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身粉紅色的、衣襟上繡著一對鸚鵡的睡衣睡褲,像嬰兒一樣松散地堆在竹籃口,楊柳灣一進門就看到了,所以還在換拖鞋時,他便心旌搖蕩,手和腳不由自主地一陣顫動。呵呵,來得早不如來得巧,方怡說好了中午時分到家,現在看來是提早回了。而他,本來要去朋友陳風那里喝茶。在歐尚超市購物時,接到陳風電話,說喝茶的地點改在歐笛茶餐廳了。
歐笛位于城市的東邊,他去那里,必定要經過自己的家,看時間還早,他索性把超市里買的東西先送回家,有些冷凍食品是需要放冰箱里去的。
淋浴房里,水籠頭嘩啦嘩啦地響著,楊柳灣心猿意馬,來不及將手中的一大袋超市物品一一歸到冰箱里,就赤著腳,跑到淋浴房門外,迅速將自己的衣服剝光,然后悄悄地擰開門,門是鎖著的,但鑰匙就掛在那兒,形同虛設,一擰,門就開了,他像條魚似地滑進去,手臂極大程度地張開,嘴里親熱地喊著,寶貝,你回來了也不吱一聲,呵呵,想給我個驚喜,好,我也給你個驚喜——
里邊的人叫起來,聲音沙啞。
楊柳灣的頭皮一陣發麻,洗澡的不是方怡,是方怡的老媽——他的丈母娘顧春琳。
他看到她一手持淋浴籠頭,一手拿著毛巾在擦洗著,飽滿卻下弛的乳房,多肉的腰身,凸出的小腹,還有下身濃密的毛發……
他傻了一般地看著。
顧春琳“噢”地一聲背轉身,又蹲下,露一個碩大的屁股對著楊柳灣,出去,出去!她的聲音里有了怒意。
楊柳灣狼狽不堪地逃出了淋浴房,抓起脫在門前的一大堆衣服,連跌帶撞地回了臥室,他看到自己的雞巴直挺挺地翹著,怎么也不肯安靜下來,好像全身的血都跑到了那里……一直到把自己的衣服全都穿齊整,他發現自己的心還在怦怦直跳,怎么會是這樣?顧春琳不是帶方佳雯一早去了博繡園?她說過中午不回來。她回家洗澡,怎么跑到樓下來了?門口放的又是方怡的睡衣睡褲?如果不是方怡的睡衣睡褲,他哪里會熱血沸騰?他和方怡不只一次地演過這樣的親熱戲。那是方怡喜歡的,也是他喜歡的,用方怡的話說來,這是他們倆愛情的潤滑劑。
他腦子里一片空白,眼前晃動著的是顧春琳那些逼真的器官……他呻吟一聲,褲襠里立馬濕了。他不敢在臥室久留,趕緊跑出來。
淋浴房的水聲還在喧嘩著,他羞愧難當地悄悄離開了家,他發現門口的那只放著方怡粉紅色睡衣的竹籃子不見了。
2
佳雯,晚上見。楊柳灣搖下窗玻璃,朝方佳雯搖了搖手。
方佳雯把背著的雙肩書包往上聳了聳,一聲不吭地管自往前走了。
楊柳灣綻放的笑臉斂合了。鼻孔里癢癢的,他伸手挖了挖,臉部表情有些僵。他將目光收回來,摸出手機,懶洋洋地翻查著電話號碼,他要找黃云濤的電話。
二十幾分鐘以前,黃全英打來電話,想和他說說兒子黃云濤的事。楊柳灣說,現在我要開車送人,等會兒聯系你。
黃云濤的電話找到了,他撥了,又黯然放棄了,說實話,他怕打通這個電話,每次一打通這個電話,對方總是長時間沉默,直到他說得嘴唇皮發干時,那邊才冷冷說,有事,你找黃全英。楊柳灣的心里隱隱作痛,昔日的楊云濤成了現在的黃云濤,一切,皆因為他和黃全英離婚了。但離婚了,不等于把什么都離掉了,黃全濤現在上著初三,馬上要中考了,于是事情多得像春天里的柳絮。而且,最主要的還在于,黃全英就像沒有離婚,還是他的親人一樣,動不動打他電話,每次都說,你兒子怎么樣怎么樣,搞得他都有點神經質了,一看到她的電話,就會從脊梁骨里生出寒意來,你什么意思啊?
黃全英總是用小得像擠牙膏一樣的聲音哼唧,我不找你,找誰呢?
楊柳灣恨得牙根發疼,但他沒有辦法不接她的電話,即使有時候故意不接她的電話,或者裝作沒有聽到她的電話,但這些都是掩耳盜鈴的伎倆,騙騙自己而已。有時候,他甚至希望電話是黃云濤自己打來的,因為黃全英的電話大多都是關于黃云濤的。但黃全英打消了他的這種念頭。每當他表現出不耐煩或者惱怒的樣子(雖然對方看不到,但聲音也會泄露他內心里的焦灼),她總是善意地提醒他,楊柳灣,云濤是你親生兒啊,不是他的事,我打你電話干嗎?吃飽了撐的?。?/p>
盡管楊柳灣知道大多數時候,黃全英就是吃飽了撐的,她好像還在等待他回心轉意,所以一直不和別的男人結婚。那架勢就像有一天楊柳灣會重新回到她的身邊。楊柳灣當然也清楚,她在期盼什么,同時也看出了她對他現在幸福生活的嫉妒。
而幾乎每次交鋒,他都敗下陣來,倒不是說他怎么怕黃全英,他壓根兒不怕她,怕她當年也不會有那些故事發生了,他只是顧忌方怡,他不想讓方怡在這個問題上,看輕他,認為他沒本事處理好。他呢,也竭力想表現出他已經斬掉了以前的所有不快,和她結婚,他決心痛改前非,完完全全就是嶄新生活的開始。因此,對于黃全英的不友善,他采取的態度是,看在兒子的份上,應付她、搪塞她,他不想和一個怨婦多糾纏。
車外很喧鬧,這個時間段,基本上都是家長送小孩,雖然車窗緊閉,但小學生那些嘰嘰喳喳的聲音還是鉆了進來。他決定問問黃全英,兒子又有什么事了。電話回撥過去,占線,一會兒,再打,還是占線;打第二遍,通了。他沒好氣地問,什么事,要大清早打電話?
黃全英的聲音依舊哀哀的,像被打濕了翅膀的鳥,現在知道送小孩上下學不容易了吧,當年,你做過什么?
楊柳灣打斷她,什么事,你直說,不要遠兜了。
黃全英說,你兒子想上上林高中,那邊的沙柚副校長不是你同學嗎?你先和他溝通一下,到時候萬一分數不到,也好想點辦法。
楊柳灣一撇嘴,上次不是說過了?還說?
黃全英字正腔圓地說,說是說過,可你沒放在心上,因為你壓根兒沒有正兒八經地當作一件事去說。
你怎么知道的?楊柳灣脫口而出。
那邊頓了一頓,你認識的人,我也認識。我問了,人家說不太清楚,所以我催催你,你這種忙人,不催早就忘了。我是為你兒子好。
楊柳灣苦澀地想,離婚了,可別人還是把黃全英跟他維系在一起,只不過加了一個前綴詞:前妻。既然你也認識,那你為什么不去說?他惱了。
黃全英好像在冷笑,你是真糊涂還是假湖涂,我現在好意思扛著你的名頭去找人家?
口袋里另一部電話響起來了,他瞄了一眼,是方怡的。他馬上結束和黃全英的通話,我會去說的,你別催了!然后接方怡的。
方怡在電話里的聲音是調皮的,她笑問,和什么人哪,一清早,黏黏糊糊的,老是打不進電話來,只好打保密電話了。
楊柳灣紅臉紅了紅,說,雜事雜人,正巧都碰上了,我馬上過來,二十分鐘后,你等在樓下吧。
不急,你慢慢開,路上小心。她叮囑。
楊柳灣舒了一口氣,這個方怡,似乎老是掐著時間的,把什么事都拿捏得恰到好處。他看看表,7點20分。他開車回家,將近20分鐘路程,然后接上方怡,把她送到單位,大約需要35分鐘。他從她單位往回開,他到自己單位基本上是8點50分,正好趕上9點上班。這個時間,雷打不動,他已經堅持了3年多。
當年買車,是方怡掏的錢,說方佳雯要上小學了,學校離家遠了,這個任務看來只能交給你了,因為我不會開車。楊柳灣搓著手直樂,這當然是我的事,讓我履行當爸爸的責職,我高興還來不及呢!他要用實際行動證明,他是愛方怡的,愛這個家的,由接送方佳雯,變成了后來再接送方怡。他曾經慫恿方怡去學車,方怡莞爾一笑,我自己開,你不就失業了?讓你表現照顧我們母女的機會都沒有了。
當然,對于當車夫,楊柳灣不是一點怨言也沒有的,因為他喜歡喝酒,以前是朋友請,現在是自己請自己。一開車,酒就不能喝了。方怡笑瞇瞇摸摸他的頭,不喝酒,對你身體有好處。你看看,自從開了車,你人精神多了。
楊柳灣回她一句,自從我得了精神病,我這個人精神多了!本想幽默一下,方怡卻發脾氣了。方怡發脾氣,就愛拎住他身體某一部位的一小塊肉,狠狠地擰,他痛得齜牙咧嘴,她卻不依不饒,冷著臉問,你什么意思?!
她還給他做選擇題,二選一,你說,你喜歡開車呢還是喜歡喝酒?你要喜歡喝酒呢,我就去學車。楊柳灣說,這不矛盾,你學出了車,我也可以不喝酒的。方怡笑著在他臉上親了一口,嘿嘿,老公,既然你可以不喝酒,那我何必去學車呢?你也知道,我對學車沒多大興趣,再說,老喝酒,錢就多花了。楊柳灣見她把話說到錢上面,便把溜到喉嚨口的話又重新咽回去了,這是他的軟肋。吃虧就吃虧吧,吃虧就是福,畢竟自己是這個家庭惟一的男人,自己不多承擔一點,似乎說不過去,何況自己是再婚,又比她大上一截兒,有些地方得讓著點方怡。
方怡是一個喜歡制造浪漫的人,盡管楊柳灣看來都是一些偽浪漫,但他配合著方怡的浪漫。有時候,他并不愿意這樣,但方怡堅持,他也默認了。不這樣,又怎樣?兩人稍有芥蒂,他內心里就惶惑得要命,自己是不是越來越沒原則了?
方怡用一輛車,就逼他把酒戒了,而且一點都不動聲色。這在以前,是根本不可能的事。他發現自己真地變了。變了些什么呢?原先穿正裝,現在方怡讓他穿休閑的T恤衫;頭發呢,不再中分或三七開,而是寸頭。方怡說,寸頭,看不到白發,沒有白發,人顯年輕。兩人出去,般配;手腕上不戴手表了,圈一串佛珠。方怡每每看到,都有凝重感,悄悄告訴他,我媽說了,像你這樣的,就得戴佛珠,更像個作家,更有文化味!放個茶杯蓋,也有講究,得蓋朝天,不能蓋朝下,這樣衛生!掉桌上的飯粒、菜蔬不能撿到嘴里去;大便時不能看書報……
方怡一次又一次糾正他的陋習。他也反抗過,何必這樣?累不累?方怡笑,改邪歸正,就得這樣,于細微處見精神。你是我的老公,我不改造你,改造誰?
變得好不好呢?他不知道。他只是覺得他不是那個叫楊柳灣的男人了,而是另外一個和他完全不搭界的男人。
3
這段時間,楊柳灣老是有一種罪惡感,這個罪惡感就是那個陽光明媚的星期天,他撞見了丈母娘的裸體。他沒有料到,丈母娘的身材保養得那么好,乳房是松弛了、下垂了,但還是非常飽滿,屁股也非常的結實,最叫他吃驚的是,她的下身的毛發又濃又黑,像一大堆的水草,他從來沒有看到過這樣的毛發。他不自覺在心里把她和方怡作著比較,他不得不承認,有些地方,作為女兒的方怡還不如她媽有女性特征。而平時,楊柳灣卻一點也看不出她居然還擁有這樣的身材。他一直以為顧春琳就是一個老太太了。
顧春琳雖然也只有57歲,看上去卻顯得蒼老,臉上的皺紋有點多,加上她特別嚴肅,老是一副沉默寡言的樣子,聲音也粗厚,要是在電話里,常讓人誤以為有七老八十了,顧春琳原先是個紡織工人,據說得過省級的勞動模范稱號,但下崗大潮并不因為她是勞模就對她有所照顧,她和其他的工人一樣,被他們曾經引以為豪的工廠拋棄了。
別人都哭得昏天暗地,惟有她眼淚都沒掉一滴,因為那時候,她正處于焦頭爛額中,一是丈夫方長根在生了幾年肝病以后,撒手西去;二是獨生女兒方怡的婚姻走到了盡頭,天天鬧離婚,外孫女張佳雯就丟在她那里。她常常是忙得一睜眼是黑的,一睜眼又是黑的。
她有一天對方怡說,方怡啊,遲早有一天,我會死在你手里的。方怡晃著一張苦瓜臉嚷,媽,你忍一忍,等我把這個婚離掉,你以后會過上好日子的。
顧春琳用手背抹眼淚,一下,一下,又一下,老抹不盡。
方怡的老公張超,某一年和朋友去澳門游玩,在賭場贏了幾萬元后,發瘋一樣地愛上了賭博,迷上賭博后的張超,就常常夜不歸宿了,與方怡視同陌路。他有很多的時候,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會出其不意地盯著你,然后一本正經地告訴你,昨晚要是那張牌不打的話,他今天就可以在北京買套房了。
常見的情況是:他被債主追著,像條狗一樣東奔西躥。
突然有一天,張超失蹤了,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有說他為逃債遠走高飛了,有說被人殺死了,有說自殺了。
方怡翻身得解放,身心自由,男朋友走馬燈似地換。這還不算,得了便宜還賣乖,天天帶著女兒去張超的爸媽那里吃飯,爸爸長,媽媽短,依舊叫得親熱。時間一長,倒是張超父母勸方怡,你們離了吧,張超恐怕這輩子不會回來了。
我等他。方怡落地擲聲。
離吧,你耽擱不起。張超父母勸她。
方怡喜出望外,臉上卻淡然。她早看出張超父母在心疼他們的錢了,也不容忍她隨便交男友,他們臉面上過不去,畢竟她還擔著媳婦的名分。她和女兒張佳雯長時間吃用在那里,他們的臉色一天比一天難看,張超的哥哥嫂嫂也N次在父母那里嘀嘀咕咕了。她和張家的關系比張超在家時還緊張。
張超父母作主,把原先他們住的房子賣掉,分了一半錢給方怡。又給了張佳雯十萬來元錢生活費,雖然因張超缺席,扯不了離婚證。那婚算是離掉了。
聽到喜訊,顧春琳抹抹臉,像要把一臉的晦氣抹掉似的,她表揚方怡說,你這婚離得好!
方怡沒她高興,不高興是張家給的錢太少,她態度冷漠地說,事情沒那么簡單,只要張超在一天,我就不安寧一天。
顧春琳不高興了,你前怕狼,后怕虎,那還離什么婚,干脆守活寡好了。我就不信,你以后結婚了,張超他還能追著來?
方怡拖長聲音叫道,媽——我現在哪有心思再結婚。
顧春琳哼了一聲,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遲早的事,你不像我,我是船到碼頭車到站,空有想的份了。南無阿彌陀佛。她雙手合十。
方怡明白,傷到母親了,她是一個寡婦,一說到再婚,她就郁悶。她拉著顧春琳的手反復地搖,媽,我不是故意的。
顧春琳望她一眼,擺擺手,淡淡說,你放心,張家把你推出來,我這個當媽的,就是討飯也不會把你推出去!
方怡擦擦淌過清秀臉頰的淚,在顧春琳臉上親了一口,媽,我喜歡天天看到你,不然,我會睡不著覺的。我已經沒有爸了,不能再沒有你。
楊柳灣和方怡談婚論嫁,她就明白無誤地告訴他,她不會去他那里,要他過來。楊柳灣心里不大樂意,他是娶老婆,又不是倒插門,而且要他跑顧春琳的房子里去。但那時候,他也不好多強求什么,總是讓著她,但他是明白人,知道在什么時候該讓著她,什么時候該順著她,適當的時候,他卻把她拉回來,耐心給她分析,自己的房面積大,是躍層,我們和媽分層住,可以有各自的空間,我的意思還是你們都搬過來,媽那套房子可以出租的……我這里,房子太大,租一家,沒人租;租幾家,我不樂意,好好的房子,會被租客糟蹋的。
方怡被說動了,我沒問題,但我得問問我媽。楊柳灣清楚方怡心里有了松動,但還擺著架子,他不去說穿她。
方怡考慮了一段時間,才期期艾艾說,我媽說了,換換環境,也是可以的,多少年了,老是對著我爸那張遺像,她心里也不好受,不過,她說了,你如果有難處,也不勉強,她可以一個人住在老房子里。
這怎么可以呢?搬過來,搬過來。我們怎么可以把她丟下呢?不要忘了,她是你的媽,也是我的媽。楊柳灣爽朗地說。
于是,原本和楊柳灣完全沒有血緣關系的三個人,就悄悄地住了進來,住進來的人的身份也隨之發生了變化,他們一個成了他的老婆,一個成了他的女兒,一個成了他的丈母娘。不知道底細的人,都挺羨慕的,小區門口的門衛老鈕,因為顧春琳老是喜歡帶了佳雯去那里坐坐,和他搞得很熱絡,他眼熱地說,你們家真好,個個忙忙碌碌的,看你們女兒女婿平時散個步也是手拉手的,一看,就是好人家。
顧春琳頗為自豪地說,當然好,我女兒女婿都是文化人,特別是我女婿,名氣很大的。
楊柳灣到現在還想不通,顧春琳原來一直住在樓上的,用的淋浴房也是樓上的,怎么就跑樓下來了,還要穿方怡的睡衣睡褲。她想干什么呢?按照以往,他會把這疑問說與方怡聽的,但他這回不敢,不敢說是怕說不清楚,赤裸相對,這總歸是個敏感話題,而且,他根本不知道顧春琳是怎么處理這件事的,她有沒有和她女兒說過?楊柳灣心里邊沒有底。
楊柳灣的另一個擔心是:顧春琳那天看到他高高翹起的生殖器了嗎?他覺得自己那天真地太沖動了,怎么會一下子就脫光了衣服沖進去了,尤其叫他覺得不可思議的是,面對顧春琳的裸體,他居然有了強烈的生理沖動。
怎么會是這個樣子?他心里充滿了內疚。他很擔心。因為這不是小事,真的不是小事。楊柳灣想看看情況再說。
現在聽到方怡在電話里快快樂樂的,想來她什么都不知道。他稍稍放心。
4
楊柳灣走進上林中學,看到教學樓的大電子屏幕上寫著:熱烈歡迎著名作家楊柳灣回母校作文學講座。他的心中一熱,有多久沒到這里了?恐怕有二十多年了吧,畢業后是來過的,后來他特別意氣風發的時候也來過。后來,他出了事,自覺顏面掃地,就不來了,別人請,也不來。這一次,因為想著黃全英前些日子的電話,他便答應了講座。
市文化館和上林中學有協議,配合學校搞特色教育,邀請各路文藝家不定期來學校作講座。那天本來是搞書法的老廖去的,他跑老廖辦公室,對他實話實說,兒子上學,恐怕得求人家,又沒什么好報答的,弄個講座,算是禮尚往來。老廖理解地拍拍他的肩,咱們文化人嘛,靠文吃文。
副校長沙柚,一個很有魔術師風范的小老頭,穿著紅格子襯衫主持會議,他給下邊五六百號學生和老師介紹楊柳灣,說楊柳灣作家一出生就是作家了,因為爸媽替他把筆名都取好了,他不是作家誰是作家?
看到下面黑鴉鴉的一片人,楊柳灣全身就繃緊了,他喜歡這種狀態,作講座對他來講是小菜一碟,他也喜歡這種能充分表現他才氣的地方。
想當年,在梅隴鎮中學當語文老師,他也不喜歡上課,而是講山海經,把個中學語文課搞得像大學課堂一樣,他實行提問制,還讓學生把問題寫在小紙條上,然后他逐個解答。如此這般,生動是生動,但學生的語文水平并沒提高。校長怒斥他是螳螂打拳,都是繡花的玩意,中看不中用。他不以為然,譏諷校長就是麻雀的眼光。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他自我感覺不錯。
作完了我的文學夢的講座后,楊柳灣又套用了當語文老師時用過的伎倆,讓聽講座的人遞小字條上來,什么問題都可以提。嘩,氣氛活躍,一下子上來大大小小一大疊的小紙條。楊柳灣一張一張地解答著。
問:楊老師,你的名字是真名還是筆名?
答:真名,剛才沙校長也說了,我一出生就有筆名了,其實,我從來沒有用過筆名。我就出生在一個叫楊柳灣的地方。那個地方多的是楊樹和柳樹。我的姐姐叫楊柳花,我的妹妹叫楊柳枝。我的大哥叫楊柳樹,二哥叫楊柳青,三哥叫楊柳尖,四哥叫楊柳毛。我爸媽一個是初小文化,一個是識不了幾個大字,完全是就地取材。
問:楊老師,能把你的手機號、QQ號、微信號、微博號告訴我嗎?我想私下里和你交流,如果有作品,也想請你指正。
答:一點問題都沒有,現在我就可以公開這些內容,歡迎同學們隨時隨地找我,當然,夜里不要驚擾我,我也得睡覺。
……
楊柳灣對這些駕輕就熟,他一張一張解答著,當他抓到一張像是從教師備課本上撕下來的紙時,他怔了一下,那題目是這樣問的,你對待中學生早戀是怎么看的?在當下社會,到底還有沒有愛情?
他猶豫了一下,接著漫不經心地將它放到一邊去了,一直到講座結束,他也沒有去理這張紙條。他不想談這種話題,因為不合適。聽講座的人陸續離去,他接到了一個電話,對方是個女的,她說,楊老師,你好,你今天講得真好,可你為什么要回避我提的問題呢?你是不想說呢還是有顧忌?其實和中學生說說這個,很有好處的。
他一頭霧水,什么問題?她說,就是關于中學生早戀的?哦,楊柳灣記起來了,他禮貌地說,這種場合,不談為好。
你是不敢談?!對方突然說。
楊柳灣輕笑笑,這有什么不敢談的?你想聽,我隨時都可以講的。
那好,我們什么時候談談?對方不肯相讓的樣子。
可以,你定時間、地點。楊柳灣至少有點輕蔑地說。
好,我等會兒給你發短消息。對方說。
好的好的。他收了線。
沙柚說,楊柳灣啊,你天生就是這塊料,一看到人多,就來勁,有點人來瘋了,你今天的講座很到位,估計會被你鼓動起好些文學愛好者的……
……我兒子你知道的……楊柳灣言歸正傳。
沙柚笑了,黃全英和我說過了,照你兒子目前的成績,應該問題不是很大,如果到時候考砸了,在5分的分差內,我可以做主;在10分內,校長可以做主,你是我們學校的合作伙伴,想來不是什么難事。
黃全英還和你說了什么?楊柳灣的眼直了,他愣愣地問。
沒說什么,就是關于她兒子的,哦,對了,她好像挺關心你的,說你頸和腰都不好,現在還老是開車,當方怡和他女兒的車夫,像個出租車司機……沙柚擁著他的肩膀往外走。
楊柳灣裝作沒有聽見,他恨透了黃全英的那張碎嘴巴,離婚后,她老是像個受委屈的小媳婦,到處訴苦,說以前和楊柳灣怎么怎么恩愛,都是這個叫方怡的狐貍精,把他奪走了。
沙柚哈哈大笑,楊柳灣啊,你這個人,太有女人緣,想不通怎么有那么多的女人喜歡你!連離了婚的前妻也惦記著你,到現在都不肯結婚,她在等什么呢?
楊柳灣臉無表情,顯得很茫然地說,這是她的事,我怎么知道呢?
5
直到短信來了,楊柳灣才知道對方叫祝君。
祝君告訴他,楊老師,明晚19時整,在聚德攏茶樓龍井廳。不見不散。
楊柳灣覺得剛才的回答有些隨意,他一直以為是個客套話,沒想到對方來真的。他很想回個電話過去,把它推掉了,但又覺得不禮貌。想了一會兒,就把短信刪了,內容卻記下了。他早養成了習慣,隨看隨刪,不留任何枝葉末節,方怡是一個敏感的人,他不想惹是生非。
在方怡和楊柳灣走得很近的時候,認識他們的人都不看好他們兩個,一是他們的脾性太接近,自尊、敏感、都有點自以為是,而且想法還特多;二是年齡,楊柳灣比方怡大了13歲,整個的一代人了;三是家庭背景:方怡是城里出生,楊柳灣卻是農村出生……林林總總,一大堆,當然,這些都是次要的,最主要的一點在于,楊柳灣是個在生活作風方面犯過錯的人,一般女人都躲閃不及,方怡卻逆襲,頗有些叫人看不懂。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楊柳灣就是一只過街老鼠,雖然沒有到人人喊打的程度,但境遇也差不多了,一直到現在,有人說起楊柳灣所犯的錯,還是義憤填膺。
——楊柳灣睡大了一個學生的肚子,這個學生恰好考上了一家事業單位,在體驗時,意外發現懷有身孕。這還了得,家長急得跳腳,一查問,罪在楊柳灣。順藤摸瓜,大家還知道楊柳灣經常性犯這樣的錯誤,也就是說,他帶的文學培訓班上,還有好幾個女學生和他有染。事情一下子沸反盈天。
沸騰了一陣子,最后以楊柳灣自動離職作結束。本來是要嚴厲處理的,但單位里考慮到聲譽,將大事化小,楊柳灣賠了那學生一大筆錢了事。那些被猜疑的女生,除了懷孕的那一個,其她卻沒一個愿意出來指認。這種事關名節的事,哪個女孩愿意放到大庭廣眾中去說?
一向孤傲、清高,老是喜歡穿各式立領衣服的楊柳灣,這個在文藝圏里很有名氣的家伙,居然是這么一個骯臟、卑鄙的人,大家都大跌眼鏡,連說想不到。事情敗露,楊柳灣成了一條擱淺的魚。那些日子,他把自己關在屋子里,晨昏顛倒,睡著時像醒著,醒著時像睡著,滿腦袋三個字:完蛋了!有時,還暗自埋怨那個女學生,笨得像頭豬,怎么連懷孕了都不知道,要在體檢時才發現?他要發現了,早勸她去做人流了,哪里還會有這樣的軒然大波?
想要安慰他的人,被他統統擋在了外面,他不相信他們真地是來安慰他的,他們就是來看熱鬧的,就是來看他的垂頭喪氣,看他的丑態的。即使擋不掉的人來了,他也是陰著臉坐在沙發上,像只刺猬縮在一角,長時間地保持沉默,三棍子打不出一個悶屁來,那種壓抑相,讓來的人,覺得就像在參加追悼會似的。
在家躲了一陣,他的人就消失了,據說接受他的一個大學同學的建議,跑外地躲是非去了。他去了一家廣告公司,替他們做文案。關于他的丑聞,在這個城市,也漸漸地淡了。這年月,就這樣,每天有新的新聞出來,舊聞隨即被踢到了角落里。
楊柳灣的事一出,跟著受磨難的是他的老婆黃全英。黃全英除了要面對楊柳灣的尋死覓活,還得面對同事親戚朋友同學等等的人物,她本來就膽小,是個看見打架也要繞著走的角色,現在出了這么大的事,她愁得茶飯不思,一張圓臉削成了三角臉,焦黃的劉海像玉米須一樣可憐巴巴地貼在腦門上,每次別人問,她的腰都會彎下去一點,跟別人道歉似的。即使楊柳灣離開這個城市了,她依舊覺得心虛,仿佛睡人家女孩子的是她。
恍恍惚惚中,她一次次掐著人中,對自己說,我不能倒下,我不能倒下去,這個家不能散,散了,就苦了兒子云濤了。她采取的態度是:忍,忍過了這一陣,或許會好一些。
她承認是愛楊柳灣的,嫁給楊柳灣她心滿意足。她的一個閨密,要她陪去聽楊柳灣在市工人文化宮的一個文學講座,楊柳灣講自己的成長史,說差一點點,這個世界上上就沒有他了,因為家里弟兄姐妹多,剛出生,母親就把他裝在一個木盆里,放到了河里,想讓他自生自滅。幸虧有村里人看見,把他撈了起來,重新把他送到了他家里……所以他從小就有一個念頭,反正以后所有的日子都是賺來的,因此,他必須對自己的人生負責,那就是要比別人活得更加精彩。他選擇文學,就是想過不一樣的生活。他說這番話時,眼淚抹了一把又一把。
黃全英聽得血脈僨張,這個男人說出了她的心里話,她想過的生活就是與眾不同,精彩紛呈。她托閨密做介紹,居然還成了,成功的原因在于有一次約會,楊柳灣說了一句,我以后最想買的家用電器是洗衣機,因為沒時間洗衣。
黃全英臉紅紅地說,我就是你的洗衣機,我喜歡做你的洗衣機!戀愛就這樣開始了,黃全英做夢也沒有想到楊柳灣最終會和她結婚,她起先只是抱著和他談一次戀愛的想法。大功告成,她就特別的感動,覺得他看上她,是他對她的恩賜,所以她要好好愛他。作為機電公司職工的她,陷入了愛情中,幾乎每一個時段,她都及時地曬她的幸福——兩人慪氣了,和好了,談婚論嫁了,結婚了,度蜜月了,懷孕了,流產了,又懷孕了,又流產了,在保胎,生兒子了……于是與她相識的人都知道,她嫁了一個稱心如意的好老公,不但有才,還有愛。她也一直扮演著一個賢妻良母的角色,包攬所有家務活,從洗衣做飯到拖地板擦玻璃窗,從接送兒子到檢查他的作業,有時候,甚至連換煤氣瓶、換電燈泡及保險絲的活也一并干了。
看到他蹺著二郎腿,搖頭晃腦地看書,趴在地板上揩灰塵的她內心里會涌起甜甜的蜜意,覺得自己和他共同呵護著這個家,她主內,他主外,她干那么多的活就是為了讓他多看書,多寫文章,多掙錢……
一直到楊柳灣東窗事發,她才如夢初醒,自己怎么會那么傻呢?把一條狼當成了寵物狗。她不敢相信,卻依舊害羞樣地問他,楊柳灣,你說啊,到底怎么回事?
楊柳灣翻翻三角眼,一副痞子相,人家主動,我有什么辦法?她在我面前騷,我哪里控制得???
黃全英全身就哆嗦起來,她被楊柳灣那副無所謂的態度搞得不知所措,別——別人一勾引,你就上鉤了?
母狗不騷,公狗哪里可以上身?楊柳灣理由十足。
黃全英拿通馬桶的強力吸狠狠砸在他頭上,一下接一下地砸,放屁,你不是人,你是一條種狗!你就是貪,吃了碗里的,還想碗外的,有了碗外的,還想盆里的……
打累了,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哭起來,楊柳灣,你把我和你兒子害苦了,你不要臉,我還要呢,你摸著自己的良心說說,我對這個家怎么樣?對你怎么樣,對兒子怎么樣?我不貪你榮華富貴,也不圖你飛黃騰達,就圖我們全家平平安安……你就一討飯叫花子的相,偏要學有錢人的樣,現在你瞧瞧,連狗食盆都沒法舔了,這下你滿意了吧!
楊柳灣突地一下趴到了地上,抱住黃全英的一條腿,把臉貼在上面,全英,都是我的錯,你要原諒我,你不原諒我,我只有死路一條了!我死了無所謂,可我丟不下你們母子倆?。盍鵀程栠罂?。黃全英的心軟了,說心里話,如果不是社會輿論,她真不想和楊柳灣離,畢竟兩個人的感情不是一朝一夕,畢竟兒子都已經上小學了。最主要的,她還沒有離婚的思想準備,她就像一輛中規中矩的車,跑得好好的,現在莫名其妙讓她靠邊停車,她有說不盡的委屈。
你給我走,走得遠遠的,省得丟人現眼。黃全英看不得男人痛哭流涕的樣子,那樣子,會讓她情不自禁地跟著難受。
楊柳灣的臉在黃全英的腿上來回地摩挲,你不原諒我,我就不起來。
黃全英看著有些癩皮相的楊柳灣,無奈地長嘆一聲,你這個鬼啊,你不要這樣好不好?我要不原諒你,還會給你做飯洗衣?我犯賤??!眼淚一下子洶涌而出。
6
楊柳灣在吃晚飯的時候,有些心不在蔫,他一方面看著顧春琳的舉動,一方面心里想著等會兒去聚德攏茶樓的事。說實話,那事發生后,他一直心神不寧,只要顧春琳在家,他就像一只警覺的貓,時時刻刻關注著顧春琳。瞄一眼,也會有心慌感。
他問過方佳雯,那個星期天,奶奶不是帶著她去了博秀園,怎么奶奶先回家了?方佳雯愛理不理的,顯然是不想說。
對于這個方佳雯,楊柳灣有些頭痛,因為隨便什么事,她都跟你擰著來。從她進入到嘉洲新都這個家后,他一次都沒聽到她叫他爸爸。即使叫,那往往也是在顧春琳或者方怡地催促下叫的,叫起來那聲音也細若蚊子,而且要把姓帶上。這楊爸爸,楊爸爸的,楊柳灣聽起來特別別扭。
他曾經想跟方怡說,叫方佳雯以后不要這樣叫,這樣叫,別人聽了會怎么想?但幾次欲言又止。私底下思忖,不要自討沒趣了,這樣提醒方怡,方怡會有想法的。
方佳雯剛過來,楊柳灣主動提出,叫雯雯跟我姓楊吧。方怡沒有想到他會這樣說,她不解地問,跟我姓方,不好嗎?楊柳灣說,不是不好,可以顯得親切、自然一些,我早就把佳雯視同己出了。方怡沉吟了一下,說,我還是和方佳雯商量一下吧,得尊重她的意見。
楊柳灣等了好長時間,也不見方怡有反應,忍不住又問了。方怡大張著嘴,用手拍著自己的后腦勺說,啊呀,瞧我這記性,真是不好意思,我忘了和你說了,這名改來改去也麻煩。方佳雯不想改,說老師和同學都會不習慣的。她反過來勸楊柳灣,算了,名啊姓啊這種都無所謂的,只要你心里對我們好就行了,方佳雯會永遠記住的。楊柳灣心里的某一個角落異樣地動了動,我這不是自尋煩惱嗎,要提這建議干嗎?這么一來,在方怡那里,覺得他有多么看重這一點。其實,他也無所謂,只是想在方怡那里討點功勞,表明自己真地在乎他們。
方怡在,或者顧春琳在,方佳雯有說有笑的,有時候,還會繪聲繪色地把學校里發生的故事,在家里演繹一遍,就像在臺上表演一樣,但只要楊柳灣一個人在家,就再也聽不到她爽朗的笑聲了,她會把自己關在房間里,把門鎖上,一個人靜靜地躲在里邊。
楊柳灣削了蘋果敲她門,喚她出來吃。她沒回音,卻用房間里的座機打他的手機,說,知道了,你先放一邊吧,等會兒我會吃的,謝謝你。
楊柳灣第一次碰到這樣的情況,憤怒得差點破門進去,準備狠狠地給她幾巴掌,小丫頭,你哪里學來的刁鉆?為什么這么對待我?我是你的爸爸!但擂門的手還沒舉高就放下了,我這發的是哪門子火?又不是自己的親生女兒,她要這樣,我有什么辦法?不要熱面孔去煨冷屁股了!他裝作什么也不計較地說,好的,我給你放桌上了,我勸你趁早吃了,因為蘋果削了皮,就會變色的。
她依舊打他手機,知道了,謝謝。
但接著第二次,第三次,他就習慣了,習慣的同時,也升起一絲悲哀,不一樣就是不一樣,我哪怕把她捧在手里,她也不會當回事的。
方怡也碰到過這種情況,當即訓斥方佳雯,你有毛病啊,在家里打什么電話,你開門出來不就是了?方佳雯臉色平和不說話,反復地絞自己的衣角。方怡過意不去,檢討自己,都是我,慫恿她,脾氣這么壞!柳灣,你不要往心里去,小孩子懂什么?懂個屁!
楊柳灣護著方佳雯,小孩子嘛,喜歡惡作劇,沒有惡作劇,就不會有創造力,他對她說,雯雯,你是不是想給楊爸爸一點驚喜?
方佳雯無動于衷的樣子,好像壓根兒沒有聽到他的話。
方怡看不下去,一把拉過她,想要打她屁股。
楊柳灣擋住了,你還當真啊。他把方佳雯推進了房間。
最后事情當然不了了之。一直到方佳雯念三年級,她才慢慢改掉在家里用座機打他手機的習慣,楊柳灣不知道這是方怡教育的結果,還是方佳雯放松了對他的警惕。但只要顧春琳和方怡不在家,她依舊鎖著房門。楊柳灣苦笑笑,連個小屁孩也像防強盜一樣防著他。
問了好久,方佳雯才懶洋洋說,我們在博秀園碰到我的同班同學毛嫣了,她邀我去她家玩。奶奶把我送到那里后,說要回家請香。我們說好她中午12點來接我,怎么啦?
楊柳灣掩飾說,沒什么,沒什么,我就問一問,但心里嘀咕,她回來,不是要上香嗎,怎么洗澡了?還要到樓下的淋浴房里來,還要換穿方怡的睡衣睡褲。他把腦袋想破,還是無法把這些聯系起來。
顧春琳跟方怡方佳雯一同搬來嘉洲新都,連同她的一尊足有60公分高的銅菩薩。方長根一生病,顧春琳就信了菩薩,天天燒香拜佛,但她不吃素,方長根說,春琳啊,你天天吃素,不吃葷菜,沒了營養,身體就會不好,你身體不好,怎么照顧我?顧春琳恨得咬牙切齒,這個陰陽怪氣的男人生病了,還在想著自己。
方長根的病時重時輕,由重向輕發展,顧春琳就認為是菩薩在關照,磕頭磕得更勤了;如病又向重發展了,她怪自己這段時間不虔誠,燒香有點偷懶,于是她專門從遙遠的五臺山請回了一尊銅菩薩,恭恭敬敬地放在客廳東面方向的墻上,早、晚二次,上一次早香,上一次晚香,早香磕頭,晚香拜揖。家里經常煙霧繚繞。
方長根溘然長逝,別人勸她,省省吧,顧活人還來不及。她怒目圓睜,眉宇間的那個愁結像雞眼一樣凸出來,方長根要不是天天我拜菩薩,他能活到今天?他從得病到去世,整整挨了5年多。你說這個話,要遭天打的。她繼續上香,精神頭一點不減。
方怡成功離婚,她認為是菩薩開眼了,方怡成功找到楊柳灣,她也認為是菩薩開始幫她的忙了。她對著佛像念念有詞,菩薩啊,你發發善心啊,要對我家方怡和方佳雯好一點,你對她們好一點,我保證以后多給你燒三炷香。我說到做到,做不到,你劈我的頭!
起先,楊柳灣不習慣,還私下里埋怨方雯,家里裝修得好端端的,你在客廳東南墻上挖一個洞,放一尊佛像,這房子整體的裝修風格就破壞掉了。他是個無神論者,跑風景點旅游,從來不去那些廟宇,看不得那磕頭拜揖。你知道,我有鼻炎的,聞不得那香,那香味一上來,我就直打噴嚏。還有,影響我寫作。楊柳灣焦灼地說。
方怡面露難色,媽就這點樂趣,你讓她撤掉,那不是要她的命?
我不是不讓她信,而是把那尊佛像放她自己房間里去。楊柳灣解釋說。
方怡嚅囁著說,那我去跟媽說說。
回來,方怡不停地搖晃身子,一副犯難相,媽不同意,她說菩薩是不可以隨便搬動的,它既然一進門就在客廳里落了腳,就應該在客廳里,再搬,就是對它的不恭敬,我們怎么可以做這樣的事呢?再說,一堵墻重要還是全家健康平安重要?
方怡又說,要不,你和媽去說說,她還是比較尊重你的。
楊柳灣被刺似地一縮手,你說的,她都不聽,又何況我,我不去。
都怪你當初沒堅持,要是搬進來時,你就說讓它放她房間里,不就沒事了。方怡噘著嘴嚷。
楊柳灣皺了一下眉,事后諸葛亮,他哪里知道顧春琳把佛像請進屋,是每天都要燒香磕頭的,而且還要早一次,晚一次。雷打不動,有時,半夜起來上洗手間,看到佛像那里電子紅蠟燭閃著光亮,他無由端地會從脊梁里冒出冷汗來,好像菩薩在盯著他的一舉一動。
看楊柳灣不停地打噴嚏,方怡就會輕輕地拍他的背,拍完,把半個身子倚靠在他身上,小聲說,讓你受委屈了,你忍一忍,好些東西,我也得順著她。
楊柳灣嘆了一口氣。
慢慢地,他就不打噴嚏了,再慢慢地,他居然喜歡上了那股清雅的淡香味。他也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方怡眨眨眼睛說,那是因為你融入到我們這個家庭里來了。
楊柳灣一撇嘴,扯蛋,明明是你們融入我的生活里來了,我都被你們入侵光了。心里想的,當然不會說出來。他堆起笑臉說,你們的影響力真大。
方怡得意地說,那當然。
顧春琳像是從來沒有發生過什么,該燒香還燒香,該磕頭還是磕頭,一臉的淡定。倒是他,眼光一停留在她的身上,那些器官和毛發就在眼前浮動,臉皮有點燒,他暗暗掐自己的腿,不要放肆。他希望此事能悄悄過去。
7
自從搬到楊柳灣在嘉洲新都的房子里,顧春琳就自覺地承擔起了買菜、洗菜的任務,方佳雯上幼兒園時,她還包攬了她的上下學接送。本來她還想燒菜的,但方怡說,媽,你就讓楊柳灣燒吧,他很會燒菜的。
顧春琳就默認了,雖然她并不認可楊柳灣的廚藝,認為他燒的菜個個都咸得舌頭發苦,可她不表示什么,只是有時候會倒一小碗白開水,放在自己的面前,然后把菜在里邊洗一下,說這樣可以清淡一些。
楊柳灣看到了,連忙說,媽,下次,我燒得淡一點。
顧春琳說,不礙不礙。
下次楊柳灣燒得淡了,顧春琳還是放那一小碗白開水了,只是蜻蜓點水地點一下。方佳雯卻叫起來,這菜怎么這么淡啊,一點都沒味道。
楊柳灣苦笑笑,顧春琳依舊不笑,她很少笑的,笑肌在她那里永遠是個擺設,她經??啻蟪鹕畹臉幼?,把自己搞得很憔悴。方怡看在眼里,對楊柳灣說,以后,盡量適中吧。但適中是那么的難,很多的時候,顧春琳還是放一小碗白開水在自己的面前,習慣了,也就沒人有異議了。
私下里,楊柳灣有些過意不去,說,媽,難為你了。
顧春琳平靜地捋捋自己的發線,這有什么,只要方怡和雯雯滿意就行,我無所謂。
現在是晚上18點了,楊柳灣想,等會兒要見的這個祝君會是怎樣的一個女人?這年頭,誰還會問這種老生常談的東西?他的確有點好奇,也許很長時間沒有碰到這種情況了,楊柳灣有些時光倒流的感嘆。
他收拾完碗筷,準備和方怡說一聲,說是要去單位打印點東西。還沒開口,方怡卻指揮他說,等一下,你把我和雯雯送到樂購超市去,雯雯的修正液用光了。
楊柳灣說好的,本來他想說,我把你們送到后,我就顧自走了,等會兒你們自己打車回來;但顧春琳插嘴說,如果方便,把她也捎一程,她要去榮軍醫院探望一個老姐妹。一聽她這樣說,他把升到喉嚨口的話又咽了回去。
先送方怡和雯雯,送到樂購超市后,想說的話還是沒說出來,又送顧春琳,車里只剩下他們兩人時,楊柳灣的手心里一下冒出了汗,他又有些不自在了,想克制也辦不到。他反光鏡里偷瞄一眼顧春琳,她把頭望向窗外,臉照例陰沉得像要下雨。她不說話,他也不知道說什么,他的腮幫酸了。到醫院,楊柳灣問,媽,什么時候接你?她說,等會兒再聯系吧。媽,沒關系,等會兒我來接你。
說完,他直想扇自己的嘴巴,叫你賤,你老是討好人家干什么?路上,他盤算過了,和方怡打個電話,就說去單位打印材料,不接她和雯雯了,自己想辦法回家。但和顧春琳這么一說,他沒法再和方怡這樣說了。他看了看表,見離19點還差一刻鐘,現在過去聚德攏,正好來得及。
但電話響了,方怡在電話里問他,家里咸鴨蛋還有嗎?他回答說有。那就不買了,超市里在搞優惠促銷。她告訴他,她們很快就要出來,讓他不要跑遠了。
放下電話,他突然就不想過去了,因為他還沒和方怡請好假,這時候和方怡說,方怡會不會起疑心?再說去單位打印材料也不需要多長的時間,匆匆和祝君見上一面,那也沒多大意思,她看來是想和他聊聊天的。他想給祝君打個電話,或者發個短消息,說明一下自己確實有事不能來了,但考慮再三,他還是放棄了,就當忘了約定的時間。如果祝君等不及,一定會打電話給他,然后他再解釋,給人一種他真地不在乎這個約會,也給人他實在太忙了的感覺。
這么決定下來,他的心情就放松多了,他把車靜靜地泊在樂購超市的地下車庫里,然后坐在車里,無聊地玩著打飛機的游戲,時不時地,他看一下前方墻上電子屏幕上的時間,看著它一會變成19:10,一會兒變成19:30,他想這時候祝君在干什么?她一定等得十分心焦了,她應該給他打電話了。他下意識地看看手機,手機像一只熟睡的小雞,靜靜地蹲在儀表盤臺上,一動也不動。
手機響了,他手忙腳亂地去拿,一看號碼,心涼了半截,還是方怡的,方怡說,到門口來吧,我們在大型廣告牌那里。他嘴里哦哦答應著,心里卻巴望著祝君能晚一點打來電話,那時候來,他就可以告訴她,他把約會的時間忘了,他要讓方怡也聽見,讓她清楚,他現在對別的女人是不屑一顧了,那么重要的約會都可以忘記。但手機一直啞著,在載著他們往醫院方向趕的路上,楊柳灣突然對自己的記憶發生了懷疑,是不是搞錯日子了?否則祝君不會這么無動于衷的,她不會對他的遲到沉默這么長時間的,因為人的忍耐度是有限的。
顧春琳一坐進車里,就對方怡說,你姚姨沒多少時候了?一個高個子瘦成了一把骨頭,沒幾兩肉了……她好像哭過,眼圈那里還殘留著淚痕。
方怡從副駕駛位置探過身,摸著她的左手,不停地撫,媽,這是命,姚姨躲不過的。
方佳雯則乖巧地在另一邊,扶著顧春琳的右手。
馬路上的燈光明明滅滅地照進來,車內所有人的身上都一片斑駁。
這個夜里,楊柳灣睡得不踏實,他絞盡腦汁地想,我真地把日子弄錯了嗎?這時候他特別痛恨自己,為什么要把那個短信刪掉?不刪不就一清兩楚了嗎?但不刪他敢嗎?他承認不敢。
8
方怡和他結婚,約法三章——不要自作多情,不要顧影自憐,不要裝腔作勢。他佩服得五體投地,方怡不愧也是搞文學的,對他的弱點了如指掌,也刻畫得入木三分。
他甘愿拜倒在方怡的石榴裙下,不單單她有才,而在于她的決斷,他當年為了解決與女學生的不齒之事,賠了整整30萬。30萬對他來講像三座大山,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他一個寫作的人,何年馬月能掙到這筆錢?他從記事開始,就對錢耿耿于懷,連母親也說過,當年就是因為窮,才想讓他自生自滅。從小學到高中,記憶里多的是豬油配醬油拌飯的經歷;上大學,靠勤工儉學才混到畢業;畢后后當老師,一分錢折成兩半花,后來又要應付結婚、房子、兒子……他曾經有過一句名言,什么都可以談,千萬不要跟我談錢。做夢都想著出人頭地,搞文學的目的,也是想達到名利雙收。
給女學生賠償的陰影還沒消除,黃全英的離婚財產分割又擺在了眼前,兩人無法達成一致,起訴到法院。法官也作過調解,意思讓楊柳灣做出適當讓步,畢竟女方帶著小孩生活,會碰上很多困難,該補償的錢還是要補的。楊柳灣擺出一副要錢沒有,要命有一條的姿態。
黃全英當著法官的面哭罵楊柳灣,王八蛋,你不是個男人,你和我斤斤計較什么啊,是你有錯在先?。×R到狠處,她還脫下皮鞋,劈頭蓋臉地抽打他,打死你,打死你這個王八蛋!黃全英從一個低眉順眼,小心翼翼的公司員工變成一個悍婦,用了僅僅2年時間,從楊柳灣出事開始,到兩人分道揚鑣。當然,最重要的變故在于,在他們鬧離婚的過程中,方怡插了進來。黃全英原意是和楊柳灣分開一陣子,等那事風平浪靜后,再重新復合,這個離婚,說穿了是給親戚朋友、鄰居同事看的,其目的一是表明她堅定的道德觀念;二是表明她也是有自己尊嚴的,有點類似于假離婚,其實也就是一個形式,和民政局辦理一下手續。但他們還是在同一個屋檐下。哪知,還沒等來復合的那一天,半路上殺出了方怡。
黃全英的心碎了,她這時才恍然大悟,自己真地把一堆牛糞當成了黃金,更讓她氣不過的是,這堆牛糞,另一個比她年輕的女人,居然要撿到家里去!這么狗血的事件發生在自己的身上,黃全英徹底瘋了,她發誓,如果楊柳灣不滿足她提出的離婚要求,他也別想順順當當地和方怡結婚。
楊柳灣抱著頭,聽任她打,她打不動了,歪倒在一邊直喘粗氣。他揩著血跡說,把我打死,你不是更拿不到錢了?
在場的法官見多識廣,但也沒碰到過像楊柳灣這樣一副無癩相的男人,還算是一文化人呢!暗下直稱奇葩。
這場拉鋸戰又持續了大半年左右,直到方怡有一天對楊柳灣說,給你30萬,你把事情處理完了,再來和我結婚。不知道這是不是籌碼,反正,黃全英不來糾纏了。可能也正是方怡的這個舉動,讓楊柳灣下定決心,不顧一切與她結合,他認準她是自己真正的紅顏知己,下半輩子的希望就寄托在她身上了。
起先楊柳灣是看不起方怡的,在他的事情露餡以前,他就認識她,因為她是他的一個作者。他在文化館主辦的《北利湖文學》雜志社當編輯部主任,方怡經常投稿,但十之八九要被槍斃。在楊柳灣眼里,方怡就是一個文學愛好者,充其量就是一個稍稍有點入門的業余作者,作品可發可不發。投十個,發一個。別人發了也就發了,但方怡發了,還要請楊柳灣吃飯,他就很高興,覺得這個女作者對他很尊重。隨著年齡的增長,他越來越喜歡這種尊重了。文學式微,這樣的作者越來越少,他的感覺越來越差。吃飯的時候,他就會對作品指點一二,下回方怡發稿來,特意指明,這是按照他的意見改的。他便得意。得意后,還是看不起她,覺得她的水平實在不怎么樣。
他沸反盈天的時候,她給他發了一個短消息:一切都會過去,時間會沖淡一切。楊柳灣心中一熱。那時候,全是對他一邊倒的指責,說他是混在文化人中的敗類,大有處死他才解心頭之恨的架勢。只有這個方怡,好像還有那么一點人情味在里面。那時候,她就像一根稻草,讓行將溺水的他看到了那么一點希望。
他和黃全英鬧離婚鬧得兇的時候,有一天,她特意乘公交車,趕到他在廣告公司打工的城市,請他在小酒館里喝酒,席中,她反復提及那句老話,一切都會過去,我相信你的能力,你會東山再起的。
楊柳灣覺得溫暖,世界一下子變得美好起來,眼前這個濃眉大眼,臉上、手臂上毛發較多、長得有些兇相的女人,一下子可愛起來。
談完了這些,方怡就直截了當地說,我今天來,是想和你說一個計劃,我想我們兩個人結合在一起,可能會共同進步。
楊柳灣生生吃了一驚,沒有一個女人愿意在這種時候參與進來,特別是他處于焦頭爛額的時候。他狠狠地喝下一口酒說,你總得給我說說理由。
方怡冷靜地說,像你這么聰明的人,不會不知道我對你有好感。好多年了,我是一直欣賞你的,如果你老婆不和你鬧離婚,我是不會來的,但她要走,我就想來,我來肯定要比她合適,因為志同道合,我們都對寫作有特別大的興趣。你倒霉的時候,我來找你,患難夫妻可能更見真情。我現在的情況,你可能不是很清楚,我接下來就和你說。
楊柳灣邊聽邊唏噓,那么多年了,他第一次才知道方怡生活得并不如意,有個名存實亡的丈夫,是一個沒扯離婚證書的離婚者,眼下全家三口都是女人,像風雨中飄搖的小舟。她自幼就酷愛文學,希望憑借手中的筆來實現人生理想,即使達不到這一點,她也無怨無悔,因為她喜歡,可以借文字抒發她的情感。與文學交流,遠比與其他人交往舒暢。
他進而知道,她供職的民俗風情館閑得一塌糊涂,一天來不了幾個客人,所以她有大把的時間從事寫作。
楊柳灣,你要幫助我。方怡斜著眼說,這樣說時,她就不叫他老師了,接著,她抓住了他的一只胳膊。
楊柳灣渾身一震,已經有好多日子沒有女人這樣近距離接觸了,只要輕輕一攬,她就可以滑入自己的懷抱??伤桓遥€沒做好這個準備,那么多的煩心事攪和在一起,他確實還沒這個心思。
說老實話,斜著眼的方怡還是有那么一點女人味的,不管怎樣,楊柳灣心中還是一熱,做過街老鼠好久了,他對別人的討好有些不習慣了,他自嘲說,我現在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一個打工者,無職無權,憑什么東山再起?
方怡的濃眉大眼揚起來,鼓勵他說,就憑你的才氣和本事,當年你能憑一支筆,從鄉下學校殺到市文化館,現在你照樣可以卷土重來。她透露秘密說,我的一個表哥最近到報社當老總去了,如果我們的婚事成了,我會和他去說的。
那頓酒喝了多久,喝掉了多少酒,楊柳灣已經記不清了,他記得清的是:方怡拉他去她下榻的賓館時,他拒絕了,他誠懇地對方怡說,你讓我想想,我得想想明白。
方怡哭笑不得,你不是都已經答應了,還想什么?
我……我答應你什么?楊柳灣大著舌頭問。
答應和我結婚。方怡的眼神炯炯發亮。
沒……沒……有的事,方怡,你是個好女人,慢慢來,我們一切慢慢來好嗎?楊柳灣做了個請方怡先走的姿勢。
方怡看了他一眼,他渾濁的眼睛里布滿血絲,但很固執地盯著她,你先走。
方怡狠狠地一跺腳,跑開了,她意料不到楊柳灣都喝得快睜不開眼睛了,腦子還是那么清醒。
楊柳灣望著方怡離開,他跑到路邊。蹲下,把吃下的全吐了出來。然后歪歪斜斜地往出租屋走。他想,這個方怡,腦子進水了,現在想和我好?老子現在什么都沒有了,她想得到什么?是不是看我看上我的雞巴了?我的雞巴也不干凈。操他奶奶的,這個世界真是無奇不有。到處都是瘋子。他嘎嘎嘎地笑起來,笑了一陣,他對著自己的影子鞠了一躬,媽的,老子不上當,上當了,明天不知又有什么事在自己身上發生了!
叫楊柳灣目瞪口呆的是:有一天,有個人打電話給他,叫他去領準考證,參加報社的一場招聘考試。他奇怪地問,我都沒報名,誰給我報的名?對方說不知道。他還想問,突然想到方怡說過的。他還以為她是隨口說說的,沒想到是真的。他沒來由地笑了。這個方怡,有意思。
沒多久,楊柳灣成了北利湖市報社的副刊部編輯,兩年后,他重新調入了文化館,那時候,《北利湖文學》雜志變成了北利湖文藝報,他成了編輯。在與市文化館脫離了整整11年以后,他又回到了原地。老子胡漢三又回來了!他逢人就說。
再回來,方怡成了北利湖文藝報的骨干作者,他為她開設了一個文化隨筆專欄,專門談新書的讀后感。有人告狀,說楊柳灣老是用方怡的作品干什么,方怡不是他老婆嗎?這不變相撈錢嗎?
莫館長聽多了,就把他找去談話,意思讓他收斂點,沒有必要大張旗鼓的,這稿費,都是小錢,不必計較。楊柳灣卻發作了,把莫館長的紫砂茶壺也砸了,他借題發揮說,老子沒本事,才掙這點小錢。古人還有薦賢不避親,我怎么就不能薦賢了?方怡就是一個文學人才,誰敢說她不是?鬧完了,又是一通嚎哭,說,館里的人都欺侮他,他是虎落平陽被犬欺。
楊柳灣真真假假的一場鬧,還是驚動了大家,看額上皺紋像蜘蛛網一樣撒開去的楊柳灣,肆無忌憚地哭,便恍然記起,這個文學青年已經是文學中年了,屈指一算,他都是快奔五的人了。按以前說法,都是黃土埋脖子的人了,有必要和他一本正經嗎?
這樣的風波有過一場,便沒了下一場,誰會與一個老是唬著臉,什么都看不慣,又似乎老是在琢磨別人心思的人攪和在一起?除非你吃飽了撐的,或者骨頭癢了,要討罵了。
方怡卻在這場風波后,悄悄地向顧春琳邀功,媽,你看看,我找的這個人還不錯吧。
顧春琳牽了牽嘴角,說,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這才剛剛開個頭。
方怡扭一扭身子,媽,你不要憂心忡忡的好不好?
他對你好是應該的,能找到你這樣的女人,他應該知足了。顧春琳輕蔑地說。
眼下,方怡看楊柳灣半夜還貓在書房里,過來勸他,可以睡了,不要熬夜。
楊柳灣吃了一驚,枯坐在電腦前,已經四五個小時了,他一個字都沒有寫。他齜牙咧嘴地說,想了半天,還是沒想出頭緒來。那些天,他對方怡說,他在構思一個小說,但一直舉棋不定,不知道往哪里去。
慢慢來,不急。方怡坐到他的大腿上,在她的后腦勺上吻了一下。
9
第二天剛上班,還沒打開電腦,祝君的短信就來了,楊老師,你好,昨晚等到你11點,不見你人影,以為你會來的,所以一直等,一直等。
還有這樣的事,他以為她等不到他,她也早就撤了。這么說,自己的記憶沒有偏差,約會確實是昨晚。楊柳灣有些過意不去,想自己昨天確實做得有點不夠地道,人家是無辜的。他回短信,不好意思,祝老師,事多,把你約的事忘記了,真是對不起。
那邊回了,哦,怪不得,原來你忘了,名人就是事多。都怪我,我應該打你電話,問一聲的。可我怕打擾你,也堅信你不打我電話說明情況,那是一定會來的,我就耐心等。后來實在太晚了,就不好意思再打電話了。
電腦開了,屏幕上跳出一句,有些東西該堅持就必須堅持,否則會活受罪。楊柳灣笑笑,這是他特意設計的,每天弄一些帶有哲理色彩的字句,上班就可以看到,可以給自己警示。他想了一下,回復道,祝老師,這樣吧,為了表示我的歉意,我約個時間和地點,請你過來,我可不可以彌補一下昨天的過失。
當然可以。祝老師回復得迅速。
到哪里去呢?楊柳灣考慮起來,再去茶樓顯然不妥,去酒樓飯店更不妥,要不去喝咖啡吧。他把地點定在藍山咖啡館,時間是晚上7時28分。他把信息發了過去。
剛放下手機,還沒來得及喝一口茶,祝君的回音就來了,呵呵,謝謝,今晚可以喝咖啡了,楊老師真是浪漫之人。我會準時到。
那個星期三的工作日,因為突如其來的決定,楊柳灣的情緒有點高,他也不知道為什么,只是覺得晚上的約會有點神秘兮兮的。他有多久沒有這樣邀約過女性了?他想了好久,也想不起來。以前,他倒是很喜歡這樣約人的,私秘,可以談喜歡談的話題,說喜歡說的話。自從那件丑事之后,他把生活習慣都改變了。去那些地方,他似乎有些不自然,總覺得有人在背后盯著他,也怕方怡知道他在約別的女人。
他打開電腦,在百度搜索里輸入祝君的名字,結果跳出來無數的祝君李君艾君吳君,他不知道找哪一個,胡亂看了一陣,都不是想要的,他打上林中學祝君,結果也沒有任何信息。怪了,她不是叫祝君嗎?那么這個祝君到底是干什么的,她不是說自己是老師嗎?問一下上林中學,他才不會傻到問老同學沙柚那里,不要此地無銀三百兩,無端地生出麻煩來,他打傳達室電話,問,祝君老師在嗎?
傳達室干脆利落地回答,我們學校沒有叫祝君的老師。
那有沒有姓祝的女老師?他問。
也沒有。對方回得干脆利索。
楊柳灣陷入了沉思,這是怎么回事?弄出來一個假冒上林中學老師的祝君?想了半天,他啞然失笑,她那天明明就在聽課的人員中,怎么會是假的呢?只不過她不想用自己的真名,用了一個化名,這也很正常,說不定是個網名呢。
今晚會談些什么呢?就是她想問的怎么看待中學生的早戀問題,當下還有沒有愛情?咨詢他對愛情的看法?這種話題大而無當,永遠沒有目的地,開的是無軌電車。一想到這個,他就煩躁起來,他挺后悔自己剛才的決定,怎么就輕易向人家發出邀請了呢?方怡的濃眉大眼斜斜地過來,似笑非笑地問,碰到什么事了?可以和我說說嗎?他眼睛一亮,對啊,到時候,把方怡也叫上,一起請祝君老師喝咖啡,既表示對她的尊重,又避免了方怡的猜疑,省得自己藏頭縮尾的。在方怡面前表明他徹底痛改前非了,這是他和她結婚后,刻意在做的。
OK,一切迎刃而解。他愉快地吹了一聲口哨,然后,在QQ上給方怡傳遞信息,晚上請你喝咖啡,在藍山,19時28分,怎么樣?
今天有什么稀客,要你這么破費?方怡問。
一個想要我解答問題的讀者,或許你說比我更妥當,因為對方是個美女粉絲。他開心地寫道。
哪里來的美女,我怎么不知道?方怡發過來一個笑臉。
現在不是讓你知道了?不敢不讓你知道,因為怕你。他討好她。
嗯,表揚一下。她又發過來一個笑臉。
等到見到祝君真人,楊柳灣后悔了,后悔不該帶方怡一起來。祝君中等個兒,約摸20出頭一點,穿一件灰白色、過膝,包住身體曲線的裙子,腳著一雙黃色帆布鞋,化著淡妝,描著細眉,白里透紅的膚色,兩顆做工精巧的琥珀色阿拉伯耳釘,貼著薄薄的耳朵,一動,便閃閃發亮。楊柳灣見多了年輕、時尚、漂亮的女孩,但像祝君這樣從心底里透出笑意來的女孩不多見。
方怡也吃驚不小,嫁給楊柳灣后,還從來沒有見過他和這樣年輕清新的女人交往過。一看到祝君,她的臉就繃緊了,她故意昂起頭,帶了點挑釁味道。
楊柳灣有點狼狽地介紹,我夫人,方怡。
祝君莞爾一笑,落落大方朝方怡伸出手,方怡神情慌張地在半空中接了,呵呵,方老師好,沒想到楊老師把方老師也叫上了,很榮幸見到你,我是祝君,那天楊老師來我們學校講座,叫我們提問題,我提的問題,楊老師來不及回答,所以我追著他來解答。
祝君的一番開場白,就叫楊柳灣慌了神,他想像她這么機敏的人,哪里需要從他這里了解當下社會有沒有愛情這樣老掉牙的問題,她也沒多大興趣關注中學生早戀問題,感覺告訴她,她似乎有什么別的目的。
楊柳灣不想回答什么早戀不早戀,愛情不愛情的,也不知道怎樣回答,如果按照平時作講座,他會信口開河,將書本上的知識演繹為自己的真知灼見,然后把調侃、諷刺、挖苦、幽默……等等的元素都用上,填充完講座的時間,但在這茶室里,他不想這樣說,也說不到那個程度,那是需要氛圍襯托的,沒有了水,沒有了土,那花怎么開得了?他坐在那兒,一時有些愣怔,其實,一見祝君這個真人,他就不停地走神。
祝君笑盈盈地看著他說,楊老師,你說說嘛。那個“嘛”字的聲音往上去,就有了一點發嗲味。
楊柳灣不好意思地搖了搖頭。
方怡卻來了勁,她將身體前傾,把自己的濃眉大眼和一臉的雀斑全暴露在祝君眼下,她說,嘿嘿,楊老師不肯說,那我來說說,我認為愛情就是一個人的命,沒有愛情,一切都是蒼白無力的。當下當然還有愛情,只是愛情成了稀有物品,一般人是根本得不到的,有的只是虛偽的情愛。我認為我和楊老師的結合,就是愛情的象征。
噗,楊柳灣被喝著的咖啡嗆住了,他差點從坐著的沙發上跳起來,然后想一把摁住方怡的嘴,你傻啊,怎么能這樣說?這樣說不叫人笑掉大牙?
方怡用餐巾紙抹抹嘴上的咖啡沫,祝老師,我也不瞞你,相信關于楊老師和我的故事,在這個城市里到處流傳,可能你也聽說過一些,但我不怕。楊老師在那樣的一個惡劣環境里,毅然向往著過一種新的幸福的生活,而我,拋開許多的俗念,不顧一切地嫁給他,如果不是我們有愛情,我們會走到一起嗎?方怡好像被壓抑很久了,現在有了一個釋放的機會,她哪里肯錯過?她幾乎把從和楊柳灣交往的過程全都說了出來,說到激動處,她忍不住哭了起來,祝君扯了一把紙巾給他,她胡亂地揩著。
楊柳灣全身像爬滿了螞蟻一樣難受,他覺得自己該出馬了,再不攔住方怡,她不知又會拋出自己的什么隱私來,隱私怎么可以大談特談呢,尤其是在一個壓根兒不知道底細的人面前,這是他所忌諱的。他想自己真是昏了頭了,怎么可以把方怡叫出來談這種話題呢?叫她談談讀后感還可以,這種形而上的東西,她一說就犯拙!
他又一次客氣地催促祝君喝咖啡。趁祝君低頭喝咖啡的機會,他小聲說,其實,這個話題在我看來有些大,如果一定要我說,我覺得網上的一個段子說得特別經典,一個大師問一個農民,你認為愛情和婚姻的區別是什么?農民不假思索地說,如果一個男的和一個女的,今天睡了,明天還想睡,那是愛情;如果一個男的和一個女的,今天睡了,明天還得睡,那就是婚姻……
祝君呵呵呵地笑起來,上下都在有韻律地波動,耳朵上的耳環在燈光下一閃一閃,碎玉米一樣齊嶄的牙齒露出來……楊柳灣都看呆了,一下子有一種靈魂出竅的感覺。
楊……楊老師,你……你不要說,說得還真有道理,只是有點俗了。祝君微傾著頭,不斷地笑著。她好像感覺到了楊柳灣帶鉤的目光,但并不畏懼,還調皮地朝他夾了夾眼……楊柳灣卻率先敗下陣來,他被祝君的坦然搞得有些不知所措。他突然就心虛了,便訕訕然說,大俗才見大雅?。?/p>
祝君不說話了,她摸出一部天藍色的手機,低頭撥弄著什么。
楊柳灣盯著祝君看了好一會兒,又一次覺得不該帶方怡來,方怡不來,他當然愿意說說心里話,但方怡在,有些話他永遠不好說。
楊柳灣打哈哈,祝老師,這種話題,點到為止,深入了反而很難為了。
祝君和方怡都覺得意外,方怡站起來,招呼服務生過來,讓他重新泡綠茶,祝君阻止了,說,給我來一杯檸檬水就可以了。
方怡催楊柳灣,你說,沒問題,我的心里承受得住。哎,祝老師,我也沒好好地聽過。他平時在家里很吝嗇的,連句多余的話都不肯說。方怡將身子移到楊柳灣身邊,半個身子倚靠在他身上,然后,不停地搖晃他的手臂,你說,你說嘛。
祝君詫異地看著他們倆的舉動,臉上閃過一絲不易為人察覺的尷尬,楊柳灣注意到了,他有些窘迫,想離開方怡一些,但方怡黏得更緊了。他僵硬著身子,但卻堅持著微笑,他清清嗓子說,今天就不說了,以后有合適機會我會說的。其實,他想,這怎么能說呢?小鳳仙與蔡鍔,千古絕唱,當然有愛情,但他們起初的關系就是一嫖客和一妓女,你又怎么說?他怕自己一說,會嚇著了祝君和方怡。
楊柳灣措詞造句說著時,祝君從亞麻色包里摸出另一部紅色的手機,她起身接聽著,她朝楊柳灣擺擺手,然后往洗手間方向走,天藍色的手機擺放在桌子上,一閃一閃地發著藍光。楊柳灣和方怡不約而同地盯著它看,就像要看出點什么名堂來似的,一時,包廂里有些沉默。楊柳灣一口接一口地喝著茶。
好在不多一會兒,祝君就手握紅色手機款款回來。但她沒坐下來,而是彎下腰,充滿歉意地說,兩位老師,真是不好意思,我得先走一步了,有點事要去處理。改天我請兩位,我們再好好地聊聊,聽你們一番說,我真地獲益匪淺,謝謝你們。說完,還朝他們鞠了一躬。
方怡受寵若驚,從沙發上跳起來,擁住祝君的兩肩,輕輕地拍,說,祝老師,你太客氣了,下次應該聽你好好講講的。
什么話啊,在兩位面前,我就是一個學生,祝君匆忙地說,她有些心不在焉,因為連放在桌子上的天藍色手機也沒有拿,是方怡提醒她,她才覺察。她將藍色手機塞進自己的包,神色慌張地快速地走掉了。
楊柳灣覺得意外,也有些惆悵,她怎么就走了呢?包廂里還留著她淡淡的香水味,她還沒喝掉的那杯檸檬水在昏黃的光線里,閃著一層朦朧的光澤……
10
從藍山咖啡館出來,方怡的情緒始終高昂,她像一架永動機一樣,嘰嘰喳喳說個不停,從楊柳灣說到祝君,又從祝君說到自己……楊柳灣受了感染,也跟著滔滔不絕,他明白,祝君的到來,打開了他們封閉好久的話匣子,雖然祝君離場了,但他們仿佛覺得她還在他們身邊似的,頜首作著傾聽狀。這樣的感覺太美妙了。方怡很少碰到過這樣的高待遇,她一直是以一個學生的身份出現的,現在突然被人叫成了老師,而且還正兒八經地給人傳經送寶,她內心里的歡樂就如鳥一樣飛出來,到處撲扇著翅膀。尤其叫他們夫妻對祝君有好感的是,他們去結賬時,被告知,賬已經讓她結了。
楊柳灣想,自己請客,怎么好意思讓祝君買單呢?他發短消息給過去,表示謝意。
祝君沒有回。
一興奮,坐在副駕駛位置上的方怡的身子就隨意地動,一會兒在楊柳灣的臉上吻一下,一會兒又在他的腰間掐一下,他警告她,這是在開車,不能亂動。方怡的眼乜過來,什么時候能亂動?是不是等會兒就可以讓她亂動了?
楊柳灣一直認為自己屬于性欲旺盛的人,和方怡上過床后,他才知道,他是小巫見大巫了,在方怡那里,他只有做學生的份,他無法想象,一個看上去有些粗枝大葉,刻板尖刻的女人,居然是個徹頭徹尾的悶騷。她還常常扮演男性角色,把他翻得像一棵大白菜。
一回家,方怡像一只老虎一樣把他撲倒了,沒有預想中的酣暢淋漓不說,楊柳灣還早泄了,方怡有些驚訝,這種情況以前從來沒有發生過。他總是在她的鼓動下越戰越勇,怎么啦?她不解地問。
楊柳灣避開她的眼睛,虛弱地說,沒什么。
方怡不相信,怎么會呢,一直好好的。
楊柳灣說,真沒什么,也許是有點累了。他知道自己剛才一直在走神,他不由自主地想到顧春琳,如果不是那次撞見,他沒有料到顧春琳的皮膚似乎比方怡還好,乳房、屁股都結實豐滿,尤其叫他震驚且嘖嘖稱奇的是她下身的三角區,毛發濃密,這是方怡沒有的。剛和方怡做愛時,他老是覺得怪怪的,用了好長的時間,他才消除了內心的惶恐,現在把方怡和顧春琳一比較,他又有了心理陰影。
方怡不死心,一遍遍用各種方法刺激著他,想讓他重振旗鼓,楊柳灣卻蔫蔫的,怎么也提不起精神來,好像他的精神氣都被別人吸走了。
方怡終于氣餒了,她哀怨地審視著楊柳灣,說,是不是對祝君有想法了?
楊柳灣被方怡折騰得連翻身的力氣都沒有了,他氣惱地說,有個屁想法,她都不愿意和我聊下去了,臨陣脫逃了。
方怡嘻嘻一笑,她大概看到出你的花花腸子了!我警告你,以后不準與那個祝君單獨相處,你的念頭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第一次故意把我帶去,好讓我放松警惕,目的就是為了第二次,第三次,以及以后的N次……你說是不是?方怡撐起半個身子說。
楊柳灣一驚,方怡這個女人,極品啊,從藍山咖啡出來,他確實閃過這樣的念頭,祝君給了他太美好的記憶,這樣的女人,他樂于交往,當然,沒有別人想的那么骯臟,他真地只是想和她聊聊,聊什么無所謂,要的就是一種情調,他的內心真地寂寞很久了。他發自肺腑地說,方怡啊,你這么折騰,我哪里還有精力去應付別的女人?你以為我是金剛不敗身?
方怡笑起來,她把抬起的半個身子重又放回到楊柳灣的身上,怕了吧,當年我就警告過你,叫你別輕易答應上我的床,你偏不聽,還嘴硬,非要說就喜歡我這樣的,現在你后悔了吧?
楊柳灣撫著方怡粗糙的背說,不后悔,你這么優秀的女人,我怎么會后悔呢?
方怡輕輕地拍了楊柳灣的左臉,又一次抬起身,眼睛緊緊盯著他的眼睛,楊柳灣,你老實和我坦白,你是不是有什么瞞著我?
楊柳灣輕笑道,哪里會有,在你面前,我怎么敢隱瞞?我找死?。?/p>
方怡還是緊緊盯著,我怎么覺得你還有什么瞞著我?我的第六官感一直是準的。她幽幽地說。
方怡這樣一說,他的眼睛避開了她的眼睛,轉向床的另外一側,他看到了那身衣襟上繡著一對鸚鵡的粉紅色睡衣睡褲,此刻它們散落在柚木地板上。楊柳灣猛地一哆嗦。
方怡立馬感覺到了,怎么啦?
他顫著聲音對全身滾燙的方怡說,有一件事,不知道該不該說?放在我心里好久了。
方怡忸怩著身子,說嘛,在我這里,有什么不能說的?
楊柳灣舔著方怡的耳垂,那我說了,對你,我想我沒什么可隱瞞的,我不知道媽有沒有和你說起過,我怕你誤會,所以要告訴你。
于是粉紅色睡衣、淋浴房、空無一人,樓上,樓下……他的裸身,顧春林的裸體……這些元素綜合在一起,掐頭去尾地說下來,坦白,是為了顯示自己的真誠和清白,當然更多成分是為了討好。說完,他還不解地問,怎么回事,你媽為什么要這么做?她穿你的睡衣睡褲干嗎?要是那天她不是這樣的話,我怎么會鬧出這樣的尷尬……
方怡一把推開楊柳灣,她受驚似地從床上跳起來,不相信地問,什么時候的事情?
楊柳灣說一個多月前的一個星期天,也就是8月23日那天,你從歷城回家,本來說好了12點左右到。我以為你提早到了。我想給你個驚喜,我判斷錯了。
為什么不早說?方怡下了床,跳到了地上,她全身都在顫抖,連聲音里也是,為什么一直拖到現在?如果我今天不逼著你說,你要瞞我到什么時候?
我不敢說,說這個總歸有點尷尬。楊柳灣也起身,想把被單披到她身上。
方怡推開了,你……你什么都看到了?方怡不敢相信地問。
楊柳灣猛地意識到什么,他心虛地說,什么都沒看到——
方怡突然尖叫起來,楊柳灣,你這個王八蛋!
聲音像子彈,射向四面八方,在黑暗里穿梭。
11
楊柳灣從歷城開會回家,給雯雯買了她特別喜歡吃的歷城紅石榴,一只足有斤把重,黃燦燦的,煞是好看;給方怡買了一件亞麻的夾衣;給顧春琳的就是作品研討會上發的駝毛衫。
楊柳灣一點都沒想到那個晚上方怡會勃然起怒,沒有一點點先兆,在此之前,他倆正陷入性愛的狂歡中,也正是狂歡,才讓他下定決心,想把心里的那個結解開。
方怡大怒,他卻盡量不讓自己的火也一點點升高。他告誡自己,克制、克制。好在這樣的場合,他經歷多了,也就多了許多應付的辦法。本來應該是另一天去歷城參加一個業余作者的作品研討會,他提前去了。他第二天一早把方雯佳送到學校后,就給顧春琳打電話,他知道這時候方怡在氣頭上,說什么也不會接他電話的。告訴他自己要去外地開會,要兩天后才回來。他把車停在單位里了。這幾天接送方佳雯的任務就交給她了,方怡上下班叫她自己解決。
顧春琳目睹了昨夜方怡的大哭大鬧,她并不清楚他們之間發生了什么,只是小聲說,不要吵醒了雯雯,并把方怡推進了書房。
她答應說,你去吧,沒事的。
他想,不會沒事的,他只是想讓事情變得小一點。
……當楊柳灣還走在樓道上時,就聽到了咚咚咚,咚咚咚的斬肉聲,他心里一驚,他太熟悉這個聲音了,刀碰案板的節奏及頻率,都是顧春琳特有的。每次顧春琳心中有重大事情,而通過燒香或者磕頭拜菩薩又無法排遣時,她就會斬肉醬。拿一大塊肉,在案板上,她一刀刀地把它們斬成肉末,然后是斬成爛得不能再爛的肉醬。他容忍她將60公分高的銅菩薩供在了客廳東南方的墻上,卻無法容忍她在案板上大斬特斬。
有一年春節的年初四,顧春琳和方怡鬧了一點小矛盾,一大早,她就開始斬肉了,斬了幾小時都不歇手,邊斬邊嘴中念念有詞,明明肉已成醬,她還在斬。
方怡吃不消了,拉著她的手說,媽,我錯了,你收手吧。
顧春琳嘴角牽出一絲冷笑,你有什么錯,錯的都是我。
媽,你不要這樣好不好,有什么你就直說好了!方怡噙著一泡淚,委屈地嚷。
顧春琳哼一聲,直說,直說,這種話不需要說,要看,懂不懂?
方怡噼噼啪啪打自己的耳光,媽,求你了,你不要斬了,你再斬下去,我會變瘋子的!
顧春琳抬手理一理頭發,放心,變瘋子的是我。
方怡噗通一下直直地跪在了她面前,她依舊不理不睬,刀揮動的頻率更快了。
楊柳灣上前勸,媽,方怡已經道過歉了,你就原諒她一回吧。
顧春琳將刀咚地戳在案板上,瞪大眼喊,這事跟你沒關系,你不要插嘴,我要叫方怡自己說。她要把我說通了,我才歇手;不說通,我就一直斬下去。
后來還是樓下人家受不了那咚咚咚的聲音在自己頭上響了幾小時,過來敲門,說有小孩要睡覺,能不能停一停?
顧春琳答應得挺爽快,現在就可以停。
楊柳灣算是領教了顧春琳的執拗,等她冷靜下來后,他悄悄把那塊厚重的樟木案板丟進了車庫。換了一塊塑料的。跟顧春琳解釋說,那樟木案板會有木屑掉下來,不衛生,塑料的可以經常換。
顧春琳淡淡地說,你們想怎么弄就怎么弄,我無所謂。
方怡告訴過楊柳灣,我媽沒燒香以前,就是用這法子來鬧,發泄怒火,發泄不滿,我爸也吃過她不少這種苦頭。她白天斬肉還是小事,要是晚上斬,你一夜別想睡了。我們那一幢樓,好多人都和她吵過。她的理由是,我在家里斬肉,管你們屁事。
丟在車庫里的樟木案板怎么又跑到樓上去了,而且又響起來了?楊柳灣的心又升到了喉嚨口。一進家門,就看到顧春琳裹著圍裙,在廚房里斬肉,方怡一個人站在陽臺上,手扶著陽臺欄桿,向外張望著。他的頭皮一陣發麻,他先跑到廚房,對著顧春琳喊,媽,我回來了。顧春琳點點頭,說,回來了,好。手中的刀并沒有停下來,咚咚咚,咚咚咚。
楊柳灣跑陽臺,親熱地去抓方怡的肩,想從背后給她來個擁吻,剛一抓上,方怡就背轉身,她的眼里全是淚。楊柳灣心一顫,忍不住叫道,方怡,怎么啦?
方怡沖廚房那邊一瞥,一聲不吭,拉著他離開了陽臺,回到了房間。
一到房間,方怡就全身發抖地撲在他懷里哭,你瞧這,你瞧,她又跟我耗上了,昨天大半天,今天又近2個小時了,咚咚咚,咚咚咚,全樓道全是她斬肉的聲音,太恐怖了。
怎么回事?楊柳灣著急地問,他原先還在謀劃,怎么和方怡重歸于好,畢竟出門開會前,鬧得有點不愉快。他還特意不和方怡通電話,想冷處理一下。哪知方怡卻和顧春琳鬧意見了。
方怡抹了一把淚,我就是說了一句,讓她不要管我的事,她就跳起來了,說我好了傷疤忘了疼,是在作賤。
好了,好了,不哭了,你怎么想到說這話了?楊柳灣有些奇怪。
方怡深深地吐出一口氣,幽幽地說,還不是你那兒子黃云濤。
我兒子怎么啦?楊柳灣愈發糊涂了,黃云濤和他們吵架有什么關系,八竿子打不著一棗的。
方怡說,昨天你兒子來這里敲門,說要拿一本什么書。我媽本來就不大情愿讓他進屋,他進了書房后東找西找,找了半天也沒找到。她讓他打個電話給你問一下。他說用不著。還說,原先好端端放著的東西,怎么都不見了,真是見鬼了。媽聽了不入耳。我回家就和我說,說以后不準黃云濤再來這里,一點都沒禮貌,連個稱呼都沒有。我叫她不要管我的事,有些事說不清的。我媽一聽就發飆了,莫名其妙。
楊柳灣輕輕拍了拍她的背,媽有想法,也正常,我兒子對我有怨氣,我也理解。我們不急,慢慢來,一急,好事也會變壞事的。哎,就像那天晚上,我看你高興,才和你說那事,那事我要不說,也是可以的,但擱在我心里,我不舒服,我想和你說說,因為你是我最親近的人……老實說,我還擔心你不理我了呢。
怎么會呢?不過,你說的時候我還是很氣憤的,但后來,我就想通了,你是因為對我好,才實話實說。方怡抱了楊柳灣一下。
我怕你有想法。哎,那事,你和媽談過嗎?她干嗎要穿你的睡衣睡褲?楊柳灣的思維又滑到了他關心的問題。
方怡沉吟著說,還沒,等機會吧,適當的時候我會說的。
楊柳灣替方怡擦著淚,我的怡寶啊,有些話不說不明,我的意思是趁這機會,你和媽說說,彼此溝通一下,可能效果會好一些。這叫趁熱打鐵,平時你都沒這機會,現在,她有情緒,你和她聊聊,她就開朗了,就沒情緒了……
楊柳灣發現方怡的眼睛一點點亮起來。他推著方怡往外走,去吧,我去接雯雯,你去和媽談吧,態度一定要誠懇,伸手不打笑臉人……
方怡在楊柳灣的屁股上擰了一把,你是一個狗頭軍師。她偷偷說。他痛得歪咧了嘴,方怡咬著嘴唇笑了。
媽,我去接雯雯了,剛才我和方怡談了談,知道她惹你生氣了,你好好罵她……這次會議上,發了一件駝毛衫,我看比較適合你,等會兒你試一下。他禮貌地和顧春琳打著招呼。
顧春琳黑且皺的臉意外地舒展了一些,她點點頭,去吧,路上小心。阿彌陀佛,柳灣啊,你每次出去都給媽帶東西,媽都難為情了。給方怡吧。
方怡也有。媽,我拿的尺寸就是適合你穿的。
顧春琳斬肉的頻率慢了一點。
楊柳灣有些愉悅地出了門,他想自己這一次低估形勢了,以前,他向來是這樣處理和方怡的矛盾的——躲開,然后想方設法討好,小恩小惠籠絡,然后深刻檢討自己的錯誤,然后甜言蜜語,然后和好。在歷城開作品研討會時,他故意不打方怡的電話,想讓她冷靜下來,她太不冷靜了。他沒打電話過去,她也沒打過來,他想她一定還在氣頭上,讓她消消氣,時間是最好的藥方。他什么話都和她說,不就是表明愛她,愛這個家嗎?他有什么錯?沒想到,方怡哭過一場,就原諒他了。他也意識到,本來沒有那么太平的,只是因為方怡與顧春琳起了爭執,他是漁翁得利。
在歷城閑著沒事時,他倒是給祝君發了短消息,問她什么時候有空,可以再約到一起聊聊。那個晚上,沒有很好聊,有點遺憾。他決定選擇在碧水云天農莊,請祝君吃個飯,那里的環境很不錯的。
卻沒有及時得到祝君的回復,他又重發一遍,還是沒有回音。他有些奇怪,祝君回復向來是很快的。這個時間段又不大會有課。怕是她把手機丟在包里,女同志都是這樣的。他決定給她打個電話。電話通了,提示音是,你好,你所撥打的號碼是空號,你所撥打的號碼是空號。楊柳灣以為自己撥錯了,又打一遍,還是空號。怎么會是這樣呢?他覺得不可思議。
祝君棄用了這個手機號碼,為什么呢?他想不通,覺得有些莫名其妙,她怕了?她怕他什么呢?是顧忌他曾經犯過的錯誤?他有些憤憤不平,同時也從內心升起一股悲哀。
12
“篤篤篤”,方佳雯敲著車窗玻璃,他回過神來,用力抹了一把臉,讓自己清醒清醒,開鎖,放她進來,然后啟動了鑰匙,車無聲地跑起來。他從后視鏡看方佳雯,方佳雯臉抿得鐵緊,把書包緊緊抱在胸前,雯雯,你把書包放邊上吧,這樣抱著多累?沒事。我習慣了。方佳雯答。
幾天沒見了,你功課忙嗎?他沒話找話。
還好,還是老樣子。方佳雯捋了一下眼前的一綹頭發說。
快要期中考試了吧?
嗯,還有二個多星期。
……
平時,楊柳灣和方佳雯的對話基本上就是這樣,他問一句,她答一句。不問,她就一直沉默著,跟他形同陌路。他試著用好多辦法來讓她多說說話,比如,問,佳雯,你認為你的語文老師水平怎么樣?她答,不好,也不壞。他見她這樣回答,心中竊喜,便問,你舉個例子。她卻答,我不知道。他哭笑不得。她和他一點都不親,他努力想改善這種關系,她卻有意識拒絕。楊柳灣先前還是有決心的,幾年下來,他也打了退堂鼓,算了,能相安無事就不錯了,何必苛求她對他親熱。
停車!車走一段路,她喊。搖下車窗,對著路邊一女孩叫,陳婷,搭車吧,順路。陳婷高興地跑過來,我福氣好,笑著上車,兩人有說有笑地聊。楊柳灣咽下一口口水,做繼父不是那么好做的。
陳婷也是嘉洲新都小區的,她下車,喚方佳雯,去我家寫作業吧,我還有悄悄話和你說呢。方佳雯脆脆地答,好。偏過臉,對楊柳灣說,你回去吧,等會兒,我自己走回來。
楊柳灣點點頭,說,你回來時小心??粗鴥蓚€女孩蹦蹦跳跳地走開了,他的心頭有點溫暖,孩子就是孩子,什么時候都是給人希望的。
把車停在車位上時,楊柳灣的情緒低落到了極點,他想到什么,不死心,又打祝君的電話,這幾天,他幾乎一直在打這個電話,還是空號。不會是她丟了手機吧,丟了,她不可能連這個號碼都不要了。他坐在車里,不想下車,他還想給上林中學傳達室打電話,按了幾個數字,放棄了。他狠狠地罵自己,媽的,你又犯糊涂了,人家不愿理你了,你還惦記著,什么意思呢?可祝君好像沒有理由這樣做啊!莫非是那天方怡的出場,讓她感到了憤怒?他嘆一聲,想自己真是有點畫蛇添足。
他機械地下車,腳步沉重地往家里走,到自家樓下,那斬肉的聲音還在繼續,只是緩了許多,他身上的肉一下子繃緊了,算了,不要想入非非了,也不要自作多情了,你還以為自己是以前的楊柳灣??!他自嘲。他的思緒一下又滑到方怡那里,她和顧春琳談得怎么樣呢?他有些忐忑。看情況似乎有些不妙,因為斬肉聲還在繼續,那表明顧春琳的氣還沒消,他這時候一點都不想進家門,一進去,他又成了漩渦的中心,可不進去,他又能去哪里呢?他即使去了別的地方,方怡的電話馬上會追來,你現在在哪兒呢?快到家了吧,你讓方佳雯聽電話!
他一步一挨地往樓上走,掏鑰匙開門時,他在顧春琳斬肉的間隙,聽到了自己的名字,是方怡在說,他下意識地停住了手,他們在說什么呢?方怡說,楊柳灣也是好心,他說你媽年紀也不算大,再找一個也不困難,畢竟后半生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好心好心,阿彌陀佛,你就知道他是好心,人心隔肚皮,誰知道呢?咚咚咚,斬肉聲頻率快了,接著又緩下來,方怡,你以為媽不想再找個人,做夢都想,可媽想來想去,還是不妥當,我怕你們娘兒倆吃虧,楊柳灣就是一只睡老虎,他隨時隨地醒來,會吃人!斬肉聲重新響起來。
媽——你不能戴有色眼鏡看人!方怡拖長聲音叫道。
斬肉聲又緩了,他犯的事,你清楚,他那天偷看我,我老骨頭一把了,無所謂,我就是怕方佳雯,她一天天長大,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她就慘了,到時候我們找誰申訴去?
媽——你在胡說些什么,楊柳灣不會是這樣的人,他改正了。方怡跺起了腳。
斬肉聲停下了,顧春琳清晰地說,我丑話說在前頭,狗永遠改不了吃屎的惡習,他今天不吃,不等于明天不吃,明天不吃,不等于后天不吃。所以,我打算好了,這輩子不嫁人了,就守著你們娘兒倆,給你們保平安!要苦苦一人,不能苦一家人,雯雯是我一手帶大的,離開我的視線,我不放心!哎,楊柳灣去了那么長時間了,怎么還不回來,你打個電話問問。斬肉聲重新響起來。
方怡噢噢噢地答應著。
楊柳灣迅速地往后退,躡手躡腳地下了五樓,到四樓,他三步并二步地沖下樓層,跑出樓門,方怡的電話也到了,他又往前跑了一段,到小區綠化地帶,他才接聽,到哪里了?方怡問。楊柳灣定定神說,剛進小區,雯雯去同學家寫作業,等會兒回來,也在這個小區,是12幢的。
那你等在那兒,和她一起回來。方怡指揮他。
楊柳灣發現自己的手腳在顫抖,他遲疑了一下,說,好,我就在旁邊逛逛。
重新上車時的楊柳灣像吞吃了糞蒼蠅似地惡心起來,在顧春琳眼里,他難道永遠是一個惡魔?他心煩意亂,漫無目的地開著車,在這個城市里兜來兜去,是不是出來混,總是要還的?漸漸地,他的視線模糊了。他不敢再開車了,于是就在路邊上停了下來。他下車,發現這是一個叫棲鳳埭的地方,以前他經常來,他不知方向地走著,走著走著,他差點與一輛摩托車相撞,開摩托車的怒罵道,好好的人行道不走,走機動車道,存心找死啊!
楊柳灣嚇了一大跳,他想自己怎么走到馬路上來了?他不敢往前走了,往橋下拐了下去。下邊是一條便道,走了一段,看見好幾個人精神頭十足地在河邊釣蝦,便在邊上的草地上坐了下來。他記起來了,他曾經帶著兒子云濤在這里用瓦片削水片,那時候這里兩岸還是一片稻田,兒子開始不會削,他弄不明白,怎么把薄薄的瓦片在水面上犁開一條水路,那瓦片能船一樣飛快地駛著,開出一連串形狀不一的花。楊柳灣手把手教他削,練了多少次啊,兒子終于會削了,他興奮得把整個身子吊在他的脖子上,喊,爸爸,你真了不起,什么都會。那會兒,黃全英在邊上溫順地地看著他們。他則自豪地說,這有什么,小菜一碟。他的視線又一次模糊了。
好家伙,這只夠大的!有人低低又有力地喊,伴著哧哧的笑聲。楊柳灣抬起眼,看到一只碩大的蝦被釣離水面,在空中徒勞地張牙舞爪。身子繃得筆直。釣者得意地向別人介紹,這家伙,太貪了,咬鉤后,一直不肯松口!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就像那只蝦,他全身冰涼,仿佛虛脫一般。
電話響了,他懶懶地看了看,是黃全英的,這個時候他不想去理她。但電話固執地一遍又一遍響,他只得接了,又有什么事了?他沒好氣地問。
黃全英譏諷道,大作家,又在寫東西,你一寫東西,就丟魂一樣!哎,我問你,你什么意思啊,你兒子去你那里拿本書,卻找不到,你把它放什么地方去了?他的東西,你不要亂動,該在哪兒還在哪兒……
楊柳灣突然就發作了,他沖著黃全英大喊大嚷,就像她站在他面前似的,他媽的,你算老幾,要盛氣凌人地命令我……你以為我容易啊……我他媽的就是賤,給方怡當保姆,給方佳雯當保姆,給顧春琳當保姆,我欠了他們什么啊!本來和我一點關系都沒有的??!我真心待他們,他們卻處處防我……我叫你賤,我叫你賤!他噼噼啪啪地打著自己的臉。隨后,他跌倒在地上,手機滾出老遠,黃全英的喂喂聲還在響著,他卻渾然不覺。
釣蝦的幾個人全都呆了,怔怔地看著他,一會兒,有一個小個子站起來,撿起他的手機,遞給他,兄弟,想開點,沒有什么大不了的。
楊柳灣默不作聲,他反復地擦拭著手機,手機又響了,這回是方怡的,方怡說,你跑哪兒去了?方佳雯自己回來了,你也回來吧,菜都整好了,等著你下鍋。噢,等下你去門口的小超市里買瓶醋回來,要本地醋,不要鎮江醋。
他沉默著。
喂喂喂,你聽見了嗎?方怡提高了聲音問。
知道了,我就回來。他苦澀地說。他從草地上爬起來,拍拍屁股上粘著的草屑,平靜地朝釣蝦的人揮了揮手,怪異地笑了一下,他說,你們釣蝦的水平真高,比我高多了,我只會釣小龍蝦。
釣蝦中的一個,“噗”地吐掉了叼著的煙蒂,至少有那么一點輕蔑地說,釣小龍蝦不叫釣,叫抓,臭水溝里的東西,還用得著釣嗎?
責任編輯 劉 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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