沒胃口。小魚的嘴皮子,以及爆仗脾氣,在那家民營小化工廠內赫赫有名,像打算盤子一樣,噼里啪啦幾句話,往往化險為夷。

一次,老板帶她赴朋友宴,當眾介紹說,這是我小三兒,你們誰也不準動念頭,誰動,我跟誰急!小魚二話沒說,沖著跟前的大肚子就是一拳頭。她心里有數,這一拳,是下足狠功夫。老總哪料到她會這樣子?疼也不好大聲叫喊。何況,人家小魚臉上一直堆滿笑容,親愛的,你打算啥時候把我轉正啊?

從那以后,癩蛤蟆有所收斂。但小魚離婚后,他主動帶小魚參加酒宴的次數越來越多。酒桌上,雖不再明說這是小三兒,但曖昧模糊的笑容、舉止,內行人一眼可知。小魚一開始故作孫二娘狀,大大咧咧,沒心沒肺。反正回家也是孤家寡人一個,孤零零地做飯,跟著人蹭飯吃,也不是什么丟人的事兒,還省錢吶!慢慢的,咦,苗頭不對!小暴發戶的膽子有點兒撒歡兒,在酒局上根本不想憐香惜玉,倒是隨時找個機會,把小魚灌醉。于是,小魚開始躲著他走。

那天晚上,癩蛤蟆乘著酒意晃到香樹街上,給小魚打電話,話語就有些赤裸,說,我想吃魚。小魚立馬還擊,回你家吃去吧,你家里有。老總口齒已經不太伶俐,我家沒魚,有母老虎,能嚇死人!魚兒,讓我到你家躲躲吧?小魚說,我家房子小,你體積大,沒你坐的地方。老板說,床沿兒上就行。小魚說,日子過得緊,連床也沒買,我自己都睡沙發。她不想多糾纏,說幾句話,趁機扣掉電話。男人卻再把電話打進來,小魚不接,后來,干脆關機。沒想到,幾分鐘過后,樓底下響起一聲又一聲叫,小魚!小魚兒呀!就跟貓叫春一樣。小魚嘴里嘶的一聲,這人瘋了呀!他這么大呼小叫,滿樓上的人都能聽見,老娘以后在街上還怎么混?有一瞬間,小魚甚至想報警,讓警務室的片警王大頭來收拾這小子。后來一想,畢竟是老板,給人留點面子吧。小魚果斷打開手機,先給胖嫂打過去,說,先給我燉上一條。我們老板想吃魚。

不一會兒,小魚跟癩蛤蟆進了胖嫂的火鍋魚店。

自始至終,小魚都不去看對面那張臉,一直端詳鍋里活潑潑翻滾的一枚魚頭,有那么一瞬,她很開心地想,那個魚嘴巴,跟對面男人的嘴巴,長得可真像!老板不知道小魚跟火鍋店主人是一家子,說著說著,動作幅度就變大,后來,干脆坐到小魚身邊兒。小魚被逼到一個角落,不時抬頭看看柜臺后的胖嫂。老男人卻得寸進尺,胳膊一搭,想把小魚攬在懷里。小魚揚起手就是一巴掌!

倆人距離不遠也不近,小魚胳臂也不算長,恰好能使上巧勁兒。聲音清脆。

男人頓時氣急敗壞,居然想還手。

一邊兒的胖嫂早就看出苗頭來,見這架勢,舉著一把刀子,鏗鏗鏘鏘就走過來,你想干什么啊?我跟你說,一年前,這條街上,有個賣活魚的女人,就用這種刀子,撲哧一聲,把一個男人給收拾掉!你也想試試?男人不敢輕易嘗試這個,呲眉瞪眼一會兒,偃旗息鼓,站起來搖晃著往門外走。

卻聽胖嫂一聲大吼,結賬!

第二天一早,小魚就去廠里收拾行囊。

一開始,沒了工作的小魚并不急。她有點兒小積蓄,不至于一下子寒蟬凄切。何況,現在的小魚是徹底干凈的自由人,一碗方便面,一個火燒,全家不餓。小魚身上不乏文藝細胞,口味還刁鉆古怪,讀的書,看的影碟,都是很偏門的,偶爾她還會寫幾首詩,只是從不拿去發表。這些事情,足以打發空閑時光。剛辭職那會兒,她甚至還跟隨著一個驢友團,暢行天下幾番。日子過得真是爽!睡到自然醒,心無二事。可沒過半年,小魚意識到,這樣子不行。不是入不敷出,是根本沒收入。房租、手機費、上網費、水電費,等等,轉化成數字是很驚人的,即便不吃不喝,這些數字也馬不停蹄。于是,找工作日漸成為一個問題。小魚小有財會經驗,在這一領域就業,比剛出大學校門的學生還占些優勢。問題是,她不喜歡走回頭路。擺弄錢時間一久,感覺每張錢上都臟乎乎的,一想到某張錢有可能是經了賣豬肉的手,或者紅燈籠底下小柔的手,就覺得臟。有段時間,小魚甚至想,大不了,老娘到香樹街上擺攤兒賣襪子去!又開心地想,這落差太大了吧?再說,就是擺攤兒賣菜、賣襪子、賣煎餅果子,也不要在香樹街上吧?

胖嫂倒時不時給小魚打個電話。那天又問,怎么這些天不來呀,嫂子得罪你啦?小魚當時正準備泡面吃,心里一聳,眼淚差點兒掉下來,卻故作輕松說,我忙啊,哪有時間去看你?沒過幾天,一個下午,小魚走下樓,雙腳踩到香樹街上,日頭明晃晃地懸在頭頂,恍惚覺得,這條街竟陌生起來。不光這街,似乎滿街人,整個世界,都大不一樣了。走在街邊兒,聽著小販們吆喝聲,看著熙熙攘攘的人群,突然有一股子強烈的孤獨感升騰而起!小魚啊小魚,你到這城里來干什么啊?那么多年,辛辛苦苦讀書,都換來什么?在那一瞬她很想大聲哭出來。又往前走幾步,才發現,是朝著胖嫂的火鍋魚店方向去的,頓時停住步子,往回走一截,又呆住。

——奶奶的,原來一個人過日子,是這么無聊啊!

幾分鐘后,她走進胖嫂店里。見到胖嫂,心里總算稍稍舒服一些。倆人笑鬧幾句,小魚一扭頭,卻頓時愣住!

在她跟老飛吃散伙飯的那個位置,坐著一男一女。男的背對小魚,看不到臉。女的是個正面,瞧個正著,卻是對面的風塵女子小柔!

3

從小到大,小魚的性格,就像個男孩子。凡男孩子玩的東西,她幾乎一樣不落。放爆仗就是其一。鄉下老家的人,管過年過節時才能有的所有鞭炮、煙花,統一都叫爆仗。小魚對那種能炸響的大鞭炮,接近癡迷,膽子比男孩子還肥。最過癮的游戲,就是把一個大爆仗點燃,再迅速扣上個鐵盆子,“嘭”的一聲,鐵盆沖天而起,然后垂直降落,哐哐啷啷砸在地面上,要是恰好砸在貓呀狗呀身上,更過癮。

看到小柔的第一眼,小魚居然想到一根爆仗捻子。小魚嗓子里的魚骨頭驟然膨脹!

女人的眉毛顯然是被剃光的,桃樹葉子樣的兩抹,是硬畫上去的。兩面腮上施的粉,又像是沒出徒的泥瓦匠作品,斑駁淋漓。那嘴唇呢,老天!小魚實在想不出,那該叫做一種什么色彩。于是,整張臉就像一幅剛涂鴉的孩子抹拉的一幅畫,要點沒點,要線沒線,簡直一鍋糨糊。

小魚眨巴著眼睛,正端詳那張嘴,卻見小柔抬起頭,吆喝說,胖姐,再來瓶酒!胖嫂的聲音歡快無比,好的,等著哈!

小魚跟那女人對視一兩秒,后者很快挪開,跟對面的男人繼續說說笑笑。小魚略帶茫然地扭過頭,去看身邊的胖嫂,見她干脆麻利打開一瓶干紅,卻扭頭對小魚說,這是咱們最貴的紅酒!

小魚冷笑一聲,兩個字兒順勢而出,賤貨!

胖嫂沒反應過來,問,小魚你嘟囔什么?小魚惡狠狠地說,她是賤貨,你叫下賤。胖嫂瞪她一眼,開飯店的,哪個不下賤?不下賤,能掙錢啊?不掙錢,咱們一家子喝西北風啊?

恰在此時,小柔又大叫一聲,快點兒呀,胖姐你趕緊上酒!胖嫂馬上換上巴結的笑容,來啦!就在一瞬間,小魚已經哧啦一聲,劃亮一根火柴,準備點上那根爆仗捻子。

小魚慢慢走近那兩個人。

一男一女正對著頭,嘿嘿呵呵地笑。胖嫂走在前面,擋住倆人的視線,因此,自始至終,那倆人都沒意識到,小魚已經跟隨著到了桌子旁邊兒。胖嫂滿臉堆笑,低頭問男人,給你們打開?男人一抬頭,說,不,不,打開,怎,怎么喝?

不料,小魚一伸手,把胖嫂手里的酒瓶搶過去,臉沖著小柔說,這酒不賣!

所有人都呆愣數秒!

小魚你干啥?胖嫂問。小魚說,讓這個女人出去!

對面那男人,瘦得像根竹竿,露出的手臂上文著一把小刀子。他嘿的一聲笑,好,好玩兒,頭一次,碰,碰啊,碰到這事兒。

小柔抱起胳膊,說,你叫小魚,對吧?跟我有仇啊?小魚說,沒仇,就是不想看你這張臉。小柔站起來,我這臉怎么啦?怎么惹你啦?小魚說,沒怎么,裝修水平太差!小柔沒料到小魚如此伶牙俐齒,嘴巴張一張,我?我裝修差不差,關你她媽屁事兒?小魚說,這是公眾場所,請你文雅一點兒。你知道什么叫審美嗎?我跟你說,你的存在,影響我的審美。我一看見你就想吐。小柔面紅耳赤,啞口無言。

胖嫂趕緊說,小柔你坐下,坐下說話哈。說著,去扯小魚的胳膊,你到里屋去,快去!趕緊去!

男人一開始腦袋移動著,一左一右,看著小魚和小柔在對話,這時,面無表情地開口,老板娘,這,這,這丫頭,誰生出來的?懂,啊,懂不懂規矩?胖嫂說,兄弟你別生氣,我這妹妹她不懂事兒,我給你們開酒。說著,轉回身來,去奪酒瓶,小魚卻拿著酒瓶扭頭就走。

小柔嘟囔說,她怎么這樣啊?神經病啊!

小魚猛地一下子轉回身,你神經病!你全家都神經病!

男人點上一支煙,吸兩口,慢慢站起來,煙在嘴角叼著,卻伸出雙手,將桌上的魚鍋端起,向吧臺走過來。胖嫂跟在小魚身后,一心要去奪酒瓶,一邊悄聲說,你別給我惹事兒,好不好?小魚說,嫂子你長點志氣,別人可以來,那女的不行!胖嫂說,怎么不行?街坊鄰居的,對面兒住著。再說,咱們開飯店的,還管著誰來吃啊?胖嫂的話瞬時停住!她張著嘴巴,眼睜睜地看著那個男人,正端著一鍋熱氣騰騰的魚慢慢走近。胖嫂嘴角急速抽搐,兄弟,有話好好說,你常到胖姐這里來吃魚,不看僧面看佛面。男人把嘴角剛點燃的那支煙呸的一聲吐在鍋里,誰,誰是僧,誰,是佛啊?說著,舉起那一鍋魚湯,嘩啦一下子,全倒在吧臺上。

小魚尖叫一聲,有病啊你!

男子盯著她看半天,嘴巴翕動,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胖嫂擋在小魚前面,說,兄弟,我馬上給你換一鍋!今天所有消費,姐姐都給你免了!男子說不出話,臉憋得通紅,終于說出來,誰,誰,誰他媽有病?胖嫂說,她有病,她有病!我這妹妹有神經病,你沒看到,平時我都不讓她出來。

大胡子領墑從廚房踢踢踏踏走出來,稍稍一愣,怎么啦這是?

男子拿手指點著小魚,你,必須,必須,道,道歉!

沒想到小柔卻慢慢走過來,挽起男子胳膊,哥,這孩子是神神叨叨的。算了吧,今天沒心情吃了。結巴還要發火,卻又說不出話。胖嫂一邊推著小魚往屋里走,一邊扭頭說,謝謝你啊小柔,改天,我請你們倆來吃魚。小魚一甩手,嫂子,你怎么這樣呢?胖嫂低聲說,姑奶奶,算我求你,別說話!說著,連推帶搡,把小魚弄進里屋。領墑手疾眼快,趕緊去吧臺里面壁櫥上拿包煙出來,塞進男子褲兜。胖嫂閉上房門,聲音高起來,小魚你干什么?小魚咬牙切齒,我一看著那女人,就惡心!你不知道她是干什么的?胖嫂說,人家干什么,關你個屁事兒?再說啦,干那個的,就不吃飯啊?小魚還是氣鼓鼓的,一扭頭,不發一語,突然不知道該說什么。胖嫂說,知道那男的干啥的?街上的小痞子,動不動,就拿刀子捅人。小魚俯下身子,雙手插進頭發里。

這才突然意識到,剛才自己的舉動,確實莫名其妙。就是啊,人家憑什么就不能來吃魚?

領墑推門而入,對胖嫂說,去打掃一下,這樣子誰還敢來吃飯。胖嫂拿食指戳小魚的額頭一下,你呀,早晚吃一次虧,才改改你這爆仗脾氣。說完,轉身出去了。

領墑問,怎么啦小魚?人家怎么惹你了?小魚猛地抬起頭,瞪著領墑,嘴唇發抖,一句話說不出來。領墑從沒見過她這種架勢,一時無語。小魚終于把話說出來,你還好意思問?不都是你的事兒嗎?領墑雙手一張,我一直在廚房里。小魚站起身,關上門,轉回身來說,你去過對面女人家里嗎?領墑一愣,你什么意思?小魚說,你是不是跟那女人睡過?領墑急了,我,我是那種人嗎?

去過,還是沒去過?小魚繼續逼問。

領墑避開小魚的目光,沒有!

小魚依然緊盯著他,有一回,老飛回家去拿錢,說你跟別人打架,那到底怎么回事兒?領墑的嘴唇開始哆嗦,絡腮胡子也開始哆嗦。小魚嘿地一聲笑,去繳罰款是不是?被警察堵住了對不對?

領墑一揮手,有些不耐煩,沒這回事兒!

小魚已經滿眼淚水。她一伸手就給領墑一巴掌。你不是我哥!

領墑站在那里,木雕一樣。小魚哭著說,你到城里來,快二十年,就學會了這個?我嫂子哪點兒對不起你啊?領墑還是不說話。小魚用袖子擦擦眼睛,繼續說,你可真行啊你,嫖女人,嫖個對門兒的,省事兒是吧?三步兩步走過街去就到,對不對?你是不是經常去啊?你掙的這點兒錢,是不是都花在那爛女人身上啦?怪不得,那個小婊子假惺惺的,還替你打掩護。領墑悶了半天,說出一句話,你少管我的閑事兒。

小魚大吼一聲,錯啦!這是我嫂子的事兒!

領墑的話軟下來,小魚,你千萬別跟她說,哥求你!小魚轉身就走。恰好,胖嫂推門而入,倆人差點撞上。胖嫂哈哈笑著說,沒事兒啦!都拾掇干凈啦!小魚看她幾秒鐘,扭過頭來,指著領墑說,以后這種事兒你讓他拾掇,看他能不能拾掇干凈!小魚擦著胖嫂的身子走出去。胖嫂迷惑不解,對著領墑嘟囔,小丫頭今天吃槍藥了嗎?你到底怎么惹她啦?

4

事兒還沒完。

或者說,炮仗捻子才剛點上。

大約一周過后,胖嫂打來電話,分明帶著哭腔,小魚兒,那些人再這么吃下去,我們就被吃垮啦。小魚蒙了,哪些人,誰呀?什么意思?胖嫂說,你還不知道你惹出多大的事兒來呀?你知道得罪了誰?馬三兒的手下。小柔的這家按摩店,其實是人家馬三兒開的。一連五天,一伙子人天天來吃魚,吃了,喝了,一抹嘴巴,拍拍屁股就走人。你哥給馬三兒送去幾條好煙,幾瓶好酒,都不管用。

小魚老早就聽說過馬三兒,也見過幾次面。有一次,是在胖嫂的火鍋魚店里,馬三兒盯著小魚,看了好幾眼。這人生得倒算佛相,可據說下手時毫不含糊。街上所有小痞子在他面前都畢恭畢敬。

小魚頓時意識到,出大事兒了!

你要我去求馬三兒?小魚問。胖嫂說,我們實在沒招了,要不,你去小柔那里,給人家道個歉?小魚嘁的一聲,我給她道歉?嫂子,你拿那把刀子來,把我宰了吧。胖嫂嘴里嘶嘶啦啦幾聲,那可怎么辦?小魚說,領墑怎么說的?胖嫂說,你哥呀?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就知道唉聲嘆氣。小魚冷笑一聲,活該!嫂子,這事兒怨不到我頭上。你們就是關門,離開香樹街,也不是我的事兒,要怨就怨你男人!

胖嫂咦了一聲,這跟你哥有什么關系?

小魚沉默好一會兒,總算憋住。有必要讓嫂子知道嗎?就她這直腸子貨,要知道了這件事兒,還不真動刀子?小魚扔下一句話,反正,我不去!

沒想到,人家主動找上門來。

次日上午,小魚正半躺在沙發上看電視,有人敲門。小魚開門一瞧,頓時愣了!居然是那根竹竿!而且,小魚還發現他一只手藏在背后,心臟立刻怦怦直跳,莫非,這人真要動刀子?她下意識地快速關門,卻被竹竿拿膝蓋死勁頂住。小魚從里面抓住門把手,只留一道縫隙,問,你要干什么?

沒想到,竹竿居然面帶微笑,彬彬有禮。

他身后的那只手,忽然到了身前,竟然舉著一支百合花!

我,我,我,竹竿吭哧半天,沒吐出第二個字兒。小魚不得其解,盯著他,等他把話說完。可竹竿把臉憋到通紅,硬是說不出來。小魚都有點兒替他著急了,片刻之間,又感覺有點兒好笑。難道真應了那句話,不打不成交?小痞子心血來潮,打算來向自己求愛?過了好半天,竹竿一氣呵成,我三哥讓我來給你送花請你收下。說完,把花遞過來。

小魚眨巴眨巴眼睛,你三哥是誰?竹竿說,我,我三哥,就是,就是馬三兒。小魚的大腦在急速運轉,嘴上卻說,我不認識他!又要關門,可竹竿的手比她要快,當然,還更有勁兒。他一手推著門,舉花的手往里一伸,繼續說,街上,街上,街上就沒,沒人會拒絕,我三哥的禮物。他把花往小魚手上一塞,扭頭就走。小魚快速關門,卻沒有去接那花。那支百合掉在門內,靜靜地躺在地面上。小魚后退幾步,眼盯著那朵花,呆愣半天!

什么意思?百年好合?他要跟誰啊?小魚翻騰半天,還是弄不明白香樹街上的老大馬三兒到底想干啥。她彎下腰去,撿起那支花,直接扔進垃圾桶里。接下來,無論如何也看不下電視去了。坐在沙發上,又是翻來覆去,在想這事情意味著什么,后果怎樣。這一次,爆仗捻子確實點燃了,自己卻沒法去扣上一個大鐵盆子,也沒法跑開,因為你的一只腳已經被粘在炮仗上,沒法挪開。爆仗炸響會怎樣?那還用說,肯定先把腳炸傷!黑道的人,不是動不動就動刀子嗎?這次怎么會是花?而且還是百合。難道,道上人換成這規矩了?先禮后兵?

越往深里想,越覺得這事兒透著蹊蹺,又夾雜著恐怖。

幾分鐘過后,一條短信進來,讓她覺得更恐怖。短信內容是,花收到了吧?沒別的意思,我沒打算和你百年好合,這個請放心。我的意思是,香樹街上的和諧氛圍來之不易,百姓們都盼望和平。維持一條街的治安,是很復雜很復雜的事兒。后面署名是,馬三兒。

小魚頓時覺得呼吸困難!

她意識到一個非常可怕的事實。這幫人,真對她動了腦子,換個說法,你真被黑道的人牢牢盯上啦!他們知道你家住址,知道你的手機號,這以后還怎么安生?小魚的下一個念頭是,馬上走人!她嚯地一下起身,開始收拾東西。

這個念頭,在片刻過后,就被馬三兒另一條短信給熄滅。小魚同志,根據我多年在香樹街上的生存經驗,遇到困難,躲是不行的。有一年,我被人追殺,就一步也沒離開香樹街。最危險的地方,往往是最安全的。你那房子位置不錯,租金也合適,別搬啦。

小魚舉著手機,跑到窗口向下看。卻見那根竹竿在樓下轉來轉去。

畜生!無賴!流氓!小魚惡狠狠地吐出幾個她認為很具有攻擊性的詞兒,在屋子里轉了好幾圈兒,莫名其妙,斗志竟起來了!難道你們這樣子,我就被嚇住了嗎?這世界上沒王法了?

她沒有猶豫,直接給馬三兒打電話,只響了一下,馬三兒就接起來。

你到底想干什么?小魚問。沒想到,香樹街上赫赫有名的馬三兒,聲音柔和無比。他沒有回答小魚,卻問,你今早上洗臉了嗎?小魚一愣,說,別他媽拐彎抹角,有屁趕緊放!馬三兒哈哈大笑,爽快!妹妹的性格我喜歡。我其實就想說一個道理。整條街上的人都知道,馬三兒最講道理。這就跟早上洗臉一樣。咱們洗臉,是為什么呀?為了把這張臉整得干干凈凈。整干凈又是為什么呀?給自己看?不對,是給別人看的!干脆我就直說吧,你三哥,也得要臉是吧?那件事兒我要壓根兒不知道無所謂。現在我知道了,不去過問一下,也不好。街上這么亂,怎么能行?總得有人挑起擔子。我要是管,還擺不平,那你說,我在香樹街上還有臉嗎?妹妹你替我想一想。說實話,我都給你說了很多好話啦,你不知道,街上這幫孩子無法無天,腦子又缺弦,不知道水深水淺,由著他們的性子,那家火鍋店早就稀巴爛啦。馬三兒的語氣實在綿軟,但里面的內容卻又咄咄逼人。

小魚說,你有沒有臉面,我管不著。我得罪街上一個妓女,也沒得罪你,犯不著你來給我上課。你要再騷擾我,我就報警!

馬三兒說,別!一報警,事兒就鬧大了,影響香樹街安定團結。我的意思,就這點小破事兒,沒必要麻煩警察。剛才你用了個詞兒,我覺著不妥,妓女,這詞兒太傷人。退一步講,妓女也是一種職業吧?人家憑自己的條件去勞動,去賺錢,咱們沒必要鄙視人家,對不對呀?小魚說,我不聽你啰嗦,有本事,你來把我殺了!馬三兒說,你這不是解決問題的態度呀!你不怕,你孤家寡人一個,剛離婚,工作也沒啦,對吧?可你哥你嫂子怕呀,老兩口從農村進軍城市,一路坎坷,唉,真不容易!

小魚稍稍平靜,口氣有些軟了,那你到底想怎么樣啊?反正,你要我去給那女人道歉,直接不可能!

馬三兒嘆息一聲,這樣吧,我請你吃飯,好不好?我這姿態夠可以吧?你當可憐一下我,到時候,你跟小柔說句軟話,幾個字兒就行,你就說,不好意思哈,大水沖了龍王廟!小魚冷笑,什么龍王廟啊?那樣的人,她也配?馬三兒說,妹妹,我又得勸你,說話別太刻薄。人活在世上,誰也不欠誰的。一個人的生活方式,是自己選擇的,都不容易,做什么生意不都是為養家糊口嗎?再說,做小姐的,人家也有一張臉。

我不管你說什么,反正我不去!小魚說。

馬三兒稍稍沉默,說,我發現,你很適合做香樹街上的老大。

你抬舉我,我做不了!小魚不再跟馬三兒繼續啰嗦,扣掉電話。跟一個小痞子,說這么多干什么?我就不信,他會整天派人看著我。家里也沒什么值錢的東西,頂多我一件都不帶,先回老家,躲出去再說。直到夜幕降臨,小魚沒走出房門半步。她把所有貴重物品全部塞進包里,打算晚些時候,下樓走人。

晚上八點左右,馬三兒又發來一條長長的短信。

如果我沒猜錯,你把金銀細軟都塞到包里,準備撤退,對吧?我覺得,這不符合你性格。我跟你說,妹妹,走夜路,危險更大!你看我分析的對不對,你做過會計,肯定明白,做什么事情之前,都想想收支平衡。你走了,你哥你嫂子肯定也得走。據我所知,這倆人,可是你的親生父母一樣。你收獲沒收獲自由,現在不好說。但你哥你嫂收獲的,卻肯定是關門大吉。真到那時候,你不覺得良心受到譴責嗎?幾句話能過去的事兒,有必要整得太復雜嗎?

小魚頹然地坐在沙發上,想了足足有半個小時。終于,給馬三兒回一條短信,好吧,我去。

5

地點選在胖嫂火鍋魚店。

小魚第一個到的。

她心里其實也忐忑不安。雖說她膽子比尋常女人大些,但自小到大,還沒遇到過這等被動得焦頭爛額的事兒。即便在跟那個老飛編織的一段婚姻里,她似乎一直都在唱主角,牢牢把握著主動權。

小魚一進門,胖嫂迎上來,先挽起她的胳膊,魚啊,今晚上,你可千萬千萬別炸了!小魚撇撇嘴角,什么話都沒說,心上像被刀子剜了一下。領墑擦著雙手,從廚房踢踢踏踏走出來,一臉的尷尬,硬堆起來的笑里,分明帶著幾分巴結。

一瞬之間,小魚又覺得他可憐。

火鍋魚店里,有兩個用木板隔開的雅間。東邊那間還算齊整,胖嫂兩口子顯然早就精心收拾過,相比之下,房間里到處是干凈的。圓桌上還擺了碎花桌布。小魚先走進去,掃一眼,冷笑一聲。

這叫她媽的什么事兒?

沒多久,竹竿和小柔,一前一后出現在對面的梧桐樹下。倆人一進門,胖嫂寒暄不止,領墑肚子上掛一條潔白的圍裙,不斷地哈著腰,卻不說話。小魚從雅間門縫里扭頭觀看著哥嫂的表演,嗓子里頓時又被魚刺堵住。不料,這次是真的,果然嘔叫起來。小魚使勁憋著,跑出門,跑向洗手間。廳里那幾個人,都齊刷刷地瞧她。竹竿說,小,小丫頭,怎么啦這是?像,像,像——還沒等他把話說囫圇,卻見小魚臉色通紅,捂著胸口,又蹣跚著出了洗手間。那里面味道更濃,比廚房里的腥臭味,比嗓子里那根無形的魚骨頭,還容易催人嘔吐。竹竿的話咔嚓截住,惶惑不解,眨巴著眼睛。局面出現短暫尷尬,胖嫂趕緊把兩位貴客往雅間里讓。竹竿進了門,才扭回身子,稍低了聲音,說完先前的話,像,像是懷孕了你這妹妹。胖嫂一愣,立馬堆笑,兄弟你可真會開玩笑,我這妹妹一個人過,懷的哪門子孕啊?小柔一撇嘴,這可難說,還不定是誰的。

小魚坐在吧臺后面椅子上,不愿進那間屋子。主角未到,等一等也無所謂,省得看到那倆人嗓子又要難受。她沒聽到這對話,否則,肯定又有爆仗會炸響。

又過了將近半個時辰,馬三兒腋下夾著一個黑包,急匆匆進門。還沒等胖嫂說話,先說,對不起!和組織部部長打麻將,人家不散,我哪里敢走?你說是吧嫂子?幸虧領導們今晚要開個很重要的會,要不我還得請他們客,那就來不了了。臉一扭,看到吧臺后面的小魚。后者剛才一直想吐,雙手捂著胸口,身子微微前傾,臉色很難看。

馬三兒啊呀一聲,這個妹妹,咱倆以前見過!

小魚一皺眉頭,沒理他的假模假樣。胖嫂在一邊擠眉弄眼,想讓她主動,小魚卻裝沒看見,不吭一聲。馬三兒并不尷尬,馬上轉回身,沖著一直把腰彎著的領墑,我就是請人家客,人家也未必賞我臉,對吧?哥。領墑稍稍一愣,馬三兒這話轉得太快了。馬三兒繼續說,人家組織部部長什么人哪?再說,現在搞治理整頓,當領導的,晚上沒一個敢出來吃飯的。你沒看那些大酒店,一到晚上,稀稀拉拉幾輛車停著。現在,到大酒店撮一頓,比到老哥你這里吃魚還便宜。

領墑彎腰,堆笑,三哥開玩笑,人家那啥檔次?我這里——

馬三兒一擺手,你喊我老弟,要不直接喊馬三兒,我聽著舒坦。

竹竿和小柔已走出來,倆人站在一邊兒,并不插話。胖嫂趕緊張羅,別都站著啊,到屋里說話去。

箭已經在弦上,小魚真的已經沒了退路。胖嫂扭身去廚房上菜前,又一個勁兒地沖她使眼色。小魚沉思片刻,直起身子,慢慢向那間屋子走去。經過吧臺到達那個門口幾步路的過程中,她緩緩地把頭仰起來。管它呢!不就是街上幾個小痞子嗎?還能吃了老娘不成?為了胖嫂,今晚上我就彎一次腰給你們瞧,小女子照樣能屈能伸!

她果斷地推門而入,馬三兒還順著剛才那個話題,對另兩人說得唾沫星子亂濺。一抬頭,瞧見了小魚,話就剎住。屋子里頓時沒了動靜。

小魚站在門口,轉瞬之間,臉上堆起笑容,說,上菜前,還是先把事兒了結了吧。她把臉沖向竹竿和小柔,那天我心情不好,一時沖動,掃了兩位吃魚的雅興,尤其頂撞了這位小姐(你可不就是個小姐嗎?),傷了你的芳心。在此,我非常非常誠懇地向兩位道歉!今晚,大家放開喝(喝死你們!),我請客!

竹竿和小柔一起扭過頭去看馬三兒。卻見馬三兒盯著小魚的臉,慢慢站起來。那個過程中,房間里一絲動靜也沒有,小魚都能聽到空氣緩慢流淌的聲音。胖嫂和領墑立在門外,脖子擰得像鴨子。

啪,一聲,啪啪,接連幾聲。

馬三兒的兩只手掌,偉人一樣,并行著舉起來,緩緩地撞擊一下,又一下。竹竿和小柔反應過來,都站起身鼓掌。

馬三兒仰著下巴,說,妹妹真是爽快人!我就喜歡這樣子,多好!放心,我說過的話,絕對算數!今晚我請客!你倆聽著,那事兒就這么過去,以后你們幾個小崽子給我安穩點兒,別光知道吃啊,喝啊,跟豬一樣。對啦,胖嫂這邊的賬該結的趕緊結!人家小本生意,你們這么個吃法哪能行?竹竿說,聽,聽,聽——馬三兒說,聽我的對吧?那好,聽我的,就一起舉起酒杯。小魚妹妹,你也稍微表示一下,不喝酒,喝水也行。

小魚本想說完轉身就走的,這樣一來,只好進入下一個環節。她走到桌邊,倒一杯白開水舉起來。幾個人站著碰杯,頓時有了一點兒活躍氣氛。小魚稍稍放松,居然感覺,馬三兒做事還算符合套路。整個過程,人家確實沒給自己難看,如此一來,你再使小性子,就不合適了。小魚說,你們聊著,我去上菜!馬三兒并沒坐下,一臉真誠,妹妹,菜不用你上。我有個冒昧的請求,能否賞個臉,陪我們坐下喝一杯?小魚眼珠子迅速轉一圈兒,一瞬之間好幾個念頭一閃而過,歸結到一處,無非是道選擇題:A,接受;B,拒絕。

片刻過后,小魚選擇了A。

多天以后,她突然想,接下來一個又一個爆仗炸響,實在應該歸功于她這一坐。而且,那時候的她,才終于明白,馬三兒以滴水不露層層遞進的方式,把她一步一步套牢。

接下去的發展,完全出乎小魚的預料。前半場,馬三兒始終是場上男一號,干脆這么說吧,完全是一個人的表演秀。馬三兒的話似乎像方隊一樣,都排列在嗓子眼兒那里等候,隨時能變換新方陣,踢著漂亮的正步開始表演。期間,銜接得幾乎天衣無縫。比如,由官場腐敗,說到打老虎同時絕對不能忽視打蒼蠅,腐敗問題落腳到一個字,就是貪,引申到另一個字,錢。于是,下一個話題進入金融業,美元與人民幣的兌換比例,美元與歐元誰更堅挺,由美元再進入美國的全球金融戰略,美國的霸權主義。

形勢相當嚴峻啊!馬三兒時不時這么總結。

拐一個大彎道,話題駛入香樹街。馬三兒大手一揮,別看這么一條小街,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往大了說,這是時代的變遷和縮影!你們看,從上個世紀八十年改革開放以來,街上發生了什么?那時候,這條街還是鎮上的一條大馬路!后來,慢慢變成縣城的一條小路,再看現在,成什么啦?就一條小胡同旮旯,臟,亂,差!必須整改!

起初,小魚坐在那里,內心不免浮起一聲又一聲冷笑。一個小痞子,你拽什么呀?同時,莫名其妙拿他來跟老飛對比。那個是教書育人的,平時卻根本不這么說話,倒是每句話都要往男人女人的下三路走。奇的是,馬三兒的話居然能讓她聽進去。自始至終,小魚腦子并沒有太長時間去開小差。慢慢的,有些不一樣了,稍微有點佩服該小痞子了。有些觀點,盡管隔靴搔癢,甚至,干脆是揀人家的話來說,但馬三兒說起來,卻像是胸有成竹,就像是他的原創觀點,而且簡直就像真理。一個小混混,倒像是啟動伊拉克戰爭的那個人,你說要命不要命?

順便,小魚也冷眼觀察坐在對面的小柔。

居然也由鄙夷、惡心,慢慢轉化成可憐。那個女人,一晚上幾乎一句話都沒說,臉上的笑,倒是保持始終,感覺從頭到尾,她都戴著一張面具。你未免太想做淑女了吧?小魚想。

突然那么一瞬,小魚依靠女人的敏銳洞察力,有了一個重大發現!這女人在整個夜晚,根本沒在乎其他人的存在!甚至,連給她賠禮道歉的小魚,都幾乎沒正眼瞧一下。她的注意力,完全在馬三兒那里!她注視馬三兒的眼神里頭,飄渺著迷茫的稍帶燦爛的光芒。有意思!小魚果斷下了結論:這女人,是真心喜歡這男人!很有可能,是帶有崇拜的、帶有自虐性質的、不要命的那種喜歡。可憐的是,那個叫馬三兒的男人,自始至終好像根本沒注意她。

小魚發現這個問題后,或者說,對馬三兒的長篇大論聽得稍微有些入耳后,開始按照自己的性格,主動出擊。她反正沒太多心理負擔。對馬三兒,頂多先前有點恐懼,貌似危險已經過去了,適當插科打諢,也算不得什么傷大雅。于是,小魚偶爾穿針引線,反而像是給馬三兒當捧哏。場面顯得更加有意思。

有一個轉角,出現在胖嫂進來添菜的時候。馬三兒居然鼓動胖嫂也加入酒局,胖嫂從來不喝酒,哈哈笑著拒絕。馬三兒不肯,非逼著她倒上一杯,順理成章的,又扭頭面朝小魚,提出下一個冒昧請求,您老人家,能否賞個臉喝一杯?

這一次,小魚腦子里根本沒出現選擇題,說,那就少倒一點。

喝下一小杯酒,小魚在場上就開始全面翻盤。甚至還主動出擊,跟馬三兒喝了一大口。借著酒勁兒,小魚翻轉心態,尤其是當她偶爾捕捉到對面小柔投射過來表情復雜的一瞥后,心里居然莫名其妙一陣興奮。

酒足飯飽后,馬三兒說話算話,胖嫂和領墑堅決不收他的錢,結果他還是強硬地結了賬。

送走幾個人,胖嫂對小魚說,你看,也沒那么復雜,對吧?一邊的領墑也附和說,是啊,今晚上多虧了小魚。小魚沒理睬胖嫂,卻扭頭端詳領墑,半天不說話。領墑趕緊撤退,我去收拾桌子!你倆聊。胖嫂眨巴一下眼睛,拿手指捅捅小魚的腰,魚兒,你哥到底怎么得罪你啦?他好像怕你。小魚冷笑,他啊?膽子大著呢!胖嫂更覺得蹊蹺。按她的性格,一件事兒不打聽清楚,怎能罷休?于是,緊追著問,到底怎么回事兒?小魚沉思片刻,說,他跟那個老飛穿一條褲子!胖嫂聲音高起來,想造反啊他?外人自家人他分不清嗎?

小魚看著胖嫂,越看越覺得心疼。

就在那時,對面的小柔卻又推門而入。胖嫂哎喲一聲,怎么又回來啦?落下東西了?小魚盯著她看,不作聲。小柔說,我想和小魚說幾句話。小魚稍稍一愣,我不是道過歉了嗎?小柔看一眼胖嫂,沒出聲。胖嫂眨巴一下眼,轉身去了。小柔站在門口,順手掏出一盒煙,抽出一根,先遞給小魚,小魚擺手,她自己就悠悠地點上。小魚靠近她一點兒,一直盯著她看。小柔卻看著門外。香樹街上夜生活才剛開始,幾家燒烤鋪子煙霧繚繞。

你想跟我說什么?小魚打破沉默。

小柔扭過頭來,臉龐模糊,你今晚上不是來道歉的。小魚反問,那我是干什么的?小柔說,算了,你的嘴皮子我領教過。實際上,我也應該跟你道歉,你知道,有些事情我控制不了局面。小魚說,說這個還有意義嗎?一開始,算我錯。可你們把我的小錯無限放大,逼得我都沒得選擇。我總算明白了,什么叫無賴!你要是覺得不滿意,我再跟你道一次歉。小柔擺手,其實,我心里清楚,你為什么那樣。小魚抱著胳膊,為什么?兩個女人對視,僅僅兩三秒,先撤退的是小柔。她冷笑一聲,我這種人,要想人尊重我,簡直癡心妄想!我知道自己是什么東西。

小魚內心深處一顫。

小柔說,不說這個。我只想給你提個醒,有些事兒很危險,做過了,想回頭都難。小魚問,什么意思?小柔盯了她的臉瞧,小心點兒,我還從沒看見過馬三兒對哪個女人這樣子。小魚反問,什么樣子?小柔又是冷笑,不信,你就等著瞧。說完,轉身出去了。小魚站在那里沒動,目光卻一直跟隨著那女人的背影。女人這次沒坐在那棵梧桐樹下,直接挑起簾子,進屋去了。

小魚第一次感覺,那個背影如此瘦小。

6

幾個月后的一天晚上,小魚下樓扔垃圾,一開門,瞧見樓道里站著個熟悉的影子,就是想不起對方名字。男人滿臉堆笑,說,怎么啦?妹妹不記得我了?一聽聲音,小魚才在瞬間反應過來,是馬三兒。

原來,一個人的聲音,也可以激活記憶。

你怎么在這里?小魚下意識地問。

馬三兒笑呵呵的,來拜訪你,怎么?不歡迎嗎?小魚一下子無語,不知此話是否為真。于是,倚在門口,略作思索。馬三兒哈了一聲,看來,我嚇著你了。放心吧,我不是來騷擾你的。話音未落,對面的房門打開,一張老男人的臉探出來。小魚見過那張臉幾次,彼此笑笑,算是招呼,僅此而已,連姓什么也不知。馬三兒卻喊一聲李老師。老男人哼了一聲,似乎對馬三兒的到訪并不熱情。馬三兒卻不以為意,神態自若,回頭沖小魚說,改天我請你吃酒,好不好?小魚未置可否,馬三兒已扭身進了對面。

小魚輕輕搖一下腦袋,那種感覺很奇怪。按說,對馬三兒應該是心懷仇恨才對,或者還要夾雜些恐懼。道歉事件過后,馬三兒倒是從未打擾過她。不料,今天一見面,自己的那股子潑辣勁兒像是一下子躲藏起來,至少,內心深處對這個馬三兒,并不是十分討厭。

這很危險。小魚提醒自己。

本以為馬三兒只是一句消閑話,沒想到僅過一周,馬三兒真的發來條短信,問,晚上一起吃飯怎樣?當時是午后,小魚剛剛睡了一陣兒,精神飽滿,正在看書。去還是不去,似乎又面臨一道選擇題。小魚還在猶豫,馬三兒又一條短信,把吃飯地點告知。末后附一句話,如果不反對,晚些時候我派車去接。

什么意思?小魚想,普通一頓飯而已,還是這小痞子真的想泡自己?如果后者,為什么那事兒過后這么久,而且在一次偶遇之后才發出信號?如不是,僅僅是吃頓飯,似乎牽強了些。平白無故,一個小混混請你吃哪門子飯啊?又不是一路人,連朋友也算不上。何況,小柔那晚的話,以及眼神,小魚還記憶猶新。

于是,小魚回復,感謝盛情!但晚上我有事,實在抱歉。

不一會兒,馬三兒直接打進電話來,問,怎么?害怕三哥把你賣了?小魚說,這個我不擔心,就我這身價,你也賣不了幾個小錢兒。小魚突然意識到這話未免輕佻,于是趕緊彌補,我今晚上確實有事兒,跟同學約好了。馬三兒以一聲輕嘆表示遺憾,那就改天,或者你什么時候想聽三哥講課,就給我打電話。你三哥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你是知道的。小魚撲哧一聲笑,聽起來,像是一個薩滿巫師啊!馬三兒問,什么滿?小魚沒心情給他補課,寒暄一句,掛掉電話。心想這人倒是多少有一點兒可愛,居然真一本正經起來,你算得哪門子三哥?

一個上午,小魚正在街上買菜,一抬頭,瞧見女房東。突然記起,房租又馬上該繳了,可是兜里的現鈔實在寒酸。正要假裝沒瞧見,女房東卻笑著主動來跟她打招呼,被逼無奈,小魚只得應酬。說過幾句話,自己把話題扯過來,大姐,你看能不能稍晚幾天再給你打過錢去?不料,那女人說,有人給你繳過啦。小魚一愣,誰啊?女人一笑,卻不答話。小魚頓覺蹊蹺。女人又說,有給出錢的還不好,你只管住免費住房子。小魚追問到底是誰,女人還是不說。

小魚恍然大悟,馬三兒吧?

女人笑一笑,轉身就走。

于是,小魚果斷給馬三兒打電話,你想干嗎?咱沒必要這樣子。

馬三兒似乎被問愣住,妹妹,我在外地。香樹街上發生什么驚天動地的事兒啦?小魚說,我那房租是不是你繳的?馬三兒說,不是。小魚一下子無語,沒想到對方一口否認。馬三兒在另一頭嘿嘿一笑,小魚頓時明白這家伙裝瘋賣傻。她說,給個賬號,我打給你。

馬三兒說,不用,那人欠我的錢,比房租還多。

小魚一聽,更覺得不安,假如馬三兒敲詐人家,事情不是變得更復雜了嗎?豈不連人家房東也連累了?話說回來,你馬三兒替我繳房租,算怎么回事兒呀!小魚問,你做事向來如此嗎?馬三兒追問,向來如何?小魚說,強人所難,說白了,就是敲詐勒索!馬三兒語氣真誠,妹妹言重,你以為三哥真是黑社會啊?你見過如此文質彬彬的老大嗎?我沒敲詐你,也沒欺詐你的房東,他們真的是欠我錢。借了我好多錢,還拖著不還,你說我怎么辦?總不能殺人放火。

小魚沉默半天說,看來,我只好搬家啦。

別呀!馬三兒說,你就是搬走,我那錢也要不回來。你知道這兩口子現在住哪里?在父母家。當然是男的父母家。就是騰出房子來,換點兒租錢。小魚說,那你這么干,人家沒房租怎么過日子?馬三兒說,妹妹你仁慈,可我不這么看問題,我要這么想,我怎么賺啊?小魚問,咦,你從我這里,想賺什么啊?馬三兒說,賺點兒感謝吧。我覺得,你至少該感謝我一下。小魚冷笑,何必呢?直接免掉房東的債不就行了?人家總不能罵你。馬三兒說,跟你說實話,雖然你不拿我當朋友,可我心里實在佩服你的性格脾氣,你就不能放低一下姿態,把你三哥當個人看?小魚差點笑了。馬三兒又說,還有,你不知道,那男的是個賭徒,我不逼他,他再繼續賭,人就廢了。就這樣,他老婆還得感謝我。說不定,幾年之后,那小子也給我送錦旗。你說,我是不是賺多了?

小魚哭笑不得。

她盤算好了,趕緊找份工作,再過幾天就搬走,遠離是非。那期間,以及此前,小魚已經自降身價,短期的雜活也肯去干。沒辦法,生存嘛!她刷過盤子,做過家政,甚至差點兒去給一個癱瘓在床的老頭做保姆。

不料,天上突掉餡餅。

有天清晨,突然接到個電話,一個陌生男子問,你是不是在人才中心投過一份求職資料?小魚一陣驚喜,是啊,不止一份呢。男人又問,以前做過會計?小魚語氣興奮,是啊,很有經驗的。男人說,現在有工作嗎?小魚連說沒有。男人說,那你感不感興趣,到我們公司來面試一下?小魚當然感興趣,吃罷早飯,她就趕過去。是家制造不銹鋼管的公司。面試順利得有些不正常,沒過半個小時,小魚被告知,明天就可以來正式上班。走出那家公司的時候,小魚頭頂的日光輝煌燦爛。她雙手握拳,歡呼一聲。

拿到第一個月的工資,先聯系馬三兒,說,我給你打過房租去,還是直接交到你手上?馬三兒嘴里嘶的一聲,你這個妹妹,怎么這么犟啊?小魚說,沒辦法,天生的。馬三兒沉思半晌,說,我不愿意把一個見美女的機會白白浪費。小魚說,那好,今晚上請你吃魚。馬三兒呵的一笑,這是你說的,我可從來沒想過要吃魚。

小魚反應過來,叫道,王八蛋,賺我便宜啊?

當晚,胖嫂一見小魚跟馬三兒一起進門,悄悄把她扯到一邊問,小魚,你怎么回事兒?怎么還跟這種人來往?小魚說到房租的事兒,胖嫂說,他要是安好心,我就倒著走!小魚說,我又不是小孩子。胖嫂說,我走的路,比你過的橋多。聽我的,別跟這種人交往!

當小魚把裝有鈔票的信封遞給馬三兒,他并沒推讓,順手塞進包里。小魚問,不數一數?馬三兒微笑,你會多給我嗎?小魚知道馬三兒是個好對手,一笑作罷,卻說,以后我就直接給房東。你們的債務糾紛,自己解決,別拖上我。馬三兒低低頭,盯看小魚,不想跟我這種人攙和吧?小魚答,聰明人不用說廢話。馬三兒說,這是表揚呢,還是挖苦人?小魚說,聰明人連這個也聽不出來啊?馬三兒輕輕搖頭,說,我現在老后悔一件事兒。小魚問什么事,馬三兒說,跟你認識太晚。小魚說,早了又能如何?馬三兒說,能訓練嘴皮子,刺激大腦,那樣我這人就更聰明。小魚瞅他半天,呵呵大笑。

站在柜臺后面的胖嫂,卻慢慢皺起眉頭。

小魚壓低聲音,你到底想干什么呀?她打算套出馬三兒的話,然后一盆冷水,澆在火炭上。馬三兒以牙還牙,聰明人連這個也看不出來?

小魚正想還擊,不料,卻見馬三兒的眉毛急速跳動幾下,臉上有冷峻的神色一閃而過,卻又迅速換上笑容。他突然壓低聲音說,去拿瓶酒,趕緊的!小魚不解,不還沒喝完嗎?馬三兒繼續微笑,聽我的,別猶豫,快!小魚起身,向吧臺走去,卻與迎面而來三個男子擦身而過,她突然反應過來,迅速扭回頭去!就在那一瞬之間,三個男子手上分別都多了把刀子,對著馬三兒沖過去!馬三兒呢,手上早已經抄起一張凳子。小魚站在那里,目瞪口呆!眼睜睜地看著四個男人打到一起,耳朵里卻突然悄無聲息,只有畫面在動!幾秒鐘過后,小魚才反應過來,扭頭對同樣張大嘴巴的胖嫂喊,快報警啊!

警察趕到的時候,場面已經改變。

三個男人跑得無影無蹤,被馬三兒一個人打跑的。這注定會成為馬三兒在香樹街上的漂亮戰績之一。馬三兒的幾個兄弟已經趕過來,沿著香樹街四處搜索,宜將勝勇追窮寇。那時候的馬三兒,是真讓小魚覺得恐怖!他光著上身,渾身是血!后背上文的一只老鷹,也到處沾滿血跡。看上去激動萬分,像只斗雞!跟此前見過的又判若兩人。

一個年輕的警察一瞧是他,笑了,咦,老三,香樹街上有什么屁事兒你都在場啊?馬三兒卻頓時笑成彌勒佛,說,幾個屁孩子一起吃魚,吃著吃著動起手來,你說這人還懂不懂規矩?就這點小矛盾,麻煩不到您老人家!警察問,你真的沒事兒?馬三兒說,就蹭破一點兒皮,沒事。

于是,警察撤離。

警察走后不到兩分鐘,馬三兒在小魚眼皮子底下轟然倒地!

7

小魚反復猶豫,要不要去醫院探望一下傷員。她自己說不清什么緣故,這成了一件大事,越壓抑著不想,不理睬,某些畫面越是緊鑼密鼓跳出來。

那天晚上,胖嫂又一次嚴厲警告她,都瞧見了是吧,我說的話你到底聽不聽?以后,你要再敢跟他聯系,我打斷你的腿!當時,小魚驚魂未定,臉上蠟黃,連句話都說不出來。

可這件事既然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發生,況且,起因跟自己多少也有那么一點兒牽扯,要不是你約他還錢,也不會在火鍋魚店發生這事兒,因此不去看看也不應該。

最終,小魚還是去了。

馬三兒吊著胳膊,頭上扎著繃帶。小魚一進去,先愣了數秒,不由自主地笑起來。馬三兒不笑,魚兒,哥這形象很好笑嗎?小魚點點頭,說,有點兒。于是,馬三兒也忍不住笑起來,你這個妹妹,跟別人真是不一樣。小魚說,我怎樣?別人又怎樣?先前,病房里還有兩個光頭陪護著,小魚剛進去,倆人居然很識趣地去了走廊。房間里沒別人。馬三兒壓低聲音,說,別人怕我,你不怕。小魚說,別人怕死。馬三兒一愣,你為什么不怕死?小魚說,我從小膽子就大。馬三兒輕輕搖頭,爽快!我還想你根本不可能來看我,你這次肯定嚇怕了。你能來,三哥高興死啦!小魚說,別,要一高興就死了,我還得繼續負責。這次,居然是馬三兒甘拜下風,他擺擺手,我不敢跟你斗。

顯然,事情完全沒沿著胖嫂的思路走。

小魚不僅在接下來數次會見馬三兒,而且在某個夜晚,小魚突然意識到一個可怕的問題,她問自己,魚兒,你是不是真的被這小痞子吸引住了?之所以想到這問題,是在此之前,小魚居然在內心里把馬三兒和老飛進行過一番對比,結論居然是,馬三兒要比那個教書的老飛更像男人!女人嘛,內心深處不都希望自己的男人威武強大,在他身邊有安全感嗎?可問題又來了,在馬三兒身邊,真會有安全感嗎?那天晚上不就是個例子嗎?

于是,小魚又很糾結。

大約過了一個月,不糾結了。按世俗的說法是,生米做成了熟飯。

過程順理成章,而且順得毫無羈絆,毫無預兆。

其實,說毫無預兆也不完全對。

預兆是,小魚得知另外一個消息。有一天,她所在公司的老總偶遇她,無意中說了一句話,小魚眉毛一挑,頓時起疑。老總說,馬總出院了。昨晚上我們幾個朋友給他賀了一下。小魚稍過片刻,反應過來,再過片刻,徹底回過味兒來。想問一句話的,卻又咽回去,到辦公室,那問題卻翻來覆去折騰她,于是趁著到老總屋里報表,就問了,我這份工作是不是馬三兒給介紹的?老總眨巴幾下眼睛,笑了,你瞧,看來我不適合做間諜。小魚,你可千萬別告訴他。他不想讓你知道的。老總又加一句,老三這人其實不壞!而且,有些見識。

小魚進退兩難。

過了大約一個月,一個周末的下午,馬三兒的車突然停在香樹街邊兒,停在小魚租住房子的樓下。不一會兒,小魚接到他電話,問,爬山去吧?小魚扭頭看一眼窗外,稍作沉默,說,都什么時間了還去爬山?馬三兒說,我帶你去一個很好玩兒的地方,原始村落一樣。小魚稍感興趣,是嗎?

幾分鐘后,小魚下樓,迅速鉆進馬三兒的車里。

她給自己的解釋是,借這次機會一者祝賀他出院;二者感謝他給介紹工作。至于其它,索性也趁機敞開心扉,把話說透,朋友可以做,更深一層發展絕不可能。

一個小時后,倆人已經在一個山谷里。眼前是一條能走車的土路,兩邊卻是懸崖峭壁。小魚開始興奮,連聲問,你怎么找到這種地方的?前面有人住嗎?馬三兒說,很快你將會看到一座原汁原味的城堡。車子又前行十幾分鐘,谷底里已經暗下來,小魚才突然意識到時間問題,本著安撫自己的原則,卻又暗自計算一下,心說,再返回城里也未必有多么晚,于是心下稍安,完全沒意識到,實際上是自己在跟自己斗心眼兒。再前行不一會兒,出現一個分岔的路,馬三兒沒有猶豫,直接選擇走左邊。前行幾分鐘,車子到了半山腰,從車窗向外望去,右側谷底都是郁郁蔥蔥的香椿樹。小魚搖下玻璃,使勁呼吸了幾口,簡直心曠神怡。

真是一座城堡啊!當車子再轉過一個彎,小魚發出一聲感嘆。

那是隱在三面山里的一個小村子,一路上沒遇到一個人,由此可推斷,村子里已空無一人。奇的是那些房子全都是石頭砌成,依山搭建,錯錯落落,有的在峭壁之上高達三四層。從稍遠的地方看,高高低低的房子隱在樹叢中,整個村落可不就像一個城堡?

一下車,頓時一陣清涼襲向自己,小魚忍不住張開雙臂,伸向天空。馬三兒去開車后備箱,說,先幫著拿東西,進村子里去更好玩兒。小魚扭回頭去看,見馬三兒一樣一樣往外擺東西,先拿出兩個大背包,兩根拄杖,小魚跟過戶外旅行團,知道那行頭很是昂貴。馬三兒再往外拉出兩包東西,小魚卻頓時起疑,那是兩個戶外帳篷。她不由就問,怎么,要住在這里嗎?馬三兒壞笑,山上很安全,沒狼,也沒老虎。小魚哼一聲,這次卻沒還擊。

住在山上,住在城堡里,的確是件很吸引人的事兒。

只是,要跟這個小痞子住在山上,會怎樣呢?小魚想不出結果,嘴上卻嘟囔,反正,早晚得回去。說完,立刻暗罵自己,丫頭,騙鬼去吧!

沿著一條崎嶇的山路進了村子,小魚已經忘掉一切。此時,她在一個荒蕪的村落里,走在石板路上,兩邊是錯綜復雜,互相勾連的荒廢的石板屋子。不知為何,小魚對這樣頹敗的東西,一向很癡迷的。盡管,她累得呼呼直喘,但是穿行其間,依然興奮得像個小孩兒。馬三兒其實更累,不斷提醒說,咱們到達目的地,放下東西,可以盡情玩兒。但小魚不聽,看到好景色,就要停下來。馬三兒沒法,干脆放下身上的幾個大包裹,拿出照相機來,給小魚拍照。當他們到達村子稍高處的一個平臺,能俯視整個村子的時候,天已經黑下來。小魚余興未盡,仍轉著瞧風景。那處平臺上原也是一家住戶,只剩下四面斷壁和一個院子。馬三兒開始整理行囊,不一會兒,小魚回來,頓時一愣!在支起的帳篷旁邊,一塊大蓬布上,馬三兒已經整出一地晚餐,吃的食品琳瑯滿目,更妙的是馬三兒還帶了一瓶紅酒,兩只高腳酒杯,而且還有紅蠟燭。

小魚半天沒說話。

接下來,還有一件更讓她激動的事兒。喝過一杯酒后,馬三兒突然說,再給你一個驚喜。小魚迷惑不解,一杯紅酒下去,她已經覺得面龐微微發燒。沒想到,馬三兒搬出的是一個大煙花。小魚歡呼一聲,三哥,你那個大背包,是百寶箱啊!我要放爆仗!我要自己點!

煙花騰空而起,四周一片璀璨,小魚徹底醉了。她覺得自己在一個夢里。她覺得自己是童話里的公主了。因此,當男人的雙手從背后纏繞過來時,似乎除了閉上眼睛把自己的身體依靠到另一個堅硬的身體上,已經別無選擇。甚至,當另一個嘴巴湊過來時,她也已經毫不猶豫地尋找過去。兩棵樹站著纏繞,經歷了一個漫長的瞬間,隨后男人把女人抱起來走向帳篷。

那個時候,女人說,我不想在帳篷里。

周圍的一切靜得不可思議的時候,赤裸的兩個人還彼此抱在一起。小魚的腦袋動了一下,仰面朝天,于是,滿眼星星。她發出一聲嘆息,略帶驚喜。

8

怎么變成這樣子的?

清晨,小魚醒來,馬三兒還在酣睡。小魚瞧著那一張棱角分明的臉,開始問自己這個問題。她悄無聲息走出帳篷,站到那塊平面的邊緣,瞧著東方即將升起太陽的地方,瞧著身下那一片原汁原味的城堡,一遍又一遍問自己那個問題。

最后的答案是,男情,女愿。

是的,小魚你沒被強迫,你自己愿意,你內心深處有這份渴望。小魚試著說服自己,即便只有這樣一個夜晚,不已經很完美嗎?人家馬三兒又沒跟你求婚?

事情完全發生改變,或者說小魚的心態完全發生改變。一個真正的大爆仗由自己親手點燃,就意味著這種改變,是小魚你自己的選擇。小魚根本意識不到,這個選擇究竟會把她導向何方?她也幾乎沒怎么去想將來的事兒。當那晚的事情發生過后,小魚就屢屢以這個搪塞自己,去他媽的將來!那是多么虛無飄渺的事兒啊?短短數月,在你身上發生的這些事兒,不是已經很不可思議了嗎?那還想將來干嗎?

之所以這樣說,是在接下來的好多日子里,小魚不得不面對一個她羞于啟齒的問題,她居然渴望馬三兒的到來。以她的性格,主動不太可能。可馬三兒呢?那晚過后卻如同銷聲匿跡,似乎在刻意撩撥小魚,一條短信也不發。似乎那個夜晚,真是一場夢。

這樣也好!終于有一天,小魚站在窗前,瞧著香樹街,自言自語。

又過了不久,倆人有過一次偶遇。卻因為地點不對,或者其他緣故,倆人甚至連一句話都沒說,只是對視一眼,彼此心事重重。

那是在胖嫂的火鍋店門前,倆人中間,隔一條香樹街。舞臺不大,但舞臺上的角色卻不僅限于他倆,還有次要人物兩個。一個是胖嫂,站在小魚身后,門口稍往里。另一個是小柔,站在梧桐樹下。馬三兒胳膊下夾著那個標志性黑包,急匆匆由東往西向街外走,再走三四步就會跟小柔擦身而過。

舞臺雖小,戲份卻很足。小魚自始至終一直瞧著馬三兒,小柔則是在關注馬三兒的中途,眉毛一挑,轉臉去看對面的小魚,胖嫂呢,目光里明顯寫滿警惕,自始至終在馬三兒和小魚之間來回穿梭。而舞臺上的絕對男一號,先是低頭,然后,跟小魚對視,只微微點一點頭,小魚的身子頓時搖晃一下,眼前的景物有些模糊,等清晰些的時候,馬三兒只留背影。

小魚!胖嫂叫她一聲,小魚精神恍惚。胖嫂再叫一聲,她才反應過來,迅速扭頭,胖嫂愣了一下!小魚面色潮紅,眼睛濕潤,像是發燒了。胖嫂問,小魚,你怎么啦?小魚,你和那個小痞子還繼續勾扯著,對不對?我早就看出來了。小魚,你不聽話是吧?小魚,你怎么不說話?小魚啊小魚,早晚有你吃虧的那天!

小魚一聲呻吟,那天已經來了。

胖嫂問,什么意思?小魚你什么意思?

小魚不回頭,沿著香樹街開始往東走,卻突然聽到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小魚站住,迷惑地去對面尋找,卻見小柔在沖她輕輕招手。小魚站在街邊,望著一街迷蒙的煙火氣,然后,扭身走到路對面。站到小柔身邊兒,才稍稍有些后悔。你到這里來干什么?你不是一向躲著走的嗎?對這個女人,你不一向鄙視的嗎?

卻聽小柔問,敢不敢進我屋里去坐一坐?小魚冷笑,我又不是男人,我怕什么啊?扭身進去了。

進屋前,稍稍回頭,掃一眼滿臉迷惑的胖嫂。

屋子里頭跟小魚想象得差不多,除了濃郁得有些凌亂的香味兒,擺置得倒還算有條理。小魚四下里看時,小柔抱著胳膊,卻在端詳她。突然嘿的一笑,說,我猜,你多少有點兒好奇,你在想,我在哪里接待那些男人,對不對?感不感興趣參觀一下?小魚微笑,試探我的膽量吧?告訴你,我從小膽子就大。小柔繼續笑,在前面帶路,分別參觀了兩個房間。兩間臥室,風格完全不同。里頭的一間,看上去十分素凈。小魚推開那道門時,才找到在客廳里嗅到的一股香味的源頭,門后面擺著一個小香爐,不是祭拜用的那種,是熏香,無端有了些不倫不類的佛家味道。不用問,這肯定是小柔自己住的。另一間,則香艷許多,床是雙人的,鋪設艷麗。小魚的目光緩緩掃過,突然眉頭一皺!她似乎在那張床上看到領墑的影子,于是,迅速回身。小柔幽幽地開了口,兩間房子其實都一樣臟,想干凈也干凈不起來。天底下最好的香,也熏不好。

小魚有些錯愕,一下子找不出話說。

小柔似乎沒打算讓小魚坐下來,自己倚靠在一間臥室門口,抱著胳膊,抽一根細細的煙。小魚主動問,你想跟我說什么?小柔這一次沒有拐彎抹角,是不是已經吃過虧了?小魚迅速抬頭,與她對視。一邊想,她什么意思?是譏諷嘲笑我嗎?但看上去,小柔不像是開玩笑,倒像是關心。小魚問,我沒弄明白你的話。小柔說,我提醒過你。可一個小姐的話,往往連個屁都不算。小魚說,我還是沒弄明白。小柔說,我沒文化,沒心眼兒,可我是個女人,我的心也很細,我一看你瞧他的眼神,就知道,你也完蛋了。小魚聳聳肩膀,想擺一副莫名其妙的樣子,實則借這個動作擺脫尷尬。她得承認,這句話直接點到穴位上。所以,她無法進攻,必須防守。這已完全不是她的性格。或者說,某些事情已發生,人物的角色地位,已然發生改變。實際上,小柔也沒給她進攻時間,嘆息一聲,說,你不用回答,臉上眼神里頭都寫著呢!隨之一聲蒼涼的笑,你跟我一樣傻。

小魚覺得渾身一陣發冷,說,我得走了。

小柔說,我就是要你明白,如果現在還能撤退,完全來得及。小魚一皺眉頭,笑話,我到哪里了?我要撤到哪里去?小柔說,我不是吃你的醋,我是看你可憐。小魚冷笑,我需要你可憐嗎?小柔嘴唇哆嗦起來,似乎有個爆仗突然炸響!她幾乎是在叫喊,這個世界上,男人都是他媽的王八蛋!到最后,吃虧的還是女人!對,你不需要我可憐,你不需要,你有知識,有文化,你聰明,你該看我笑話,看著我可憐才對!可我跟你說,我照樣也不需要你的可憐!

小魚說,那你叫住我干什么?你要跟我說什么?

小柔突然雙手捂住臉,身體靠著墻壁,直接松軟到地面上。她幽幽地說,我現在真是后悔了!我干嗎要到這城里來呀?我在老家好好種地不好嗎?我要是種地,肯定能找個疼我的男人,現在孩子都上學了。你說,我這輩子算是怎么回事兒?

小魚的話也軟下來,你這些話我倒是也想過。

小柔像是自言自語,我在超市里打工,在這條街上擺攤兒,賣手套、賣襪子、賣小孩子衣服,我還賣過水果,你說,我賣什么不比賣身子強啊?馬三兒那個王八蛋,你說他算什么東西?明明知道就是個無賴,可他媽的,有時候他還真像個男人,他還不如直接壞得徹徹底底的。是,我承認,我是喜歡這個男人,可喜歡有個屁用?我為了他,流產好幾次,結果被他破抹布一樣扔掉!我就是個傻逼!為了報復他我故意在香樹街上做這個,我要他每天都看著,他曾經的女人現在是所有男人的。你說我傻不傻?我這是跟誰較勁?男人才不在乎你干什么呢?

小魚說,姐你別說啦。我明白。

小柔卻說個不止,你明白個屁!你要明白還弄成這樣?我告訴你,馬三兒心里只有一個女人,就是住在你對面的李老頭家的閨女,叫李勤勤。那女人有什么好?不就是在大酒店當個領班嗎?不照樣是風塵女子嗎?小魚如遭雷擊,呆愣不語。小柔還在絮絮叨叨,我跟你說啊小魚,趕緊撤!別像我一樣,從里到外都弄成這樣,怎么洗都洗不干凈。我跟你說,下個月,馬三兒和李勤勤就要辦喜事了,你趁早死了這份心吧!

小魚站起身來,一語不發,向外就走。

小柔繼續說,我明天就離開香樹街!我要再踏上這條街半步,就咔嚓一下被車撞死!小魚一下子扭回頭,瞧小柔半天。那女人披頭散發,肆虐的淚水,把一張臉沖刷得更加難看。小魚說,小柔,認識你這么久,你就現在最真實。離開吧,離開這條街,哪怕回你的鄉下去,找個沒人了解你過去的地方從頭開始。小柔抬起頭,一聲冷笑,你覺著我還能從頭開始?小魚說,怎么不能?天底下男人有的是,非得一棵樹上吊死?男人能甩女人,女人就不能甩男人?

小柔點點頭,對!誰他媽離了誰不行啊?

小魚轉身剛要走,又站住。她慢慢轉回身,說,小柔,我問你個事兒。小柔說,我知道你想問什么,就你哥那事兒,對吧?是真的。小魚慢慢地閉上眼睛。卻聽小柔又說,可實際情況不是你想象的那樣,你哥是個好人。這條街上沒幾個人拿我當人看,你哥你嫂子不一樣。大哥說過我好幾次,讓我離開,讓我別干這個,可我不聽啊!小魚問,我只想明白一點,他先來找你的,還是你先勾搭他的?小柔略帶嘲諷地笑了,有區別嗎?小魚說,這對我來說,很重要。小柔說,是我,我先招惹他。我們倆在一塊就兩次,第一次,我在你哥店里喝多了,他勸了好多次我還是不走,一直在喝,就想喝死拉倒。你嫂子最后撐不住,睡覺去了。凌晨三點多,你哥把我送過來,我把他纏住了,就這么回事兒。你說倒霉不倒霉,第二次,就遇上警察,怎么解釋也解釋不清楚,哪里的法律規定,我和你哥這叫賣淫嫖娼?我又沒要他的錢!

小柔還要繼續說,卻見小魚伸手推開門簾,出去了。

9

跟小魚談過話后,小柔果然離開香樹街。

許多年后,小魚很后悔一件事情,那時候為什么不問一下,小柔家在哪里?離開香樹街后,又會去哪里?甚至,連手機號碼都沒存。現在倒好,小柔就像一個影子,一個夢境中擦身而過的女人,一下子銷聲匿跡,似乎世界上本來沒有這樣一個人。

不過,與此時小魚的計劃相比,這不過是件小事情。

小魚計劃里面的一個環節是,她要住進小柔租住的房子。

她給馬三兒打電話,說,我不在你介紹的那家公司干了。馬三兒問為什么。小魚說,想在街上干點事兒,但我聽說,這房子是你的?馬三兒問,哪兒的房子?小魚說,小柔住的這里。

馬三兒頓時沉默。

小魚沒理睬他,繼續說,反正現在空著也是空著。馬三兒突然問,你想做什么?小魚說,小柔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吧。馬三兒斬釘截鐵,絕對不行!小魚問,為什么呀?馬三兒說,不行就是不行!你是不是聽小柔那個神經病說什么啦?小魚說,三哥,我可不是為了報復你,才干這個的,我是覺得,做這事情很好玩兒。馬三兒說,你有工作,別學小柔那一套!到頭來,還不是自己吃虧?小魚嘿地一聲笑,你都要結婚啦,我還能在那公司干嗎?我算你什么人?房租要你繳,工作要你找。我不能老欠你的啊。馬三兒說,我不管你說什么?用那房子可以,做什么都行,但是絕對不能干那個!

小魚說,你管不著。

馬三兒冷笑,小魚,街上跟我叫板的人,還沒有一個呢,你信不信?

小魚說,那好,現在我不欠你的,是你欠我的。你幫我做件事兒,我就聽你的。馬三兒說,說吧。小魚說,你不是老大嗎?我要你去教訓一個人。馬三兒又重復倆字,說吧。小魚說,我這幾天翻來覆去想,為什么走到今天這一步,我發現不是你的原因,是另一個叫老飛的男人。馬三兒問,你想怎么教訓他?

小魚說,很簡單。就在小柔住的這間屋子里,在我哥我嫂子火鍋魚店的對面兒,我要親眼看著你在他褲襠里塞上個大爆仗,然后,你把爆仗捻子點上,任務就完成了。馬三兒稍稍沉默,你說的是真的?小魚說,你知道的啊,我就喜歡放爆仗。馬三兒說,那為什么不嘗試一下自己點上?

小魚哎呀一聲,你討厭,人家是個女人,哪有那么大膽子?

馬三兒長嘆一聲,小魚,你確實很適合做老大。我喜歡!

小魚說,屁話!喜歡為什么不娶我?馬三兒說,你以為我不娶你,是害你嗎?我整天被人拿著砍刀在身后攆,你又不是沒看見,你跟著我,有好日子過啊?小魚說,你這話有多少真實成分?馬三兒說,魚,我跟你說的每句話都是真的。我要撒謊,出門就被砍死!小魚稍稍沉默,說,其實,我倒是不怕被刀砍死。馬三兒嘆息一聲,總有一天,你會明白你三哥的心思。小魚說,現在說這些沒用的干嗎?那事兒你干不干?你不干,我找別人。馬三兒又笑了。

于是,初步計劃敲定,接下來是定日子的問題。

小魚拿到鑰匙,剛開始打掃屋子,胖嫂就跟過來,追問不止,小魚,你到底想要干什么啊?小魚走到哪里,胖嫂跟到哪里。小魚轉回身,說,我想做生意。胖嫂說,做生意,非得干這個啊?小魚說,這個怎么啦?人家小柔不是干得好好的嗎?胖嫂嘴角抽搐半天,突然彎下腰,把一只鞋子抄在手上,氣死我是吧?你要是敢干這個,我跟你豁上!我先抽死你,再拿把刀子捅死自己,你信不信?

小魚盯著胖嫂看了半天,撲哧一聲笑。

小魚說,嫂子,你真是個能人!

胖嫂呆愣片刻,狠狠心,掄起鞋底抽打過來。小魚并不躲,那一下就抽在小魚臉上,啪的一聲脆響!胖嫂和小魚都愣住!胖嫂說,你怎么不躲呢?你傻啊!小魚兩眼含淚,居然笑了,嫂子,你頭一回打我。胖嫂蹲下身子,穿上鞋,說,那你聽不聽話?小魚說,我聽話,我聽你的還不行嗎?胖嫂虛張聲勢,你要是敢胡作非為,我說到做到——打疼你沒有?

小魚滿眼淚水,不疼,我皮厚。

房子打掃干凈了。胖嫂不明就里,一直給小魚參謀,做這個做那個的,小魚什么都答應,一本正經的樣子。領墑呢,更是揣摩不透,見了小魚也不敢問。小魚稍微給他一個笑臉,他就激動得不知如何是好。

反倒是馬三兒沉不住氣,主動電話來問,妹妹,是不是想開了,沒必要整得那么嚴重?其實三哥這幾天也在想,那么做有點兒過,弄不好會出人命。小魚說,香樹街上的老大,就這點兒膽量?那天一對三的時候,不是這樣子的啊?馬三兒說,一碼歸一碼,我那是正當防衛。小魚說,干脆點兒,敢不敢做?馬三兒稍稍沉默,說,不用激我,說個時間吧。小魚說,就你結婚前天晚上,相當于我提前給你放鞭炮祝賀一下。

馬三兒一下子被噎住。

小魚一笑,怎么不說話?

馬三兒說,魚兒,你不想讓我結婚啊,你想讓我進監獄。

小魚說,對!我就這么想的。

馬三兒停頓片刻,又問,一定要這樣,你才出氣?小魚說,我沒氣,我覺得這很好玩兒,一舉兩得,怎么算,都是我賺。馬三兒嘆息一聲,好吧,我答應你!但有個條件,做這事情時你不能在場。接下來無論發生什么事兒,無論誰找到你,你都跟這件事兒一點關系都沒有,你跟我從來都不認識,好不好?

不好!小魚說,那樣我沒法看放爆仗了。

估計馬三兒有點咬牙切齒,我這是為你好。小魚說,我知道。可我必須在場。馬三兒沉默半天,說,奶奶的,沒想到,我馬三兒輸給你一個丫頭片子!小魚是真的咬牙切齒了。小魚說,馬三兒你沒輸!這種事兒,最后輸的總是女人。我就想讓你知道,欠別人的,就得還!

提前一天,小魚給老飛打電話。

老飛很是意外,小魚啊?今天什么日子?太陽從西邊出來的吧?小魚懶洋洋的,少來這一套,今天這日子沒什么特殊的,但明天比較特殊。老飛沉默半天,明天是什么日子?我想不起來。小魚說,看來老飛同志又有了新歡,把舊愛給忘了。老飛說,新歡是沒有,有給介紹的,也看過一些,實話說能比上小魚的實在沒有。小魚說,現在覺著我好了?老飛說,不是現在,是一直,自始至終我的心就沒變。小魚說,花言巧語。我跟你說啊,明天還真不是什么特殊日子,是我要開業,做點兒小生意。突然想起你那天說,散了也是朋友嘛,我就想,既然是朋友,你是不是該來捧捧場?老飛說,那當然,一定去。在哪里開店?做什么生意?

小魚說,就在香樹街上,我哥我嫂子對面兒。你還記得那家洗頭按摩店嗎?現在是我的了。老飛似乎一愣,哦,那你做什么?小魚說,唉,都不是處女了,干什么不都是干嗎?還記得分手那晚上,我跟你說過什么嗎?我說說不定我心情一好,會再給你提供一次看床單的機會,你瞧瞧,現在機會就來了。趁著我還沒開張,老飛還是你先來吧。放心,我不收你錢。

老飛半天無語,良久才問,小魚,開玩笑的吧?

小魚呵呵而笑,哎喲喲,瞧把你嚇得,你的膽子呢?不過,約你晚上來倒是真的,來幫我參謀一下,怎么裝修一下房子。

老飛說,小魚,你把我嚇出一身冷汗!

第二天,小魚一整天都沒離開那房子,連門都沒開。她躲在屋里,就坐在沙發上,沒吃飯,沒喝水,呆坐一天。胖嫂根本沒意識到小魚在那屋里,而老飛到香樹街時,胖嫂正在忙碌,沒注意到他什么時候進了屋子。但馬三兒推門而入的時候,胖嫂注意到了。胖嫂覺得奇怪,馬三兒不是明天要結婚嗎?今晚上他到那屋子里干什么?難道,小魚在里面?

胖嫂立刻給小魚打電話,小魚很快就接起來。

胖嫂問,你在哪里?小魚打個呵欠,我能在哪里啊?在租的房子里。胖嫂問,沒撒謊?小魚說,我干嗎騙你?胖嫂問,那馬三兒去對面這屋子干什么?小魚說,人家去自己家的房子,還需要個理由嗎?

馬三兒進屋的時候,老飛已經半躺在沙發上。

他喝下小魚準備的一杯水,很快睡著了。

小魚沒開燈,馬三兒借著外面昏暗的光影,看一眼沙發上的男人,問,就這小子?小魚正幽幽地抽煙,說,就是他。我前夫。馬三兒說,怎么惹你生氣了?小魚慢悠悠地說,出去找女人。馬三兒說,狗東西,身在福中不知福。小魚嘿的一笑,那你知道福嗎?馬三兒說,我從來就沒在福中。就在那時,胖嫂的電話打進來,小魚扣掉電話后,在黑暗中瞧著馬三兒,不說話。

馬三兒把視線移開,問,一定要在這里動手?

小魚說,我覺著,還是在這里有意義。

馬三兒目光仍在別處,可你嫂子看到我進來了。

小魚卻突然問,三哥,問你件事兒,那晚上,我是說山頂上的那晚,你是真心的嗎?馬三兒說,我要騙你,我就——小魚止住他,別發誓,明天是你大喜的日子。別說不吉利的話。只要你是真心,我沒怨恨,畢竟咱倆也沒到那份上,對不對?馬三兒說,魚兒,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小魚擺手,我之所以這么問,是覺得你在猶豫。你不想做,對吧?

馬三兒說,不是不想,這地方不對頭。

小魚問,那你為什么還要來?

馬三兒說,三哥既然答應你,就一定來。小魚嘆息一聲,是條漢子!馬三兒啊馬三兒,你這輩子坑過多少女人啊?你瞧,我到現在,都恨不起你來。你明天結婚了,今天還來幫我做這個,其實挺讓人感動的。馬三兒說,我不是來幫你的。我想勸你,面對面勸你。我是做過很多壞事兒,也對不起很多女人,但這一次我不想傷你太深。到此為止,好不好?別整出人命來!你要不解恨,過幾天,我親自去修理他一頓,行不行?小魚說,今天一整天,我都坐在這沙發上,翻來覆去想,把頭都想大了,最后我明白了。這是命!我命該如此。跟誰也沒關系。你趕緊滾吧!回去好好準備,明天踏踏實實做你的新郎!

馬三兒問,真想通了?

小魚說,你要是還想幫我,改天來幫我開業吧。放心,我不會做小柔做過的生意。趕緊走吧,免得我改變主意。

馬三兒如釋重負,轉身就走。

胖嫂滿腹狐疑。她瞧著馬三兒急匆匆出門,急匆匆離開,連門也沒關,那么說屋子里另有其人。會是誰?小柔回來了?不可能呀,一天也沒見開過門。胖嫂心里咯噔一下,會是小魚嗎?她越想越不對,自己一個人去那間屋子,卻有些怕。想喊上領墑,店里客人很多,倆人都走開也不成。于是,胖嫂進廚房,順手塞進腰里一把刀子,跟領墑說,我出去一趟,你先招呼客人。胖嫂走過香樹街,到對面的門口,門是虛掩著的,輕輕一推就開了。屋子里有些暗,胖嫂問一句,有人嗎?沒人回答,稍過片刻,目光適應過來,才發現屋子中央坐著一個,沙發上躺著一個。

屋子中央那個動了動,發出了聲音,嫂子,你來干嗎?

胖嫂嚇了一跳,小魚,真是你在這里!你在這里干什么?說著,順手摸到墻上的開關,打開燈,先看見小魚左手舉一個打火機,右手舉一枚大鞭炮。胖嫂聲音哆嗦,小魚你要做什么?小魚臉色蒼白,帶著哭腔,我想放爆仗。胖嫂快步走過去,先奪下小魚手里的打火機,說,你瘋了嗎?不過年不過節,放什么爆仗?一扭頭,又呆了呆,認出沙發上的男人是老飛,而且一動不動!胖嫂頓時渾身發抖,完了!作下大事啦!肯定是小魚,或者馬三兒,把老飛給弄死了。

卻聽小魚說,老飛沒事兒,他睡一覺就醒了。

胖嫂問,怎么回事兒?他為什么在這里?

小魚說,別問啦嫂子,咱到街上放爆仗去吧。

胖嫂繼續問,我看見馬三兒剛才來過一次,你們都干什么啦?

小魚面帶微笑,過去了,真的過去了,我以后再也不會見馬三兒啦!說完,小魚站起身,輕輕搖晃一下,神態卻很是歡喜。她從墻角又拿過一掛鞭炮說,走,嫂子,咱倆一起去放。胖嫂沒跟她走,扭身盯看老飛半天,悄然伸手去試探老飛的鼻孔,感覺還在喘氣,于是稍稍放心。等胖嫂走出屋子,卻見小魚已經把門口的紅燈籠取下,掛紅燈籠的扣上掛上一串鞭炮。小魚舉著打火機,小心翼翼點上鞭炮捻子,頓時香樹街上響起噼噼啪啪的鞭炮聲。胖嫂捂著耳朵,走到小魚身邊,端詳著她的臉。卻見小魚此時臉色紅潤,絲毫尋不出任何異樣。而且,小魚越來越興奮。她蹦蹦跳跳著,把那一枚更大的鞭炮,放到香樹街中央,扭著身子點上后,順手將一個塑料盆子扣在上面。只聽嘭的一聲響!那塑料盆子從街中央沖天而起。好長時間后,卻落到胖嫂家的火鍋魚店的屋頂上。

那枚大鞭炮炸響的時候,老飛搖晃著身子,站在門口。那張略顯扭曲的臉在煙花中閃爍一下。老飛嘟囔一句,今天到底什么日子啊?

責任編輯 王宗坤

郵箱:wangzongkun2006@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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