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涉魯迅的《破惡聲論》時,便即刻被其洋洋灑灑的文字,縱橫捭闔的筆法,氣貫長虹的磁場鎮住了。想我即連他的白話雜文尚且囫圇吞棗,一知半解,何況這篇以早期文言為載體的經典力作!然而,抓耳撓腮,茶飯不思之余,卻也欲退還進,知難而上,道是初生牛犢不怕虎的無畏也好,精神可嘉急流勇進之秉性也罷,總之,一番艱苦的咬文嚼字,縱覽史料之后,我總算跌跌撞撞地理出些淺散的思路,趁熱血沸騰之際,訴諸筆端,雖有疵陋,遺人笑柄,也算聊盡我心了。
《破惡聲論》乃魯迅在日本執筆的最后一篇論文,載于1908年12月5日出版的《河南》月刊第八期??v覽全文,行文縝密,層分縷析,環環相扣,滴水不漏。在這篇文言論著的字里行間,魯迅深厚的文學涵養和語言功底可見一斑,吸古納今,擷取眾典,筆鋒犀銳,浩氣凌云。然而,囿于本文主題所限,對其行文的藝術特色,只能稍吝筆墨了。
魯迅在文章中主要講述了一“破”一“立”。據他“據今人之所張主,理而察之”,所要聲討的六種惡聲乃“國民”所謂的“破迷信”“崇侵略”“盡義務”和“世界人”聲稱的“同文字”“棄祖國”“尚齊一”的六項主張,雖然他只對前兩種惡聲展開了論辯,但其信念已經力透紙背。要確立的則是去偽存真的“心聲”與“內曜”??梢哉f,“心”這個主題貫穿全篇,是一個高屋建瓴的挈綱總領,無論哪個層面的論述歸根結底總要指向“心”。下面讓我們從三個方面展開:
一、荒蕪:“心聲”的“寂漠”之境
文中魯迅用“寂漠”而非“寂寞”,大概取其“如荒漠般孤寂”之意吧,這樣一來倒是更為貼切,姑且引用之了。
“本根剝喪,神氣旁皇,華國將自槁于子孫之攻伐,而舉天下無違言,寂漠為政,天地閉也??裥M中于人心,妄行者日昌熾,進毒操刀,若惟恐宗邦之不蚤崩裂,而舉天下無違言,寂漠為政,天地閉也?!遍_篇作者便極寫“寂漠”之境之深重,一切言行舉止都乖張失措。然而,“天地閉矣”的同時,又有“妄行者日昌熾,進毒操刀”,可見當時的“寂漠”是嘈雜中的靜寂,是“擾攘”中的靜寂。接著迅速入題:打破“寂漠”之境的關鍵即在于“心聲”和“內曜”,這是一種什么樣的聲音呢?“其言也,以充實而不可自已故也,以光曜之發于心故也,以波濤之作于腦故也”,“惟聲發于自心,朕歸于我,而人始自有己;人各有己,而群之大覺近矣”??梢娬麄€中華民族的振興都被寄托在“心聲”上,然而,即使是“止一二士”也難以尋覓,因為“心聲”已被“寂漠”緊緊包裹。
相對于之前封建社會“諸夏喪亂,外口乘之”的戰火和屈辱所導致的蟄伏疲憊狀態,魯迅更為不齒和擔憂的是今日“擾攘”之“寂漠” :這是真正的無“心”之寂。形勢的巨大變化讓中西方文化空前地交匯聚集,在向外尋找新秩序新觀念的時候,個人的好惡往往被邊緣化,而一些所謂的歷史規律,大勢所趨則被無限放大,形成一股不可掙脫的繩扣,困住人民的“心聲”和“內曜”。無論是維新派對外“峨冠短服而步乎大衢,與西人一握為笑,無遜色矣”,對內“爭提國人之耳,厲聲而呼”,還是進步人士頌斧斤貶耒耜,揚劍銃抑網罟,歌束腰諷國人,都掩蓋不了他們“掣維新之衣,用蔽其自私之體”的真實意圖。因而“縱唱者萬千,和者億兆,亦絕不足破人界之荒涼;而鴆毒日投,適益以速中國之隳敗,則其增悲,不較寂漠且愈甚與”。
二、畸變:“人心”的異化之狀
在“寂漠”的“心聲”掩翳下,是眾多日趨畸變的異化之心,無論是“國民”還是“世界人”,他們所倡主張皆“滅人之自我”,“滅裂個性也大同”。無形之間在制造著一種輿論專制,以眾壓心,使人唯唯諾諾而只能盲從畏言了。從作者駁斥的“破迷信”和“崇侵略”的論述中,我們可以很直觀地感受到。
“破迷信”一段很是精彩,魯迅融入大量日常生活話語,再現“厥心純白”的“樸素之民”自然的心靈愿望,從而有力地駁斥了“破迷信之志士”貌似“神圣不可干”的理論,并暴露了他們“心殺于人,信不繇己”的可悲。此時正值清末中國經歷一段維新和復古的反復,許多似是而非的觀點“擾攘”一時,使人們無所適從又“咸與維新”,魯迅以他洞察內外的敏銳感覺和深刻思考,指出維新的根本缺陷在于不“立心”“立人”。
“破迷信者”有五種表現:
一是從起源上破迷信,認為迷信的起源本身即是無稽之談,是荒謬可笑的,然而魯迅指出,這些四千年前就存在的信仰是人們“不安物質之生活,則必有形上之需求”,是“向上之民,欲離是有限相對之現士,以趣無限絕對之至上者也”,因此“人心必有所馮依,非信無以立,宗教之作,不可已矣”。此外魯迅針鋒相對,認為否定迷信的正是“無信仰之士人”,真正有內心信仰的只有農人而已了。
二是以科學破迷信,這些本身科學知識淺薄之人,他們“奉科學為圭臬”,以磷乃元素不為鬼火,人體由細胞構成而無靈魂等淺薄知識否定宗教。魯迅例舉??藸柡湍岵蓙碚f明宗教與科學不相違背的道理,至于科學論者,只是“惟酒食是儀,而妄奪人之崇信者”罷了。
三是從行動上破迷信,其中有兩類,一類是“以毀伽藍為專務者”,一類是“禁止賽會之志士”,在魯迅看來,此類行動荒謬無理,前者占祠廟教學,而老師卻寡學膚淺,徒作新態,致使學生也驕橫兀傲,“所希僅在科名”;至于后者則更為可憎,賽會本來是“厥心純白”的農民勞作一年的精神寄托,“精神體質,兩愉悅也”,卻被生生剝奪,心靈無所安放。
第四種表現則屬輿論上破迷信了,首有“嘲神話者”,復次乃有“借口科學,懷疑于中國古然之神龍者”。這類行徑都是“科學為之被,利力實其心”的丑陋表現。
魯迅從人的角度指出宗教并非迷信,是人心所憑依,并對“正信”和所謂新的宗教產生質疑。在這段話中洋溢著魯迅獨特的宗教觀??茖W觀和文化觀,并且指出真正的宗教都是充滿人性光輝和內心聲音的。迷信只是精神信仰問題,與科學無關。近代以來,以外在客觀知識規范內在主觀信仰是科學主義的一大表征。魯迅清醒地認識到科學與宗教信仰分屬不同的領域,信仰乃是人的本性追求,是人心之所向,以科學規范信仰是相當粗暴荒謬的。并且在缺少“心聲”的科學精神的文化氛圍中,單純意義上的科學啟蒙往往達不到應有的效果,反而退化為淺薄的常識性知識,像磷和細胞的例子即是如此。在崇尚實用理性的中國封建社會里,科學的物質成果不僅不能達到啟蒙的目的,甚至反而會走向它的反面,成為促使人們精神蒙昧,道德墮落的催化劑。這個過程便是人心的異化畸變過程。
在“崇侵略”的批判中,魯迅提出了“獸性愛國”的概念,但它并不屬于中國人,因為“獸性愛國之士,必生于強大之邦,勢力盛強,……攻小弱以逞欲”,當時的中國肯定都不符合,在好論兵用武的人中間,也有三類,一是忘本性而崇侵略,二是人云亦云不自持者;三是兩類都不屬于,突然返回到進化人類之前的狀態。
這段論述我們可以看到魯迅并不贊成那種為擺脫危機,必須富國強兵,以成為強者的救國主張,成為強者,必然要有新的弱者出現,因此強者和弱者只是一個相對的概念和歷史的重復,人類社會不僅沒有發展,反而因此而倒退。在德國俄國所看到的那種“惟援兵甲劍戟之精銳,獲地殺人之眾多,喋喋為宗國暉光”只不過是進化到人類以前的虎狼之性而已。
然而,更為惡劣的,則如中國之論者,自己雖為苦于強暴的弱國,卻崇尚強國,至受厄無告如印度波蘭之民,以冰寒之言嘲其隕落,這連“獸性”都談不上,僅僅為“奴子之性”,而這種論調在當時的中國不說是蔚然成風,怕是也已占據一定市場了吧,人心的異化狀態也可見一斑。
三、 求索:“立心”的不餒之戰
魯迅的一生,以發現“心”開始,以“心”的徹底燃燒而終結。“立心”的艱苦求索,是支持他奮斗的不懈追求。
天地無心,世界無意,在那個“寂漠為政,天地閉矣”的時代,在華夏子孫“本跟剝喪,神氣旁皇”,“心奪于人,信不繇己”的環境,在那個“惡聲”泛濫,“擾攘”瘴氣的空間,魯迅的“立心”之戰似乎打得異常艱難。這個“心”已逐漸遠離它的本真之貌,在紛亂嘈雜的世界中失于迷惑、寂漠、畸變和異化。在這場誅惡立心的持久戰中,不難看出,魯迅的矛頭直指掌握世俗權勢的統治者以及幫助他們施行統治的知識分子,在古代,他們由內而外,通過控制和戕害人的身體進而剝奪內心自由,而到了近現代則將治心工作做的更好,“或者將屠夫的兇殘掩蓋、粉飾,甚至用美妙的詩文將整個事件描寫地異常風雅;或者貢獻良法美意,用冠冕堂皇的說辭、嚴密繁瑣的儀矩,將將民眾的心治得渾渾噩噩,服服帖帖?!?①這就注定了這場戰斗的艱難苦澀了。
有人說,《破惡聲論》是幫章太炎論戰的一枚棋子,不僅其民粹主義過于凸顯,而且邏輯也多有不合。然而在我看來,作為一名具有獨立人格、絕不趨炎附勢的斗士,魯迅對任何事物、觀點都首先融入自己的思考和探索。如“章太炎由‘心’走向古今中西雜糅的學說,而魯迅卻由‘心’抵達純粹的‘詩’,即現代意義上的純文學”。②在《破惡聲論》中,魯迅既反對全盤西化,又對民粹主義不置可否,他的出發點是“心”本位的,在古今中外,激烈交戰,幾乎無路可走的絕境中,開辟出自己的一方陣地,在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獨立思考中,魯迅以一顆自由無畏的大心堅定地走著這條“立心”之路。
愈是艱難,魯迅走得就愈是堅強,他自詡為“不和眾囂,獨具我見之士”,他“洞矚幽隱,評騭文明,弗與妄惑者同其是非,惟向所信是詣,舉世譽之而不加勸,舉世毀之而不加沮,有從者則任其來,假其投以笑傌,使之孤立于世,亦無懾也?!彼灾⑿闹返穆?,“顧濁流茫洋,并健者亦以淪沒,月無月無華土,凄如荒原,黃神嘯吟,種性放失,心聲內曜,兩不可期已?!钡珡奈淬郎缦M?,“雖然,事多失于自臧,而一葦之投,望則大于俟他士之造巨筏,吾未絕大冀于方來”。
文章將近尾聲,當我們回過頭來瞻望《破惡聲論》時,依然會被魯迅偉大的民族精神、斗士風貌所折服,他對“心”的重視和期盼,對現在的中國依然有不可估量的啟示價值,他對于中華民族的意義,即使穿越千秋萬代,還是會閃爍著它獨特的光輝。
注釋:
①郜元寶:《魯迅六講》(增訂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16頁。
②郜元寶:《魯迅六講》(增訂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34頁。
(作者單位:山東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
本欄責編 孟 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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