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節期間,我和另外兩個朋友應劉玉堂先生之邀,在他家里聚了個小會,喝了個小酒。時髦光鮮的菜上了不少,可搶風頭的還是豬蹄凍、炸花生、菠菜吊個雞蛋餅。賓主盡歡,樂意融融。當小酒盅一捏,小豬蹄一啃的時候,我們就又說起了釣魚臺的另兩樣景致:外邊雪花飄著,屋里火爐生著,豬肉粉皮地燉著;也說起了小調妮幫劉乃厚他娘包水餃的糗事。當然,還談了些別的,比方熬豬蹄凍的火候,調水餃餡的身手,念少時過年滋味,搜尋于記憶盡頭。事實上,那天的豬蹄和水餃,的確不同凡響,雖然先生反復強調那還不是他的最棒。
木金火水土,五行八卦語;陰陽中和數,相生相克理。玉堂先生的五行之彩,不完全與此關聯,冒移花接木之嫌,蓋因覺得先生為人、為文,就像這五行所代表的物質一般,那種本色與特質,充盈天然的親近與自然。無論生活單調灰暗,還是五彩斑斕,總有一種力量如抽絲剝繭,撇去喧囂,過濾平淡,喜笑怒罵,自有承擔。
我與先生結識于2006年。槐夏麥候時節,幾個忠誠“劉粉”邀約,沒有固定題目,避談文學寫作,似乎只為隨緣,也有新人拜謁,老少咸集同樂呵。我屬鐵桿,受邀忝列。平素向往先生小說中“風景燕子崖,美女釣魚臺”,羨慕“青春紅似火,美國管不著”、“原子彈落到山溝里也白搭”,猜想他一定是高高大大,粗粗拉拉。待到見面,一切全亂:中等偏下個頭,眼神睿智駐留;國標臉膛豐厚,沂蒙口音濃稠;香煙輕不離口,傾聽一絲不茍;問候新老朋友,話語簡短耐久;君子心往神游,好個《鄉村溫柔》。
我自然是非常興奮,只顧高興去了,卻忘記了是為什么。朋友介紹我們認識,先生起身拱手招呼,我又自報家門,稱頌仰慕云云,還一口氣流暢地背誦了《鄉村詩人》水運山、《最后一個生產隊》劉玉華、《鄉村溫柔》牟葛彰寫的幾首詩:“有個作家叫劉玉堂,住了三間小平房,間口好像還不少,面積三十六平方”;“社會主義三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分田到戶一刀切,全然不顧三中全。”“這個世界很多樣,既太平來又打仗,既想哭來又想唱。”眾人聽罷皆大笑,先生目光如炬微笑而語:“我都忘得差不多了,你還記得這么清楚,真是個有心人。”我稟告先生,這不是我有心,而是先生小說中的人物構畫,讓我癡,讓我狂,讓我哭笑淚兩行,那些人,那些事,就像發生在俺莊上,本來即將干枯的記憶之河,因為有了玉堂,而又開始在我心中流淌,讓我在順境中記住回望,在跋涉時闊步丈量。
先生生于1948年,大我20歲。自此我們成為忘年之交,相聚日多,不拘一格,除對我用心提教,還專門為我寫過一篇《一個真正讀書的人》,發表在一家知名報紙的文學副刊上。我有些惶恐:像他這樣一個文化名人,在淘汰朋友的年齡,卻能欣然接納我等文卒,并經常發現年輕人長處,給予真誠激勵鼓舞,不竭余力是為何故?先生引用汪曾祺先生的話作答:凡是上了歲數的作家,都應該多有幾個忘年交。相交忘年,不是為了去指導,而是接受指導,或者說得婉轉一點,是接受影響,得到啟發。這是遏制衰老的唯一辦法。
我在寫作《浮光掠影看丹麥》一書的時候,從書名確定、敘事角度、某個語句表達,乃至某個字的意義斟酌,先生都有悉心點撥。及至書出版,他又迅速寫出了書評《讀書與寫書》,在報刊和朋友圈推薦。在這一過程中,他總是貫以商量的口吻,討論的語氣,我感受到了先生的大家風骨和“蹲下”的謙虛,常常在輕松愉悅中有山門洞開、豁然開朗之悟。其實,他對于文學后人的熱忱,一直遷延到小學、初中、高中、大學的學生,為啟蒙的孩子開竅,為高考的孩子輔導,與大學生作方向探討。他驚人的記憶力,能在侃侃而談中,精確地說出某一本書、某一頁的某個情節描述,能在搖扇品茗或臨風把酒時,把某部長戲的戲文一句不落、一字不差地唱將下來,那聲音還很美妙,頗具磁性,有感召力。
對一個作家、一部作品的了解,從不知到知之,到很快認同認知,我的路子大抵有兩條,一是對作品本身感興趣,二是對作家本人有關注,兩者往往互相聯系,但卻無絕對因果關系。對玉堂先生卻是一個例外,我已經說不出對他的喜歡,是源于作品本身,還是來自作家本人,抑或人文相倚,無關先后順序,二者交融兼具。幾年來,我可謂近似癲狂,反復捧讀先生的書。大約是2010年,省直機關開展讀書月活動,我還把玉堂先生的書推薦給處里同事,作為必讀書目。先生也很大氣,每人送了一套剛出版的《劉玉堂文集》。未幾,《一頭六四年的豬》、《都不是什么好東西》,《山里山外》、《本鄉本土》,《學屋》、《福地》,還有《釣魚臺紀事》,成為大家忙余熱議,我們講述里面故事,背誦“劉氏”語錄,體味主人位置,感悟生活道理,傳播玉堂“鄉土”,寄托鄉情鄉思,梳理人物圖譜,歸集性格特質,一切似曾相識!
比方說,看農村鐵匠打鐵,尿尿泚螞蟻窩,掏地堰老鼠洞,拿塑料布纏自行車,那些消失的行當,丟棄的樂呵,漸遠的景色,曾經再也熟悉不過,而今只存留于玉堂先生的詼諧和幽默。打鐵是農村匠人的一個手藝活,可到了《秋天的錯誤》中,那個落后分子嘲笑為生產鋼珠正賣力打鐵者的號子,就成了“當王八、當王八;不當、不當;不當不行、不當不行;當就當、當就當!”幽默,是玉堂先生的拿手絕活,可隨時觸摸。我曾經把他的這種幽默比做連綿秋雨后的洼地,任你隨便一踩,就能陷下深深腳窩,冒出許多水來,那么簡單,那么直白;又如春雨后的山間漫野,一簇新綠,清風搖曳,自然、利落,毫無造作!
先生的書籍,長期擺放在我的床頭。它是我饑餓時的美食美味,是我煩惱時的開心果子,是我精神疲倦時的放松劑,是我心靈開闔的震動儀。工作苦了,生活倦了,學習累了,做事厭了,躺在床上,隨便翻開一篇,看上一段,合上書,瞇上眼,真的是可以煩惱盡消,微笑入眠的。
在玉堂先生構筑的“釣魚臺小社會”里,我幾乎都能找到曾經十分熟悉的面孔,親身經歷或口傳耳聞的故事。老支書劉曰慶的仁慈與嚴厲,劉玉貞剛強與凄苦,劉玉潔的風火與細膩,單純而又認真的小調妮、張慧萍、韓富裕,“玉皇大帝”、“老東西”,大隊部、收音機,椿樹王、玉米地,勝利百號大地瓜……人物與風物,習俗與地理,本來隨時光流逝,物換星移,或沉淀心底,或四散逃逸,但一經玉堂先生抓住、掀開、抄起,就成了當下時髦的概念,鄉愁的元素。這是輪回,還是進步?是升騰還是遺失?我說不出。正如他在為朋友寫的書評《書影與背影》中所談:“歷史總不能盡如人意。再難忘的故事,再不該遺忘的面孔,無論我們多么小心,都會在時光中模糊。還有更多模糊得連背影也不曾留下,就這么漸行漸遠地逝去了,讓人憂傷又無奈。”或許,這也是先生“我可以幾天不寫作,但沒有一天不思考”,并把持續的思考所得,化作蒙山沂水的“五行”之彩:仁愛、忠義、禮和、睿智、誠信!擔“仁義禮智信”五常,集“酸甜苦辣咸”五味,聚“黑白紅黃藍”五彩,有形與無形鏈接,視覺與味覺彌合。
有一段時間,我常常盯著新版《劉玉堂文集》中那些先生的照片琢磨,總想從中咂摸、找尋出他一絲一縷的心路變遷:年輕時青春風華、靈動狡黠,遠大理想、奮發圖強;中年時滿眼擔當、行走闖蕩,鐵肩道義、似柔卻剛;再后來,目光如炬,智慧臉膛,半是幽默,半是滄桑;到如今,人生考量,滋味悠長,云卷云舒,海闊天曠。如果把這些向“五行”落腳,其“性之直、友之貴、業之恭、行之善、情之厚”姿態,都能從先生身上找到印標。我不知道這樣的說法是否準確,但是,以我近幾年與先生在一起的感覺,以他創造快樂從不吝嗇的才略,相信我對他人生階段的圖說,不會錯愕。這是我的自信。
寫此文時,我正在脫產學習。早晨與同學某君散步,談起先生剛剛出版的《戲里戲外》,頗多興致。我說:“俯仰取舍盡學問,戲里戲外皆人生”,只有走出世俗之人,寵辱不驚,去留無意,孤云出岫,朗鏡懸空,才能悟得出真道理,寫得出真華章,尚山尚水尚品,立言立德立人。智者樂水,仁者樂山。先生誕于沂水之源,青年熱血邁出鄉關,部隊熔爐大海相伴,鄉情鄉愁鄉戀,一部鄉土史詩把個蒙山沂水寫得地覆天翻,釣魚臺、東里店、燕子崖,沂北縣,他與故鄉的山山水水緊密相連,不能分離,無法斬斷,他的文學因血肉相連的故鄉情結而噴發出泥土的本色,放射出鄉土的鮮活,他因故鄉成就創作,故鄉因他而走入更多人生活。以此而言,他和生養滋育他的蒙山沂水一樣,不再只是一個符號,而且更是一座地標。
同學未聽我說完,把話截住:天人合一,道法自然,此藝術之境也。當一個創造藝術的人,本身成為藝術之時,欣賞已經并不重要,不管你承認與否,他就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