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指算來,我與玉堂先生認識已經快十年了。一段時間以來,總想提筆寫寫他,但又無從下手。也許與對他太熟悉,缺乏距離感有關。我喜歡藏書、讀書,那就從書說起吧。
我藏有玉堂先生迄今已經出版的全部20多種著作,單看書名就都洋溢著泥土的氣息,像《釣魚臺紀事》、《最后一個生產隊》、《滑坡》、《溫柔之鄉》、《福地》、《自家人》、《山里山外》,等等。他的很多小說,都把故事背景放在沂蒙山區一個叫“釣魚臺”的地方,故事中的許多人物都有他自己或者親友,或者鄉鄰的影子,他們共同構成了一個獨特的“釣魚臺系列”。 這是一個典型的“劉玉堂式”的鄉土文學世界,當代中國文壇并不多見。他的語言也是“劉玉堂式”的,有著自己的話語系統,其最大的特色就是大量使用沂蒙山區的方言土語,比如“胡啰啰兒”、“毀了堆”、“饞得慌”、“不著調”等等。有時,他還喜歡讓筆下的人物來幾句順口溜。比如,《秋天的錯誤》中劉玉華的名段:“集體勞動好,把愛情來產生;個體勞動則不行,不管你多么有水平。”再比如,在《最后一個生產隊》中,劉玉華替楊稅務寫檢查時說:“外面雪花飄著,屋里火爐生著,豬肉白菜粉皮地燉著,小酒盅那么一捏,小錯誤那么一犯,小檢查那么一寫,真是神仙過的日子!”可以說,從故事到語言,當今像玉堂先生那樣富有泥土味的作家,還真不多。
我喜歡玉堂先生的鄉土風格,甚至對那些看起來有些“各色”的方言土語也感到親切。因為我覺得,唯其如此,他的作品才更像一個渾身沾滿泥土草屑的農人,要不然就是一個蹩腳的演員扮出來的“假老帽”了。在幾十年的創作實踐中,他總是堅持用自己的眼光看待生活,看待人生,似乎無意去描繪波瀾壯闊的歷史風云、社會變革,也有意避開那些生活中的尖銳矛盾,注重小角度,關注小人物,喜歡用溫暖的筆觸抒寫苦難中的溫情、平凡中的美好。我想,這或許就是玉堂先生的審美觀,這使他與那些以“審丑”為樂的作家迥然不同。對于這一點,著名作家李心田先生說得極為深刻獨到:“土生土長土心腸,專為農人爭短長。堂前雖無金玉馬,書中常有人脊梁。小打小鬧小情趣,大俗大雅大文章。明日提籃出村巷,野草閑花帶露香。”從這個意義上說,他被評論界稱為“趙樹理傳人”、“新鄉土小說代表作家”、“民間歌手”,是很有道理的。
玉堂先生是個快樂的人,他說快樂是幸福的最高境界。他經常引用亞里士多德的話:“生命的本質在于追求快樂。使得生命快樂的途徑有兩條:發現使得你快樂的時光,增加它;發現使得你不快樂的時光,減少它。”也許因為信守這個理念,他不是一天到晚躲在書齋里,也不是整天皺著眉頭悲天憫人,他喜歡熱鬧,喜歡和朋友相聚,喜歡喝點小酒,他的臉上始終洋溢著燦爛的笑容。杜拉斯曾經說過:“寫作是一種暗無天日的自殺。”也許那是另一類型的作家,他們喜歡過多地背負歷史和現實的重擔,或者因為有太多的欲望而最終很是絕望,自然會產生那種感覺。玉堂先生不是那樣,因為他寫作的目的之一就是要給人帶來快樂,他認為當下的人們特別是我們小人物,確實需要快樂、需要一點幸福感,他的五卷本《劉玉堂文集》就是“一套讓人快樂和沉思的書”。我想,在玉堂先生那里,寫作的過程應該也是一個快樂和幸福的過程,因為一個快樂的人,怎么會難為自己和自己筆下的人物呢?
我試圖循著“快樂”這條路線走進他的內心世界,在那里,我看到的是一個寬容、和諧、優美的世界。在我所認識的作家文人中,不乏憤世嫉俗的人,也不乏清高自許的人,但不論哪一種人,都給人一種“老子天下第一”的感覺,好像對什么人、什么事情都不甚滿意,好像全世界的人都欠他什么似的。這些東西,在玉堂先生身上比較少見。我覺得,這可能與他對和諧的理解與追求有關。他說,“和”是中國文化的核心,它一是主張多樣,二是強調平衡,特別是強調要聚集不同的事物而取得整體的平衡。他好像還在一篇談養生的文章里說,養生之要在于自身和諧、心理平衡。這讓我想起了馮友蘭先生對“和”的看法,他認為“和”就必須有異,把各種“異”調和起來就是“和”。在這一點上,兩位先生的意見何其相似!他們都是自身很和諧的人,都有很強的包容性,當然也是快樂的人。
玉堂先生的幽默感也是有目共睹的。我一直認為,幽默是快樂的孿生兄弟,一個不快樂的人是不可能有幽默感的。中國人比較缺乏幽默感,具有幽默感的中國作家更是少得可憐。我的一個研究現當代文學的老師,說比較有幽默感的一是林語堂;二是劉玉堂,雖然有些絕對,但至少說明這樣的作家實在太少了。我想,幽默可能是玉堂先生的一種創作追求,大凡讀過他的作品尤其是著名的“釣魚臺”系列的人,都會發出會心的微笑,因為從故事到人物,從語言到動作、神情,無不幽默。相比較而言,他的幽默較少諷刺的意味,也不是那種帶淚的笑,更不是為幽默而幽默的荒唐與滑稽,他的幽默里傳達著樂觀和豁達。也許他相信“海到無邊天作岸,山登絕頂我為峰”,因為他總是以超拔的心態來觀照筆下的人物,使幽默產生了一種既闊大、圓融又通脫、溫潤的境界。
同時,在玉堂先生那里,幽默又不僅僅是一種藝術表達方式,更是一個觀察世界的角度,是他的快樂心情和樂觀態度的真切流露。他說:“幽默的人往往都是樂觀的能夠自我解嘲的人,他具備了一種看待事物的視點,不僅僅從這個角度看,還從另外的角度看,同樣的一個事物,因為視角不同,幽默就出來了。”馮友蘭先生好像也說過,幽默感就是對任何不如意的事都能一笑了之。不過,玉堂先生并沒有“一笑了之”,而是帶著笑編織了一個又一個吸引人的故事,營構了一個又一個吸引人的場景,塑造了一個又一個吸引人的人物。這是一個作家獨有的生存方式,因為是獨有的,所以是不可復制、不可替代的。
玉堂先生之所以快樂和幽默,是因為他一直都在以寬容的心態、溫暖的眼光來看待社會和人生。不知道能不能這樣說,在玉堂先生那里,快樂是他生存于這個世界的方式,幽默是他觀察和感知這個世界的方式,而溫暖則是他渴望影響這個世界的方式。任何一個作家,不管他的創作理想是怎樣的,恐怕都希望能用自己的作品影響世界、影響生活、影響人的心靈和情感。我覺得,用作品溫暖這個并不完美的世界,給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人們帶來快樂、輕松和溫情,應該是玉堂先生的創作追求。只要讀過玉堂先生的作品的人就會看到,這種追求已經融化在他的一部又一部著作里,使他成為 “這個年代里最能給人溫情和暖意的作家”(張煒先生語)。“與我的觀念、心地、性格乃至經歷都有關,我對溫暖、溫情、溫柔、溫馨這樣的字眼格外敏感,這或許也是對冷酷、冷漠、冷淡等等的一種規避……故我每當感受城市冷漠的時候,我就會自覺不自覺地寫一批特別令人溫暖的東西,用以自我安慰和慰人!”這是玉堂先生的夫子自道。我越來越覺得,他是一個真正的好人、真正的作家!
因為寬容,所以快樂;因為寬容,所以幽默。尤其難能可貴的是,作為一個作家、名家,玉堂先生十分注意提攜與獎掖青年作家與業余作者。據我所知,他可能是山東作家中為業余作者寫序最多的人。每當看到好的作品,他總是由衷地夸獎與稱贊,朋友出書也像他自己出書一樣興奮與激動。他有一句名言在朋友圈兒里流傳甚廣:當著名作家又不是考大學,有名額限制,誰出名或著名,都傷害不著任何人,干嗎不為之鼓與呼?
認識一個優秀的人,就好比讀到了一本難得的好書。博爾赫斯曾設想天堂應該是圖書館的模樣;玉堂先生也認為“沒有書的家庭或生活,再富有、再奢華都不能算是小康”。只要生命不息,我們每一個人都在成長,都需要多讀書,讀好書。認識了如同一本快樂、幽默而又溫暖的大書般的玉堂先生,難道不是人生的一大收獲嗎?
正寫到此,欣聞玉堂先生談戲說詞的文化隨筆集《戲里戲外》出版,遂謅了幾句順口溜,權作此小文的結束語:玉堂素以小說名,釣魚臺上敘鄉情。生產隊里趣事多,自有人間情意濃。吟唱多為沂蒙調,談吐常帶鄉野風。喜看新作又問世,戲里戲外話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