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哥死了,有很長一段日子,我無法排遣心里的痛苦和難過。
上世紀七十年代那個計劃經濟時期,我上小學,營養不良,查出患有貧血癥,表哥整整為我輸了七年的血,一直到我高中畢業。那時他在縣水泥廠當電工,兼跑采購,隔三差五出差到城里,為廠里買水泥、電纜、變壓器和小五金,省下兩塊五的差旅費住在我家,除了陪我去醫院輸血,幫我媽干一些拉煤球腌白菜的體力活(我爸有心臟病)外,最讓我心花怒放的是帶我去電影院看電影。那時他來蕪湖的次數很多,一來我姨娘死得早,姨父又娶了別的女人,他把我家當成自己的家了;二是我媽在市紡織廠替他找了個擋車工的對象,倆人談得很熱乎,據我媽講,女方身體不好,她相中的就是我表哥壯得像頭牛。
那時候沒有通宵電影,但有連放兩部的夜場,前面放映的一般都是《新聞簡報》或者國產故事短片,不外乎是朝鮮或者阿爾巴尼亞電影。我看得津津有味,我表哥不感興趣,低頭打瞌睡,但有一部國產農村題材的故事片叫《一副保險帶》,只要電影院一重復放映,他從不錯過,直到我成年上大學,他有次和我喝酒,不好意思地告訴我他喜歡電影里那個女會計,因為她胸脯波濤洶涌,長得很豐滿。
這個電影情節我已經忘得干干凈凈,后來上網一查才回憶起來,電影里面有個盜竊分子叫邱金才,雖然是個反面角色,但我表哥欣賞他的為人處事,簡單地講,那個邱頭腦靈活,他替生產隊買了副電工用的保險帶,是牛皮的,多花了些錢,女會計不讓報銷。我表哥指出這個電影拍得很假,安全第一是人命關天的大事,這個出發點是對的,憑什么女會計上綱上線說成是階級斗爭的新動向呢?萬一用了麻繩保險帶出了人命,這個責任誰負責?其二,為了安全生產,真買了副牛皮保險帶,隊長已經告誡社員今后要發揚勤儉節約的傳統,而且也同意報銷了,女會計有什么權力不讓報呢?不服從領導本身就是錯誤的行為?我當時還小,沒有什么是非觀,看電影無非是看熱鬧,我懵懵懂懂意識到我表哥雖然沒文化,可也像那個電影里的邱會算賬,用現在的話講,既有安全意識,又有服從意識。
作為回報,每次來我家,我成了他的小會計,為他整理亂七八糟的買貨票據,填寫報銷單,我不清楚是不是受他潛移默化的影響,以至于八十年代上大學,我報了經濟管理專業,畢業后分到市委秘書辦,給分管經濟工作的田副書記寫調研報告。
幾年后,也就是九十年代初,因為工作出色,我和一個叫江宇翔的同事一起被選送省黨校學習一年,畢業時我寫的一篇關于經濟技術開發區汽車電子產業園、汽車零部件出口基地和新型工業化產業示范基地的論文,被收錄進人民大學報刊復印資料的核心期刊,這是對我才學的重要肯定,立刻受到各方關注,省黨校和省組織部征求我意見,要留我下來搞政策研究,我婉言謝絕了。一方面是田副書記在我進黨校學習前就和我通過氣,回來后,也就是1993年,市里正在籌建國家級經濟技術開發區,他要讓我在開發區管委會下面的招商一局當局長,既專業對口,學有所用,又能在基層鍛煉過渡一下,為今后的進步打好基礎,講白了,他是想培養我,覺得我人厚道,踏實,有責任感。他不太喜歡那個江秘書,為人陰滑,陰,是指他背后戳戳搗搗,喜歡打小報告,滑,是經常講假話放空炮;另一方面,從仕途上講,我感謝老領導對我的關愛,不能辜負他對我的希望,至于江宇翔,他在秘書二科,沒有直接在一起共事過,點頭之交。還有個原因是我表哥剛喪偶(老婆得了胰腺癌),女兒又才考上大學,經濟不寬裕,他拉了一干人馬,組織了一個電力施工隊,四處求人接工程,而當時的經開區到處在建廠房車間,蓋配電房,鋪設路燈,我這個做表弟的于情于理不能袖手旁觀。
這樣,到了2002年,我表哥不僅撈到第一桶金,企業也做得風生水起,生活開始上檔次了,他很浮躁地開玩笑,數錢數到手發酸,睡覺睡到自然醒,把女兒送到國外,自己也沒續弦,快60歲的人了,體內的荷爾蒙依舊旺盛,歌舞升平,過著馬放南山的悠閑生活,平時跑跑關系,喝喝小酒,不干具體事了。當然也沒忘記我們,我老爸心梗去世得早,他給我有些癡呆的老娘買了一套高級公寓,請了一個三十多歲的下崗女工服侍她的起居,陪老人說話聊天,解決了我們一家三口的后顧之憂,讓我全身心忙在工作上,對我呢,沒給一分錢,戲稱我是吃皇糧的人,黨政干部有財產申報制,不能影響我進步。
而這一切的擁有,起關鍵作用的人物是我的這位黨校同學江宇翔。這之前我沒有特別跟江打招呼,只是多年前利用一次開會的機會,順便提了一下我表哥的名字,讓他關照一下,他淡淡地點點頭,也沒了下文。
論資歷江在我之上,又比我年長,論能力這就不好定論了,幾篇論文不能證明我的實踐經驗比別人豐富,可還是因為老書記的緣故,兩年后,市委班子調整,省組織部到市里搞后備干部民主推薦,田書記德高望重,經歷豐富,處事老到,最后全票通過,調任到省里當分管工業、口岸和外貿的副省長,赴任前,在一次黨組會上,老領導不避嫌,再次強調我的能力和為人,力主重用,我不久就調到市政府當辦公室主任(正處級),黨組秘書,比一般的正處級干部高半級。而江原地不動,仍在管委會下面的建設管理處(副處級)。他不怨天不怨地,把分管的工作搞得有聲有色,幾年下來,聲名顯赫,戰功累累,從園區高速公路、綠化帶、外貿碼頭等基礎設施的規劃設計,到加工區作為特殊監管區域的基礎建設,江的領導才能、解決復雜問題的視野和協調能力,以及對突發事件處理的果斷和氣魄更是有口皆碑,而且為人謙遜低調,該講原則的時候,就是親娘老子也是針鋒相對,寸土不讓,該和下級打成一片聯絡感情的時候,到處拱手作揖稱兄道弟,這是我表哥告訴我的。
應該是從兩年前開始,表哥見到我就夸駱駝祥子(他身高瘦削,行如擺柳,后背駝起,像長了個羅鍋)能干,夠處,讓我有機會幫幫他,這也是他第一次和我提起他。
我微笑地問夠處在什么地方,他猶豫了半天,給我舉了個例子,那是他前年第一次請江喝酒,江不知何故破例給我表哥一個機會,因為這些年無論表哥怎么絞盡腦汁拉攏他,他一概拒之門外,而且他人脈豐富,一言九鼎,開發區所有包工頭和開發商都被他修理得服服帖帖,表哥是又敬他又怕他,生怕哪天把他褲子扯下來讓他倒霉。這次這個機會他不能放過。
表哥也是精明之人,不顯山不露水,飯局設在自己的老叮當子(女朋友)王紅霞(原園林管理處的下崗職工,據表哥稱和她好了快十年了)的豐源土菜館里,菜肴也很簡單,四個冷盤,一個羊肉火鍋,酒也是市面上最普通的瀘州老窖(62塊錢一瓶),作陪的人只有王紅霞。江宇翔坐在主座上,像一輪太陽,表哥和王紅霞的臉像兩株向日葵。
羊肉鍋子咕咚咕咚鼓著氣泡,香味絲絲縷縷飄滿客廳,江不溫不火,微笑著和表哥閑扯,表哥興致勃勃邀他春天去加工區釣魚,他帶測量隊的人考察過一次,無意中發現那里靠215國道的圍網外側有一片家養塘,塘口位置不錯,江驚訝地問那個地段兩公里的LED路燈規劃和中標公示剛下來,怎么是你中標了?表哥嘿嘿笑了,領導明知故問,不打著你這個金字招牌我怎么能把合同簽下來呢,江岔開話,你不是釣魚的料,上次去魯港玩,看你急吼吼的,最后電魚,一點情趣都沒有。表哥訕訕地笑著,小時候家里窮,一嘴饞就干壞事,再說,也怕領導們一無所獲心里不痛快嘛,說著給他點上煙。
王紅霞跑進跑出端菜倒酒,江的眼睛有意無意跟著她轉來轉去,手里的筷子不時停在半空中。這個王紅霞長得一張《上海灘》里馮程程似的臉,染了一頭棕色波浪卷發,上身一件紅綢夾襖,分外耀眼,初次見面,給人感覺她有兩個地方突出,一是臉上顴骨突出;二是胸脯突出,像揣了兩只小白兔,走起路來活蹦亂跳的,可能這也是最讓表哥鐘情的地方。忙完坐定了,王紅霞手拍胸口輕舒口氣,雙手端起二兩多的大酒杯,恭恭敬敬站起身對江宇翔說,江局長,您是王福喜(我表哥)命中的貴人,這個大恩大德他一輩子也還不完哪,所以小妹替他敬您一杯水酒,您沾沾嘴濕濕唇意思一下就行了,然后瞟了一眼我表哥,一飲而盡。
江也沒怠慢,嘴里說哪里哪里,端起杯子也仰頭干了,講話時的舌頭也有點發硬,眼睛直直地盯著她,稱贊她廚藝好,山椒、當歸和枸杞的火鍋底料調配得好,所以羊肉鮮美。王紅霞面色桃紅,開心地笑著說不敢當,領導要是喜歡,不嫌棄我的小破屋,就把這里當成自己的家吧,隨時歡迎,我聽喜子講您是交流干部,一個人孤苦伶仃怪不容易的。
是啊,晚上睡覺都沒有人焐被窩呢,表哥醉眼矇眬,用公筷揀了兩片羊肉,放進江宇翔的碗里說,喏,吃她的肉,王紅霞擰了一把表哥的胳膊,江不解地望著兩人,一時沒反應過來。還是王紅霞緋紅了臉,笑著解釋自己屬羊,農歷臘月二十號出生的,今天是冬至,正好也是她的生日,江立刻裝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夾起一片羊肉送進嘴里說,噢,難怪這么好吃,又嫩又香,那就借花——呃,不對,借肉獻佛!祝你生日快樂!端起小杯酒干了,王紅霞倒滿一大杯白酒推到江宇翔跟前,自己又倒上,順著梯子就往上爬了,既然吃了我的肉,江局長,我就冒昧地稱您為大哥了,您要是肯賞臉,小妹想和您喝杯交杯酒!江連忙擺手說使不得,要喝也只有她和我表哥才配喝交杯。我表哥已經喝得蔫頭耷腦了,說話還算靠譜,我們天天在床上喝呢。王紅霞也不言語,端起江面前的玻璃杯,一仰臉,二兩五的酒滑到肚子里。江宇翔沒吭氣,表哥伸手欲端王紅霞桌前的酒杯,王紅霞彈開表哥的手,不好意思低下頭,小妹做人沒到位,還是自殘吧。
江端起玻璃杯,下唇挨著杯口,眼光掃了一下窗外紛紛揚揚的雪花,回眸瞥了一眼盯著他的王紅霞和表哥,沉默片刻,平平靜靜地仰頭把酒灌進肚子里。表哥大著舌頭說,夠爺們,從現在開始,我們小兩口就變成小三口了。
后面的內容齷齪不堪,我表哥見我眉頭緊鎖,不好意思具體描述,但還是講得有聲有色,三個人酒都喝高了,既沒找人摜蛋斗地主,也沒去酒吧KTV唱歌,表哥從頭上拔了一根蜷曲的毛發,和王紅霞打賭,不管她以什么方式,只要能夠把這根毛捋直了,今晚他就在她家過夜了,要是捋不直,江就不走了,她給領導焐被窩。王紅霞緋紅了臉,不做聲,算是默認了。江臉色煞白,目光散淡,像《水滸》里的英雄好漢被灌了蒙汗藥,力不從心,身子已經站不起來了,腦袋還算清醒,只能口頭反抗,不行不行,你們不懂自然規律,就說我背駝吧,是從娘胎里帶來的佝僂病,脊椎骨已經彎曲了,再補鈣有什么用呢?所以王福喜你別耍滑頭,王小妹要真能把毛捋直了,我就依了你!表哥眼光放亮,這話是你說的!?他使了個眼色給王紅霞,剛開始,王紅霞把那根毛毛含在嘴里,然后用手又搓又捻,甚至扔到火鍋里燙,依舊無效,這一切動作都在江的眼皮底下發生的,可最后王紅霞還是在他眼皮底下變魔術似地把那根毛毛捋直了,也把江的眼光捋直了。
江眼皮耷拉下來,背佝得更厲害了,在王紅霞二層樓上的小臥室里,寬衣解帶睡了一夜。倆人用的小把戲也很簡單,在八角桌的內側摳了一點事先粘上去的摩絲,至于王紅霞的生日和屬相都是扯淡。反正表哥目的已經達到了,再后來,江不時去豐源土菜館喝酒。
我一時不能判斷表哥是不是在講段子編故事,心里陣陣隱痛,既震驚不安,又惡心厭惡,內心幾乎轟然崩潰,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在我的腦海里,我無法想象這個和我血脈相連、溫厚善良的人,一個童年給我帶來歡樂的大哥,竟然蛻變成這樣的人,這讓我今后和他保持什么樣的關系?難怪這些年他一直刻意守護著和我之間的底線,另一方面,他和江搞在一起,等于把我也牽扯進來,這是我萬萬沒料到的,而且一個外表斯文儒雅的人能干這種事,還有什么不能干的呢,看來老書記沒認錯人。
表哥像看出我心思,遞給我一根煙,慢吞吞地說,你是讀書人,應該知道有個叫巴什么扎克的名人講過一句話,財富的背后都隱藏著罪惡,你放心,橋歸橋路歸路,就是有天大的事,哥不會讓你為難的,他拾人牙慧,先將我一軍。沉默半天,我只能回避,淡淡地說哥,這下你如愿了,以后沒人敢給你使絆子了。
表哥嘆口氣,點燃一根煙,華子(我小名),講起來你也在官場上混,他江宇翔憑什么愿意讓我抓住小辮子?他這是以另外一種方式巴結你,因為你們既是同學又是上下級關系,更主要原因都在傳明年開完人代會,班子一調整,你要當副市長了,于公于私,你這個資源他不用什么時候用?
那他想干什么呢?我不動聲色地問。
你揣著明白裝糊涂,他要讓你幫他往上走一步,正好我現在不需要他了,他有些急。
你都不需要他了,還在意他干什么呢?我反駁了一句。
你不把這個大仙請走,我怎么把屁股擦干凈?表哥嗓門大起來,
這跟他走不走沒關系,嘴長在他身上,你能管控得了?我有點火了。
眼不見心不煩,時間能淡化一切,再說他不走我今后怎么施展拳腳?把他服侍好了,也就等于把他嘴堵住了,他平穩降落了,我也安穩了,這樣的好事到哪兒找?表哥像掏心似地拍拍胸口。
那我能力有限,掌控不了他的事怎么辦呢?我冷冷地回應他,真沒想到他還真有政治頭腦,居然運籌帷幄,給我支招了,別說我心里沒底,就是有這個把握,我也不會干。老書記雖然在省里,這些年過年過節我沒有一次登過門,兩會一過他又要退到省人大了,誰知道天上哪塊云彩會下雨?一夜之間小雞孵成鴨子的事太多了,再講這幾年江在幾屆市領導班子成員面前也是勢頭強勁,其能力廣受公認,里子面子都有,最關鍵有實實在在的政績擺在那里,前年江北的一個地級市的副市長就是從管委會下面的綜合保障處提拔上去的。
表哥掏出打火機,啪啦又點上一根煙,深吸一口,吃螃蟹就要吐殼子,你不能看著你哥不管吧,現在人家拋過來的是繡球你不接,萬一以后捅一把刀子過來怎么辦?
怎么管?管什么?你替我想過嗎哥?我冷冷地抬起頭,就差沒頂他一句:你已經把我送到當鋪里去了。表哥像不認識似地上下打量我一眼,虎著臉,跨出我的辦公室門。
望著表哥的背影,我揉揉嘣嘣跳的太陽穴,嘆口氣,你來支配我的未來,干了這么多年,好不容易從人堆里爬出來,快到終點站了,這個時候還不夾著尾巴做人?別說江宇翔,就是翔宇江找我也是門也沒有,他不就盯準了招商一局局長的位子嗎,可那把交椅是給老書記從省里派來的“空降兵”留著的,能輪到他?只能怪他為官多年,光拉車不看路,又不會找領導站隊伍,天上能白白掉餡餅?
但接下來發生的兩件事讓我不得不重新考慮如何應對江宇翔。前面我提到過表哥簽下了加工區圍網內側一段路燈的中標合同,這之前,他的網絡公司還接了一單加工區新海關報關服務樓的監控系統、機房和網絡綜合布線的施工任務。前期工程是個草臺班子,活做到一半,加工區海關技術處帶著省技術監督局的人,拎著儀器到機房和電梯邊的管道井轉了一圈,測試結果,用的網線全是鍍銅的鐵絲,緊挨著的辦公室之間網線都不通,更別談機房今后要承擔海關專網的超大數據傳輸的重任了。海關找到管委會,管委會找到管理局,管理局找到建管處。
江宇翔一個電話把我表哥喊到辦公室,就一句話:不管三七二十一,必須在一個月之內完成新大樓內的所有監控設備、更換超五類雙絞線、水晶頭和辦公室信息點的安裝測試的施工任務。表哥面有難色,假稱前面的草臺班子的老板是他兄弟,同行有規矩,不能相互端小鍋子(拆臺),江一拍桌子,哪有那么多規矩,三十晚上前必須完工,海關、商檢過完年就要搬家,這關系到對外窗口形象的大事!表哥咬咬牙,答應了。和管理局簽下合同時,合同備注欄注明付款方是建管處,他當時沒細想,哪個付錢不管,反正是政府招標項目,一個子也不會少,所以加班加點,提前一周,保質保量把事情干完了。
不能全盤否定表哥,要說這些年他的生意做得好,跟他誠信服務不偷工減料的好名聲有關,也是江對他最信賴和欣賞的原因。他對下面員工要求很嚴,公司每半年開一次總結大會,議程就三件事:第一點名罵人,內容涉及前一階段施工安全、質量和工期等方方面面的問題;第二還是老生常談,看投影電影《一副保險帶》,重溫這部文革電影,表哥像個電影解說員,深入淺出,講得頭頭是道,唾沫星亂飛,不聊女會計的報銷問題,專門強調安全隱患,主要是針對新來的員工,下面幾十個家伙,一部分打瞌睡,另一部分心驚肉跳,生怕卷鋪蓋走人;第三才是高潮,宣布人事任免名單,講白了,就是誰滾蛋,誰留下。他自己辦公室的墻上,沒有懸掛任何名人字畫,也沒擺設任何耀眼奪目的青花瓷瓶和古玩器皿,只有他老板椅背后的正墻上方,掛著一條已經泛著暗褐色的牛皮保險帶,所以背地里,我表哥有個綽號叫保險帶。
空氣中彌漫著鞭炮的硫磺味,年味越來越濃,幾十個項目小經理找到我表哥的辦公室。活是干完了,可錢沒打到公司賬上,表哥撓撓頭,他找到江宇翔的辦公室,江跌坐在椅子里一言不發,許久,嘴里呼出一口濁氣,說,這次算我忽悠你了,三十九萬工程款,富豪公司(前面提的草臺班子)只干了三分之一的活,而審計局、海關和管理局出了個驗收報告,只認可十二萬的工程做得勉強符合標準,剩下的二十七萬,按道理應該歸你。可事先管理局和富豪公司簽合同的同時,已經預付給他們二十五萬定金,按《合同法》和其它相關規定也沒錯,問題是富豪的老板和新來的招商一局的吳局長有交情,管理局單方面要終止合同賠款,富豪公司不干,聲稱所有工程款都打給供貨商了,要錢只有上法庭,怪我當時只考慮從大局出發,沒承想給這幫無賴算計了,你幫我擦了屁股,我又不能給你兌現,又到年關,讓你做一回楊白勞了。
江宇翔咬住嘴唇,輕揉太陽穴。表哥心跳如擂鼓,感覺受到了欺騙和侮辱,可轉念一想,和江這么多年的合作,建管處從沒有因為債務糾紛搞得雞飛狗跳,大家不愉快。嚴格講,這個賬還不能算在他身上,他也是受害者,他的胳膊太細了,擰不過他上面的大腿。可眼下自己流動資金不到十萬,下面這幫小技工過年怎么打發?
江望著茫然失措的表哥,遞給他一根煙,不急不慢地說,政府欠的錢是一分都不會少的,但有個過程,要走程序,我不是嚇唬你,沒準一到兩年都有可能,你思想要有準備,他從椅子里站起身,沖我表哥拱拱手,對不起了老哥,上面知道我能應對你,所以當時付款方寫的是建管處,年后一上班我就運作這件事,但你現在必須把眼前的關渡過。
我表哥站著沒動,表情僵硬,片刻,斬釘截鐵地講了一句很有水平的話:我信你的話,哪有閻王欠小鬼錢的呢?我就搞不清你們這些當官的,為政府做事,公信度在什么地方?憑什么拿老百姓的血汗錢不當回事!?來之前,底下人笑話我,當官的話你也信?江擺擺手讓他坐下,嚴肅地說,你可以把我和建管處推到法庭上當被告,但你不能把你表弟倪華也牽扯進去,怪我多嘴,也是為你好,那個招商局的局長是你表弟一手從省城弄過來的,也是未來的管委會副主任的人選,將來富豪公司肯定會后來者居上,我鞭長莫及,恐怕今后罩不住你了。表哥站著沒動,冷冷地問你什么意思?江宇翔反問他,你還問我什么意思,造造聲勢唄。
沒過二十四小時,表哥下面的兩百來個工人圍在管理局大樓前,打著“還我血汗錢”的橫幅,叫喊聲此起彼伏,聲嘶力竭,揚言如果不給錢,立馬就搬走新大樓的服務器和不間斷電源柜,砸掉電子墻,挖斷線槽、線管。
開發區警署派了幾十個干警,雖然控制了混亂嘈雜的局面,但聚集的人一個沒散去,許多人賴坐在石階梯和車道上,裝聾作啞,充耳不聞,加上其他承建公司的員工和圍觀群眾,把大樓路口堵得嚴嚴實實。上面的領導來了不少,我是帶著江宇翔后趕到的,自表哥上次聊到他,我覺得這兩個人像皮肉連著筋已經不可分割了,所以第一時間給他打了電話,他反應也極快,開車去政府接我,這是第一次和他在一起,一路上我刻意保持沉默,一臉肅穆;江也知趣,一言不發。車先彎到表哥公司,人不在,又去了豐源土菜館,王紅霞擋在門口,瞪著恐慌的眼睛望著我們,搖頭說他沒在,又跟在我倆屁股后面,擔心地追問怎么了,王福喜沒出事吧。去管理局的路上,我在車里一直打表哥的幾個手機,不是關機就是不在服務區。
等別克商務車停在大樓前,我倆跨下車的那一刻起,江一改在我面前的恭謙,包括我在內的所有領導都被他不怒自威的舉動鎮住了,騷動的人群中不知誰小聲冒了一句駱駝來了,話音未落,人群像早有準備似地刷刷自動讓開一條過道,江邁著正步,徑直走到樓前的空地上,我緊跟他一路小跑,像個拎包的秘書。
氣氛緊張不安,幾個領導正竊竊私語,冷不丁見江宇翔大步流星走過來,雙手絞握,恭立在一旁,腰身彎成七十度,臉上掛著逢迎和虔誠的微笑,像參加某個慶典儀式。安保處的尤處長手握對講機,另只手一把拽住江的胳膊,惱火地指著下面稀稀拉拉人群,說別擺譜了大個子,你看怎么辦,亂得像雞毛,都弄走!
江點點頭,上前一步,脖頸和駝背愈發顯得瘦如仙鶴,然后在眾目睽睽之下,不急不慢掏出手機,撥通電話,接過一個輔警遞過來的電聲喇叭,對著手機,也是對著全場人,拉長腔調,聲如洪鐘,保險帶!限你在五分鐘之內把人請走,不然,過年我到看守所給你送被子!免提手機里冒出一串是是是的附和聲,通過電聲喇叭回蕩在廣場上空,接著變成擰巴、兇狠的語氣嚷,曹大炮、五花肉,還有蚊子,招呼一下李德龍,叫他們立馬滾蛋!圍觀者有人嘻嘻哈哈了,聚攏的人群慢慢開始松動,打橫幅的工人像是接到什么指令,有那么一兩個從地上爬起來,江宇翔也沖人群空喊了幾嗓子,見反響不大,抄起一把竹掃帚,比劃著沖進人群,掄起掃帚,殺氣騰騰地揮舞著,左一下,右一下,動作夸張滑稽,認識不認識他的人,嬉笑著四處躲閃,一邊的警察一擁而上,場面失控,打著橫幅聚擁在一起的工人一看情況不妙,落荒而逃,沒幾分鐘,圍觀的人群也就此作鳥獸散了,一起群體性事件就這么平息了。
事后,江宇翔擦了擦臉上的汗,依舊恭謙地笑著對眾領導拱手說,對不起,讓各位受驚了,在基層蹲久了,有時候必須當土匪。不少人笑了,尤處長附和著說好樣的大個子,你和他們打成一片了,就是當一回親娘老子他們也服你啊。他湊近江,小聲問我聽說鬧事的天信公司老板跟倪主任是親戚?江疑惑地搖頭否認,不會不會。上領導車之前,江的目光四下搜尋我的身影,沒找到我,才悻悻上車。
我事先讓司機把車開走,關掉手機,躲進一樓大廳的洗手間里,等人散盡了,再次給表哥打了個電話,這次接通了,我咬牙切齒,低聲問他在哪兒,表哥慢條斯理地說他在豐源土菜館呢。
我跨進土菜館的門時,王紅霞正揪住我表哥的衣領,表哥伸腳把王紅霞踹到沙發上,整了下衣襟,朝地上啐了口干唾沫,王紅霞瘋狂地撲上去,被我擋住了,女人氣得嚶嚶地哭,拽住我評理,倪華,家丑不外揚,既然你來了,大姐也不避諱你,你問他,這個死不要臉的在我這個小寒窯里白吃白喝打了多少白條子,還睡了我這么多年,現在還讓我拿熱臉貼那個叫江什么駱駝的冷屁股,每次那個鬼來,把我折騰得要死不得活的,還看不到一個銅板,她指著我表哥,這大年關的,他給了我一張銀聯卡,忽悠我說上面有二十萬,密碼是他和那個姓江的身份證后四位,我跑銀行腿都跑細了,銀行告訴我這張卡是以他兩人名義開戶的,掛失密碼要提供兩人的身份證復印件,我找他倆要,他們跟我打迷蹤拳。
本來心亂如麻的心情,竟被這個女人最后幾句話弄得心里冒出一絲欣慰,大腦繃緊的神經松弛了不少,這個姓江的屁股真有屎。我連自己都沒弄清楚到底講了什么不咸不淡的勸慰話,然后拉著橫鼻豎眼的表哥跨進隔壁的小包廂,咣地插上門。
表哥依舊臉板得跟皮鞋底似的,我掏出一根煙點上,猛吸幾口,原本積蓄在胸腔的怨怒和不滿一時不知從何找到切入點爆發出來。還是表哥老江湖,陰沉著臉,先發制人,華子,哥知道你在進步階段,不該這個時候捅你一刀子,可駱駝這個人拱我火的目的,還不是通過我這掛鞭炮,炸一炸你們這些上層建筑,再不給他挪位子他要造反了。
我垂下眼瞼,壓抑住往胸腔頂的一股氣,冷冷地問,哥,不是晚輩不尊重你,你們倆半斤對八兩,手腳都不干凈,你把我炸死了也沒用,我努努嘴示意門外的女人,問他除了和外面的王不干凈外,還干了什么七屁八摸(方言:不正經的事情)的事?
表哥從包廂的窗前轉過臉,搖搖頭,沙啞地質問我,你腦子進水了啊,我現在是光著屁股,他穿著鐵褲衩,他必須要走。他一屁股坐到沙發上,渾濁的目光里有股火在躥動。不然,哪天他把我卡進去坐牢,你褲襠里揣黃泥巴——除了死(屎)就是死(屎),再有理都講不清,就這么簡單。
哼,那看誰先死得快!我整了下小羊皮外套,裝不經意地問他工人的工資怎么辦。手機響了,他邊喂喂地接聽,邊大聲沖我嚷,剛才打架不就是為發工資的事嗎,卡上還有二十萬本來給王紅霞的,現在只能拆東墻補西墻了,喂——疤子,我聽著呢,喔,表哥換了個頻道,做鬼似的壓低嗓門,就買鋁管套電纜芯線吧,我跟飛翔公司價格談下來了,比正品銅接管頭低20%的價格,對,除了一個野生魚塘,鬼毛見不到一根,只要燈亮了就行,記住,在靠近鐵路北側的塘口地段鋪電纜的時候,你留五十公分長的普通膠皮絕緣線,不要用水泥澆灌,上面埋兩公分厚的黃沙就行了,改天我要在那兒弄點魚,他掐斷手機。
我指著表哥的鼻子,譏諷地說,為了電魚,不顧安全施工質量,這是第一條罪,還偷工減料。表哥打斷我,錯!這是你們逼的,我這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你們不講誠信,我也只好這么干了,三十九萬的工程款總要向工人有個交代吧。
我一時被噎得張口結舌,還真找不到話抵他,只好岔開話問王大姐的血汗錢你也不能黑了吧,那太沒良心了,而且還把政府官員扯進去,最后一句話我問得有點幸災樂禍,連我自己都感覺出來了。表哥瞥了我一眼,面露寒氣,這也是沒辦法的辦法,最后一張王牌了。
哥你真有辦法,居然還弄到他的身份證,我佯裝敬佩地感嘆。行了,華子,你幫不了我的忙,就別打探我的隱私了。表哥不高興,一下打斷我,剛才忘了告訴你,過完年,也就是正月十九,江大個子又給了我一單清理清涼湖下水道淤泥的活兒,先墊付十五萬定金,算是補償,這就是今天斗爭的結果,你不日他媽,他不喊你大(爸)。表哥一飄飄然,順帶把自己的隱私又告訴我了。這時我手機響了,是市機關工委一個秘書打來的,聲音洪亮,讓我回單位陪同市長帶著民政局婦聯的負責人走訪一下市里一些低保戶及重點優撫對象,送一些米面油生活用品及慰問金,表達春節的慰問。
表哥像聽到我電話的內容,恍然想起什么,一拍腦門,趕緊拉開包廂的門,幾分鐘后,拎著花花綠綠的大包禮盒,高一腳低一腳跨進門,表情含混復雜地說,要不是出了這檔子事,大過年的我和霞子(王紅霞)也不至于刀光劍影拼刺刀,喏,昨天我們去了沃爾瑪超市,這是她買的參志膠囊,她看到電視廣告上講這個東西能促進腦神經細胞的修復和再生,改善腦部血液循環,對治療老年癡呆有奇效,給你老娘試試,還有洋槐蜂蜜紅棗;這個蘋果平板電腦大鳳子(我女兒)跟我嘀咕了半個多月,她要跟王蘭(表哥在國外留學的女兒)春節視頻聊天,這就算我給你姑娘的壓歲錢了。這孩子,除了大鳳子能攏住她心,和我一點感情沒有。表哥嘆口氣。
我五味雜陳,火辣辣的暖流從胸腔一拱一拱涌到咽喉,可又不想讓表哥看出心思,若無其事地說,哥,我要去單位有事,東西不好拿,你國慶節帶來的美國補腦膠囊我媽還沒吃完呢,還是老規矩,年初二我和大鳳子媽去你家拜年,我還給你準備了一箱法國葡萄酒。
表哥一擺手,別了,待會兒我開車把東西送到你老娘那里,順便看看老人家,今年我生意不順,心思也不順,你們呢,也就別來拜年了。我計劃好了,初一初二,我到加工區魚塘電魚,過把癮;初三到初六,我帶王紅霞回一趟她鳳陽老家,她老父親上個月中風癱在床上,剛才和我掐架要錢,就是想給她爸做一個開顱手術,要幾十萬呢。她老母親青光眼,兩只眼全瞎了,唉,活著比死了還受罪。對了,元宵節前,我帶幾個小工回老家峨山頭,你老外公外婆墓前的石碑快五十年了,雨水蝕得厲害,我想換一塊灰色大理石墓碑,也算祭個祀,求老祖宗保佑我們一家平平安安,我的生意一帆風順。另外,我在老祖宗的墓地朝南的位置還買了一塊墓地,還沒想好是給死鬼八寶哥還是你四姨娘,七萬六千多塊,媽的,房價漲,墓地也跟著漲,活著難,死也死不起啊。
表哥還在絮絮叨叨,催我的電話又響了,我有些不忍地叮囑他,哥,改日再聊吧,你也別太累了自己,虧待自己,都是一家人,一切順其自然,我會盡力而為的,注意電魚要注意安全,除了最后一句話還算靠譜,我覺得前面講的全是廢話,蒼白無力。
我從包廂出來,穿過大堂,見王紅霞低頭坐在吧臺后面的木椅里,一臉苦水,眼圈還紅著。我一愣,下意識地從皮外套口袋里摸出幾張百元鈔票輕輕放在臺面上,搓搓手,有些尷尬地笑笑說,大姐,一點小心意,實在拿不出手,其實我哥人不壞,牙齒和舌頭還經常碰一下呢,更何況你們這些年的交情,我不敢說成感情,接著感嘆一聲,您父親的病一定會好的,只要買了大病救助醫療保險,政府一定會幫您解決的,實在不行,讓我哥帶著您父親上我這里來,我來想想辦法。話一出口,我就后悔,真是咸吃蘿卜淡操心,平時大話講太多了。
沒想到王紅霞淚眼婆娑,沖我直點頭,有些尷尬地向我努努嘴,你們第一趟來他就在里面,我趕緊敷衍了一句:大姐,我還有事,先給您拜個早年,說罷扭頭匆匆走了。
春節過得平安無事,表哥電魚也沒出危險,那個地段沒通電,他用的電源是自己背的蓄電池。元宵節過后的正月二十三,發生了第二件事,表哥喊的幾十個瓦匠小工,在清涼湖和拐子湖之間近兩公里下水管道清淤過程中,兩個工人沼氣中毒,當場死掉一個,另一個送到醫院搶救了幾天才醒過來,表哥被關進派出所,死亡家屬鬧得比較兇,這次是動真格的了,抬著尸體攔在辦公樓大門口。
這兩片湖水域面積合計約三平方公里,原先主要靠自然降雨來補充替換水體,相對封閉,并且兩湖從未進行過大規模的清淤,周邊工廠排污相當嚴重。所以過完年,市政府的第一項大工程就是啟動兩湖的清淤、降水、補水工作,建管處牽頭,請省水利水電勘察設計院對兩湖水環境綜合治理編制規劃,經過幾輪審議,確定的思路是:用潛水泵等設施對兩湖降水,然后開始清淤,引長江水作為兩湖的長期補水水源,徹底解決兩湖周邊工廠引發的環境污染。
本來是個小工程,象征性走個過場也就完了,沒想到動靜鬧得很大,這是江宇翔沒預料到的,他心里有點發虛,按說這么大的項目,應該政府招標,請市污水處理廠的專業隊伍來做,可年前他已經和我表哥簽了協議,而且一動工,定金就付了十五萬,開弓沒有回頭箭,只能就湯下面了,他想盡快把這件事落實掉,萬一上面追問下來他擅自做主,沒走程序,自己吃力不討好,還弄得一身臊,他的本意還是為上級緩和一下工人追討年前工程款的事,可領導罵你的時候是不會體恤你的這一番苦心的。
說實在的,表哥的公司經營范圍主要還是以水電安裝、布線和室內裝潢為主,疏通下水管道的活兒接得很少,又臟又累,工期長,利潤小,要不是因為拖欠的工程款,他是不會買江這個人情的。既然端了人家的碗,就要受人管,江一天一個電話催,表哥頭點得像老母雞啄米似的,心里打了個小算盤:按協議,十五萬定金里包含清淤工具和防護裝備的費用,這些錢必須一律省去,再湊五萬,把年前的工資款結掉,不然以后的工程推動不下去,現在還是正月里,公司回家過年的工人大部分都沒返程,臨時救急,只能拽幾個以前被他開掉的老員工,連哄帶騙,又在街頭小廣告上打了幾個小電話,算是湊齊了一個草臺班子。
問題就出在這是個草臺班子。只有幾把鎬、鍬和撬棍,瓦匠小工的一套工具倒是齊備,至于防護服、面罩和空氣呼吸器,那些人大眼瞪小眼,聞所未聞,有那么一兩個忍受不了窨井下面的臭氣,戴了口罩,可有點化學常識的人都清楚,沼氣主要成分為一氧化碳、甲烷和二氧化碳,都是分子狀態,口罩只能阻擋顆粒狀的物質,對氣體分子無效,兩公里長的路段共有十一個窨井,前面三四個蓋板掀開后,下去的人頭暈惡心,身體發軟,干不了一會兒全爬上來,罵罵咧咧說被雞蛋的臭味嗆得受不了,有幾個人開溜了,我表哥以為這幫人消極怠工,親自到現場督戰,遞煙送水講好話,猴子不上樹,只有多敲幾遍鑼,等掀開第六個窨井蓋板的時候,下去的兩個工人就再也爬不上來了。
還算120急救車和消防支隊救援官兵來得及時,鼓風機不停地對著窨井口吹風,下去的消防隊員戴著面罩,下到七八米深的下水道底部,一步步摸索到兩名已經昏迷的工人,折騰了半天,人拖上來的時候,生死不明,急救醫生手忙腳亂給他們做人工呼吸,下去的消防隊員個個鼻孔流血,幸虧表哥一直在現場,報警及時,否則真是罪加一等。
最簡單的施工,最低劣的施工裝備,不顧安全質量違規操作,一切明擺著,鐵證如山。在派出所關了第三天,又被羈押到看守所,這也意味著要走司法程序了,表哥扛不住了,血壓升到一百六,他像憋了一泡很久的尿,一口氣全撒了出來了。
據后來我從安保處的尤處長那里獲悉,表哥雖然文化不高,可交代的材料主次分明,該自己扛的責任絕不含糊,比如安全和質量問題等等,他剖析得頭頭是道,居然又上了一堂保險帶的安全課,為自己辯解的理由更是一環扣一環,無懈可擊,一是自己的公司不完全具備清淤下水道的資質,所以存在安全和質量隱患也是客觀存在的,不足奇怪;二是接這個工程實屬迫不得已,主要還是為了還清年前欠工人的三十九萬工程款,避免節后工人再鬧事;三是作為公司法人代表,他處處維護政府的形象和體諒領導的難處,及時平息和穩定了員工的情緒,沒有讓事態進一步惡化,這要感謝建管處的江處長,及時曉之以理,拓寬了他的思路,權衡利弊,這三十九萬工程款他決定不再向建管處討要,一來用作賠償金給死者家屬;二來以此作為慘痛教訓,公司將進行徹底整改,并且愿意在接受安監質量和公安等職能部門的調查處罰的同時,希望上級領導酌情考慮給他和公司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
表哥的一番陳詞,既為自己開脫責任找到了突破口,又不動聲色把江宇翔推到前臺,意思明擺著,事故調查組要是網開一面,不過分追究,從輕發落,他也就坡趕驢算了,要是真較真,下面的事還真不好說,江宇翔不會不考慮這里面的利害關系的。
可江宇翔考慮的不是他和我表哥這層關系,在調查組面前,他以極不情愿的猶豫口氣把我和那個招商局的某處長的大名從嘴里吐了出來,但只是點到為止,至于枝枝蔓蔓、盤根錯節的關系他閉口不談。后來,我的領導找我談了一次話,出于對組織的負責,我也毫不隱瞞,和盤托出,包括我和表哥的親戚關系,而且態度明確,不要因為我的緣故而干擾辦案。讓我意外的是領導對我和表哥有親戚關系大為驚訝,顯然江在向調查組反映情況時,有意回避了我和表哥的這個話題,目的很清楚,既維護我的聲譽,也是暗示和提醒,如果大家再不相互幫襯著,我表哥這顆手榴彈遲早會炸到我。另一方面,安全事故雖然牽出我和江,但他們不涉嫌職務和經濟犯罪,而且這兩個人物是腳上綁大鑼響當當的后備干部,具備一定的上升空間,從年前年后發生的一系列事情分析,江擅長處理人際關系,經歷人脈豐富,講大局,關鍵時刻敢擔擔子不害人,很會經營自己的地盤。我雖然和當事人沾親帶故,但不避嫌,水清則明。這樣,調查組對是否處理我表哥產生兩種意見分歧,多數人主張及早剎車,擔心搞大了,對上對下都不好交代,少數方力主追查到底,不管涉及到誰。
頗具戲劇性的是,出乎調查組、我和所有人意料之外和措手不及,領導找我談話后的一個星期,調查組解散,表哥輕松走出看守所的大門,涉及死者家屬賠償金等一切善后處理程序走得也很順利,而且加上一個“快”字,最不可思議的是賠償金額和對當事人的處理程序幾乎是順著表哥的思路來的,除了罰款和書面整改報告外,公司照常運轉,沒有走任何司法程序,綜合信息報告出來了,調查組對這起人命案件的處理意見也是蜻蜓點水一句話:一起因客觀原因和偶然因素引發的安全事故發人深省,有關單位應妥善處理好善后事宜,望安監等各職能部門和施工單位自查自糾,提高安全責任意識,加強防范,避免類似事故的發生。長年和文字打交道的我,立刻意識到這不是處理意見,而是某領導的指示。
我動用了我所有的資源和信息渠道,各方打探,終于證實了我的判斷,的確是省里某領導打的招呼,但和我的老領導無關,也不是他這條線上的人所為,唯一清楚內幕的只有現任的一把手了,我不好多問了,也不能多問了。按說年前年后發生的這兩起轟動事件,上了政府網站,網民的責問批評聲此起彼伏,負面影響極大。表哥不是孫悟空有通天的本事,他是一介草民,能這么輕松自如地出來,這背后的保護傘只能是江宇翔。
我打電話給表哥,一直無人接聽,這也在意料之中,本想去他家或公司,猶豫再三,還是作罷,摸摸胸口,我徒生出愧疚和不安。這兩起事件,自始至終我把他撇到一邊,不管不顧,這其中若不是因為姓江的給我很大的沖擊,我還不曉得六親不認到什么程度。所以后來表哥給我回了一個電話,我簡直有些受寵若驚。
當時正開會,我一溜小跑來到會議室外,竟然一時無語,尷尬地啊啊兩聲。畢竟是血脈傳承,而且血管里流淌過他的血,是不是體內的基因鏈條后天發生突變,我能判斷出表哥的感覺和我一樣,聲音微微有些顫抖,最讓我意外的是,表哥像猜透我的心思,幾句閃閃爍爍的寒暄之后,語氣變了,直奔主題,第一近期不要找他,也不要有任何電話聯系,有事他會找我,弄得像諜戰片里地下黨接頭時常用套話,我有些哭笑不得,可后背還是冒出絲絲涼意;第二不要和江宇翔來往,就是他找你,也要盡可能回避他。我想揪著他追問為什么,他已經把電話掐斷,而且還關機了。
我茫然站在門廊外側的樓梯口,一種猶如在鋼絲上行走的不安從胸口彌散開來。表哥強調的兩點其實可以用一句話表述清楚:近期不要和他們來往,而這正擊中了我的穴位,他把我渴望探求的欲望像用一把電鋸切割得稀爛,不留任何念想。
我重新回到會議室,思緒一時無法冷靜下來,好在今天會議的議題是討論城市亮化工程的規劃設計方案,多是各區縣的負責人發言,我只是主持。我稍稍平靜下來,望著四周一張張熟悉不熟悉的臉,拍胸脯作保證的,打瞌睡的,發言唾沫星噴得亂飛的,我暗笑自己,真是神經過敏,有必要這么擔驚受怕嗎?表哥的用意很明顯,不愿我蹚他和江的渾水,反過來也驗證了他能順利出來和江有關,另外也表露出幾許對我這個表弟在他落難之時不作為的怨恨。
躺在桌子上的手機又嗡嗡發出震動聲,我愣愣地望著顯示屏,不是手機通訊錄里的號碼,思忖片刻,低頭拿起電話,輕喂了一聲,一個再熟悉不過的聲音讓我的眼皮條件反射般地抖了一下,江宇翔的腔調既小心翼翼又帶著施舍般的關心,倪華,開會嗎?真是日理(李)萬機,看看,理(李)萬機給你折磨成什么樣子了,他開了一句低俗的玩笑,方便出來一下嗎?他小聲懇求,我的心陣陣緊縮,再次走出會議室。
他可能意識到我已經在外面了,聲調松懈下來,每個詞在我的耳膜里蹦跳,講起來我們還是同學,這么多年你一點都不關心我,一點也不給我這個老同學機會,我雖然虛長你幾歲,可步子邁得沒你大,進步沒你快,你要幫幫我點撥我啊,他連諷刺帶挖苦,我只好和他打哈哈,想應付幾句掛電話,可他像猜出我在敷衍他,給我下了命令,我也不耽誤你了,下班到我家來,老哥陪你喝一杯,我就住加工區后面的燕子湖小區六十二幢四單元,記住是101室啊,我等你!江的口氣不容置疑,沒有一絲含糊。
我瀏覽了一下通話記錄,從表哥掛斷通話到接聽江的電話,時間間隔只有二十多分鐘,倆人一前一后挑我神經,這之間有什么聯系?葫蘆里賣什么藥?我的心又像壓了秤砣,可很快釋然了,心里沒鬼怕什么呢,我倒要看看你江宇翔把大幕拉開后唱的是什么好戲。
天擦黑的時候,我徑直開車進了小區,這里我不陌生,和表哥的電纜批發店以及王紅霞的豐源菜館只隔一條街,可里面很嘈雜,到處是各類小店,電話充值的,美發美容的,中醫按摩的,林林總總,繞了半天,總算找到六十二幢,好不容易把車泊在樓的側面一塊空地前,我下車,摸煙,點著,深吸,專注地盯著正前方101室的小院落,影影綽綽的燈光下,這個院子因為大,很顯眼,二十多平米的院子里鋪砌著青磚,幾十盆花草、彩葉樹、金葉榆、夾竹桃,以及叫不出名的高約丈余的落葉喬木植物,擺放有序,雖然是冬季,依舊茂盛、青蔥和張揚,正對著院落的房檐廊上,室內燈光映射在門窗上,彌漫著蘋果綠,也映照著窗下花架上擺放的海棠和秋菊,絢爛而殷實,就像把心撕開,曬在你眼前。和四周混沌著雜亂無序的喧囂、焦躁和猙獰相比,整個院子清靜得像個世外桃園。
我腦海里正思緒紛紜,江宇翔在身后輕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一轉眼,和他驀然對視了兩秒,都是一臉的面面相覷,但他臉上立刻綻放出真誠的笑容,手指著院子說,不錯吧倪華,凡是來過我這里的朋友,都夸這個大院子有那么點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意境,我連忙咧開嘴,點點頭,突兀地笑了一聲,結廬在人境,心遠地自偏,江兄是清高之人,佩服。言下之意,干了這么多年建管處領導,又是交流干部,論資歷和級別,弄套高級公寓住住,一點問題沒有,而且這里已經劃為老城拆遷改造區。江宇翔像聽出我話里意思,很習慣地解釋說委領導不是沒考慮過他們這些交流干部的生活,只有他覺得這里接地氣,到處是基建公司和工程隊,平時一個電話,路上碰到個熟人,馬上就能把事情布置下去,省時省心,比住在市里方便多了。
我沒接他的話茬,可能是敏感,那意思似有若無地調侃我們這些給領導拎包的個個住在黃金地段,又是政府大院。江瞥了我一眼,指著院子里的花草樹木,岔開話,一個人孤單,這些花兒草的就是我的親人,別看節氣快到四九了,那兩棵金葉榆去年過冬差點死了,今年包括菜豆樹在內,我都涂了石灰,你看海棠和蘭草,不光用塑料膜罩住,王福喜還找人跑到拐子湖挖了淤泥重新培土,他答應我明年冬至前一個月,幫我弄兩棵桃樹苗栽上,以后有桃子吃了,江哧哧一樂,欣賞的目光停留在那片花草上,似乎沒注意到我的存在。我心一沉,這些年他是第一次在我面前不忌諱提起表哥,而且對栽花種樹表哥一竅不通,只能是王紅霞幫他打理了,我皺起眉頭,身體僵硬,站也不是走也不是。
江沒意識到我的感覺,滿不在乎地拉著我的胳膊跨進院門,沿著青石板小徑走進正屋。進門一抬眼,我還是被震懾住了,三十八平米的兩室一廳,客廳窄小,孤零零的小餐桌邊,除了兩把小椅子,空蕩蕩的,書房和臥室的隔斷墻被打通,顯得寬敞大氣。
趁著他在廚房里端碟子洗酒杯,我四下轉了一下,東西墻壁整個都是書櫥,西墻掛著一幅迎客松鐵畫,東墻是一幅字,我走近仔細辨認,想了半天,應該是明代歸有光那篇散文里的一句話:予居于此,多可喜,亦多可悲。透過書柜玻璃拉門,我粗略估算了一下,里面至少排列了上千冊書,除了工具書和百科大全,都是孔孟之道和哲學方面的專著,里面還擺設著仿制的陶俑,一尊九華山月身寶殿的地藏菩薩石膏雕塑,以及景泰藍工藝品,朝南窗戶前擺放著一張紅木寫字臺和高背椅,桌面很大,幾乎被電腦、臺燈、文具和文竹仙人掌占滿,但擺放整齊,一塵不染,緊挨桌邊是一張雙人床,我坐在床上,正好可以看到墻上的鐵畫邊是一幅全家福的照片。
倪老弟,我的一點隱私全讓你窺視了,江宇翔坐在餐桌邊,微笑地向我招招手,你的書齋布置得這么溫馨典雅,我沉吟一下,沒記錯,應該就是“項脊軒”! 我佯裝恍然的樣子,指著墻上那幅字說,老哥真是高山流水兩袖清風啊,佩服!我在他對面坐下,不知出于何種心態,又恭維了他一句,是嗎,他端起高腳玻璃酒杯,凝視著杯中深紅色的葡萄酒,臉上閃出一種類似向往又迷惑般的笑容,然后,杯子在我眼前晃晃,一仰臉,一大杯紅酒全干了。
我愣了一下,勉強也干了個全杯,說實話,喝酒不是我的強項,臉上不自然地劃過一絲局促,還是被他捕捉到了,呵呵一笑,口感怎么樣,十年以上的拉菲,真正的卡瑟天堂古堡產的,他指著酒瓶上的法語商標,拉長語調,輕柔綿軟地說,我是個附庸風雅的人,可你老弟是個真正的君子,所以招待你的酒也是真正的好酒,他又給我斟了滿杯。
什么君子不君子的,老哥你這是讓我鉆桌底呢,咱倆既是多年的老同學,又是兄弟,這沒講錯吧,我故意在兄弟二字上加重語氣,瞟了他一眼,然后把酒的話題引向我表哥,承蒙這么多年您關照我表哥王福喜,我一直找不到機會感謝,心里愧疚啊,所以老哥您意思一下,我干了,我先虛偽了一下,然后鼓足氣,一仰臉,又干了個滿杯,感覺臉上發麻,大腦開始有點遲鈍。
江宇翔斜睨了我一眼,搖搖頭,繼續用輕慢的語氣說,王福喜是小人,真正的小人,他怕我沒聽清,紅暈的馬臉湊近我,重復了一遍。我心一沉,這話什么意思,在我面前詆毀他,撇清和他的關系,也不理會我的感覺。我一時無法應答,可又不能冷場,只能順著他的意思往前走,我表哥是小人,那您就是君子,還記得一句話嗎?小人擋道,君子蒙塵,我故作嚴肅地盯著他,應該是黨校教哲學課的邢長江老師評三國時常用的一句名言,喔,我想起來了,他對您影響最深,說你背雖然駝了點,可長得像演劉備的那個演員,有大將之氣。我調侃了他一句,點出邢長江這個人,是因為上次發生沼氣中毒死人事故后,都私下傳是邢省長妥善地解決了問題,我想在此試探他一下。
邢大嘴的訓導先放到一邊,我來告訴你我是怎么理解小人和君子的吧,他清清嗓子,把話題引到小人和君子上來了。
洗耳恭聽,我裝模作樣地點點頭,一臉的認真和肅穆。江不急不慢掏出軟中華,遞給我一根,自己點上,悠悠吐出一縷煙,夾著煙的手指著我,認真地說,老弟你別以為小人是貶義詞,他和君子同樣受人尊敬,你表哥這個人,從我認識開始,他從來不裝逼,別看你倪華是個君子,坦坦蕩蕩,不爭名,不爭利,他王福喜是既爭名又爭利,不信你問他,剛剛弄到手的省十大民營企業家的金子招牌是找誰的,江宇翔意味深長地望著我,可他是公開的,從不隱瞞,不偽裝,壞就壞偽君子這類人,人前是君子,人后是禽獸,要名要利還裝逼,這種人最可惡,也最可怕,所以,邢大嘴的話應該改成偽君子擋道,君子必死,你看呢兄弟。江扔掉煙蒂,從火鍋里給我碗里搛了一塊山芋粉圓子燒肉,連聲招呼嘗嘗他老家的特色菜。我沒動筷子,點燃煙,深吸一口,半開玩笑地問,老哥您怎么給自己定位呢?
江宇翔沒正面回答我,輕輕把公筷架在火鍋上,自顧自地說下去,這個地球上如果都是君子,我認為也不合理,陽亢得過分不好,弄不好天下還要大亂,都是小人也太可怕,要陰陽平衡,都是偽君子呢,那民不聊生簡直沒法活了,所以乾隆爺一定要重用和珅劉羅鍋這些人,讓他們掐,讓他們斗,這樣他活得才有情趣,才放心,天下反而太平了。不過呢,這三種人比例一定要搭配好,嘿嘿,江眼神迷離,沒來由地笑了。老哥,這三種人您屬于哪一類呢,不會是偽君子吧。我蜇了他一下,端起高腳杯,高興地說深刻,來,為您精彩的段子干一杯。
江扔掉煙蒂,端起杯子,象征性地抿了一口,掏出手機,撥了個號碼,放在耳邊,里面嘟嘟叫了兩聲,他親切地拉長音喂,在干什么呢,等一下過來吧,個把小時后,對,都過來。放下手機,他又要給我夾菜,我制止住他,疑惑地問老哥有客人?沒事,江一擺手,你就是我最尊貴的客人。我還沒來得及猜想會是什么人,他話題又拐了個彎,很傷感地說,我很懷念我在秘書二科的三年生活,盡管我文筆不如你,可我盡力了吧,你應該記得,99年的夏天,國務院政策研究辦到市里搞長江片的汽車產業調研,你和田書記陪著客人到處轉,一天一夜,我抽了一整條香煙,老田后來推開我辦公室的門,濃煙滾滾,找不到我人影,江宇翔平靜地說,二十一頁紙,三萬三千字,除了結尾一段六百字的結束語被拿掉,反響你是知道的,雖然不能和你上的核心期刊相提并論,據說副總理作了二百字的批示,可主撰稿人的署名是你和我們二科,田大書記聲稱區域化的背景資料和相關數字是你搜集提供的,我只是匯總而已。他又掏出根煙。
老哥您聽我解釋一下,我打斷他,心虛得后脊梁冒涼氣。江端起酒杯,示意我別出聲,自己先干了一大口,憨厚地笑了,都是陳年芝麻爛谷子的事了,玩笑玩笑,唉呀,這一晃都快十五年了,江宇翔很感慨,用手臂重重敲了幾下后腰,四腳八叉,可憐的竹木椅被他龐大的身軀壓得吱扭亂叫,所以啊,予居于此,多可喜,亦多可悲,江凝望著墻壁上的那幅字,喃喃自語,可謂喜憂參半,喜在——打住老哥,您的人生感悟我已經佩服得五體投地,老弟我還想聽聽您的其它真情告白,或許是葡萄酒的作用,我有些沉不住氣了,覺得身心有些失重般的輕浮,內心煩躁不安起來,再翻舊賬,沖淡了我今晚來的目的,這個老江湖已經給我打了一晚上迷蹤拳。
江宇翔從椅子里慢吞吞欠起身,大猩猩似的長手臂扶住我的肩頭,老弟呀,好飯不怕晚,少安毋躁,讓我把話繼續講完嘛,喜在這么多年在基層鍛煉,終于有人發現了我,注意了我,也喜歡上了我,你講得沒錯,邢大嘴,邢副省長,這些年一直在關心我的成長進步,老田也知道我和他的關系,只有你一直還蒙在鼓里。昨天邢省長特地打電話給我透了個底,3月份兩會后的換屆選舉方案已經出臺了,一是進行全額定向推薦提名,除對現任的省級領導班子成員進行民主測評民主評議外,對各地市新提名人選進行差額考察,這個提名人選大名單篩選了幾輪,最終我在其中,遺憾的是開始有你,后來你就默默無聞了,你若不信,可以直接打探一下你的老領導。另外呢,方案堅持關注基層導向,注重選拔具有基層領導和工作經歷的優秀干部,這可能是你的短板,沒有一線基層工作經歷啊,我請你吃飯,就是想告訴你這個,江認真地望著我。
我臉部肌肉有些僵硬,腦袋里亂云飛織,可還是面帶微笑,掏出一包軟云,打給他,感謝!總算沒給我喝稀飯了,再撈點干的,老哥,我繼續洗耳恭聽!江盯住我手里的煙,皺著眉,好歹還是個政府辦的主任,一方諸侯啊,二十塊錢的煙你也好意思拿出來,抽我的,我沒講錯,你就是個君子。江先給我點上,握著打火機的手停在半空,咦,兄弟,我怎么感覺你的手在抖呢,不至于吧,他半真半假地干笑一聲,我被他笑得心忽地懸在半空,嘴里卻說哪能呢老哥,我雖然出道晚,可由您保駕護航,不會吃虧的,盡管眼里往外要噴火,可還是想把他肚子里剩余的話掏出來。
江悠悠吐出一口煙,打了個哈欠,慢條斯理地說,既然兄弟念我這個情,我就不打草稿了,和你掏掏心窩,這年頭的人啊,從來都是錦上添花,不會有人雪中送炭,我敢肯定,你就是刨根問底,你的老領導也不會透露半個字,不瞞你,他昨天也給我打了電話。老祖宗的話一點沒錯,天之道,損有余而補不足,人之道,是損不足以奉有余,道理你應該比我理解得透,用在這里不一定恰當,他夾著煙的手指在煙灰缸彈了下煙灰,繼續說,我有點班門弄斧了,大自然的規律是拿有余的補不足,比如哪個地方久旱了,必有一場甘雨,可推論到做人之道上來,正好相反,你一但風頭強勁,阿貓阿狗們會不擇手段,斂聚窮賤之財來討好你,這叫以媚尊貴者之心,這是違反天道啊,只有我江宇翔順從天道,忘不了你,關鍵時刻給你雪中送炭。江最后一句話語氣凝重,真像和我交心。
沒忘記我什么呢,我睥睨著那張褶皺的臉,不動聲色地問。第一這么多年,包括這次在事故調查組面前,我從不頂你包(背后搗鬼),處處維護你的面子;第二找人把你表哥從水里撈上來,等于是保全了你既得利益,把掀開的鍋蓋重新蓋上,不然,什么時候上面找你,就不是為你副市長的人選征求你意見了;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把底交給你,你加把勁,運作一下,說不定還有繼續上升的空間,不然哪天你到我這個位子上來也不是沒有可能,一切都在變化之中,江用一種傲視不屑的目光注視著我,咄咄逼人,似乎等著我向他叩謝皇恩。
我輕笑一聲,先前老哥給我蓋棺定論是君子,我不敢和君子劃等號,但至少您沒看錯人,我再糾正一下,我既沒有任何既得利益,更沒有什么可隱瞞的,別看我和表哥是親戚,我們之間是豆腐渣貼門聯兩不粘,誰來查我都拿得起放得下,我擔憂的是老哥您和他屁股上萬一不干凈,光靠邢副省長來幫你擦干凈,恐怕不行吧,我的語氣盡量恢復到往日的沉穩。
看樣子兄弟還是沒領我的情,江宇翔微笑地抬腕看了一眼手表,剛拿起手機,大門咚咚被輕輕敲了兩下,江板起臉,拉著官腔應聲,進來吧。表哥王福喜和王紅霞裹挾著一股風慢慢旋進屋里,等看清楚他倆,我明顯地感覺到心跳加快,此刻我才真正意識到江宇翔的老辣和陰毒,他想當著兩人面給我做點文章。
轉過臉,我看到表哥像一具木偶,一動不動,見到我的一瞬間,他目光是那么意外,氣惱,話又講不出,就只能失魂落魄地站著,像在法庭上準備接受審判的囚犯,我倆隔著一步之遙,像隔著千山萬水。而他身邊的王紅霞,也像一只被雨水淋濕羽毛的小鳥,怯弱地偎在他身邊,她意識到我在注視著她,目光一碰,迅速移開,慌亂和畏懼,像做了賊似的。
整個房間的氣氛黏稠壓抑得讓人無法呼吸。在政府這么多年,該見的都見了,可這樣的場面我還是第一次見,怎么說,說什么,一切無從開口。眼前的表哥再也不能和我有一絲一毫的心靈感應,所有的氣場和磁場都被江攪亂了,憤怒就在這一刻萌生了,而且迅速膨脹,帶動著血液在我大腦里燃燒起來。
江坐在椅子里,雙手絞握,還是那張像上次平息鬧事時的恭謙笑臉,那笑臉是真誠的,每一個條紋都舒緩且洋溢著溫文爾雅。不知頭腦里哪根毛細血管咝咝冒出邪火,我蹺起二郎腿,咬著牙根冷冷地問,江大處長,你跟我繞了一大圈,請我來不會是借這兩個可憐巴巴的弱勢群體給我上課吧,這么干太下作了吧,你不認為我也是一方諸侯嗎,有本事你就沖我來啊,媽的,我氣粗了起來。
江有些意外,臉霎時陰沉下來,緩緩地說,兄弟,我一直敬重你,不管怎么樣,你至少現在還是我的領導吧,當然嘍,兩個月后我極有可能會當你的領導,可也不能我比你稍稍進步快了一點,你就羨慕嫉妒恨了吧,而且還吐臟字,這有悖于你這個秘書長的身份,你是文化人君子啊。
我忍不住了,手忽地指著他的鼻子,你在挑戰老子的忍耐極限,你一屁股兩胯子的屎,以為老子不知道,真是屎殼螂掉進稀飯里,你算紅棗還是黃豆?我聲音都變顫抖了,可能是多少年沒發火了。
江宇翔嘴角浮起一絲冷笑,轉過臉,平靜地沖著表哥命令,揍他,聲音平靜,可猶如一顆炸彈在客廳里炸響。我也呆住了,這狗日的怎么會來這一手,但我心里篤定,表哥怎么也不會這么干的,我注意到他身子一抖,抬頭回望江宇翔,好半天才冷冷地問,玩什么蛇(方言:耍花招)!我倆的事跟他有什么關系?江目光如刀,手指沖著表哥指指戳戳,就是考驗你對我的忠心。
表哥僵尸一樣一動不動,依舊低頭悶葫蘆,我覺得再耗下去一點意義沒有,起身想走人,身體還沒站穩,表哥忽地掄起粗壯的胳膊,當胸狠狠給了我一老拳,我連人帶椅子隨著巨大的慣性仰面向后重重地摔倒在地,半天動彈不了。他把所有的怨氣撒在我身上了,王紅霞撲過來,倆人撕扯起來,女人尖叫著罵他渾噩,六親不認,自家人也打得下手,表哥呵斥她,老子跟他講過的話,他當耳旁風,這叫我怎么收場,他咧嘴一跺腳,原地轉了一圈,聲調也變顫抖了。
我吃力地睜開眼,江宇翔從椅子里探起身,佝僂著背,目光在那兩人晃來晃去,最后停在表哥身上,鄙夷地冷哼一聲,不能怪你表弟,你打電話王小妹在你身邊吧,表哥驚愕地張大嘴,轉過臉望了一下王紅霞,女人低下頭。江宇翔一擺手,所以我偏要把你表弟請來,再把你們請來,然后讓他了解一些事情,了解我對你們的好,但喜子你不夠意思,違背我倆事先的協議,江宇翔松開的眉頭又皺緊,語氣依舊平靜如水。
我像是錐子扎了心,這是現實里還是電影小說發生的事?簡直太戲劇化了,難怪剛才女人見到我不敢看我,這狗娘養的江宇翔究竟給表哥私下灌了什么迷魂湯,把他弄成一具行尸走肉了呢?
我掙扎著坐起身,緩緩地沖江說,把你當成偽君子還是抬舉你了,有種我倆單挑,你讓他們走。江蹲下身,湊近我,臉上是處變不驚的從容,兄弟,隨你怎么看我都行,你們坐機關的脫離群眾,整天高高在上,看到的都是光鮮正面的東西,一點也不體察民情,一點也不知道這些年,我就是和這些雞鳴狗盜之徒在一個戰壕里吃飯戰斗,關鍵時候我能堵槍眼,你能干什么?所以上面不提拔我提拔誰呢,也應該,你連自己的親人都分不清好壞,無情無義,情商低下,怎么能進步怎么能勝任更繁重的工作呢,倪華同志,你摸摸胸口,這些年你給過我特別關照嗎?你關照過你哥嗎?反過來我在盡你這個弟弟的責任,因為我有情有義,今天喊他們來就是要討你這個人情,你又不給!江用手指重重地戳著胸口,有些激動。我心里一直冷笑,想爬起來走人,可腿就是不聽使喚。
江掏出煙,遞給表哥,他面色木然,沒接,遞給我,我怒視著他,他也不在乎,自己先點上,深吸一口,指著表哥和王紅霞,喏,什么是小人?這就是小人,坦坦蕩蕩,不偽裝,以前王福喜見到我,時不時還橫鼻子豎眼的,自從我把他從號子里弄出來,你看看,我要讓他喊我一聲爸,他敢講一個不字嗎?江拖出官腔,王福喜,把你弟弟攙扶起來,不然他會罵我欺負他侮辱他人格呢。表哥的豬肝臉抽搐了一下,伸手要拉我胳膊,我狠狠瞪了他一眼,依舊坐著不動。
江宇翔鄙夷地一哼,都四十不惑的人了,還耍小孩子脾氣,他扶住腰,費勁地站起身,手臂自然地搭在低頭萎縮在一邊的王紅霞肩上,女人觸電似地抖了一下,失血的嘴唇蠕動著,既不敢躲讓,也不敢拿正眼和江對視。
江的目光是掩飾不住的沖動,像是自言自語地說,王福喜進去的時候,他老父親的開顱手術費我一次性掏了二十萬,又把她的小飯店重新粉刷了一次,夠意思了吧,王小妹,來,給你哥哥敲敲背,我這腰間盤一到冬天就難受,江宇翔邁著碎步,緩緩挪到床邊,身體跌躺下去,兩腿令人羞恥地叉開,嘟囔著說,倪華啊,你再和你表哥吃點喝點啊,失陪了。王紅霞惶惑地回望了我和表哥一眼,默默地跟著他走到床邊。
她揉捏拍打,江宇翔夸張地直哼哼,語音含混地說,人類所有的活動最終目的是最大限度地獲取交配權,這是我多年來思考的結果,倪華你信不信,任何書上都找不到這句話,哎呦,輕點,照片上我老婆沖你微笑呢,話音未落,江一聲怪叫,你手里帶刀啦,我皮給你撕破了,他有點惱羞成怒,揚手給了她一個老混(耳光),王紅霞憋不住,嘴里發出尖利的號啕。
表哥一動不動,眼睛發直,空洞茫然的目光投向客廳一側的窗欞,窗外的路燈下,樹影婆娑,像人破碎的心。華子,你走吧,什么也別問,就當我死了,下面的話,他哽在喉頭里說不出口。我頭痛欲裂,踉踉蹌蹌站穩,耳朵里是哭罵聲,再看一眼呆如木雞的表哥,感覺一切很不真實,像在夢魘里,直到我體內不知哪里爆發出一股彪勁,把桌子嘩啦一下掀翻在地,所有的聲音瞬間都沒了,一切變得安靜下來,我終于清醒,那一刻,我也把自己的心淬了火,這里所有的一切都跟自己沒關系了。
我之所以詳盡地描述那一晚低下惡俗的一幕,就一個目的,表哥死在江宇翔手里。那晚過后,一切像從未發生。本來我想立馬捅出江宇翔,可要牽扯到表哥,而且除了生活腐化,經濟上的犯罪事實支離破碎,臆想的東西擺出來,弄不好會有打擊報復之嫌,讓領導另眼相看,所以我忍了一口氣。直到省里兩會后的換屆選舉方案出來,江的名字赫然列在一百人大名單的前十位里,用紅框框住,為省委組織部重點考察對象,我的排名不在框框內,基本上是沒希望了。
我醒悟過來,開始有些無法接受,可又不得不接受,那晚他沒有信口雌黃,他點出邢長江的大名,其背景和影響力擺在那兒,等于是十年磨一劍,姓江的平時功課做得比我扎實,跟對了人,反過來證明江是一個不擇手段的人,遲早會有那么一天的,我只能這樣安慰自己。
直到省委考察組到達市里的前一天,江宇翔找到我的辦公室,關上門反鎖上,坐在我面前,我的臉上盡管波瀾不驚,心里還是一揪一揪的,想轟他走,又不方便,只能虎著臉,一轉念,來就來,無損我一根汗毛,無論怎么忽悠還是推心置腹,權當把他的話當成一個屁。
關于那次談話,我不想贅述,剛開始我以為江在編故事,可后來事實驗證了一切,所以我至今覺得太殘酷,無法面對。江一開口,就毫不避諱指出表哥對所有人都有危險,另外他想辭職不干了,和幾個過去的朋友到云南搞房地產和旅游開發。為什么表哥危險,他和盤托出,當初把他弄出來之時,江找了邢省長,領導答應了,可也給他出了個難題,老領導的小舅子在老家江北搞了個土方運輸公司,最近出了個車禍,那家伙醉酒開沙土車連撞三人,兩死一重傷,肇事后人逃逸,江找人花了一百多萬,死傷家屬擺平了,可交通肇事罪是難免了,本來也在當地找好一個頂替的人,可中途那人跑了。老領導不想擴大負面影響,問他怎么辦,他找到表哥,表哥權衡再三,答應了,就蹲三年牢,換取一個大領導的信任和人情,抱著這棵大樹,今后公司發展空間會更大。
但那晚的事情過后,表哥開始疏遠江,最后攤牌不想干了,既不愿頂包,也不愿干這一行,徹底做個閑人。牛要不喝水,不能強按頭,江意識到自己處境不利,思前想后,只有表哥這個隱患消除了,他也退出,我頂上他的位置,于己于我于上面都是最能接受最安全的結果,所以他來的目的就是征求我的意見。
江在我辦公室坐了半個小時,我沒說一句話,直到他起身要走,我努力鎮定自己,盯著他臉慢慢地問,你送上門來,就不怕我咬你一口?怎么會呢?江微笑地反問,你的帽子是等了這么多年后我讓給你的,別忘了,這是最好的結果。
我站起身,拉開門,冷冷地說,你剛才所言,我一句沒聽見,你也沒來找過我。江聽了我的總結,有些意外,但慢慢地,他眼光放亮了,換句話,我不反對,不表態,也不張揚,那就是默認了。實際上當時我的回答是無意識無準備的,無法判別他所述一切,更不想牽扯進深不見底的漩渦,這是唯一的回答,而他從另外一個角度理解了我的話。江臨跨出門回了我一句,后面的事我來安排,希望你今后和邢省長保持良好的上下級關系。
那段日子我過得很艱難,講難聽一些,像熱鍋上的螞蟻,好聽一點兒,像一個人被吊在半空,上也不是,下也不是。我和老婆合計半天,不管是走過場,還是仁至義盡,于情于理表哥那里還是要去一趟的,所以我倆沒有打電話,四處轉,最后在他住處堵到他。他鐵青著臉,二話不說,揮著胳膊把我們攆出門。回到家,我老婆用女兒的平板和他女兒王蘭視頻通了一次話,噓寒問暖繞了一圈,最后沒有細說,淡淡提了一下她老爸近來生意不順,希望她盡盡孝心,把他接出去散散心,多呆一些日子,這也算是個試探。小姑娘語氣有些低沉地回應我們,老爸和她通過一次話,哭了,想見她,她也難過,所以給他辦了護照,過了五一節就走。
沒過完五一節,表哥就死了,死于電魚,地點就在加工區靠近鐵路北側的塘口地段,那是鋪電纜的位置,也是前面他提到的工程。那天晚上,市亮化工程正式啟動,加工區所有路燈和照明設備全部通電。網上發了一條具有諷刺意味的新聞:保險帶不保險,一綽號叫保險帶的老板電魚死于自己的豆腐渣工程。
江宇翔第一時間通報了我,我腦袋大了,和老婆趕到事故現場,公安法醫急救車和相關領導都在場,王紅霞趴在他尸體上,哭得很傷心,我盡管悲痛欲絕,還是一言沒發。喪事我操辦了,骨灰安葬在峨山頭。
兩個月后,省組織部找我談話,我的任前公示見報,我無法高興,也無法淡定,依舊像熱鍋上的螞蟻。老婆認真地勸我退出這個舞臺,我明知故問為什么,她是語文老師,不急不慢地反問我扁鵲為什么要離開蔡桓公逃到秦國。我苦笑,嘆口氣,別考我,我成不了扁鵲,邢長江是不是蔡桓公,我還不能判定。已經閑賦在家的田書記打電話向我祝賀,我謙虛地說感謝領導多年的關愛,改日一定登門拜謝,敷衍了幾句,放下電話,想到他也曾給江宇翔打過電話,心里空空的。
江辭職后一直在外地,像消失了一般。快到年底的時候,王紅霞放出一支冷箭,改變了他的下半生,她領著辦案人員在他院子里外踅摸了半天,最后搬走茂盛的花草盆,在鋪的青磚下面約兩米深之處,挖出四個自焊的鐵皮箱,里面用塑料袋包的都是一扎扎的百元面鈔。
本欄責編 趙月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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