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馮莉跟著胡占山私奔時,田小兵還在熟睡,天一定也黑著。等田小兵一覺醒來,窗子已被陽光涂亮了,掛在床頭上的那張日歷告訴他,今天是星期日。田小兵仇恨星期日,他將腦袋縮進被窩,閉上眼睛,想再一次睡過去,好讓這令人仇恨的日子在睡夢中溜掉??墒牵稍诖采蠀s怎么也睡不著。睡不著的滋味沒人能受得了,他只好像非洲沼澤地里的河馬,打了一個比天還要大的呵欠,慢騰騰坐起來穿衣起床。
田小兵之所以仇恨星期日,是因為這一天學校不上課,他得在家里呆著。田小兵之所以不想在家里呆著,是因為討厭那個叫馮莉的女人。那個叫馮莉的女人,總是在星期日這一天,喊來幾個獐頭鼠目的狗男女,圍坐在客廳里搓麻將,從早晨八點一直搓到夜里十二點。他們一邊搓麻將,還一邊吐痰、放屁、吸煙、嗑瓜子,像一群制造烏煙瘴氣的魑魅魍魎。吃午飯和晚飯的時候他們也不會停下來,總是一面搓著麻將一面吃,每人一碗康師傅方便面,嘴把面條吃得噗嚕噗嚕響。如果方便面沒有了,馮莉就會支派田小兵去購買。馮莉支派田小兵的時候,總是那么頤使氣指,態(tài)度極是惡劣和粗暴。
田小兵討厭馮莉,更重要的原因是馮莉喜歡涂脂抹粉,天天打扮得像個妖精。她已經(jīng)43歲了,是個人老珠黃的中年女人了,可她還是要天天打扮,面部抹厚厚的粉,嘴唇涂紅紅的膏,眉要細細地紋成兩片柳葉。她穿的服裝更是要一天三換,要么袒胸露背,要么奇形怪狀,總之,全是讓人一看不是婊子就是妖精的那種。她就是靠這些裝點和打扮,用來吸引男人們的眼球兒。
有個叫胡占山的狗男人,還真讓她給吸引了。
胡占山是個小老板,他在經(jīng)三路開著一家水餃店。馮莉下崗后,就在胡占山的水餃店打工。胡占山已經(jīng)五十多歲了,黑臉、禿頂,兩顆發(fā)黃的大門牙就是閉著嘴,也會毫不客氣地露到唇外,看上去像個老袋鼠。馮莉就是去他的水餃店打工的時候,跟這個男人勾搭上的。胡占山有一輛二手桑塔納,每天早上,總是開到樓下來接馮莉。只要聽到樓下有汽車喇叭響,馮莉就像個幸福的富婆,扭動著肥嘟嘟的屁股,花枝招展地下樓。遇到樓上的鄰居,她在鉆進車去的時候還會把腦袋伸出來,對人家說一聲拜拜,好像胡占山是她明媒正嫁的老公。然而,真實的情況是,馮莉的老公不是胡占山。馮莉的老公叫田寶成,和馮莉一樣是個下了崗的小工人。而田小兵呢,則是田寶成與馮莉的兒子。
田小兵管田寶成叫爸爸,管馮莉叫媽媽。
在田小兵的感覺里,他的爸爸田寶成是個窩囊廢。
田寶成之所以窩囊,就是因為他對自己的配偶放任自流,不敢管理。豈止不敢管理,他還總是對她表現(xiàn)得俯首帖耳,唯命是從,仿佛他生下來就是馮莉任意呵斥與驅(qū)使的奴仆。馮莉與胡占山勾勾搭搭,他不是不曉得,連他的兒子田小兵都看不下去了,可他卻總是裝聾作啞,睜著一只眼閉著一只眼,綠毛烏龜似地忍氣吞聲。
田小兵說,爸爸,你該管管馮莉那女人了,他都給你戴綠帽子了。
田寶成說,小兵,你別胡說,根本沒有的事!
田小兵說,爸爸,你怎么這么傻?難道你情愿當王八?
田寶成瞪兒子一眼說,小兔崽子,你胡說個什么!
田小兵說,我一點也沒胡說,她就是天天跟胡占山勾勾搭搭!
田寶成說,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呢?他這么說著,連他自己都覺得自己的回答有點勉強,于是長長地嘆出一口氣,垂下腦袋趕緊走開。
望著爸爸的背影,田小兵氣得直跺腳,又拿他沒辦法。
在這個讓田小兵詛咒的星期日里,田小兵將衣服穿好了,之后,他干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跳下床,跑到衛(wèi)生間嘩嘩地去撒尿。這是他積蓄了一夜的尿,數(shù)量相當多,足足用去了一分鐘。排泄完畢,他一面把小雞雞放進褲襠中它應(yīng)該呆著的地方,一面朝小臥室跑,生怕讓那個叫馮莉的女人看見了。因為從他的小臥室到衛(wèi)生間,要經(jīng)過客廳,通常這個時間段,是馮莉化妝打扮的時間。她喜歡在客廳化妝,面對著一只鴨蛋狀的小鏡子,弄得滿世界嗆人的脂粉味。那味道跑進田小兵的鼻孔里,會讓他反胃。他反感這種氣味,也反感讓她看見自己。她只要一看見他,就會皺眉頭,就會斥責他。田小兵對付她的斥責只有一個招兒,就是閉著嘴巴不吭聲,躲在小臥室里任她跋扈。她通常見他不應(yīng)戰(zhàn),就會偃旗息鼓,一門心思地繼續(xù)化她的妝。
馮莉天天要化妝。她企圖依靠那些化學制品,把自己殘存的那點姿色挽留住。但是今天,田小兵卻沒有聽到她的斥責聲,從衛(wèi)生間向小臥室溜的時候,他匆匆瞥了客廳一眼,發(fā)現(xiàn)那面鴨蛋狀的鏡子前,并沒有那個叫馮莉的女人。他眼珠一轉(zhuǎn),就知道馮莉還沒有起床。他的膽子大起來。他踮著腳來到客廳,想打開茶幾上的那個糖果盒,抓一把瓜子嗑。那盒子里總是備有一些黑色或白色的瓜子,它們的味道還是不錯的。他溜過去,把那盒子打開,抓了一把正要逃走,就在這時候,他看見茶幾上放著一張巴掌大的字條,上面寫著十分蹩腳的幾行字。田小兵一看就知道是馮莉的手筆。他不知道馮莉留字條干什么,抓在手里飛快地看起來。字條是寫給田寶成的。她在字條上說,田寶成,我和胡占山走了,到北京去了,再也不會回來了。田小兵望著字條怔在了那里,一時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但是,他馬上就明白發(fā)生了一件什么事。他知道,馮莉這是跟著那個類似于大袋鼠的胡占山私奔了,再也不會在這個家里出現(xiàn)了。奇怪的是,當田小兵明白過來這一點時,竟然沒有被人拋棄的感覺,非但沒有,他的內(nèi)心深處還涌出一種輕松和快樂。他想,姓馮的你就走吧,你這一走,我田小兵可就解放了。他甚至伸展開雙臂,來了個深呼吸,仿佛一個坐穿牢底的囚徒,終于呼吸到自由新鮮的空氣了。
接下來,田小兵什么事也沒干,就坐在馮莉平時坐著化妝的椅子上,等待著田寶成的到來。他要在爸爸進門后的第一時間里,把這個令人振奮的消息報告給他。他想,爸爸得知這個消息后,一定會和自己一樣,有一種解放了的感覺的。他也許還會和自己一樣,伸展開雙臂,也來一個愜意極了的深呼吸。
2
田小兵的爸爸田寶成,在郊外一家個體紡織廠當漿紗車工。
田小兵十歲的那一年,曾到田寶成的廠子里玩過,這個他應(yīng)該叫爸爸的男人,領(lǐng)著他參觀了他的車間。田小兵記得車間里有五臺巨大的漿紗機,正冒著熱氣轟隆隆地運轉(zhuǎn)著,紗線先是通過煮沸了的熱漿鍋,然后鉆進巨大的烘箱內(nèi),經(jīng)過烘箱的烘烤之后,纏繞在一個個織軸上,最終運往織布場,織成一匹一匹叫布的產(chǎn)品。田寶成和他的工友們就操著一把割紗刀,圍著漿紗機轉(zhuǎn),身上帶著一種海藻膠的味道。海藻膠是由海藻制成的,有一種腥腥的海洋氣味。田小兵有點喜歡這種氣味,一聞到這種氣味,就仿佛來到大海邊。田小兵沒去過大海邊,但他想去看大海。他常想,站在大海邊,聞到的一定就是海藻膠的氣味兒??神T莉卻不喜歡這種氣味。田寶成一下班回家,她就皺眉頭、捂鼻子,罵田寶成是個臭魚販子。她說,田寶成你這個臭魚販子,你要熏死我呀?田寶成便忙堆出笑臉說,我哪敢啊,一下班我就洗澡了,肥皂都打了三遍呢!她則將鼻子哼一下,沒好氣地說,你打一萬遍肥皂也沒用!我后悔怎么嫁給你這個臭魚販子!她說著就抓起一瓶花露水,將田寶成推到過道里,像滅蚊滅蠅一樣地在他身上噴灑。
可以這么說,自從田小兵記事起,他就發(fā)現(xiàn)馮莉沒給過爸爸一個好臉色。她對他說的話似乎只有兩句,一是罵他臭魚販子;二就是罵他窩囊廢。田小兵知道她罵他臭魚販子,是因為他老帶著一股腥味兒,但田小兵不知道她罵他窩囊廢是為什么。田小兵也罵爸爸窩囊廢。但他罵爸爸窩囊廢時,并沒有沖著爸爸罵出聲音來。他罵爸爸窩囊廢,主要是因為爸爸怕老婆,在老婆面前硬氣不起來。可事實是,這個叫田寶成的男人非常有男子漢味,他個子有一米八,粗眉大眼、膀?qū)捬鼒A,站在那里像半截鐵塔。他的力氣也非常大,幾百斤重的海藻膠袋,兩個車工才能抬起來,他一個人提在手里像拎只死兔子。要死也讓田小兵不能明白的是,爸爸一到馮莉面前就蔫了,軟了,馮莉就是在他頭上拉屎撒尿,給他戴綠帽子,他也不會吭一聲。
真是他媽的邪門兒了!
田小兵仇恨馮莉,但不仇恨田寶成,因為田寶成不在星期日這天聚眾搓麻將,也不在外面搞野女人。他不仇恨田寶成,更重要的一點是,田寶成不用手扭他的耳朵,也不用手甩他的嘴巴。他的手惟一接觸在他身上的部位,是田小兵的后腦勺,每當他下班回來,每當他邁進家門,爸爸總是用手在他的后腦勺上輕輕地拍幾拍。讓田小兵覺得好溫暖,好享受。有好幾回,他都想流淚了。當然,他沒讓那些叫淚的液體流出來。
田小兵是個堅強的男孩子,從來不流淚。
在等待田寶成的時間里,田小兵不知道做些什么好,就坐在那里不時地去望掛在墻上的石英鐘?,F(xiàn)在,時間對他來說過得就太慢了,慢得都讓人難以忍受。但他不得不忍受。他想,我總不能爬到凳子上,把那時針撥轉(zhuǎn)一圈吧?再說,就是撥轉(zhuǎn)一萬圈,時間這東西也會按照它自己的規(guī)律走,誰也奈何不了它。
好像過了無數(shù)個世紀的樣子,終于到了田寶成回來的時間。很準時,田小兵看見墻上的那臺石英鐘剛指向六點,田寶成就進了門。像往常一樣,爸爸手里提著一只菜籃子,籃子里的蔬菜青枝綠葉,是他下班之后順路采買的。他看上去很虛弱,很疲憊,進門之后有一種要暈倒的樣子,腦門上掛著細細的汗珠。田小兵跳起來,管他叫了一聲爸爸。田寶成應(yīng)了一聲就怔住了,他發(fā)現(xiàn)了家里的變化,奇怪地把眼瞪大了。他叫道,咦,小兵,你媽呢?
田小兵沒有急于把情況告訴爸爸,他賣了個關(guān)子說,爸爸,你猜呢?
在田寶成的記憶里,所有的星期日,馮莉總是呆在家里搓麻將的。田寶成皺了半天眉,還真猜不出。田小兵便笑了。他把馮莉留下的字條遞給了爸爸,同時說,馮莉她跑啦,跟著那個姓胡的老板私奔啦!說著就拿眼去望爸爸,看爸爸的表情有什么反應(yīng)或變化。他看見爸爸再次將眼睛瞪大了,定定地來望兒子,又定定地去望那張字條兒,望著望著,就見那字條兒從他手中掉下來,飄呀飄地打著旋兒落到了地上。他人也緊跟著變成了一截木頭,并且木頭似地發(fā)了半天呆,突然蹲下來,將雙手抱住腦袋嗚嗚地哭出了聲。
田小兵還是第一次見爸爸哭,不解地瞪大眼。他想,馮莉走了就走了唄,一個讓他戴綠帽子的惡女人,有什么可留戀的?何況天底之下女人多著呢!他田寶成完全可以再娶一個李莉、王莉、張莉什么的。田小兵在心里肯定地說,哪個女人都比馮莉好!
3
晚飯是田小兵下廚做的。十四歲的他是第一次下廚。他煎了四只蛋,涼拌了一根嫩黃瓜,又打了兩碗紫菜湯,再把饅頭餾熱了,然后一古腦兒地端到飯桌上來。他對田寶成說,爸爸,飯做好了,來吃飯。田寶成還是坐在那里發(fā)著呆,一臉痛苦的模樣。田小兵說,爸爸,有什么難過的?她走了才更好呢!田寶成不理兒子,一面繼續(xù)發(fā)著呆,一面自言自語說,我怎么這么窩囊呀?我怎么連老婆也留不住呀?我還是個男人嗎?他說著,痛苦地撕扯著自己的頭發(fā),眼里淚花閃閃的。望著爸爸痛苦萬狀的樣子,田小兵這才呆住了,這才知道馮莉的私奔,對于爸爸來說是多么嚴重。他不知道怎么勸慰爸爸了。
田寶成的情緒是在天黑之后平靜下來的,他吃了兒子做的飯。盡管兒子在煎雞蛋時忘了放鹽,涼拌黃瓜里沒放味精,紫菜湯咸得像氯化鈉溶液,但他還是吃得挺寬慰。他嘆了口氣對兒子說,小兵,你長大了。田小兵說,爸爸你放心,我會聽你的話,好好學習,不給你惹事的。爸爸眼里就嘩嘩地流下那種叫淚水的液體來。
吃過飯之后,父子倆就睡下了。第二天一大早,田寶成又到紡織廠上工去了,臨走依舊給兒子做好了早飯。田小兵吃早飯時留意到,爸爸做的早飯還是兩份,一份是屬于自己的,另一份則是屬于馮莉的。他把自己的一份吃掉了,望望閑在那里的另一份,松松腰帶,也一股腦兒地填進了肚子里。他鎖了房門,走出樓洞,來到大街,登上了去學校的公交車。
天氣很好,陽光很好,田小兵的心情也很好。到了一個站,有位阿姨抱著孩子走上車,他忙給她讓了座。阿姨感激地在他腦勺上輕拍了一下。如果田小兵沒有記錯的話,這是第一個女人用手拍他的后腦勺。他看了那阿姨一眼,阿姨正解開懷,托出乳房來喂懷里的孩子。孩子紅紅的小嘴噙住阿姨的乳頭,吸吮得歡天喜地、如饑似渴。阿姨望著孩子,臉上現(xiàn)出慈愛的笑容。田小兵也是個孩子,才十四歲,可他媽媽馮莉卻從來沒有向他露過慈愛的笑容。在田小兵的記憶里,他從來沒有吃過馮莉的奶,他好像是喝牛奶長大的。他常想,我真正的媽媽應(yīng)該是那些養(yǎng)在圈里的牛,它們的身上通常都布滿著黑白相間的花紋。
車到站了,田小兵從車里走下來,隨著同學們進了學校的大門。
田小兵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正兒八經(jīng)的初中生了。每周有六天的讀書時間,讀完六天書,他就可以休在家里了。
休在家里的這一天,就是所謂的星期日。
馮莉私奔了,田小兵就不再仇恨星期日,不僅不再仇恨星期日,還渴盼著這一天的到來了。因為這一天,他不用在學校計算方程式、分子式了,不用背歐姆定律、焦耳定律了,他可以在做完功課后,打開電視機看球賽了。田小兵是個足球迷。他擁躉的足球隊有兩支,一支是魯能足球隊,一支是皇馬足球隊,只要有這兩個足球隊的足球賽,他是要了命也要觀看的。在魯能足球隊,他喜歡的球員是李金羽,他的搶點射門簡直漂亮到家了。在皇馬足球隊,他喜歡的球員是貝克漢姆,他的邊線傳中和任意球,讓他看得眼花繚亂,如癡如醉。似乎才星期一,田小兵就盼著星期日的到來了。只是時間好像專門要與他作對,你盼著它走得慢時,它偏偏走得快,你盼著它走得快時,它卻慢下腳步來,這讓他十分無奈。田小兵惟一的辦法就是把心耐下來,慢慢慢慢地等。
星期日終于邁著蹣跚的腳步到來了。
可是,就在田小兵把星期日盼來的這一天,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發(fā)生了。那天下午三點鐘,當時他正在看魯能泰山隊與北京國安隊的現(xiàn)場直播,電話鈴突然急促地響起來。他拿起話筒剛說了個喂字,里面就傳來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陌生男人說,是田寶成的家嗎?田小兵說是。陌生男人說,你是田寶成什么人?田小兵說,我是他兒子。陌生男人說,你快到醫(yī)院來吧,你爸爸病了,現(xiàn)在還昏迷不醒呢。他一下子就呆在了那里,望著手里的話筒不知怎么好。后來,等他匆匆地趕到醫(yī)院時,果然見爸爸躺在病床上。爸爸的頭頂上掛著兩個藥水瓶,里面茶黃色的液體正分別通過他的兩個手腕兒,源源不斷地滴進他的血管里。田小兵撲向前,大叫了一聲爸爸。爸爸沒有睜眼,他又大叫了一聲,爸爸還是沒有睜眼,田小兵看到爸爸原本黑色的臉變得蠟一樣黃。一個大夫走過來,把田小兵喊到醫(yī)生值班室說,你爸爸是在廠子上班時昏倒的,經(jīng)檢查,他得癌癥了。
田小兵像個木雞怔在了那里。
三天之后,田寶成出院了。他拿不出三萬元手術(shù)費,只好把治療的最后機會放棄了。出院后的田寶成顯得很平靜,他已經(jīng)知道自己得的是什么病。他流著眼淚對兒子說,小兵,爸爸對不起你。爸爸心里有愧呢!田小兵說,不,爸爸是個最好的爸爸,爸爸是個問心無愧的爸爸!田寶成聽了,就不再說什么,只讓那種叫淚水的、無色透明的液體在臉上嘩嘩地奔流,最后流成一道道只有雨天才能形成的小溪。
那一晚,田小兵沒有去自己的小臥室睡,他和爸爸睡在了大臥室里的大床上。
田小兵還是第一次與爸爸同床共眠,他小小的身子偎在爸爸的懷里,乖得像一只小貓咪。整整一個晚上,他和爸爸都沒有睡著,爸爸摸著兒子的小腦袋,好像有許多話要對兒子說,卻怎么也說不出來。天快亮的時候,爸爸似乎橫了一下心,終于對兒子開口了。爸爸這一開口,就向兒子道出了一個秘密,一個田小兵怎么也沒想到的天大秘密。他對兒子說,小兵,你不是我與你媽的親生兒子,你是我們抱養(yǎng)的。你的親生媽媽是另一個女人,你的親生爸爸是另一個男人。田小兵大叫一聲說,不!爸爸你騙人!爸爸說,是真的,你真的是我們抱養(yǎng)的。爸爸說著,還鄭重其事地告訴了田小兵親生媽媽的名字。這樣一來,田小兵不相信也得相信了。見兒子不吭聲了,田寶成便告訴兒子他為什么怕馮莉,他說,他沒有生育能力。他接著說,一個男人沒生育能力,還能算男人嗎?所以,他在馮莉面前總是抬不起腦袋來。
爸爸最后說完了,兒子大聲叫起來。兒子說,不,爸爸你騙人!
4
田寶成領(lǐng)著田小兵去見一個叫唐靜華的女人,時間當然還是星期日。
田寶成已經(jīng)不在紡織廠打工了,他得了不治之癥后,人家把他掃地出門了。不過,他領(lǐng)著兒子去見那個叫唐靜華的女人時,病情還平穩(wěn),長著癌瘤的肝區(qū)也不是很疼痛。他的精神看上去也蠻好,除了身體依舊虛弱外,看不出是一個不久于人世的癌癥患者。父子兩人下了宿舍樓,出了宿舍大院,隨后就走在了城市亂遭遭的街道上。
天上正下著雨,不過雨不大。這個城市的春天也不會下更大的雨,雨點兒仿佛女人的頭發(fā)絲,細細斜斜地飄落著。行人都打著傘,街上像生出千棵萬棵的大蘑菇。田小兵與田寶成也各打著一把傘。田小兵打的傘是馮莉的,半自動,一按傘柄上的鐵鈕兒,叭地一聲,傘就像花朵似地怒放開;田寶成打的傘就有點老式和不上臺面,沒有自動裝置,傘面也是黑色的油布,傘的骨架生滿了鐵銹。田小兵留意一下大街上所有的傘,還沒有發(fā)現(xiàn)哪一把比爸爸這一把更寒磣呢!他跟著打著一把破傘的爸爸走到一個十字路口,在那里坐上一輛破破爛爛的公交車,向一個叫春滿園的茶館趕去。
父子倆要去見的那個叫唐靜華的女人,就是在十四年前將田小兵生在這個世界上的人。
十四年前,一粒蝌蚪狀的精子跑進了這個女人的體內(nèi),與她排出的一粒綠豆狀的卵子結(jié)合了,并且孕育成了胎兒,于是才有了現(xiàn)在的田小兵。田小兵管馮莉叫媽媽是一種謬誤,管這位叫唐靜華的女人叫媽媽才是正確的。他血管里流著的血是她的血。而那枚精子的提供者,則與這個叫田寶成的男人沒有絲毫的關(guān)系。十四年前,他只是以一個養(yǎng)父的身份收養(yǎng)了田小兵。
田小兵問田寶成,唐靜華為什么不要我?
田寶成說,因為你是一個私生子!
田小兵問田寶成,我怎么是一個私生子?
田寶成說,因為唐靜華生你的時候還沒有結(jié)婚。
田小兵不支聲了。他知道私生子的概念是什么。他都十四歲了,上初中了,這個年齡如果還不知道私生子是什么貨色,那他可就蠢笨到家了。田小兵一點也不蠢笨。人家都說私生子聰明,他田小兵不蠢笨,可能就是因為是私生子的緣故吧?可是,對于田小兵來說,他寧愿自己是個天大的傻瓜,也不愿自己是個聰明的私生子。然而,事實是,他的確是個私生子,這是無論如何也沒法改變的。而且他這個私生子就要去見那個生下自己的叫唐靜華的女人了。田小兵從車窗里看了看街上的站牌,再過三個站,就到春滿園所在的經(jīng)五緯六路路口了。就是現(xiàn)在,田小兵也不想見那個生下他的女人,一點也不想見。他巴望著乘坐的這輛破汽車,出個故障不走了才好。但是他知道,這輛破破的公交車就是報廢了,也于事無補,田寶成不會守株待兔,爸爸的智商完全可以帶著他坐上另一路公交車的。
去見那個叫唐靜華的女人,當然是田寶成一手策劃的。為此,他背著兒子找唐靜華打了數(shù)次交道。田小兵不知道爸爸通過什么手段和辦法說通了唐靜華,才終于敲定了這次約會。他只知道,田寶成為此動員了他五六個晚上。田小兵橫下一條心,就是不答應(yīng)去見唐靜華,爸爸急了,眼里流出淚水來,對兒子說,小兵啊,爸爸沒白養(yǎng)你十四年呀!如果你媽沒跟人跑了該多好?如果我沒得這病該多好!可是,你媽跑了,我病了,撇下你一個人,我死不瞑目呀!田小兵沒有再說反對的話。話已經(jīng)說到這等田地了,他還能怎樣呢?
很快,兩人就到了目的地,父子倆從公交車上走下來。頭頂上的雨還在下,還是像女人的頭發(fā)絲,細細斜斜地飄落著。父子倆又撐起了傘。他們打著傘走了半條街,就進了那個叫春滿園的茶館。
春滿園茶館是個小茶館,門臉兒隱藏在幾棵懸鈴木后面,沒任何人出進,看上去很蕭條。這是田小兵第一次走進那種叫茶館的地方,一個穿旗袍的女孩把他們帶到一個雅間里。一進雅間門,田小兵就看見了她,正坐在一把古色古香的椅子上,等候著他們的到來。她穿著一身藍色的職業(yè)套裝,臉上并沒有涂抹過多的粉黛,濃黑的頭發(fā)很古典很優(yōu)雅地綰起來,鼻梁上戴著一副墨鏡。見兩人進門,唐靜華站起來。她看上去有點兒慌亂,但馬上就把自己鎮(zhèn)定住了。她與田寶成握了手,接著就把目光盯向田小兵。田小兵在用怪怪的目光與她對視了一下后,就忙把腦袋垂下了。面對這個生下自己的女人,他有點兒緊張與慌亂。
田寶成開了腔,他把田小兵介紹給唐靜華說,這就是小兵。
田寶成又把唐靜華介紹給田小兵說,這就是你親媽媽,唐靜華。
田寶成接著對田小兵說,小兵,叫,叫媽媽,這才是你的親媽媽!
田小兵看了一眼叫唐靜華的親媽媽,但他沒有叫。他在心里想,我沒有媽媽。馮莉不是我媽媽,唐靜華也不是我媽媽。唐靜華如果是我媽媽,怎么會隨便就把我送人呢?我恨她!戴著墨鏡,田小兵看不出唐靜華這時的表情,但她一定看出了他對她的敵意和冷漠。他想,她應(yīng)該知道,我不管她叫媽媽,其實就是對她的懲罰,她心里應(yīng)該知愧的。
田小兵心里有了一種報復的快意。
田寶成似乎有點著慌,忙過來打圓場,說,這孩子認生呢!這孩子打小就靦腆呢。
唐靜華卻皺著眉頭什么話也沒說。
田寶成更慌了,責備似地望了兒子一眼,還想要說什么話,唐靜華這時開腔了,她一臉的不耐煩,道,好了,好了!別啰嗦了!說著沖田小兵一擺腦袋道,你,跟我走!
田小兵知道她說的“跟我走”是什么意思,他叫了起來,他跳著腳對這個應(yīng)該叫媽媽的唐靜華說,不,我不跟你走!
5
田小兵跟著田寶成又回了家,還是每人打著一把傘。
田小兵雖然還是個孩子,但他已經(jīng)懂得了烏鴉反哺的道理。他想,我怎么能在這個時候丟下爸爸不管呢?
從春滿園茶館回去不久,田寶成還是死了。
田寶成死得相當快,從查出病來到死去,還不到兩個月。
田寶成的喪事是他的工友們張羅著辦理的。奇怪的是在整個喪事中,田小兵這個當兒子的,竟然一滴眼淚也沒有流。他不知道自己這是怎么了。其實,田小兵是非常想大哭一場的,可是,他就是不會哭,就是哭不出來。馮莉斥責他的時候沒有哭過,馮莉扭他耳朵甩他巴掌的時候也沒有哭過,他積攢著的淚水本來應(yīng)該在這一天統(tǒng)統(tǒng)哭出來的,可是,他卻怎么也沒有哭出來,這讓他對自己很惱火。雖然沒有哭,但他的腦子卻一刻也沒有消停。他在用大腦過電影。他過的電影沒有其它內(nèi)容,統(tǒng)統(tǒng)是關(guān)于田寶成的:田寶成把他架在寬大的肩上,帶他去逛公園;田寶成領(lǐng)他去現(xiàn)場看足球賽;田寶成用手輕拍他的后腦勺;田寶成在每天的上班之前給他做早飯。田寶成的油煎饅頭干真是好吃得要命!還有田寶成身上永遠帶著的海藻膠的味道,也在田小兵的鼻孔里絲絲縷縷地繚繞著。
可是現(xiàn)在,田寶成死了。
就在田寶成死去的第二天,唐靜華來把田小兵接走了。
唐靜華來接田小兵時,依舊戴著墨鏡,家里的東西她什么也沒讓帶,只讓田小兵背著書包就出了門。鄰居們得到消息都出來看,她也不跟人家打招呼,一手扯了田小兵只管快快地走,好像屁股后面有狼追著似的。走出宿舍院,她揚手要了一輛出租車,把田小兵在后座上一塞,就催著司機開走了。田小兵發(fā)現(xiàn),唐靜華顯得很疲憊,一坐進車里,就斜靠在后座上不動了,并且閉上了眼。當然,說她閉上了眼,純粹是田小兵估計的。她還是戴著墨鏡,閉沒閉眼睛就很難看出來。戴著墨鏡的唐靜華沒說什么話,只是沉默著讓司機拉著走。記不清拐過幾條街,記不清走了多少路,出租車終于在一幢住宅樓前停下來。直到這時,唐靜華才坐起身,然后對田小兵說到了,再帶著他下車。
田小兵跟著她登上一座樓,在一個單元房門口站下來。
她一按響門鈴,房門就打開了。開門的是個老太太。老太太差不多有七十歲,頭發(fā)全成了白的,臉上布滿著地圖樣的老年斑。她少說也有一百公斤,打開門時,人還沒出來,凸起的肚子卻先出來了。開門之后,老太太先瞥了田小兵一眼,又把目光望向唐靜華。田小兵發(fā)現(xiàn)她們的表情,好像他是誰從商店里打回來的一瓶子醋。他想,在她們眼里,我可能還不如一瓶子醋!但不管她們對自己什么態(tài)度,他已經(jīng)絲毫不計較了。他跟著唐靜華走進門,毫不客氣地將屁股坐在一張沙發(fā)里。
田小兵就這么在那個胖老太太家住下來。他在這兒擁有了一個小房間。那個小房間同他過去住的小房間面積差不多大,里面也是放著一張床、一張寫字桌,床對面的墻壁上,也掛著一只石英鐘。不同的是,原來房間里掛的那只石英鐘,總是在不停地運轉(zhuǎn)著,相當準時,現(xiàn)在房間里掛的這只石英鐘卻早就停擺了,上面還結(jié)了蜘蛛網(wǎng)。他沒有再放進一枚電池讓它繼續(xù)運轉(zhuǎn),他甚至在看了它一眼后,沒有再看第二眼。此時,時間對他似乎并不重要了。他的腦子仿佛進水了,對什么物事都覺得麻木了。
翌日,田小兵照舊去學校上課。起床之后,已經(jīng)沒人給他做早餐,用以果腹的食物就是方便面。田小兵最討厭的就是這種方便食品,一聞到那種調(diào)料的味道就想嘔吐,可是沒辦法,他還得吃,不然就會餓肚子。他取出一包來,隨便在鍋里煮一煮,皺著眉頭憋著氣吞下肚子,然后去上學。走出小區(qū)大門,田小兵就看見那個應(yīng)該叫姥姥的胖老太太。眼下,她正在一個街頭小廣場上跳健身舞,手里舞著一條紅綢緞。她每天要跳兩次健身舞,早一次,晚一次,雷打不動。
田小兵不高興她在早晨去跳健身舞。因為她去跳健身舞,早餐就永遠是方便面。但他高興她晚上去跳健身舞,因為她晚上去跳健身舞,他就可以一個人呆在家里了。通常是她一出門,他就做作業(yè),做完作業(yè)就打開電視機看電視,有球賽時就看球賽,沒球賽時就看那種青春偶像劇,一看球賽或電視劇,他就什么煩惱也沒有了。
這年夏天有點故意和田小兵過不去,在晚上這個時間段老是下雨。一下雨胖老太太就不出門了。一吃過晚飯,電視機就讓她霸占了。可她一不看球賽,二不看電視劇,只愛握著搖控器,啪啪地更換頻道,正著轉(zhuǎn)一圈,倒著轉(zhuǎn)一圈,周而復始,不一而足。更換到膩煩了,她也不急于睡覺,而是將電視機啪地一關(guān),把田小兵喚過來,讓他很規(guī)矩地在面前站著,拿眼來審視他。她不管他叫外孫,也不管他叫田小兵,而是管他叫小孩。她說,小孩,我不在家時,你沒亂動家里的東西吧?
田小兵說,沒亂動!
她說,小孩,你要記住,家里的東西你不能亂動。
田小兵說,知道!
田小兵不屑于跟胖老太太過不去,在她面前也就變得很規(guī)矩,她問什么就答什么。但她還是不肯放過他。她在審囚犯似地審他半天后,又搬出一個叫娜娜的女孩來貶他。娜娜田小兵見過,老太太家的墻壁上就掛著她的好幾幅照片,各個年齡段的都有。娜娜是個十二三歲的小女孩,長得很漂亮,大眼睛、小嘴巴,穿得花紅柳綠,童話里的小公主一般。她就是唐靜華和一個叫志東的男人生下的獨生女兒,墻上也有他們一家三口人的合影。
田小兵仇恨這個叫娜娜的女孩子,盡管她和他是同母異父的兄妹。
老太太開始夸娜娜,說娜娜多有教養(yǎng)啊,從來沒給家里惹過禍;說娜娜長得多漂亮啊,花骨朵兒似的;說娜娜多聰明啊,門門功課都是滿分。說了這些還不夠,老太太又說,小孩,你除了吃,還會什么?人家娜娜還會彈鋼琴呢!人家娜娜還會畫畫呢!人家娜娜畫的畫,還在省美術(shù)館展覽過呢!老太太夸了娜娜半天,潛臺詞田小兵一聽就明白了,她這是說他田小兵沒有教養(yǎng),老給大人惹禍;說他田小兵長得難看,像個丑八怪;說他田小兵學習不好,是班里的渣子生。事實是,田小兵是個相當守紀律的男生,從來沒有惹過事;他長得也很出挑,眉清目秀的;他的學習成績也很不錯,雖然沒考班里的第一,但也在中上游。不過,他的確不會彈鋼琴,更不會畫畫。田寶成與馮莉夫婦都是小工人,別說給他買鋼琴、讓他上什么繪畫培訓班了,就是供他讀書,都有些捉襟見肘吃不消。
胖老太太還在對田小兵喋喋不休,也不知哪來的精力,田小兵只好又像非洲沼澤地里的河馬,仰起頭來,張大嘴巴,打了一聲雷也似的呵欠。老太太皺皺眉頭說,怎么,你聽煩了?知道你就這么沒出息!一揮手說,走吧走吧,睡你的覺去吧。你怎么能跟人家娜娜比呢!
田小兵逃如脫兔般地沖進屬于自己的小房間。
6
田小兵找來一本日歷簿,一頁一頁地翻動著。他發(fā)現(xiàn)一個月大多數(shù)有四個星期日,偶爾也有五個的時候,但最多不會超過五個,最少也不會少于四個。他之所以關(guān)心起這屬于天文歷法方面的問題,是因為在每個月里約有兩個星期日,那個叫唐靜華的女人要帶著她的丈夫和女兒來看老太太;而另外兩個星期日,她則要被丈夫帶著去看另一個老太太,也就是她丈夫的媽媽。另兩個星期日與他沒有多大的關(guān)聯(lián),但這兩個星期日,卻會改變或影響到他的生活。因為他是唐靜華的私生子,是唐靜華背著丈夫養(yǎng)在家里的,這個秘密絕對不能讓丈夫知道。所以在這兩個星期日里,他要做的事情就是從老太太家里躲開去,直等到他們一家三口享完天倫了,離去了,他才能返回。
田小兵當然不愿意這么躲出去,何況在不用去學校上課的星期日。星期日,他很想呆在床上睡個懶覺,可是,在這一天到來的時候,他房間的門卻總是早早地被人拍得山響。拍門的就是那個他應(yīng)該叫姥姥的胖老太太。她一邊拍著一邊喊,他若是起得稍有怠慢,她就會砰砰地把門拍得更響亮。田小兵膩煩那種手拍在門上發(fā)出的聲音,更膩煩那種從胖老太太嘴里發(fā)出的沙啞的像塞了一口痰似的聲音,他只要一聽到這種聲音,就會睡意頓消,三下兩下穿好衣物,來個逃之夭夭。當然臨出門時,他忘不了將手伸向老太太。
他說,拿來!
他說,快點拿來!
他要她拿來的是錢,這也是那個叫唐靜華的女人跟他談判好了的。她要在星期日這一天回家看媽媽 、享天倫,他則要為他們躲出去。他躲出去所得的報酬是一百元的人民幣,也是他在外一天的生活費。只是每次付這一百元錢時,并不是通過唐靜華給他的,而是通過那個胖老太太的手。胖老太太喜歡偷工減料,一百元她常常只給他一半兒。他說,還不夠,再給!她就給他添上二十元。他說還不夠,不夠我就不走。她就再給他添上二十元。直到她把一百元人民幣如數(shù)拿出來,他才把手縮回去。每次田小兵足額地拿到錢之后,就會聽到她在背后罵,這個王八羔子是個小財迷!田小兵聽了則在心里竊喜。他想,我是你女兒唐靜華生下的,你罵我王八羔子,這就是說你的女兒是個王八。你的女兒如果是個王八,那么你這個當媽的不是王八又是什么呢?
田小兵來到大街上。
城市的大街總是亂七八糟、車來人往、熙熙攘攘,好像武打片里亂馬交槍。城市的大街盡管亂,但有不少好去處,比方公園、網(wǎng)吧、溜冰場、游戲機房、百貨超市,還有花樣繁多的歌舞廳、俱樂部。但田小兵對這些去處一點興致也沒有,他只是漫無目的地在大街上走,將雙手插在褲袋內(nèi),無所事事的小流浪漢一樣四處游蕩。走得累了,他就坐在馬路牙子上歇息;渴了就買一瓶礦泉水,仰著脖子咕嘟咕嘟灌下肚去;餓了就找家麥當勞,把雞翅、薯條以及漢堡包吃得肚子圓;困了就找個街頭小公園,躺在排椅上睡一覺,直到天黑,估計那個叫唐靜華的女人及其她的丈夫女兒走掉了才返回。
通常已是夜里九點鐘。
又一個這樣的星期日到來了。但這天田小兵走下樓之后,卻沒有到大街上去游蕩。他在樓下找了個地方埋伏下來,等著唐靜華出現(xiàn)。自從住進胖老太太家,他有好些時間沒有見到唐靜華了。這個戴著墨鏡的女人不是不到她的娘家來,而是她來的時候他都在學校里。她之所以選擇這個時間段回來,當然是有意避著他。只是他不明白她避著自己干什么?他是她的兒子,是她的卵子與一個男人的精子在碰撞之下結(jié)合而成的產(chǎn)物。只不過,他們卵子與精子結(jié)合的性行為,不具備法律和道德的許可與保護罷了。田小兵現(xiàn)在沒有什么奢望,只想再目睹她一次。畢竟是她把他從肚子里生出來的,他的血管里流的是她的血。
田小兵埋伏的地方栽植著一片冬青,夏天里生長得很旺盛,埋伏在里面沒人能看得見。只是令人不怎么滿意的是,旁邊有一個垃圾箱,里面的垃圾都溢了出來,西瓜皮、塑料袋、剩飯剩湯,還有一些不明不白的衛(wèi)生紙、安全套,非常狼藉地堆積在那里,發(fā)出一股酸乎乎、臭烘烘的味道,讓他聞著特別難受。垃圾還招來不少蒼蠅,嗡嗡地在那里亂飛亂叮,有那么幾只還喜歡在他面部降落,搞得他極其厭惡。他想換一個地方,以便距這個垃圾箱遠一些??伤^察了一下,發(fā)現(xiàn)只有這個地方是看唐靜華的最佳位置,唐靜華只要在大院出現(xiàn),他就會看見她,而且能看著她的面部一直到進樓,因此,他就放棄了更換地方的念頭。臭味兒過來了,就捂一下鼻子;蒼蠅飛過來,就揮一下手。他像個盡職盡守的偵察兵,潛伏在那里嚴陣以待。
九點鐘,唐靜華來了。
她是坐著一輛藍色奔馳在大院出現(xiàn)的,車子在樓前一個空場停下來,第一個下來的就是她。她穿著一件白裙子,頭發(fā)還是那么高綰著,一陣風吹過去,正好把她的裙裾撩起來,一飄一飄的好看。更要命的是,她沒有戴墨鏡,一張完整的臉就暴露在田小兵的視線里。田小兵的眼瞪大了。只可惜距離遠了些,她的臉就像沒有調(diào)好的電視圖像,看上去有點兒模糊。不過,這也足以讓他覺得造化了。他激動了起來。隨著她出來的,就是那個叫娜娜的女孩子,她也穿著一條裙子,是一條花裙子,花裙子同樣給風吹得一飄一飄的。母女倆手里提著一個大方便袋,里面盛著超市里購來的用物和吃物,肩并著肩兒,手拉著手兒,說說笑笑、親親昵昵地走來。
田小兵的眼直了。
田小兵的心疼起來,并且在流血。他想,她和娜娜是母女倆,和我也是母子倆,憑什么她與娜娜就能在一起?憑什么就不能和我在一起?這也太他媽的有點不公平了吧?心的疼痛讓田小兵有一種要哭的感覺,鼻子甚至都開始發(fā)酸了,但他終于沒有哭出來。他知道自己天生不會哭。母女倆是什么時候走進樓洞的,田小兵竟不知道,他整個人呆在了那里,鼻尖上降落下一頭可惡的蒼蠅,并且明目張膽地在那兒閑庭信步,他都沒察覺。似乎過了許久,一個老女人過來丟垃圾,發(fā)現(xiàn)藏在冬青后面的他,跟他說話了,他才回過神。老女人說,孩子,你躲在這里干什么?
他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她。
老女人說,孩子,這地方是人呆的地方???
他還是不知道怎么回答她。
老女人皺起了眉,警惕了起來,說,孩子,你別是想干什么壞事吧?
他打了個機靈,知道老女人開始懷疑他是小偷什么的了,忙站起來,一溜煙地走掉了。
田小兵沒有再去大街上游蕩,他出了大院門,一頭鉆進一個網(wǎng)吧里。
那個網(wǎng)吧,是個離大院不遠,開在一個很隱蔽的小巷里的網(wǎng)吧。田小兵清楚地知道網(wǎng)吧是個什么樣的去處,去那里的孩子一般不是什么好孩子。你就是個好孩子,如果去那里幾次,也會變成壞孩子的。這之前,他從來沒有到過這種地方,應(yīng)該算是一個好孩子。可他現(xiàn)在不想再當什么狗屁好孩子了,他想讓自己變壞。變得很壞。當然了,他雖然是這么想的,卻沒有這么干,他最終所干的惟一的一件事,只是在網(wǎng)吧里呆了一個白天和一個通宵。從網(wǎng)吧出來,田小兵的眼睛已經(jīng)像安哥拉長毛兔一樣紅,嘴里的呵欠雷也似地打個不停。回到那個胖老太太的家時,老太太跳舞剛回來,手里還拿著紅綢子。看見他,臉就拉出三尺長。她想斥責他,但沒等她開口,他就閃開她,躲進自己的房間里,并且把門砰地一下關(guān)死了。一夜未合眼,他得好好睡一覺,以便把損失的精力彌補上。他連衣服也沒脫,就躺到床上去。
醒來時,已是晚上。他輕手輕腳從房間里走出來,胖老太太已經(jīng)不在,他知道她又跳健身舞去了。每天一早一晚跳健身舞,是她雷打不動的功課。睡了一個白天,他身體里的第一個反應(yīng)就是餓,肚子早咕咕地叫起來。他溜進廚房,想找一點吃物,可廚房里一點吃的東西都沒有。他罵了那胖老太太一句狗日的,只好去大街上吃麥當勞。田小兵膩煩吃方便面,可就是不膩煩吃麥當勞。兩塊雞翅,一只漢堡包,外加一杯可樂,基本上把肚子打發(fā)好了。
他從店里走出來。
此時,城市的街頭已是華燈燦爛,街兩邊走著的,全是花枝招展的男男女女。有許多年輕的夫婦帶著他們的孩子在街頭散步,那些孩子或擎在爸爸的肩頭,或抱在媽媽的懷里,或走在爸爸媽媽中間,讓爸爸媽媽每人牽著一只手,全是小公主小王子似的一臉幸福和滿足。他最不耐煩看的就是這類的情景,他對那些幸福的孩子嫉妒得要命,總是快快地把腦袋別過去。眼不見心不煩的道理他還懂。
他不知怎么又鉆進一家網(wǎng)吧里。
就是這一天,他在網(wǎng)吧里認識了一個朋友。這個朋友的性別和他相反,是個女的。她的名字取得有點土兒巴唧,叫趙小花。不過,趙小花長得相當漂亮,她比田小兵的年齡略大些,有十八歲,最多二十歲。當然,如果說她再大一些,也會有人相信,因為她發(fā)育得很成熟,個子高挑,胸脯豐隆,每個部位都很突出,看上去已經(jīng)相當富有女人味。田小兵覺得她很漂亮,并不是因為她已有成熟女人的味道。十四歲的他,對女人還知之甚少。他覺得她漂亮,是因為她的確漂亮,她的眉是那么細,她的眼是那么黑,她的嘴唇紅嘟嘟的,像是三月里盛開的一朵玫瑰。據(jù)他觀察,她最美的地方應(yīng)該是頭發(fā),她不扎辮子,也沒燙成什么爆炸式,她就是讓它們隨意地在肩頭披散著,一走起路來,飄飄灑灑的,像豪華的綢緞。田小兵第一次見她時,就特別留意這一頭金黃色的頭發(fā)。他真想伸出手來摸一摸。他想,用手摸她頭發(fā)的感覺,一定是相當受用的。
這日,田小兵又在網(wǎng)吧里玩通宵。凌晨三點時,他餓了,就跟網(wǎng)吧老板討了碗康師傅方便面來充饑。興許方便面的味兒揮發(fā)得太濃了,一個女孩子也開始饑腸轆轆,就也跟網(wǎng)吧老板討了碗方便面吃起來。他們就在一張桌上吃。桌子很小,兩人倘若埋頭吃,他的腦袋便能觸到她的腦袋。當然,他們都沒有埋頭吃。他們坐在那里,都用手捧著碗,用筷子挑著碗里的面吃。一面吃著一面打量對方,田小兵就看見她有一頭不同尋常的頭發(fā)。但他沒有對她說什么。他從不主動跟與自己差不多大的女孩子說話。田小兵應(yīng)該算是一個靦腆的小男孩??蛇@女孩子一點也不靦腆,她沖著田小兵開了腔,而且像那個應(yīng)該叫姥姥的胖老太太一樣管他叫小孩。
她說,小孩,你還是個學生吧?
他說,沒錯,我在上初二。
她說,小孩,你這么晚了不回家,明天怎么上學呀?
他說,去他媽的學校吧!
她望了他一眼,不再說什么,埋頭去吃碗里的方便面。她的頭發(fā)也太長了,有一些還很不聽話,喜歡朝她的前面跑,她就要不時撩到耳后去。每次向耳后撩頭發(fā)時,她還會厭煩地皺一下眉。田小兵就對她的頭發(fā)一點也不厭煩。他覺得那不是頭發(fā),那是金絲兒,每一根都價值連城。他多么想伸過手去摸一摸呀,可是他不敢,更沒有這個權(quán)力或者資格。不過,同她說說話,應(yīng)該還是有權(quán)力或者有資格的,因為剛才是她先主動與他說話了。他開了腔。他也管她叫小孩。她卻瞪了他一眼說,別叫我小孩!我不是小孩了。
他說,你不是小孩,還是老太婆?
她說,你才是老太婆!
他說,叫你小孩不行,叫你老太婆不行,哪,叫你什么?
她說,叫我姐姐。
他叫了她一聲姐姐。他十分沒出息地叫了她一聲姐姐。她應(yīng)得很痛快;很干脆,應(yīng)罷之后大笑了起來,笑得豐滿的小胸脯如同大海漲潮,澎湃起伏。
田小兵就和她這么認識了。就知道她叫趙小花。就知道她十八歲,初中沒畢業(yè)就下學了。田小兵還知道她是個孤兒。她的媽媽五年前出車禍死了,她的爸爸三年前領(lǐng)著一個野女人跑到上海去了。她現(xiàn)在自己一個人生活。她當然也知道了田小兵的一切?;蛘哒f同病相憐,或者說物以類聚,一碗方便面還沒吃完,他和她成了朋友。
7
田小兵睜開眼睛,天已經(jīng)大亮了,太陽光很無恥地從窗子里爬進來,熱乎乎地舔他的屁股。今天又是星期日。時間最喜歡與田小兵作對,他一向不歡迎的星期日,總是來得這么快。家里很靜,老太太舞著紅綢跳健身舞還沒回來,田小兵很從容地穿著衣服。他套上一件無袖衫,登上一條運動褲,然后趿著拖鞋就朝衛(wèi)生間跑。起床之后來個小便,是他每日必修的功課。他把積蓄了一夜的,發(fā)著氨水味的液體統(tǒng)統(tǒng)注入尿池,這才系著褲帶走出來。就在這時候,門忽然打開了。他原以為是那個胖老太太回來了,連頭也沒抬就返回小房間。沒想到剛轉(zhuǎn)過身,就聽來人叫了一聲他的名字。他回過頭,一下子就怔住了,沒想到來者是唐靜華。她穿著一身鴨蛋綠色的西服套裝,看上去再也不會有人比她更雅致,再也沒有人比她更有氣質(zhì)。只是令人惱火的是,她的鼻梁上仍然戴著一副墨鏡,像個電影里心懷叵測的女特務(wù)。
這應(yīng)該是田小兵被她帶到這里來,她第三次面對他。她好像有什么事情要跟他談。她讓他坐在了客廳里的沙發(fā)上,她則在他的對面坐下來。她的眼睛肯定是望著他的,但因為那狗日的墨鏡,他看不出她眼睛里是怎樣的目光。她開口了。她仍然管他叫田小兵,而且一本正經(jīng),聽口氣好像是他的班主任。她說,田小兵,你知道我找你來干什么嗎?
他只能用搖頭回答她。
她說,我要跟你好好談一談。我聽說你最近表現(xiàn)很不好。她一這么說,田小兵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是那個胖老太太向她告狀了。胖老太太是她安插在他身邊的克格勃。事實是,這些天他是表現(xiàn)得不太好。他開始逃學,頻頻出入網(wǎng)吧,而且經(jīng)常夜不歸宿。這樣的孩子,最是讓家長焦頭爛額的。田小兵不知道唐靜華算不算是家長,但眼下她是自己的監(jiān)護人,則是確定無疑的。他為自己的行為能讓她焦慮頭疼,能讓她破例在自己面前現(xiàn)身感到了得意。他什么話也沒說,等待著她的下文。接下來,從她口中說出的話,果然就是對他上述的所作所為進行的批評和指責。只是她說了不知多少比天還要大的道理,他卻從這個耳朵里聽進去,馬上又從那個耳朵里溜了出來。他在心里說,唐靜華女士,您就別在這里費唇舌了,我不會聽你的!豈止不會,你越反對我干什么,我就越要干什么,我就是要與你做個對頭,看你有什么奈何!
田小兵是這么說,也是這么做的。唐靜華戴著墨鏡走掉了,他則追著她的屁股去了網(wǎng)吧。只是到了網(wǎng)吧門口,他怔在了那里,他看見兩道白色的封條,交叉著把網(wǎng)吧給封了。他立在那里正不知道干什么好,忽然看見了趙小花,她正在不遠處微笑著望著他。趙小花向他招招手,說,嗨,小孩,我?guī)闳€地方玩好不好?他走過去,問她到什么地方,她說,當然不是天堂了,不過也不是地獄呢。他說,那到底是什么地方?她沒再跟他賣關(guān)子,說,我的家。她一說她的家,田小兵就想起她和自己差不多的身世,就對她的家涌出一種好奇來。他說,好啊,只要你不介意,我何樂而不去?她一甩那一頭把他迷倒的秀發(fā)說,那你就乖乖兒跟著我走。正好有一路公交車在旁邊停下來,她就扯著他的手跳上車。
過了幾個站,從車里下來,他跟著趙小花走進一個破爛的小巷。到了小巷的深處,又走進一個破爛的小院,接著走進一個破爛的小樓。在小樓的最高那一層,在一個破爛的防盜門前,趙小花站下來,回頭對田小兵說,這就是我的家。她說著打開一把破鎖,帶他走進一個房間。房間面積不很大,有二十平方米,或者三十平方米。他發(fā)現(xiàn)在這個不大的面積里,臥室、廚房以及客廳都集中在一起,所有的家具也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破的。但趙小花并不因此而難為情,她一進門,就率先坐在一張破沙發(fā)里,還將一條腿蹺起來,疊在了另一條腿上,并一下一下地顛著。
她對他說,嗨,小孩,坐呀,客氣什么。
他站在那里沒有動。
她又說,小孩,你怎么不坐呀?哦,你就喜歡站著是不是?
他沒說是,也沒說不是,但仍然站在那里沒有動。
她就不再理會他,一會兒顛一下腿,一會兒甩一下頭發(fā)。后來她站起來,打開了旁邊的冰箱,從冰箱里取出兩瓶可樂,砰地一聲打開瓶蓋遞給他,又砰地一聲打開另一聽,自己對著瓶口喝起來。她邊喝邊對他說,小孩,喝呀?不喝白不喝!他其實早渴了,便不再客氣,對著瓶口也喝起來。他把可樂喝完了,她也把可樂喝完了。她說,小孩,咱們干點什么呢?他說不知道。她說,你喜歡聽歌嗎?他說,我一點也不喜歡。她又說,那么咱們看片吧。她說著找出一個碟,推進了影碟機,一會兒電視上就現(xiàn)出畫面來。一看畫面,田小兵呆住了,沒想到她放的竟是黃片,上面有一個男人一個女人,正脫得赤條條的在那里干著不要臉的事。
他還是第一次看黃片,臉紅了,心跳起來,血管里的血在呼呼地朝腦門上涌,身上淌出豆子似的大汗來。他的樣子她當然全看在了眼里。她嘎嘎地笑起來,說,你還是個童子雞呀?他說,你快關(guān)了吧,多下流呀!她說,這怎么是下流呢?這叫做愛呢!他說,不!這是搞流氓!她又嘎嘎地笑起來,笑得長發(fā)一顫一顫的。笑罷,她還是把影碟關(guān)了。只是關(guān)了之后她突然抱住了他,將手探到他的下面去,說,來,我教你!我們也做愛吧。
他嚇得一聲尖叫,來了個逃如脫兔。
有很長一段時間,田小兵沒敢去趙小花家,有時在大街上見著她,總是羞慚地躲開去,她則拿一種嘲弄的目光望著他,發(fā)出一串銀鈴似的笑。
8
學校很快就放暑假了,一年之中最熱的季節(jié)來到了。
田小兵所在的這個城市尤其熱,總是被人稱之為火爐子。似乎火爐子也沒有這么熱。不過,在田寶成沒死的時候,田小兵倒是很高興放暑假。放了暑假,他可以同爸爸一起去游泳,還可以同他一起去看魯能隊的訓練。如果有主場賽事,父子倆是一定要去現(xiàn)場觀看的。他們爺倆兒每人拿只小喇叭,鼓著腮幫子拼命地吹,那實在是一件讓人快活的事情??墒牵衲甑氖罴儆质橇硪换厥铝?,田寶成死了,成了一丘墳,田小兵游泳看球的興致就一掃而光了。雖然他又迷上了上網(wǎng),可他常去的那家網(wǎng)吧給取締了,沒取締的網(wǎng)吧也有了新規(guī)定,像他這種還在上學的孩子,人家已經(jīng)不準許他們進門了。
他只好在家里呆著。
其實,就是那些網(wǎng)吧還準許他去,田小兵也去不成了。一放暑假,他就失去了自由。那個胖老太太在女兒唐靜華的授意下,已經(jīng)不允許田小兵隨意外出了。她出門去跳健身舞的時候,就把門從外面鎖上;她呆在家里的時候,就把門從里面鎖上,總而言之,就是不讓田小兵出門半步。田小兵成了籠子里的一只麻雀。他氣得跳高,又沒有奈何。更要命的是,胖老太太還奴役他,讓他為她打扇。夏天,這個城市熱得像個火爐子,是一點也不假的,胖老太太就天天熱得要死要活,可她天生又有個賤毛病,用不得空調(diào),只要讓空調(diào)那么一吹,她就過敏;除了空調(diào),電風扇她也不能享受,只要讓電風扇那么一吹,她準感冒。她惟一避暑的辦法就是搖扇子。她有一把《西游記》里鐵扇公主搖的那種芭蕉扇,每天她就坐在那里搖啊搖,但不管怎么搖那芭蕉扇,汗水依舊喜歡在她身上流。
沒想到她竟把搖扇子的工作讓給田小兵來干。田小兵說,你自己不會搖?憑什么要我搖?她說,你這個小孩,怎么這么懶?你知道你住在哪里?吃的誰的?不聽話我把你轟出去!她說著一把扭住他的耳朵揪過來,將扇子塞給他,讓他為她搖扇。田小兵沒別的辦法,只好站在她的背后搖起來。她則在椅背上一躺,非常受用地閉上眼睛。讓田小兵受不了的是,她的身上不時揮發(fā)出一股股腐尸般的酸臭,并且老是朝著他的鼻孔內(nèi)跑,讓他喘不過氣來。他想,一個暑假差不多兩個月,若是天天這么給她打扇,那可就完蛋了,簡直就是生不如死!后來,他一面給她搖著扇,一面考慮的是如何從這個魔窟般的地方逃出來。
三天之后他覓到了時機,胖老太太要去衛(wèi)生間方便,他看見那枚鑰匙就丟在椅子上,連猶豫一下也沒有,他跳起來,抓過那鑰匙在手里,來了個溜之大吉。
田小兵這次溜出來,就不打算再回去了。他想起那個叫趙小花的女孩子,他想,她能一個人過日子,我田小兵為什么就不能?我為什么還要呆在這里受那個胖老太太的役使呢?至于那個每當見他時就戴著墨鏡的唐靜華,更指望不上她了。他想,我就是在她身邊生活一輩子,也別指望能從她的眼里看到所希望看到的目光。她的那種目光是屬于那個叫娜娜的女孩子的,與他田小兵沒有絲毫關(guān)系。既然如此,還有什么可留戀的?走,離開這狗日的地方,也許是最好的選擇。
田小兵坐上了一輛擁擠不堪的公交車。
他回到了原來居住的那個大院。馮莉跟著人私奔了,田寶成死了,但那房子還在,而且他手中還握有開門的鑰匙,他只須將鑰匙捅進那鎖的屁眼里,一旋一扭,就會走到里面去。就會像那個趙小花一樣,擁有自己的世界了,就可以自由自在地在這個世界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了。這么想著,他亢奮起來,加快了腳步。
他來到那座熟悉的宿舍樓,走進有些昏暗的樓道里。他沿著樓梯拾級而上,一會兒就站在那棟熟悉的,在里面生活過十四年之久的房門外了。他站在那里喘了一口氣,連猶豫也沒有,就把鑰匙探進鎖屁股,只一旋,那鎖就吧嗒一聲開了,再用手一推,那門輕易而舉地打開了。他一頭就沖進里面去。然而,沖進里面去的田小兵,卻一下子定格在了那里。他驚得瞪大了眼,張著嘴巴說不出話來。
他看見了馮莉。
他看見馮莉正與幾個獐頭鼠目的狗男女在那里搓麻將。他推門進來半天了,他們似乎還沒發(fā)覺,依舊搓得熱火朝天。還是馮莉最先看到了他。她抬起腦袋來,打了一個怔,便把手里的麻將一推,走到他面前來。她望向他的目光還是充滿厭惡與冰冷。她說,小兵,你怎么回來了?你不是跟著你親媽享福去了嗎?又跑回來干什么?他站在那里沒有回答她。心想,問這類話的人應(yīng)該是我,你馮莉不是跟著那個姓胡的家伙私奔了嗎?怎么又回來了?但他什么也沒問,只是從牙縫里擠出三個字,狗日的!然后摔門而去。
他決定去找趙小花。他不在乎她對他的輕蔑和嘲弄了。他太著迷她那緞子似的金色頭發(fā)了。
他朝趙小花家走去。
雖然只去過趙小花家一次,但路還記得一清二楚。他坐上一輛公交車,很快就來到那棟破破的樓下面。時間是中午十一點鐘,這個時間趙小花不一定會在家,但他還是上了樓。他清楚,在她家門口守株待兔,應(yīng)該比去大街上找她更聰明和智慧。他來到她的房門前,卻聽到趙小花的房子里有動靜,而且動靜還挺大,好像有個男人和女人在里面說話,那男的還不停地咳嗽著。他的眼睛立時亮起來:趙小花在家。他伸手拍了一下門,門輕輕地開了一條縫,從里面探出一只腦袋來。他一看,正是趙小花。她那美麗的頭發(fā)還是那么披散著,看上去像迷人的綢緞。她把門打開,讓他走進去。一進門,他就看見了那個男人。他約有三十歲,理著板寸,鑲著金牙,正歪在一張破破的沙發(fā)里吸煙,下面蹺著二郎腿,嘴里吐著一個接著一個的煙圈兒。
趙小花先把田小兵介紹給那男人,又把那男人介紹給了田小兵。田小兵就知道他叫徐三。趙小花管他叫表叔,田小兵也就只好管他叫表叔。
徐三對田小兵的出現(xiàn)挺歡迎,他吐掉口中的煙蒂,用手拍著他的后腦勺,一連說了好幾個不錯,然后便請他和趙小花去吃館子。他帶著兩人下了樓,來到大街上,又叫了一輛出租車,三人就走進一個挺不錯的館子里。徐三一連叫了好幾道說不出名堂的菜,對田小兵與趙小花說,孩子們,吃,盡管吃!跟著表叔我好好干,天天有館子吃!徐三說著抓起桌上的一只醬雞,撕下一條雞大腿,塞到了田小兵手里。田小兵的肚子早餓了,伸手接過,張大嘴巴就啃起來,嘴角上流出的油花子像蚯蚓似地在下巴上爬。
表叔說,好吃嗎?
田小兵說,好吃。
趙小花說,吃慢點,別噎著。
田小兵說,才不會!
田小兵說著,一條雞大腿早已無影無蹤。
從館子里出來,徐三派給了田小兵一個工作,要他去火車站對門一個小件寄存處,取一個包。取出包之后,讓他再送到長途汽車站的另一個小件寄存處。他對田小兵說,如果你把這件事情做完了,就可以從我這里得到一百元錢。
田小兵的眼睛唰地一下就亮了。他知道,一百元錢可不是個小數(shù)目!馮莉在胡老板的水餃店打工時,一天的工資是二十元;田寶成在那家個體紡織廠打工時,一天的工資是二十五元,而他只是去取一個包,就是整整的一百元!這太讓他難以置信了。就想,我田小兵如果天天能掙到一百元錢,不但可以吃麥當勞、可以去網(wǎng)吧,隔三差五的,吃個館子也不成問題了。
他對徐三說,表叔,這個事兒我干!
9
第二天,田小兵就坐上公交車,奔火車站去了。
天還是熱,這個城市的夏天總是熱得讓人受不了,公交車里塞得滿滿當當,人擠著人,熱得都像蒸籠了。田小兵夾在一個胖女人和一個瘦男人中間,活似三明治里的一截小火腿腸。不過,他心里挺高興,他巴望著快快趕到火車站,到小件寄存處去取那個包。取了那個包之后,再趕到長途汽車站,把那包寄存在另一個小件寄存處。干完這一切后,他便可以返回趙小花的家面見徐三了。他就會從這個所謂的表叔那里,取那一百元叫人民幣的東西了。離開那個胖老太太后,那種紙質(zhì)的、淺紅色的叫人民幣的東西,對田小兵來說是太重要了!
公交車盡管像匹垂死的老牛,走走停停、有氣無力,還是在田小兵急得不能再急時,到了火車站。他從車里擠下來,按照徐三的指點,找到了那個小件寄存處,又按照徐三的指點,找到了一個瘦得像麻稈似的干巴老頭。他接著按照徐三的指點,亮出了一張取存件的小紙條。干巴老頭戴上一副老花鏡,對著那張皺巴巴的紙條看了又看,狐疑地盯了他一眼,什么話也沒說,回身進了套間,從里面取出一個包,把那包塞到了他手里。那是一個塑料包,比肥皂略大些,比磚頭略小些,包扎得方方正正、結(jié)結(jié)實實,他拿在手里,有一種沉甸甸的感覺。他同樣對那個干巴老頭什么話也沒有說,揣了那包在懷里,扭頭就走了。
他去了長途汽車站,將那包存在了另一個小件寄存處,便快快地返回趙小花的家。
一進門,就見到了徐三,他和趙小花正在那里吃西瓜。一個籃球那么大的西瓜切開兩半兒,兩人每人一半在手里捧著,另一只手里拿著一把小湯匙,正吃得熱火朝天。徐三的下巴上,還有瓜汁流下來,嘀嘀嗒嗒的,像紅色的血??匆娝M門,徐三丟下瓜,把手探進懷,取出了一張人民幣,在空中嘩嘩地甩了一甩,塞到了他手里。在塞給田小兵人民幣的同時,還贊許性質(zhì)地拍了拍他的后腦勺,說,小兵,好好干,有你好吃好喝好玩的!
隨后的日子里,每隔一天兩天,田小兵就為徐三做一次取包送包的事情,每完成一次回來,他就會從徐三那里得到一張面額百元的人民幣。
徐三給他的人民幣,還大都是新幣,質(zhì)地堅硬,票面潔凈,拿在手里一甩,嘩嘩地響。他把它們小心地藏在背心里面的一個口袋內(nèi),再把口袋用一枚曲別針別牢。不管白天還是黑夜,他都這么帶在身上。每天,時不時的,他還會不由自主地伸手摸一摸,每當摸著那個口袋里的鈔票在日益增多時,他就會很驕傲,很充實,很快樂。
他又去為徐三取包了。
他把包從火車站的小件寄存處取出來,又送到長途汽車站的小件寄存處。從長途汽車站出來,他沒有像往時那樣坐上公交車急著去見徐三。他沿著那條把省城一切為二的南北大馬路,一步一步地向前走著。時間已經(jīng)是夏尾了,但天還是熱。不過,今天的氣溫并不高,在他乘車去火車站取包時,下了場暴雨,暴雨在折騰了整整一個半小時后,便把省城弄成了水鄉(xiāng)澤國?,F(xiàn)在暴雨早停了,天上出了顆圓太陽,省城的馬路、樓舍和樹木,都跟水洗了似的干凈與清潔,有小風刮過來,爽爽的讓人很愜意。他就不想再擠公交車了,干脆徒步走,以便呼吸一下新鮮的空氣。整整一個夏天,他憋悶毀了。一面呼著新鮮的空氣,一面走,他一面還在嘴里吹起了歡快的口哨。
忽然,有人從后面追上了他,把他給攔住了。他嘴里的口哨猛丁打住,搭眼一看,是個女人。女人跟馮莉、唐靜華的年齡差不多,但她沒有馮莉的濃裝艷抹,也沒有唐靜華的黑黑墨鏡,女人穿著一身素色的衣服,素色的衣服讓那場暴雨淋濕了。她的頭發(fā)也濕了,毫無章法地散亂在那里,有一綹還搭在了額前,把人顯得很憔悴。她把田小兵攔住,就急切地在他臉上看,但她看著看著,眼睛只是閃了閃光,就悠地一下熄滅了。
女人嘆息一聲道,對不起,我認錯人了。你不是小強。
田小兵不由脫口說,小強是誰?
女人說,我兒子,他三天前出走了,到現(xiàn)在還沒有找到!女人說著,眼里忽然閃出淚花來,亮亮地爬到了腮上。
田小兵還是不由地脫口說,你兒子怎么會出走呢?
女人萬般后悔地說,都怪我,他要買電腦, 我沒有答應(yīng)他。
女人說著抹著淚,怏怏地向前走去。走了幾步又停下來,迅速地在路邊的車站牌上貼了一張什么,接著又向前走。走到一根電線桿旁,她又站下來,又迅速在上面貼上一張什么。田小兵站在那里望著,知道女人張貼的是什么。毫無疑問,一定是尋找她兒子小強的尋人啟事。他大步走過去一看,果然,啟事上面還有她兒子的照片。她兒子的年齡和自己差不多,也就十三四歲的樣子。這個年齡段的孩子,應(yīng)該和他一樣正在上初中。可是,他卻因為媽媽沒有給他買電腦,就離家出走了,讓他媽媽這么著急地尋找。他想,如果換了我,我是不會提這個非分要求的,更不會因此而離家出走的。這個小強太不聽話了!
想著小強,田小兵就不由想到自己。他就突然意識到,自己也是一個離家出走的孩子。他計算了一下,自打那天逃離胖老太太家,到今天差不多有一個月的時間了。這一個月的時間里,不知道那個叫唐靜華的女人是怎么表現(xiàn)的?她也和小強的媽媽一樣著急流淚嗎?她也和小強的媽媽一樣一邊四處尋找著,一邊張貼尋人啟事嗎?盡管他田小兵的突然闖入打亂了她的生活,讓她尷尬,讓她不怎么歡迎,但畢竟是她的親生兒子呀,畢竟是他的監(jiān)護人?。坑H生兒子出走了,她不會無動于衷吧?沿著馬路走著,田小兵突然注意起路邊的尋人啟事來。路邊的尋人啟事林林總總,形形色色,多得數(shù)不清,但他把一條長長的馬路走過了,把那些多如牛毛的尋人啟事看遍了,也沒有看到一張由那個叫唐靜華的女人張貼的,尋找一個叫田小兵的出走孩子的尋人啟事。
田小兵的心中充滿了沮喪和悲傷。他的鼻子一陣發(fā)酸,忽然又有了要大哭一場的欲望。不過,他最終還是沒有哭出來。他想起來了,自己是一個不會哭的孩子。至少到目前為止,他還從來沒有哭過。
10
后來的一段時日里,田小兵又多次為徐三去取包與送包,自然又多次從徐三那里得到那種叫人民幣的東西。每當?shù)玫竭@種紙質(zhì)的,捏在手中一搖還嘩嘩作響的東西時,田小兵就覺得像是拾到了從天上掉下來的餡餅兒。
天上無論如何都不會有餡餅掉下來,這應(yīng)該是人所共知的常識性問題,可是,田小兵卻品嘗到了天上掉下的餡餅,這一度讓他嘻嘻而樂,竊以為逃到樂園里來了。只是他受用著這種香噴噴的餡餅還不到兩個月,就讓那些戴著大蓋帽的警察給粉碎了。這是一個星期日,他又出色地完成了任務(wù),表叔徐三很高興,他在拍了拍田小兵的后腦勺之后,又帶著他和趙小花來到一家館子。在那家館子里,他要了一份肥牛,一份烤鴨,還有一桌香味四溢的食物,三個人便圍桌一坐,大快朵頤起來。也就是在這時候,一件意外的事情發(fā)生了,只見幾個警察突然破門而入,將他們撲倒在地,胳膊別燒雞似地別起來,又咔嚓一聲戴上手銬,押著出了門,隨即塞進一輛警笛鳴叫的警車里。
他們被關(guān)進了看守所。
在接下來的審訊中,田小兵才知道,徐三和趙小花是一個販毒集團的成員,他到火車站取的那些包里就是毒品。他雖然還是個孩子,可知道販賣毒品是什么罪行,不但嚇得腿都打起軟,還嘩嘩地尿了褲子。盡管在那個他應(yīng)該叫姥姥的胖老太太家里時,他曾想過要墮落,要變壞,但是事到臨頭,他還是害怕了。而且怕得要命。想起警察不知怎么處置自己,他恐懼得想來一通哇哇大哭,只是他的嘴咧了咧,卻沒有哭出聲音來。
隨后的日子里,田小兵就一直關(guān)在看守所一間鑲著鐵窗棱的小黑屋子里,成日被那些荷槍實彈的看守嚇得瑟瑟發(fā)抖,而且不知有多少次極其不爭氣地嚇尿了褲子。
就這么著過了半年。
半年之后,他們的案子才算了結(jié)。
徐三被槍決了,趙小花也判了刑。因為田小兵還是個孩子,而且對徐三販毒的勾當并不知情,所以獨他沒有給判刑。非但沒有判刑,他還被宣布無罪釋放了。
走出看守所的那一天,他高興得都不敢相信是真實的。他一面從小黑屋子里向外走,一面掐了掐自己的大腿。大腿一陣疼痛,才讓他知道自己的確被放出來了。他抬起腦袋,看了看天上的太陽,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是唐靜華來領(lǐng)的他。當他在看守所大門口看見生身的媽媽時,他高興的心情讓他不由又生出大哭一場的欲望。但是,不知為什么,這一次他還是沒有哭出來。他看見這個應(yīng)該叫她媽媽的女人還是戴著那副狗日的墨鏡,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他就要涌出眼眶的淚水不由自主地又凝固住了。母子相見,唐靜華沒有對他說什么話,甚至連看他一眼也沒有,轉(zhuǎn)身就朝看守所門外走,田小兵只好老實地跟在了她后面。兩人就這么一直走出看守所的大門兒,坐上一輛出租車。
坐在出租汽車里的唐靜華,仍然陰沉著臉不說話,墨鏡后面的眼睛看不出睜著還是閉著。田小兵怯怯地望了她一眼,張嘴想跟她說什么,可看到她臉色陰沉面無表情的樣子,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車里的氣氛壓抑得讓人受不了,他真希望她能跟自己說點什么,哪怕是大聲斥責幾句,或者給他幾個嘴巴子,可是她沒。她只是冷了臉呆坐在那里,像個木頭人。出租車繼續(xù)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行走,他原以為她會帶著他回那個胖老太太家的,沒想到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她又帶著他走進一家茶館里。
茶館還是春滿園茶館,田小兵認了出來,那個包間也是上次來過的包間,田小兵也認了出來。推門走進去,田小兵就一下子怔住了,他看見了那個狗日的馮莉。她正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在那里等待著他們??匆娝麄冞M來,她忙忙地站起來,沖著唐靜華露出討好的笑臉。一面討好地笑著,還一面討好地給唐靜華讓座。唐靜華沒有坐,只是站在那里用冷眼睨著她,半天之后才開腔。她說,人我領(lǐng)回來了,現(xiàn)在交給你,再出什么事,可與我沒一點關(guān)系了。
馮莉忙說,是,是,與你沒一點關(guān)系了。
唐靜華說,那就好,咱們一切按電話上說的辦。
馮莉忙說,嗯,一切按電話上辦。
唐靜華沒再說什么,也沒再看田小兵一眼,她推了推架在鼻子上的墨鏡,突然車轉(zhuǎn)了身,隨即邁著風度款款的步子走掉了。在一邊站著的田小兵,早呆在了那里,一時還不明白這是發(fā)生了什么事。當然,很快他就明白了,這就是說,他又讓唐靜華遺棄了。像十四年前他剛生下來時一樣,她再次把他交給了那個叫馮莉的女人。眼下的田小兵,就像一只足球,被親生母親一個大腳,踢回了對方的場地。而那個平時見了他就一臉冰冷的馮莉,竟然再次收下了他。
跟著馮莉回到原來的家,田小兵才知道,馮莉之所以又跑回來了,原來是讓那個大袋鼠似的胡老板給甩了,她無處可去,才又回到了這座城市。但是田小兵并不知道,在他關(guān)進看守所的日子里,唐靜華和馮莉曾經(jīng)在電話里有次長達一個多小時的談判,談判的內(nèi)容就是關(guān)于他的歸屬和安置。最后,以唐靜華每月支付馮莉三千元生活和收養(yǎng)費,這筆生意才算搞定。要知道,每月得三千元,對于下崗工人馮莉來說,無疑是個天文數(shù)字,但對于唐靜華來說,實在是九牛之一毛。她那個叫志東的老公,是一家國有集團的老總,年薪超百萬;唐靜華本人也在省政府某個廳任職,而且還有繼續(xù)升遷的趨勢,不說工資,單每逢節(jié)日收到的購物卡,就是幾十萬。唐靜華之所以不認這個私生子,就是因為她和老公都是社會精英,是那種有頭有臉有錢有勢的主。你想想,她當年生過私生子的消息假設(shè)傳開去,她的臉面朝哪兒放?因此,她這么對待田小兵,也就不難理解了。其實,不僅田小兵不知情,馮莉也不知情,否則,若讓她知曉這個情況,她跟唐靜華討要五千元,她也會答應(yīng)的。不過,就這三千元,她已經(jīng)夠滿足的了,像憑空里揀了一個寶似地樂開了花。
這次變故,學校早將田小兵除名了,不知是在馮莉還是唐靜華的奔走下,他又進了一家新學校,只是新學校離家更遠了,得換五路公交車,走十幾站路才能到達,單耗在路上的時間就一個多小時。因此,每天他必須更早地起床,更簡單地吃飯,更快地下樓,才能準時趕到學校。他雖然回歸到原來的家,但田寶成死了,已經(jīng)沒人為他做早餐,他的早餐還是那種吃膩了的方便面。這沒辦法,他只能接受這個現(xiàn)實了。他只希望自己快點完成學業(yè),多長點本事,將來靠自己的努力在這個世界立身。
讓田小兵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的是,那個叫馮莉的女人在他歸家沒幾天之后,就露出本來的面目。她望向他的目光依舊是厭惡和冰冷,她在他面前依舊態(tài)度惡劣,頤指氣使。她沒有跟著那姓胡的私奔前,只有星期日這一天在家聚眾搓麻將,可她現(xiàn)在,幾乎天天在家里聚眾搓麻將。田小兵每天放學回來,總是見她與那幾個獐頭鼠目的狗男女圍在那里搓得熱火朝天,弄得一屋烏煙瘴氣、垃圾遍地。吃晚飯的時候,他們依舊不肯散去,仍是吃一碗康師傅方便面,然后再赤膊上陣。有一天,馮莉儲備的方便面沒有了,她又像往時那樣支派田小兵去購買。
田小兵說,我不去!
她跳將起來說,什么?你敢不去?你好大的膽呀你!
田小兵堅決地說,我就是不去!要吃自己去買!
她蹭地一下就跳過來,擰住了他的耳朵。她說,田小兵,你再說一遍?你到底去不去?
田小兵現(xiàn)出一副視死如歸的樣子說,你打吧,打死我也不去!
她的臉立馬氣歪了,巴掌高高地舉起來,啪地一聲就甩他一個大嘴巴子。隨著一陣火辣辣的疼,田小兵用手一抹嘴,竟有一股鮮血淌出來。
田小兵還從來沒有流過血,一種恐怖和憤怒,立時充斥了他的心。他突然像一條瘋了的狗,怪叫著向她猛撲過去,一口就咬在她的胳膊上。她疼得尖聲大叫著,用手來抓田小兵的臉,他一下又咬住她的一根手指頭,她疼得再次如宰豬似地叫起來。這時,那幾個獐頭鼠目的狗男女似乎才明白發(fā)生了一件什么事,忙跳過來勸阻,七手八腳將她扯開,拉進了臥室內(nèi)。田小兵卻仍然不肯罷休,一用勁,就把那麻將桌給掀翻了,桌上的麻將,稀里嘩啦全滾到了地上;接著抓起一只小方凳,掄圓了,把家里所有瓷質(zhì)的,陶質(zhì)的,玻璃質(zhì)的器皿砸了個稀巴爛。
田小兵瘋狂了,已經(jīng)什么也不顧了!后來等他漸漸冷靜了下來,便拿定了一個主意,他要走,到遠方流浪去,永遠不再回這個家,永遠不再回這個城市了。至于要到什么地方去流浪,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再也不想見到這個叫馮莉的女人了,也再不想見到那個叫唐靜華的女人了。他在心里大聲說,讓這兩個女人都見鬼去吧!主意一拿定,他就立刻動身了。但他沒有直接去火車站,在離開這個城市前,他還有一個人要告別。這個人不是別人,就是他的養(yǎng)父田寶成。他來到大街上,叫了一輛出租車,來到郊外一座墓園里。
深秋了,樹上的葉子正在飄落。剛下過一場雨,墓園里的松柏似乎更顯青翠,枯草叢中,還有些不知名的花開著。他下了車,沿著臺階一路攀登,終于走到田寶成的墓前。這是田寶成死后他第一次來看他,差不多有半年了,他的墳?zāi)股弦验L滿萋萋野草,墓碑上還爬上了一棵牽?;?,牽?;ㄩ_出的小花朵,像一只只美麗的小喇叭。田小兵站在墓前久久沒有動。不知過了多久,他才想起帶來的香與紙。他忙從包里取出來,擦燃火柴點著了。香與紙都一齊燃燒了起來。在紙的火苗與香煙的繚繞中,他的眼前竟出現(xiàn)了幻覺,他看見那土堆裂開了一道縫,田寶成帶著微笑從里面走了出來。田寶成一見田小兵,就把他抱住了,用他粗大的手來輕拍兒子的后腦勺。
他說,小兵,你還好嗎?
田小兵說,我不好,我沒有爸爸了,也沒有媽媽了,我成孤兒了。
田小兵接著問田寶成說,爸爸,你還好嗎?
田寶成說,我也不好,我一個人在這里,好寂寞、好寂寞。
田寶成說著眼圈兒紅了。田小兵說著眼圈兒也紅了。
眼圈兒紅了的田小兵,知道爸爸在這里的確很寂寞。他死了,燒成了一把灰,又埋在了這野山野崗上,他的兒子也沒有來看看他,你說他能不寂寞嗎?而且田小兵知道,他今后還會更寂寞,因為自己就要離開這個城市了,要一個人去流浪了,并且發(fā)誓再也不回來,來陪他看他的機會就更微乎其微了。這么想著,他不由流下淚水來,縱縱橫橫地在臉上亂淌。后來,他的幻覺消失了,田寶成又返回那個墳堆兒,他的淚還在流,而且一串一串的,像山里豐盈的泉水。他忙用手去抹,可一股抹去了,一股又涌出來,源源不斷。他就奇怪地叫起來。他說,田小兵,你怎么哭了?你不是從來不哭嗎?為什么現(xiàn)在卻哭了,還流了這么多淚水?止也止不???他不知道這是為什么。他自己無法回答他自己。他想,既然無法回答,那么就索性讓淚繼續(xù)流,盡情地流吧!哪怕流成江,流成河!一邊流著,他還一邊放了大聲音,來了一場痛快淋漓的大哭。
責任編輯 王宗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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