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無疑問,底層寫作是新世紀十余年來風頭最勁,持續最久的文學潮流,有些批評者甚至將圍繞“底層寫作”的討論視為是繼上個世紀90年代初“人文主義精神大討論”之后又一次進入公共視域的文學論爭。究竟何謂“底層寫作”,這一文學思潮與概念最重要的鼓吹者和倡導者、青年批評家李云雷在一篇總結新世紀十年的文章中給出了如下的定義:“在內容上,它主要描寫底層生活中的人與事;在形式上,它以現實主義為主,但并不排斥藝術上的創新與探索;在寫作態度上,它是一種嚴肅認真的藝術創造,對現實持一種反思、批判的態度,對底層有著同情與悲憫之心,但背后可以有不同的思想資源;在傳統上,它主要繼承了20世紀左翼文學與民主主義、自由主義文學的傳統,但又融入了新的思想與新的創造。這是我所理解的‘底層文學’,它在整個文學界基本上還處于弱勢的地位。”①但細審這個定義,不難發現,對于“底層”這個關鍵詞,解說者并未給出清晰的定位,而是依然用近于本質主義的方式將其視為一個自明的概念。雖然也有學者對于“底層”做了知識考古學式的考察,梳理出了從馬克思、葛蘭西到后殖民的理論家斯皮瓦克及印度等南亞歷史學家的《底層研究》與庶民研究再到中國當下“社會階層的研究報告”這樣一條思想的線索,但在展開文本的解析時,這一費力爬梳的知識譜系卻又往往被棄置一旁,而把底層寫作的對象簡單錨定在農民、下崗工人、城市貧民等弱勢群體上,認為“底層”是“無產階級”、“人民”等概念在全球資本背景下的一種形態。可是從“階級”到“階層”、從“人民”到“底層”這種去社會政治化的降格到底是如何發生的?“底層”多種現代性意識混雜的結構——至少包括葛蘭西意義上具有反叛和革命之勢能的“底層”與韋伯式的社會階層化的“底層”兩個層面的意涵——如何理解?“底層”性質的界定是從社會經濟結構的維度出發還是從行為模式的角度觀照?“底層”的共名之下那無數不同個體的生活經驗和千差萬別的生存境遇如何區分?對此研究者又往往語焉不詳。
正是“底層”概念的含混導致了“底層寫作”的悖論,一方面,它的邊界似乎是有限的,另一方面,由于“底層”相對的參照物“上層”的變動,由于它本身是一個活躍的歷史動因,它似乎又是無所不包的。比如,在李云雷的理解中,底層文學是與純文學、主流文學和通俗文學并列的一種文學樣態,而在具體的闡釋中,他把賈平凹、遲子建等很多一線作家也收編為底層寫作的中堅,并堅持認為底層文學是一種先鋒文學——這里的吊詭在于,當文壇和讀者公認的純文學作家從事“底層”題材的寫作時,他到底該歸屬于“純文學”還是“底層文學”呢?而用“先鋒”來指認“底層”則更直接地暴露了闡釋者的命名焦慮——難道為其反復鼓吹解說的“底層”竟成為畫地自限,而要借由最純文學化的“先鋒”修辭來確認其價值所在?
我以為,造成這種闡釋困境的原因來自于闡釋者一種簡單的替代式推導思路,即把底層文學視為是對純文學的反動。而這種“替代式思維”又是被以現代性作為主修辭的歷史敘事行為塑造出來的,每當劇烈的文學變革年代到來,這種思維便會出現甚至成為主導,比如1920年代后期“革命文學”對“文學革命”的聲討,1980年代中期第三代詩人亮相時打出的旗號是“pass北島”,如此等等。雖然“一時代有一時代之文學”的說法至今依然有其闡釋的合理性,但是胡適這一建立于文學進化論基礎上的論斷也在很大程度上遮蔽了不同代際的文學之間實質性的關聯。而倘若我們對文學現代轉型的理解更多元,而非僅僅以啟蒙和革命的現代性作為唯一判斷標準的話,那么以后來者代替先發者的替代式思維的局限性就會更為明顯。海外漢學的重鎮王德威教授有一篇很有啟發性的論文,名為《沒有晚清,何來五四?》,該文認為“五四”作為文學現代轉型起點的意義很大程度上是被五四一代文化先驅建構起來的,他們有意對晚清文學做過渡性的處理,以一種貌似徹底決絕的態度來對所謂的舊文學做切割。王德威通過對晚清文學中“被壓抑的現代性”多條線索的梳理指出,五四“其實是晚清以來對中國現代性追求的收煞——極匆促而窄化的收煞,而非開端”。借鑒王德威的思路,北大的李揚教授提出“沒有十七年文學和文革文學,何來新時期文學”,也注重從接續而非斷裂的角度來比對兩個時代的文學觀念。
底層寫作和純文學之間的糾纏同樣可在這個思維的框架中做出解釋。事實上,在底層寫作于2004年釀成浩大的聲勢之前,新世紀里率先引起文壇較大關注的恰恰是一批上世紀80年代引領批評風潮的幾位批評家關于“純文學”觀念的檢討和爭論。2001年《上海文學》第3期發表了李陀的訪談《漫說“純文學”》,作為“85新潮小說”重要的幕后推手、有著“先鋒文學教父”之譽的李陀當年對現代主義小說的推廣和褒揚某種程度上可以看作是對“純文學”的宣誓,故而十幾年后同樣由他來發起對這一概念的檢討,自然是引人注目也發人深省的。李陀在訪談中指出,“純文學”經歷1990年代的個人化寫作而變得愈發“不及物”,也愈來愈遠離時代和生活的現場,對現實的批判與思想的鋒芒因此在文學中消隱,這一切使得這一概念在近十年中對“文學寫作的影響不是很好”。持同樣觀點的還有張閎,他在《文學的力量與“介入性”》中說得更尖銳:“從當下的現實中來看,一個重要的問題是,在所謂‘純粹’的文學觀念支配下的寫作,正在逐步淪落為當下享樂主義文化之一部分。表面上的翻新和獵奇,正是消費時代的文化時尚。當初的先鋒藝術精神與當下消費主義意識形態的合流趨向也就越來越明顯地被暴露出來,而且成為文學拒絕向現實發言的借口。這種‘純文學’的觀念在當初的反叛精神已然消耗殆盡,如今已經成為當下學院派文學理論的主流。經過陳腐的學院氣氛的熏陶,其保守性不言而喻。”蔡翔在《何為文學本身》中也認為:“當中國進入九十年代以后,整個的歷史條件和社會關系都產生了劇烈的變化,當初‘純文學’概念賴以存在的某些具體的歷史語境也發生了極大的變化,這個時候,如果我們繼續自囿于‘純文學’的概念,并且拒絕歷史新的‘召喚’,就極有可能成為一個新的文學的教條主義者和保守主義者。”
可見,底層寫作的浪潮緊接著“純文學”的討論而興起并非是時間上湊巧接續那么簡單,后者的討論起到了對前者的預熱,這恰說明了底層寫作是純文學場域內的一種自我調整,是新時期文學經歷了充分的“向內轉”之后的蓄勢反彈,也是文學正反合邏輯演進的結果,是一些作家擺脫中產趣味,試圖高揚人文情懷、重建崗位意識、修復自己社會責任以因應時代巨變的寫作姿態轉型的必然。事實上,“純文學”的討論與底層文學思潮的起勢共享同一的經濟背景、社會背景與文化思想背景:市場經濟高速發展之下的醫療改革、教育改革、地區差距、城鄉差距、貧富差距等問題頻發,凸顯出“效率”和“公平”的價值調整勢在必然;從90年代中期起于社會學界的對社會弱勢群體的關注向思想和文學界波及,催生了自由主義與“新左派”的論爭,左翼傳統重新進入人們的視野,成為面對現實問題的有力思想資源。所謂“文變染乎世情”,底層文學的初衷絕非要蓄意制造與純文學的斷裂,毋寧說是部分作家通過視線下移的方式來建立文學與社會關聯的通道的結果,而與底層寫作伴生或由其催生的“打工詩歌”、“打工文學”等寫作潮流也理應放在同一文學框架內理解,不宜因寫作者身份的非職業化而另眼相看,更何況,“打工”作家的核心作者如王十月、鄭小瓊等已躋身準體制內寫作的行列。
再者,如果不是過分拘執于“底層”的命名,其實不少作家對底層的關注是一以貫之的,而非受“底層”寫作思潮的裹挾才開始的,遲子建就說過:“對于我來說,如果我們刻意強調底層,有時是一種特別不好的姿態,強調所謂的底層,就有居高臨下的情況,難道我們不是底層嗎?我認為我處在底層當中,我是社會洪流當中最生活化的一個卑微的分子。我覺得我并不在寫什么底層生活,而是在寫我所熟悉的、感興趣的生活。”刻意制造底層寫作與純文學的對立顯然并不符合這些作家的初衷。
還應指出的是,底層文學作為一個清晰的概念被提出和廣泛接受是在2004年,但作為一種文學創作的思路,作為一種寫作精神或者思潮,可以前溯到新世紀之前漫長的文學脈絡里,比如蔡翔那篇被廣泛援引的散文《底層》其實首發是在1996年。事實上,一些學者在闡釋底層寫作的左翼思想資源時已經做了這樣的上溯工作并建立起與現代文學的深在關聯。即便不囿于左翼這條線索,只在新時期文學的范疇里探討,我們也不難看出從上世紀80年代的“新寫實主義”到1996年的“現實主義沖擊波”再到底層寫作這三者之間的邏輯線索。張韌在《從新寫實走向底層文學》中如是談到:“新時期文學視線第一次下移是從20世紀80年代末新寫實小說開始的,作家目光移向都市工人家里家外的煩惱,城市棚戶區小人物的跌宕人生,懷抱夢想但夢想被現實打碎的漂泊者等等,新寫實作家筆端已經觸摸到底層眾多某些人物,……由新寫實走進底層文學體現了視點下移再下移,底層開始復蘇了。”事實也確實如此,作為新寫實小說代表作之一的方方的《風景》如果在新世紀發表,無疑會成為底層寫作的重要收獲,而且方方在新世紀以來發表的中篇小說《有愛無愛都銘心刻骨》、《出門尋死》、《中百路空無一人》和《涂自強的個人悲傷》等也確實被視為“談論底層敘述無法繞過的文本”。而如一陣颶風襲過文壇的1996年“現實主義沖擊波”雖然今天被人們談起時更多是作為一種對現實主義皮相理解的負面形象存在,但如《九月還鄉》、《學習微笑》、《分享艱難》等作品率先關注并表現了基層百姓生存的困窘和心靈煎熬,“這些作品中的人物,不僅生計成了問題,而且為了自己尤其是眾多工友和鄉鄰的生計,不得不躬行一種為自己所不能認同的價值行為,從而不得不忍受由此造成的心靈自戕、人格自瀆的深在心靈悲劇”②,其主旨與新世紀的底層書寫并無二致,尤其底層寫作常見的諸如女性被迫出賣身體與尊嚴的敘事早在“新寫實小說”進而“現實主義沖擊波”作家手里踐行。當然,雖然三種文學形態都充溢著視線下移的人文性情懷,但也必須注意其產生語境的不同與各種表現的側重及審美上的偏向,如張韌談到的:“……新寫實多為展現平民百姓的個體生存遭遇和悲歡離合的命運。而底層小說即使寫一兩個人物,卻從階層的目光去透視個體的特征,從個性化心態折射社會階層和時代性的色彩。”
作為底層文學特殊形態的打工文學雖也是在新世紀隨著底層文學的熱潮而浮出文學的地表,被譽為是“為當代世界貢獻文學經驗”的文學形態,甚至是“民族心靈史的一部分”,但也是自有來由,它與中國改革開放的現代化進程保持了高度的互動,尤其是與改革的橋頭堡廣東結下不解之緣。據顏愛紅與孫夜整理的《打工文學發展備忘錄》,早在1984年,時為蛇口某外資工廠工人的林堅便在《特區文學》發表了《深夜,海邊有一個人》,這被視為是打工文學的濫觴;1988年由深圳寶安區主辦的打工文學刊物《大鵬灣》創刊,該刊與《佛山文藝》、《特區文學》等刊一起聚集起林堅、張偉明、安子、周崇賢、余晗、王十月、曾楚橋、楊文冰、安石榴、鄭小瓊、塞壬等重要的打工文學作者,在打工文學發展史上開啟了重要一頁;1991年10月8日,《特區文學》編輯部主辦“中國經濟特區文學研討會”,打工文學成為討論的重要內容;1992年,海天出版社推出“打工文學系列叢書”;1999年4月30日,深圳特區文化研究中心舉行“廣東打工文學10年回顧”;到了新世紀之初,謝湘南的詩集《零點的搬運工》獲得中國作協所屬的中華文學基金會的支持,被列入“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出版,評論家楊匡滿為該書作序時聲稱謝湘南的出現“意味著真正意義上的打工文學的確立和成熟”,這其實更意味著“打工文學”開始被純文學的場域正式接納,并即將與風生水起的底層寫作匯流。從2002年起,《北京文學》、《詩刊》、《星星詩刊》等刊物陸續推出了打工詩歌的專版,打工詩人的出現不但有效擴大了詩歌的版圖,更給盤峰論劍后亂相迭出的詩壇帶來一種久違的質樸然而堅韌的氣質。戴斌、王十月、柳冬嫵、鄭小瓊等人的作品更是頻見于《人民文學》等權威期刊,并引來前述《文藝爭鳴》等理論刊物的專題討論。2005年,11月由深圳市文聯與寶安區委宣傳部主辦的“第一屆全國打工文學論壇”舉行,雷達、何西來、李敬澤、謝有順等一線批評家出席,從某種意義上更強化了純文學體制對打工文學的認可。至2010年,這一論壇已連續舉辦六屆。同是在這一年,王十月憑中篇小說《國家訂單》獲得第五屆魯迅文學獎,在標志打工文學取得新高的同時,也給打工文學的邊界帶來困惑——已經脫離打工者身份的王十月的獲獎讓打工寫作似乎也面臨了底層寫作式的“作為”打工者寫作還是“為”打工者寫作的難題,但這其實正為人們觀照“打工文學”主題意旨、精神關懷與審美意蘊的變遷留下特別的角度。
正如蔡翔在他的散文《底層》中說的,“底層不是一個概念,而是一道搖曳的生命風景” ,而這道風景最吸引我們的又當是它關聯著我們在網絡時代被商業邏輯日益鈍化了的痛感、責任感和最起碼的良知。如果說在1980年代,讓文學回到文學自身有著巨大的文學政治學意涵,那么今天當底層寫作召喚文學從自身躍出關心更闊大的時代和境遇愈加悲涼的底層,何嘗不是別一種的文學政治學呢?
注釋:
[1]李云雷:《新世紀中的底層文學論綱》,《文藝爭鳴》2010年第6期。
[2]孔范今:《90年代現實主義的兩次沖刺》,《時代文學》2000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