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康年村是大平原上一個不起眼的小村,窮鄉僻壤,沒有資源。既不靠海,也沒有煤礦,往上摸兩把,是啥也沒有的天,往地下挖幾尺,凈是泥土,甚至連塊石頭都沒有,村里人蓋房子,得到三四百里遠的山區去弄幾方石頭作基石。平原上沒有山,沒有水,風景不好看,更沒有歷史古跡,要說有風景,就是散落在村里村外稀疏的幾株柳樹,春夏季節看起來有點墨綠的顏色,偶爾有幾只鳥兒飛過,落在上面歇歇腳,嘰嘰喳喳地叫一陣,好似在議論這個地方的貧瘠,然后又箭似地飛走了。所謂的平原只是一片白花花的鹽堿土,這樣的土壤連莊稼都長不好,所以村里多年來很貧窮。忽然一天鄉里開大會要在全鄉掀起經濟攻堅戰,全面展開致富上小康活動,還給訂出了目標,要求村里每個人頭一年的收入要達到5000元以上,說達到了就是小康村了??茑l長專門給村干部們講,要是能達到小康村,你們村干部都有好處,補貼就會比別的村干部多,到底多多少,那要看情況,我只能告訴你們,鄉里說話是算數的??茑l長的嘴能講,走哪兒講到哪兒,有回坐車來到康年村給村民們講,咱們彎勾鄉,就你們村的名字帶個康字,這可不是個一般的字啊,這就預示著你們村要率先發起來,富起來,你們村要在全鄉帶這個頭的,你們村要是達到了小康標準,我要親自來給你們開祝賀會,給你們慶功!村民們萬分擁護,他們覺得好日子就要來了,以后再也不會受窮了,再也不怕沒有錢花了。一時間,村民人人覺得腰包已經鼓起來了,里面全是一張張百元的大票子。也有人擔心,那多是些沒有見識的女人們,她們覺得兜里揣的都是大票子,將來買個油鹽醬醋的還怪麻煩,沒有零錢給人家。只有村里一個窮得娶不起媳婦的光棍漢康相田說,寇鄉長的話是嘴上抹石灰,白說哩,什么致富小康的,說了多少次了,咱又不是頭一回聽,哪一回管用過?
不管怎么說,村里對鄉上的號召還是擁護的,也是重視的,人家不是來收你的錢,不是來增加你的負擔,也沒有挑你的什么毛病,而是讓你發家致富,讓你以后能過上好日子,這是天大的好事兒。只是怎么致富上小康卻難住了支書兼村主任康洪民,那天康洪民專門召開了村委會議,想讓大家都動腦子想想辦法,畢竟鄉里只是給出個目標,而不是來給村民們發錢。想致富就得找門路,還得自己干,還得自己想辦法。
會開得不順,主要是村干部們想不出有什么致富的好辦法。村委委員康務業說,鄉里的人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哩,他們來幾個人,開一個會,放兩個沒味兒的屁就拔腚走人,可怎么致富?上哪兒弄錢去?就算是種大棚,一個大棚成本也得好幾千啊,還有種子農藥化肥錢,銀行根本貸不出款來,你讓我們怎么辦?
另一個村委委員叫康久天,他是治安委員,說話嗓門很大,能咋呼。他說就是就是,這致富不是說說話的事兒,說話誰不會說,可怎么致富學問就大了,你們還記得咱村的康家發吧,如今他還在牢里呢。
一句話,眾人都不吱聲了。康家發是村里一個聰明人,幾年前就想點子致富,他先是賣耗子藥,就是用泥巴、麥子面,和著砒霜搓成蛋,或者什么也不和,就賣干泥,掙了點錢就辦了個廠子,專門造假,假商標假牌照假小食品,干著干著膽子就大了,連假酒也敢造,結果前年喝死了五個人,本村里就死了兩個,康家發就進去了,判了無期,這輩子算是交待了。
不說也罷,一說還真勾起許多事兒來。村里打好多年前就有人夢想著發家致富,幾十年前就有人做買賣,販牲口,結果成了偷機倒把分子。改革開放后,一些不想種地的人也折騰,有的倒騰海貨,有的販賣鮮果,最終還是沒有因為這個發家的,不知為什么,只要鬧得動靜一大,就會出事兒,不是把自己搭進去,就是讓人家坑得家破人亡。所以,這幾年村上的青年男女都是到城里去打工,女的不愿吃苦,也有賣皮肉當小姐的。
康洪民長嘆一聲說,政策是不孬,可咱沒那個本事啊。
康務業說,就是,沒有資金,你就是有日天的能耐也不行啊,不過話說回來,你要有了資金不就富了、小康了嗎?
康久天說,晚上千條路,早上賣豆腐,還是老老實實種地安穩,省得把自己折騰進去,劃不來。
村委委員里有個女的,叫劉串紅,是個小媳婦,長得不錯,瓜子白凈臉,柳條子腰,都出嫁了還留著披肩發,不光留了長發,還染得說黃不黃,說紅不紅的,還是做姑娘時的打扮。劉串紅是外村的,嫁到康年村兩年了,她做閨女的時候干過鄉農民文藝宣傳隊,跳過舞,扭過秧歌,由于長得好看,人也風流,成為彎勾鄉的四大美女之一。她的缺點是褲腰帶太松,和好多男的搞過,一年流過幾次產,一度沒人敢娶她,后來經人介紹嫁給了康家村說不上媳婦的康二斌,康二斌進城打工,她就和康洪民搞上了。劉串紅也是村委委員,分管衛生、計劃生育,還有婦女工作,她對致富更是一點辦法也沒有,她說,沒有本事還是老實點吧,你們又不是不知道,咱村里那幾個騷×閨女,跑進城里當小姐,看樣子好像是致富了,回來后一個個都穿得花枝招展的,可哪個沒得花柳病?都偷著到鄉衛生院去打針哩。
康洪民看了劉串紅一眼,見她收拾得挺利索,知道是給他看的,有點心動,劉串紅嫁到村上不久就和他睡上了,作為交換條件,就是讓她進了村委會??岛槊裼X得劉串紅工作挺潑辣,雖然年齡不大但口才一點也不比村里的老娘兒們差,說怪的說黃的說下流的更是一絕,從來不落下風。不過康洪民還是覺得她有些過分,畢竟她是村委委員,不能一點政策水平也沒有,光會說褲腰帶以下的事情。便說,致富也不能出去賣肉,要是村里女的都出去干那事兒,那不叫人家笑話,就算把金山掙回來,又有什么用?
康務業嘿嘿地笑著說,胯里夾個扁扁貨,走遍天下餓不著,女的就是好,出去就能賣,咱男的,活該留在家里種地。
劉串紅一聽來了興致,她說,男的也能出去干啊,聽說城里現在時興男人服務,就是陪有錢的女的睡覺,把女的弄滿意了,給的錢也不比女的賣得少。
康洪民覺得劉串紅說話太露骨了,一個小媳婦,也就是模樣長得好看點,說話太不注意,下回跟她睡覺時一定得批評她,都是村委委員了,不能和一般村民一樣,想說啥說啥,就咳嗽兩聲說,咱還是說正事兒吧,咱們今天是研究致富奔小康的事兒啊。
村里的會計康瘸子也來開會了,康瘸子是村上的一個人物,雖然腿不好,走路一高一低,但他打得一手好算盤,有一年,他到鄉糧站賣糧食,人多,糧站的會計是個小青年,估計也是新手,過磅時手忙腳亂,手上捏著個小計算器,可按不準數字,越按不準越急,出了一頭汗??等匙痈吒叩偷偷刈哌^去,讓人找來兩把算盤,又叫那個小青年只是過磅和報數,他兩只手打算盤,左右開弓,一陣劈里啪啦連珠脆響過后,兩只算盤上的數字完全一樣,從那以后,康瘸子的大名傳遍了全鄉,都知道康年村出了個兩只手會打算盤的瘸子,手臂相應,是個能人。康瘸子見村委們沒有人能想出致富的辦法,一個個焉頭焉腦,覺得好笑,就說,要致富,修公路,修路呀!還有,要致富,養蘑菇,養蘑菇??!要致富,養獺兔,養獺兔?。?/p>
康洪民說,瘸子,你別沒個正事兒,咱們是在開會,不是胡咧咧??等匙雍俸俚匦α耍谛岛槊袷莻€草包,啥本事也沒有,也就是仗著他大爺康百順是書記,康百順沒有兒子,退下來后便讓這個侄子當了村主任。他還笑康洪民就知道和娘兒們睡覺,可現在當官的不都是沒有本事有好老子的嗎?不都是和別的女人睡覺不和自己的女人睡覺嗎?心里平了,他就不笑了,說,鄉里讓致富,不就是讓咱們找錢嗎,只要能找到錢不就致富了嗎?
康務業說,你這不和沒說一樣嗎,上哪兒找錢去?
康久天說,你當咱們自己能印票子嗎,那可是犯法的。
康洪民倒沒有指責康瘸子什么,他知道康瘸子心機深,村里好多事情,都是康瘸子出的主意。康洪民就說,瘸子,你就說怎么找錢吧,上哪兒找去,別像拉屎一樣,拉一截兒夾著一截兒了。
康瘸子還是不說上哪兒找錢,他反而給村委們云上了(云:方言,意為王顧左右而言他)??等匙诱f,你們夜里看電視了嗎?電視里講好像是黑龍江那地兒,有個人觸電死了,觸到變壓器上了,他家里人要求索賠200萬哩。
好多人都看了那電視,現在就是這點好,有了電視,什么中國外國的事情都能知道個大概,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都能知道個詳細。比如外國一個娘兒們,干什么不好,偏偏鉆進深山老林里光著身子和大猩猩們生活在一起,村人們覺得那個外國娘兒們純粹是找著挨弄,要不然,那個娘兒們也是母猩猩變的。有時候,連美國總統感冒發燒嗓子啞了都能知道。不過大家對康瘸子的話還是不明白,電視上的人觸電索賠和村里致富上小康有什么關系?村委們都很泄氣,覺得康瘸子是在說不著邊際的話,這樣的話誰還不會說?只有康洪民知道康瘸子,知道瘸子有這個本事,他能把一點也沒有聯系的兩件事情連接到一起,連接到一起就好了,連接到一起人們才能恍然大悟,原來事情是這樣的,這就是有本事和沒本事的人的根本區別。
果然,康瘸子說,現如今時興索賠,索賠是個啥意思,字典里講索就是要的意思,賠呢就不用我說了,就是賠錢給咱們。
康久天是個急性子,實在耐不住康瘸子的拐彎抹角,便大著嗓門喊,說半天還是沒有邊兒,咱們講的是要致富奔小康,瘸子你就不要繞圈子了行不行?
康瘸子也不火,還是不緊不慢地說,你們說,有人給咱們賠錢,那咱們不就致富了嗎?
康洪民也急了,他說,瘸子,你到底要說什么,誰給咱賠錢?咱們又給找誰索賠去?
康瘸子說,咱們是不能找誰索賠,可咱們村里有人能啊。
大家不由同聲問道,誰?大家還真不知道村里還藏著這樣的寶貝,到了要致富奔小康的緊要當口,這人才顯露出真人面目。
康瘸子故作神秘地說,小志你們認識嗎?
眾人面前立刻浮現出一個瘦瘦的、面色蒼白的青年人,卻有著一雙歹毒兇狠的眼睛,那便是寡婦張景梅的兒子。小志的爹死后,女人沒有再找男人,好不容易把他拉扯大,沒想到小志不愛念書,更不想下地干活兒,就在四里八鄉偷東西,有時也打架,別看他長得瘦弱,但心狠手辣,敢動刀子玩命,幾乎成了村里一害??稻锰熳铑^痛小志,一有個風吹草動,派出所一來,十有八九就是小志惹的事兒??稻锰煺f,瘸子,你是想讓小志去索賠?哈哈,你這是想讓我們笑死,我看別人找他索賠還差不多。
眾人都笑了,可不,這么多年,小志沒少干傷天害理的事兒,張景梅也管不了他,她常說,沒想到養了個禍害。
還是康洪民有點腦子,他試探著問,瘸子,你是說,小志他媽張景梅?
康瘸子點點頭說,村長就是村長,聰明,你們說,張景梅她男的死了,她不要求索賠誰要求索賠?
康務業搶著說,村上死男的多了,還有康老三家的、康紅眼家的,康水路家的,那不都可以索賠了?
康瘸子搖晃著頭擺著手說,錯!不是誰都能索賠的,咱村上就張景梅能索賠,別人還真的不行。
眾人又問為什么?
康瘸子反問,張景梅的男人是干什么的?
康洪民說,是挖石油的。
康瘸子糾正道,正說是石油工人。
康洪民說,張景梅她男人死了十好幾年了吧?你找誰索賠去?
康瘸子說,人死賬在,不怕他們不賠。
康洪民又說,記得張景梅的男人死后,油田上給他們撫恤費了,每個月都有錢,那時候咱村里就數她家好過啊。
康瘸子說,那是過去,小志十八歲后撫恤費不發了,她家里不就貧困了嗎?現在連個房子都蓋不起,再說,那點撫恤費,我給她扒拉著算了,原來每個月加一塊六十五塊錢,一年七百八,就算十八年,才一萬四千多塊錢,雖說后來長了點,也不過兩萬多,你們說,這點錢是不是太少了?
康瘸子的賬,算得準,他兩只手都能打算盤,而且一點也不出錯,大家都信。村委們一聽覺得可不就是少了,人家觸個電都索賠二百萬,而這個張景梅死了丈夫也只是得到區區一萬多塊錢,二百萬和一萬,那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沒法比,你說這個張景梅是不是虧死了?
康洪民再問,瘸子你的意思是讓張景梅到油田上去索賠?
康瘸子說,這事不是她自己的,也是村上的,不是要致富奔小康嗎?鄉里干工作都要樹典型,咱村也得村委會出面,只要把索賠弄成,張景梅不就成了致富典型了嗎?再說,只要把錢弄來,全村人一攤,不就小康了嗎?咱們村一當上小康村,咱們的補貼不就得往上漲了嗎?
康洪民聽得心花怒放,可轉念一想又覺得有些地方不太對頭。張景梅的丈夫死是真死了,可死了這么多年了,人家能認嗎?再說,這是和油田上去論說的事情,不是兩個村爭究高低,油田上也不能憑著咱們說什么就是什么吧?總之,這事兒是個好事兒,只是不知道行不行??岛槊裼X得這事兒是朵花,只是還在鏡子里照著,是個餅,還在紙上畫著哩。
康瘸子見康洪民猶豫,便說,那各位還有什么高招兒說來聽聽?
幾個委員哪有什么高招兒,誰也不能變出錢來,康務業和康久天恨不能馬上散會,他們還得下地去忙活兒,他們覺得開這樣的會純屬扯淡瞎耽誤工夫,便一致贊成康瘸子的致富上小康辦法。最后統一了意見,先由康洪民和劉串紅到張景梅家里說說,進行個動員,只要她同意,然后由村里出面和她一起到油田上去索賠。
散會前康洪民問,張景梅的男人叫什么?
村委們卻想不起來了,這么多年了,一個死人,誰記這個干什么。還是康瘸子的記性好,他說,叫康大勇么,摔死的。
人們霎時覺得房子里有了濃重的鬼氣,康大勇的陰魂似乎就在他們開會時悄悄潛進了村委辦公室,并在各個房間里游蕩。
二
張景梅正在家里剁豬菜,康洪民和劉串紅來了。張景梅穿著一件破褂子,分不出是什么顏色,褂子破了幾個洞,露出里面一塊一塊灰白色的肉,張景梅剁得正起勁兒,她的身上臉上頭上都落上了豬菜,她的臉和她的衣裳顏色一樣,也是灰蓬蓬的,沒有洗過的樣子,兩只眼睛暗淡無神,眼皮浮腫。兩名村干部來了,張景梅卻像沒有看見似地還在對豬說話,你這個餓死鬼,就知道叫,你成天啥也不干,就知道吃。
劉串紅說,嬸子,忙著啊,你看你養的這頭豬,怎么長得一點也不肥啊。劉串紅看看那頭瘦豬,和張景梅長得差不多一樣瘦,也和張景梅一樣臟,真是什么人喂什么豬,就想笑,見康洪民瞪了她一眼,才沒敢笑出聲。
張景梅不愿意理劉串紅,這個外村來的小媳婦是個狐貍精,嫁到村上沒幾天就當了村委,村里人都知道她和康洪民的那檔子事兒,只是她男的康二斌不知道罷了。
康洪民把劉串紅拉到自己身后去,對張景梅說,嫂子,小志呢?
一句話,勾起了張景梅的傷心事,她眼眶一紅就抹開了眼淚,她說這個孩子是沒救了。原來半年前跟她要錢買摩托車,她把準備蓋房子的錢拿出來給了他,小志買了摩托車后就騎著到處亂竄,稍不如意,就和人打架,前兩天喝了酒又把梁家村的一個小子打了,人家找上門要醫藥費,小志就躲出去了。張景梅說,家里哪有錢啊,人家不干,來了一伙人把電視抬走了。張景梅越說越傷心,豬菜也不剁了,光顧著抹眼淚了。
康洪民說,嫂子,小志這孩子是越來越不像話了,這樣下去怎么辦?。?/p>
張景梅說,我有時候恨不得讓公安局把他抓走,在家里他就是個禍害。
康洪民說,再不好也是自己的孩子啊,我看,你快點給他說個媳婦,結了婚,有個媳婦興許能把他拴住。
張景梅說,誰家的閨女敢跟他啊,再說,家里沒有錢蓋房子,就是有想跟他的,沒有房子也娶不進門啊。
話趕話就說到了錢上,沒有錢,什么也辦不成,醫藥費不能給人家,房子蓋不起,媳婦就更娶不上,總之,得有錢。
劉串紅見時機到了,便裝作同情樣地說,嬸子,你也別太悲觀,咱們想想辦法,看能不能弄到錢。
張景梅一臉愁苦地說,上哪兒弄錢啊,小志他爹死得早,頭幾年還有點撫恤費,現在小志那塊錢一點也沒有了,我們娘兒倆以后還不知道怎么過下去呢。
劉串紅說,天無絕人之路,老天爺餓不死瞎眼的麻雀,想有錢也不難。
張景梅看看劉串紅,不相信她說的話,劉串紅說話真的是沒個準頭,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當不得真,比如計劃生育的事情,讓戴環兒的時候她就說戴環兒比結扎好,讓結扎時她就說結扎比戴環兒好。
康洪民也說,嫂子,是啊,你有你的優勢啊。
張景梅吃驚不小,沒想到自己還有優勢,她說我能有什么優勢,我都老成這個樣子,就是豁上不要老臉了,出去賣×也沒人能看得上我了。
康洪民說,你看你想到哪里去了,你怎么能這么說呢,村里是想和你商量商量,能不能到油田上去找他們,去找他們索賠去。
張景梅沒有思想準備,一時沒明白過來,她問,索賠?索賠什么?
劉串紅不耐煩了,覺得跟張景梅這樣的人說話太費勁,她說你不是沒有錢嗎,找他們索賠就是跟他們要錢!
張景梅說,要錢人家就能給嗎?
康洪民見劉串紅和她說不清,就對張景梅說,是這樣,你男人不是去挖石油死的嗎?他們給你的補助太少,現在死個人,就是煤礦上也得賠個二三十萬的,油田上才賠了你們多少,萬把塊錢,你說你們娘兒倆虧不虧?
張景梅這才聽出他們的意思,是讓她到油田上去要錢,便說我一個老娘們兒,找誰要去啊,我認識誰啊,我不去。
康洪民說,怎么是你自己呢,有村上呢,村委會支持你啊,你要想蓋房子,給小志娶媳婦,你就準備準備,和村上的人一起去找油田,你想想,啊,這樣吧,去還是不去,你現在就想。
張景梅還真想起來了,她想事兒的時候要把眼閉上,就像睡覺。她很快就想起她的丈夫康大勇,本來,到油田上挖石油的好事是輪不到康大勇的,可那是油田頭一回到村里招工人,聽說挖石油得到地底下十里二十里深去挖,那就是下地獄啊,下了井就不知道能不能活著上來,不死也得掉層皮,村里人害怕,才讓康大勇去的。康大勇去后在油田一個鉆井隊當上了工人,不光不下井,還掙上了工資。張景梅就成了全村人羨慕的對象,因為康大勇每個月都會給她寄錢,她就拿著自己的印章領錢,村里人低三下四地到她這里來借錢買鹽打醋,幾毛幾毛的借,成塊的不敢借,怕還不起,那時她張景梅可是村里的人物,連當時的村支部書記康百順都高看她一眼,可惜,好景不長,也就是三年以后,康大勇在一次事故中喪了命,當時油田上來人告訴她消息的時候,她還不相信,人家來的人又說了一遍,她才相信是真的,知道康大勇真的死了她也昏死過去了。再后來的事情對于她來說就像一場夢,她被油田上的人用一輛汽車接走,她記得那輛車是一輛吉普車,她一輩子就坐過那么一回好車,可坐好車她的心情不好,她只知道哀哀地哭,車走了哪些地方,她一點都不記得,她被接到一個陌生的地方,那個地方有很多樓房,有馬路,有來來往往的好多行人,好像是個城市,有人說那就是油田,油田就是城市,是個大地方。在一家醫院的太平間里,她見到了死去的丈夫,康大勇那時候已經不能跟她說話了,躺在一個冰冷的大匣子里。聽油田的人告訴她,康大勇是從井架子上掉下來摔死的,她原以為康大勇肯定斷胳膊缺腿的,可見到死去的康大勇卻完完整整,身上一點東西也不缺,惟一讓她感到不同的是那個死人看上去不像自己的丈夫了,不像康大勇,一點也不像,好像是個別的和自己不相干的什么人,她甚至暗自想過油田上不會把事情弄錯了吧,死的是另一個人,而不是她的丈夫康大勇,油田上那么多人,會不會把人給弄混了呢?但她又看到在康大勇怪異的左面頰上有一粒黑痣,那粒黑痣證實死去的這個人就是康大勇,就是她的丈夫,她覺得那粒黑痣像一顆炸彈,轟地一聲爆炸了,把她炸昏過去了。
再接下來的事情她都有些記不清了,反正油田上來了好多人,也來了領導,領導們都安慰她,讓她不要難過,領導們還當著她的面夸康大勇是個好工人,是英雄,說康大勇身上有很多的優秀品質,吃苦耐勞,不怕臟不怕累,加班時間長了,別人都發牢騷,康大勇卻什么也不說;康大勇還勤儉節約,不鋪張浪費,珍惜糧食,比如說隊上有人把饅頭咬一半扔了,康大勇就會不聲不響地撿起來吃了,有人把菜倒了,康大勇也會把菜從地上揀到碗中,用清水洗洗吃進肚子里。不知為什么,領導們越是表揚康大勇,張景梅心里就越是難過,那些日子她的主要生活內容就是哭,她不知道淚水怎么會那么多,今天哭了明天還哭,只要哭就有眼淚,她哭得眼睛紅了,眼皮子腫了,哭得什么也看不清了,她的嗓子哭啞了,啞得說不出話來,油田上還專門派了兩個醫生給她看眼,給她治嗓子,那些醫生給她的眼里滴一種藥水,滴上后眼里就清亮了,就又能看清東西了,醫生們還給她一種藥片,讓她含在嘴里,那種藥片的味道真好,含著含著她的嗓子就不痛了,就能說出話來了。要說油田上對她還是真不錯,讓她住在招待所里,那個房間真干凈啊,是她張景梅一輩子住過的最好的房間,床是大大的,雪白的單子干凈得一點灰塵也沒有,還有電視,那時候她家里都沒有,她也不知道怎么開,怎么看,得別人來給她打開,一打開電視,里面就出了人影兒,有男的有女的,熱熱鬧鬧,恩恩愛愛,成雙成對,只有她張景梅孤單一人了。住在那么好的房子里,可她一夜一夜睡不著覺,吃得也好,每頓都給她上十個八個菜,面對一桌子好飯好菜,她一點也吃不下,她不知道沒有了康大勇,她們娘兒倆以后怎么辦。
一開始,領導們常常來看她,有的還稱她是英雄的妻子,可后來領導們就不大來了,只是幾個辦事的人來給她處理,問她有什么要求,她也說不出來,她只是說我們娘兒倆以后靠誰啊,他走了就不管我們娘兒倆了?處理的人說不要緊不要緊,以后你們娘兒倆每個月都有撫恤費,夠你們生活的了。處理下來后果然每個月都有幾十塊錢,這讓張景梅好多年的日子雖然艱難,卻也緊緊巴巴地過了下來。那時候,她還年輕,村里好多人都勸她再找個人,可她硬是沒找,就是怕找個人是為了她和小志那點錢來的,就這樣,她母子倆總算過來了,可誰知,小志不爭氣,書不好好念,成天逃學,后來干脆不念了,可農活兒他一點不干,年紀輕輕就成天喝酒打架,也調戲長得好看的大閨女,不知為什么,張景梅覺得小志總有一天也要離開她,那時候,她也就成了一個耳聾眼花的老太婆,她無力干活兒,只得到外村乞討,最后,她會倒在一個風雪交加的夜晚,倒在外村一條凍得硬邦邦的土路上,沒有人知道她死了,也沒有人知道她是誰,就是說,她死得還不如康大勇。一想起這些,張景梅的心里就會發抖,一點活下去的力氣也沒有了。
張景梅閉眼想了半天,明白了現在對她來說是趕上了個好機會,這個機會就是村里有人愿意出面和她一起到油田上去索賠,去和油田要錢,只要有了錢,她就能給小志蓋房子了;給小志蓋了房子,就能給他娶個媳婦了;小志娶了媳婦,就能拴住他的心,讓他好好過日子了。只要小志和媳婦好好過日子,她就能抱上孫子,成為一個還算是有點晚福的好老婆子。想到這里張景梅睜開眼對康洪民和劉串紅說,我去,我要找油田讓他們賠我這么多年的損失!
康洪民見張景梅想通了,這才放下心來,他又和張景梅定下,索賠來的錢和村里六四分成,即張景梅拿大頭,村里拿小頭。張景梅不干,說要全拿,康洪民說那樣村里就不管了,也不會給你出證明。劉串紅對張景梅說,給你六成就不少了,做生意也沒有像你這樣貪的。張景梅勉強同意后,康洪民對她說,你用兩天的時間準備,然后就動身到油田上去。
張景梅說,準備啥?我把豬和雞托給李嫂喂幾天,走就是了。
劉串紅輕蔑地對她說,不用準備?說的倒輕巧,你會哭嗎?你知道啥時候該哭啥時候不該哭嗎?你知道去索賠要穿什么衣裳嗎?你知道該說什么不該說什么嗎?
張景梅愣住了,她還真的沒有想到這些,還有,劉串紅的話她怎么聽著都不像去索賠,倒像是去演戲。
康洪民對張景梅說,讓劉委員教教你,就兩天的時間,學會了就走,好好學。康洪民像對張景梅,又像對劉串紅說,想弄錢,容易嗎?
他們倆要走的時候張景梅又想起了什么,對康洪民說,還有件事兒,到油田上索賠,我是想去,可不知道他答不答應,我得問問他,要是他不答應,那我還是不能去。
康洪民有點煩了,他說你還要問誰,兩面老人早就沒了,除了村干部,誰還能管著你?
張景梅幽幽地說,我得問問我男人,康大勇要是同意;那我就去,他不同意,你們也別怨我。
康洪民和劉串紅聽到后不禁有些擔心,他們仿佛看到,康大勇的陰魂一直在這個家里出沒,并左右著這個女人,兩個人趕緊告辭而去。
第二天,張景梅換了身衣裳,買了兩刀紙,到村外墳地里給康大勇上墳。其實那是個空墳,當年康大勇死后,在油田火化并把骨灰放置在油田的陵園里,張景梅回家后,只好把康大勇的衣帽鞋子找了套出來,作成了座墳,每年清明、七月十五,領著兒子來這里祭掃,本來墳里只是衣裳,祭掃多了,張景梅有一天看到墳里有了康大勇的形兒了,她想,康大勇是想家,魂兒回來了。燒過紙后,她跪在墳頭說,大勇啊,村里想讓我找油田索賠,你說我是去還是不去?見墳里沒有任何反應,她又說,你顯顯靈,給我個主意,我是去還是不去?這時她看到,墳包里躺著的康大勇的形兒,像突然受了驚一樣,忽地坐了起來,張景梅嚇了一跳,再看時康大勇還是躺著的,睡著了一樣,多少年來,他就是這樣在這里躺著,真舒服啊,可把所有的難處苦處全留給了她。她又提高了聲音把要到油田上索賠的事情說了一遍,這一回,她看到康大勇好像點了點頭,張景梅這才放了心,她說,你睡吧,等我回來再告訴你結果,要是索賠成功,咱兒子就能說媳婦啦,到時候,給你燒紙的人會越來越多了。
往回走的時候張景梅心情很好,她回想起來,多少年沒有這樣好的心情了,上一次這樣,還是她要出嫁之前.她自言自語,莫非,我的苦日子真要熬出頭了?
三
一輛農用車在原野上飛駛,農用車的屁股冒著黑煙,嘣嘣嘣嘣地響著,一群覓食的鳥雀驚得飛了起來,等那輛車顛簸著過去,才落了下來。
開農用車的是村上的光棍漢康相田,車是康瘸子的,柴油由村上出。坐車的是張景梅、康洪民和劉串紅。本來康洪民有輛捷達車,但考慮這是去索賠,怕開著轎車去太張揚,還是用了農用車。讓康相田去,也是瘸子的主意,他偷偷告訴康洪民,就把康相田當個保鏢來使,出門在外,沒有個得力的保鏢不行啊。本來康洪民想讓康久天去,聽了瘸子的話就讓康相田去了??迪嗵餂]有什么不愿意的,他無牽無掛,只會唱幾支曲子,村里的差事一般都落不到他頭上,而且出去是記工的,能補助點錢,從前村里只是要搞文化大院時才讓他去唱歌,別的差事是不會讓他去的,這一回好像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康相田覺得自己在村里也成了人物,心里一爽,便把車開得飛快??等匙幼寗⒋t去,偷偷地說是給康洪民當“小蜜”??岛槊裾f,什么“小蜜”,我又不是大老板??等匙诱f,可你是主任啊,是當官兒的,帶個“小蜜”也不為過??岛槊衤犃诵睦锩雷套痰模瑳]有反對。就這樣,康洪民代表村子,劉串紅既當“小蜜”又能和張景梅說說話,指導指導,康相田是司機兼“保鏢”,他們幾個一集中,索賠工作算是正式開始了。俗話說,萬事開頭難,第一步怎么走,就成了大事兒。一開始,他們都不知道要到什么地方去找,是直接到油田上,還是到別的什么地方去找,誰的心里也沒有數,畢竟過去十幾年了,好多事情都忘記了,還得從頭想,把十幾年前的事情接上。后來還是張景梅找出一張發黃的報紙,說那就是當年康大勇出事兒的時候她保存至今的一張報紙,那上面有一篇文章,就是寫康大勇的,標題是:狂飚為我從天落。根據那篇文章,能看出康大勇生前是油田鉆井公司4585鉆井隊的一名鉆工。康洪民說,咱們先去找那個鉆井隊,找到鉆井隊再說。
張景梅卻覺得當年她到的地方好像不是鉆井隊,她那時坐車走得糊里糊涂,根本不知東南西北,她說她是直接到的油田,不是到的鉆井隊。劉串紅不相信,劉串紅知道油田很大,到那么大的地方去,那里的人誰知道張景梅是個干什么的?張景梅還是堅持著對劉串紅說,咱們該著直接到油田上去找,不能到鉆井隊去。劉串紅說你不懂,你男人原來就是個打井的,你不找鉆井隊你找誰?。繌埦懊穼⒋t不滿,劉串紅好像什么都懂,說話也太霸道,她想康大勇是我男人,又不是你男人,你發的什么經啊?(發經:方言,不應該你說的或做的事情)兩天來,劉串紅對張景梅是煩透了,她覺得這個不算太老的女人已經老得不像樣子了,就像一塊陳年的木頭,散發出年代悠久的腐敗氣息,那是從骨頭縫里面散發出來的,這個女人似乎離現在的世界越來越遠了,除了干活兒、吃飯和睡覺,張景梅基本上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知道。但是為了村里索賠的事情,劉串紅只好像一個導演一樣對張景梅進行全面訓練。
首先是哭,最重要的也是哭,這也是索賠的主要手段和方法。哭能打動人,能讓人心酸,一個心腸再硬的人也可能因為別人的哭泣而變軟。讓劉串紅沒有想到的是,張景梅連哭都不會了。劉串紅讓她哭,她把臉一皺,從嗓子眼里擠出點聲音來,嗚嗚呀呀的,說哭不是哭,說笑不是笑,倒像是牙痛。劉串紅看著難受,她有些上火,自己的牙也痛了起來。要不是因為這是村里的工作,劉串紅早就不想和張景梅多說什么了。為了村里的工作,當然主要還是為了康洪民,這個男人給了她在村里露臉的機會,時不時還能到鄉里開個會,讓她出出風頭,她不能得罪了康洪民。劉串紅忍住牙痛,拿出當年排演節目的樣子對張景梅說,哎,你給我好好聽著,哭可不簡單啊,哭是多種多樣的,有傷心的哭,悲痛的哭,失望的哭,絕望的哭,還有沒有辦法的哭和耍賴皮的哭,要看什么時候,對什么人,需要采用哪種哭法,哭起來要有時聲高有時聲低,曲折有致抑揚頓挫,兇猛時要哭得天昏地暗,凄慘時又要哭得肝腸寸斷,總之,要哭得讓人同情你,讓人信服你,就算他是石頭人也要把他哭得動心,要哭得他兩手發麻渾身癱軟,要哭得他心服口服繳槍投降,乖乖地同意讓你索賠,乖乖地把錢掏出來送到你的手上。張景梅沒想到一個哭里面還有這么大的學問,她原以為只要眼淚鼻涕的一齊上就行了,看來還不是那么回事兒。有時候張景梅也有疑惑,這劉串紅又是從哪里知道得這么多?別看她的打扮像個騷狐貍,可這會兒她又像個老師。張景梅問劉串紅,你是不是上過大學啊,你怎么會有這么大學問?劉串紅嚴厲地訓斥她,別走神!又嘆了口氣說,我要是上了大學能在這里干這個?劉串紅讓張景梅別走神,自己卻走了神,她想起自己高考的時候只差十來分就考上大學了,要是真上了大學,她還用得著跟這個男的睡覺,跟那個男的睡覺?劉串紅的第一個男人是鄉里的一個委員,那個委員說能把她弄到鄉里上班,她信了他的話,就把自己給了他。后來那個男的很快就厭煩她了,讓她不要纏著他,劉串紅一氣之下找到書記告了狀,那個男的很快就調走了,她的名聲就從那以后壞了,是個男的都想她的好事兒。劉串紅想著想著自己差點哭了,她看到張景梅正奇怪地看著她,猛然想起正在教張景梅哭,就把眼淚咽進肚子里對張景梅說,看什么看?你接著哭,快點哭,哭大點聲。張景梅哭得總是不合格,不是沒有眼淚了,就是光知道流眼淚忘了出聲了,要不就是沒有放聲大哭,聲調上不去,上不去就不能震動人,不能震動人哭了就是白哭。張景梅一度很灰心,她覺得自己是完了,再努力也學不會哭了,從前自己的那些哭真是瞎哭,一點學問也沒有,活了大半輩子了,回頭一看才知道,自己連哭都還不會,由此推算起來,以前連活著都是白活。有好幾次,張景梅都不想學哭了,也不想索賠去了,她老是想別的事兒,她不知道兒子小志現在躲在哪里,不知道小志在干什么,自己就這么走了,也沒有跟兒子說一聲,小志回來誰給他做飯?每當這個時候,劉串紅都會對她進行訓斥,教育她,讓她回過神來,有幾次,劉串紅還真地讓張景梅給氣哭了,當然那也是張景梅勾起了她的傷心事。張景梅看到劉串紅哭了,更是佩服得五體投地,張景梅覺得劉串紅真是神了,她一哭就能讓人的心軟,也能讓人心疼,甚至能讓人不得不依她的,這真是人比人該死,貨比貨該扔,劉串紅也是個女的,和人家比起來,人家劉串紅那才叫哭,那才叫眼淚,那才叫感人。自己都這么大歲數了,還這么不懂事兒,就因為學哭學不會,還把一個比自己小將近一半兒的漂亮媳婦氣哭了,怎么也說不過去。
在劉串紅的調教下,張景梅的哭終于有了些起色,慢慢就學得差不多了,哭得像模像樣了。
農用車跑了大半天,他們終于見到了原野上有一個豎起來的架子。他們知道,那就是鉆井隊上的,鉆井隊的架子很高,在幾十里遠的地方就能看到。剛從遠處看的時候,那架子并不算高,也不像架子,開始像一粒芝麻,慢慢地變成了一粒黑豆,又成了一棵樹,越走越近,越近那架子才顯出高大和威武來了。康相田說,日他個姐的,總算找著了,我都累得腰和胳膊酸了。張景梅木然地看著井架子,她不明白她為什么要和這幾個人一起出來,又為什么要找井架子,在她的印象中,她的男人和這種井架子一點關系也沒有。讓康洪民感到失望的是,他們的車到了隊上一問,這個鉆井隊不是那個4585隊,打聽了一下,4585隊也在原野上,只不過離這里更遠??迪嗵镄睦餂]底地問康洪民,主任,咱還去不去?康洪沒有好氣地說,去啊,不去咱出來干什么?就這樣,他們又上路了。
那天上午,他們幾經周折,連著找了三個鉆井隊才找到4585隊,他們進了隊部,隊長是一個戴眼鏡的年輕人,他看了看來的這兩男兩女,一臉警惕地問他們有什么事情??岛槊褡晕医榻B說,我們是彎勾鄉康年村的,我是村民委員會主任兼黨支部書記。說完康洪民想上前和隊長握握手,沒想到人家根本沒有握手的意思,康洪民只得把手收回,順便掏出介紹信給隊長看,隊長只是隔著眼鏡玻璃掃了一眼,就把介紹信放到桌子上了。他說,有什么事情你們就說??岛槊裾f,是這樣,他指了指張景梅,這是康大勇的老婆,是她找你們有事情。隊長不解地問,康大勇,康大勇是誰?劉串紅忙說,康大勇原來就是你們這個鉆井隊的,后來他死了。死了?我們隊根本沒有死人啊。隊長想了半天,仍是想不起來,他說你們說的康大勇不是這個隊的職工,你們到別的隊去找找看吧,我們的工作很緊張,我還要到井上去,你們就不要打擾我們了。隊長站起身來想走,劉串紅看出他是想溜,她覺得這個年輕的隊長不好對付,她心里想不哭給他看是不行了,她趕緊給張景梅遞了個眼色,張景梅立刻放聲大哭起來,張景梅一張口就把聲音放得很高,隊部里立刻充滿了張景梅的哭聲。那個年輕隊長顯然沒有經過這樣的陣勢,一時不知怎樣才好,想趕他們也不好趕,想勸也不好勸,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
康洪民這時才說,隊長,咱們都是當領導的,要關心群眾是不是?看起來,你這個領導當得不怎么樣啊,張景梅是我們村的人,她現在日子過不下去了,你們不給她發撫恤費了,她一個老娘兒們,又不能干活兒,你叫她怎么過?
年輕隊長說,我來這個隊還不到兩年,我怎么能知道從前的事情,再說,你們找我們,我們鉆井隊也沒有權力給她解決撫恤費的問題啊。
康相田一直憋著,這時也憋不住了,他粗聲大嗓地說,你就說康大勇是不是你們隊上的人吧?
隊長還是堅持說,我們隊上根本沒有這么個人。
康相田一聽就火了,舉起拳頭就要撲過去,康洪民攔住了他。就在這時,隊上很多工人聽到消息沖進了隊部,他們喊著干什么干什么,要打架是怎么的?
那個戴眼鏡的隊長見他們的人多了,立刻就有了威風,他對工人下了命令,把他們請出去,讓他們走!康洪民他們四個人被工人們推推搡搡地轟出了隊部??岛槊裼X得都是康相田把事情搞砸的,這個光棍漢,仗著有點力氣,還想跟人家動手,也不想想,這是在人家的地盤上,還能跟人家來硬的?
只有張景梅還沒有從痛哭聲中走出來,她雖然被趕了出來,但就是在這時她聞到了她丈夫的氣息,康大勇每次回家,身上的氣味都和這個井隊上的氣味兒一樣,可能因為年頭太久,康大勇的氣味已經淡了許多,但是張景梅還是能分辨出來。她知道這里就是丈夫生前呆的地方,雖然過去了這么多年,但是丈夫還是通過他的氣味兒告訴她,她找對了地方,就是這里。
康洪民的臉色很難看,他沒有想到會是這樣,人家會把他趕出來,雖然他想過索賠不是個簡單的事情,要耍耍賴,要撒撒潑,要遭人家的白眼,要聽一些難聽的話,但讓他沒有想到的是,僅僅一個鉆井隊,人家也不買他的賬,他恨得牙根發癢,他想,要是這個隊離康年村近,他就會讓全村人都過來,把這些工人們一個個都綁起來,往他們臉上吐唾沫,他還會把那個戴眼鏡的隊長吊起來,讓他上不夠天,下不著地,他要是不求饒,不叫爺爺就不放他!
張景梅的哭聲還是那么響,這讓劉串紅很不滿意,這不是浪費嗓子嗎?這會兒哭給誰聽?她說行了行了,你還哭什么?咱們都被人家趕出來了你還嚎個什么勁兒?
張景梅卻沒有停止哭泣,很快,她的哭聲又引來幾個下班的工人,其中一個長胡子年齡大的工人走過來,他問張景梅,你在這里哭什么?
劉串紅對那個老工人說,她丈夫康大勇是這個隊的工人,從井架子上掉下來摔死了,她現在沒有撫恤費了,她和兒子的日子過不下去了,這事兒擱誰身上也得哭,是不是?
沒想到那個老工人聽后說,哦,原來是康師傅的老婆啊,我認識康師傅,那時候我還跟他學過徒呢。
這個老工人真不錯,還記得康大勇。老工人說,康師傅死后,油田很重視,聽說把康師傅的材料報到上面去了,要求追認為烈士,后來不知怎么沒有追認成??岛槊褚娺@個人實在,就和他拉起呱來。老工人聽了他們的想法說,你們找隊上可能解決不了問題,我們鉆井隊是公司管著,我們只是個生產單位,處理和解決這些事情都得公司說了算。
康洪民試探著問那個老工人,你說我們要求索賠這事兒找公司能不能成?就是說,我們緊著找,能有幾分把握?
那個老工人沉吟半天才說,不敢說一準能成,不過,你們要是不找肯定是不成的,要說有幾分把握,我也說不準。
老工人真的是康大勇的徒弟,吃飯時給他們打來了飯,康洪民感激不盡地說,到哪兒都有好人啊,你就說我們還找不找吧?我們聽你一句話,你要是說不找,我們立馬就回去。
老工人為難地說,還是你們自己定吧,讓我說我也說不好,我看還是找找吧,誰知道會是個什么樣子呢?現如今到哪兒都一樣,沒有錢,誰的日子也過不下去啊。
就這樣,他們拿著老工人給他們寫的地址又上路了。這一次,康相田不愿去了,在井隊他想出出風頭差點把事情搞砸,康洪民埋怨他不會說話,康相田的情緒就很不好,嚷著回去算了,咱們這樣不是自己給自己找不痛快嗎?不光康相田不愿去,劉串紅也不愿去了,劉串紅說,吃飯吃不上,喝水喝不上,咱們這不是找罪受嗎?都是康瘸子出的餿主意,他自己怎么不來?干脆回去算了。康洪民也覺得這事情有些欠考慮,出來得太急,沒有把一些生活細節考慮到。走著走著,看看天快黑了,康洪民說咱們找個旅館住下,再商量商量,要是都同意,不想找了,咱們就明天一起回去。
誰也沒有料到,就在他們住在旅館里的那天晚上,發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這件事情讓張景梅覺得她非去索賠不可,她的路都走盡了,只剩下最后這一條。第二天一早,她對康洪民說,你們愿回你們回,我就是要飯也要到油田上去索賠,他們不給我賠償我就不回村里了,干脆死在油田上算了。
四
其實,就在那天晚上他們住進石口鄉的為民旅館里時,康洪民已經打定主意不去油田索賠了,就是說,在這里住一晚上,第二天一早,他們就開車回康年村。這么一想,康洪民就放松了,晚上吃飯的時候,他和康相田還喝了幾杯白酒。喝著酒,康洪民說,咱們在這兒住一晚上,明天就回去,這出門真不是個事兒,什么都難啊。劉串紅一聽明天要回去,高興得不得了,她說她也要喝點酒,康洪民覺得出來一天都很辛苦,喝點酒就喝點酒吧,便讓劉串紅也喝了幾杯。只有張景梅沒有喝,張景梅不說話,就像個啞巴,她似乎還沒有從到井隊后的痛哭中走出來,她的臉上除了悲哀就是麻木??岛槊駥λf,你也別犯愁了,明天回去,不找了,不索賠了,我估計這事兒不好辦,咱們怕是辦不成了。張景梅只是木然地點點頭,又搖搖頭,不知是同意還是不同意。
就這樣,吃過飯他們就去開房間,四個人的都住滿了,三個人的也沒有了,只剩下兩個兩人間的,正好他們兩男兩女,就開了住了進去。也許是喝了酒,酒精在體內產生了作用,劉串紅臉蛋紅紅地,開始不安分。她和張景梅沒有話說,就到康洪民和康相田的房間里坐著不走,看著劉串紅的眼睛,康洪民就知道她心里想的是什么,康洪民也覺得身上熱烘烘的,下面不知不覺就硬了起來,可礙著康相田的面子,他們也不好言語說得過于露骨,劉串紅只能用眼睛挑逗康洪民,向他拋去一個個媚眼,康洪民讓她的媚眼勾得實在受不了了,就開玩笑似地對康相田說,相田,我看今晚上你和劉串紅換一下房間怎么樣,你去和張景梅睡,讓劉串紅過來跟我睡??迪嗵镆宦牼驼f不行,張景梅都老太婆了,我和她睡個什么勁兒?劉串紅說,哎呀哎呀,康相田你真是個悶瓜,怪不得你到現在還打光棍兒呢,告訴你吧,女的都一樣,拉了燈你能分出什么呀,再說,張景梅老什么呀,這么多年沒有男人碰她,你要是和她干,她不把你吃了才怪呢!康相田聽后有點動心,紅著臉問,那張景梅能讓嗎?康洪民說,這就看你的本事了,一個是十來年不沾男人的寡婦,一個是憋得不行的光棍,干柴烈火,就看你們怎么樣燒起來吧!康相田看看劉串紅通紅的臉蛋,迫不及待的表情,在心里罵了句騷貨,出門了也不老實。他用力咽了咽口水,他知道劉串紅再騷再浪也是人家康洪民的,不是他康相田的,他康相田只配和張景梅睡覺,人家讓不讓他睡,還得看張景梅的臉色??岛槊裼悬c等不及了,他對康相田說,你快過去吧,我看張景梅今天哭大了,心里不痛快,你千萬別來硬的,其實和不和她睡倒沒什么,你就算過去安慰安慰她吧。康相田一聽覺得也對,就起身去了張景梅的房間。他剛一走,劉串紅就把門從里面插死了,然后急急忙忙地脫衣服;康洪民更急,三下兩下把衣服脫光,見劉串紅已是全身一絲不掛,他撲上去一下子就把劉串紅抱住了,又騰出一只手抓住了劉串紅的一只奶,劉串紅的胳膊腿立時變成了好多的藤條樣纏住了他,康洪民不顧一切狠狠地壓在了劉串紅的身上。
康相田進了張景梅的房間,見張景梅面朝墻壁躺臥在床上,康相田走過去問,怎么了,哪兒不舒服了?張景梅見是康相田來了,就起了身坐在床上,康相田本想和她坐在一張床上,見張景梅已起來了,只好坐在另一張床上。兩張床并不遠,兩個人面對面,隔得也近,康相田一心想著那件事兒,卻一時不知道該怎么開口,只是把臉漲得通紅。張景梅根本就沒有看康相田,她的目光是直的,她的臉是青灰色的,頭發是花白的,她的臉上全是皺紋,看上去,張景梅比她的實際年齡要大十到二十歲。由于一天的奔波,她已經很累了。在井隊的時候,她還努力地放聲大哭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一哭起來就忘了劉串紅教給她的那些方法,那些省勁的方法,還有假哭。她哭得很痛快,很過癮,就像有個堵在心里頭的東西隨著哭聲一點點地流走了?,F在,她的力氣都用光了,她一下子成了一個影子,一個紙人,一個掉了魂兒的人,不知身在哪里,不知人處何方,也不知自己在干什么,更不知道進來的這個比自己小十多歲的男人想干什么。
好在康相田還算老實,沒有馬上對張景梅動手動腳,他覺得張景梅根本就沒有朝那方面想,張景梅好像一根木頭,一棵枯草,一座泥胎,一塊石頭,就是不像個女人,或者說,張景梅已經不知道還會不會干男女之間的那種事情了。
康相田逞能說,今天在那個隊上,要不是他們人多,我非把那個戴眼鏡的家伙脖子擰斷不可。
張景梅還是木木地坐著,不知她聽到了還是沒有聽到。
康相田又說,那個老工人還不錯,算是個好人,他說他是康大勇的徒弟,我看像,當過徒弟的對師傅都不賴。
張景梅還是沒有說話,眼睛看著骯臟的墻角,那里有片蜘蛛網,一只不大的蜘蛛在網上忙活著,修補著破爛的蛛網。
康相田看看木頭一樣的張景梅,不敢說話了,他不知道張景梅為什么會這樣,他覺得張景梅成了一個傻子,一個啞巴,一個沒有血肉的人,兩眼空洞,軀體干巴,又老又丑,不男不女,沒有一點意思,康相田忽然一點也不想和她干那件事情了,他甚至想起村里人講過,要是和有些倒霉的女人干過,男人也會跟著倒霉,這樣的女人不碰也罷。康相田只好陪她干坐著,時不時地抽著煙。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張景梅終于說話了,她還是沒有看康相田,只是問他,你說我老不老?
康相田沒有思想準備,被她嚇了一跳,醒過神來忙說,不老不老,你才多大啊。
張景梅又問,你說我長得俊不?。?/p>
康相田更加吃驚,但他很快就說,你長得俊,長得俊,咱村里的女人,也就是你長得俊啊。
張景梅笑了,笑得渾身亂顫,笑得咳嗽起來。笑過后她不再理康相田,自言自語地說,康大勇就是在他們隊上死的,他們怎么不承認???他們是不是看我長得老,長得丑,才不相信我是康大勇的老婆?
康相田不知說什么好,他現在很想逃出這個房間,他覺得房間里的空氣沉悶,他快要喘不過氣來了。張景梅又說,康大勇真好,康大勇對我真好啊,你知道我今天在井隊上看到什么了?沒等康相田說話,張景梅就說,我看到康大勇了,他就站在井架子上,他站在那么高的地方真威風啊,就像站在云彩上,他還對我笑來著,他好像對我說,我原來就是在這里工作的,怎么樣,這里不錯吧?那時候,我什么話也說不出來了,就知道哭,哭……
康相田飛快地打開房門,逃似地跑出了房間,他覺得張景梅已經神道了(神道:方言,指犯神經病了),和這樣的女人別說睡覺,就是在一起說話也讓人受不了,可他想回到另一個房間時,發現門從里面插得緊緊的,他就敲門喊了兩聲,康洪民在里面說,別敲了,就好就好。果然一會兒房門打開,劉串紅一臉滿足地從里面走了出來,康相田見她還有一粒衣服扣子都沒有扣好,露出了點什么,康相田使勁看了兩眼也沒看出什么。屋里面的康洪民還躺在床上,不過已經點上了煙。見到康相田康洪民問他,怎么樣,和張景梅辦了好事兒沒有?康相田沒有好氣地說,那個老婆子,神經兮兮,誰敢弄她呀??迪嗵锏诡^就睡,他想明天就可以回去了,到村上再找別的相好吧,張景梅這個老家伙,今后最好連話也不要和她說了。
下半夜康洪民和康相田睡得正香,就聽得轟的一聲響,好像地震了一般,接著燈亮了,康洪民看到兩個小青年踢開門沖了進來,他們的頭上都套著黑套子,只露出兩只眼睛,手里握著锃亮的尖刀。他們對康洪民和康相田喊著不讓他們起來,然后就翻他們的衣服兜,康洪民的兜里有幾百塊錢,那是他們這次到油田的費用,都讓他們拿走了。接著,旁邊的房間響起了尖叫聲,那是劉串紅在叫,又有兩個人闖進了她們房間,他們又洗劫了劉串紅和張景梅的兜,不過他們并沒有翻出多少錢。就在這兩個年輕人要走的時候,張景梅突然大叫了一聲,小志!是你嗎?你這個喪盡天良的東西!你連你媽也不放過嗎?兩個人中的一個好像輕輕應了一聲,隨即又把搶他們的東西扔在地上,然后他們飛快地跑了,接著就傳來一陣摩托車發動機的聲音,他們很快就加足油門跑了。
張景梅哇地哭了起來,她說小志啊小志,你怎么做了強盜,你這個孽種,你還不如死了啊。
第二天早上起床以后,張景梅對康洪民說,我想好了,我要到油田上去,說什么也要跟他們索賠,索賠不回來錢,我就不回來了。
康洪民本來準備回去了,沒有想到一夜間張景梅變得這樣堅決,他覺得張景梅好像成了另一個人,這個人已經不管不顧什么也不怕了,這個人已經豁出一切連命也不想要了,就憑這樣一個人還愁索賠不成嗎?
康洪民有些為難地說,可他們倆都不想去了。劉串紅顯然不想再去了,怕受累,也不愿意丟人現眼,不如回村呆著輕松??迪嗵镆膊幌肴チ?,康相田不知道這件事情會有什么結局,也不知道自己能得到什么好處,他還生張景梅的氣,張景梅不主動和他睡覺,還想著她死去的丈夫,他覺得為這么一個女人受累不值得。張景梅說,那你們快走吧,都回去吧,我自己一個人去,我就不信他們敢不給我賠償,我就是要飯吃也要到油田上去,讓他們給我錢!
事情已經到了這一步,劉串紅康相田反而不好走了,康洪民覺得讓張景梅一個人走路也不放心,萬一有個三長兩短,那還不是他村長康洪民的責任,本來到油田上索賠也是他定下的。再說,張景梅的兒子小志也不好惹,昨天晚上的事情還讓康洪民膽戰心驚,要是張景梅出了事情,小志一定不會放過他,好在昨天晚上他們沒有把錢都搶走,劉串紅那里還有一張銀行卡,要去還是能去的,想到這里康洪民用不容置疑的口氣說,誰也不能回去,不管行不行,咱們一起到油田上走一趟!
五
他們沒有想到到油田竟然會走這樣遠的路,農用車幾乎跑了整整一天,當中還加了一次油??迪嗵锢鄣貌幌腴_了,康洪民只好自己頂上去開了半天。后來,他們才跌跌撞撞地來到了油田。
油田其實就是一座城市,比他們那個縣城還要大,不知道人們為什么還把這里叫做油田。這里有高高的樓房,還有寬寬的馬路,不過馬路上凈是車,那些車大得就像一座座山峰,小的就像一些烏龜殼,不大不小的有的是,前后左右都是車,康相田戰戰兢兢地開著,有好幾次差點撞到別人的車上,那些開車得探出頭來朝康相田訓斥,喂,你這開車的,怎么回事兒,你他媽的有沒有執照???
好不容易按那個老工人提供的地址找到了鉆井公司,可天已經黑了,公司的人都下班了,他們圍著公司轉了一圈,公司是一幢很氣派的大樓,有十幾層高,外面不知鑲著什么材料,亮閃閃的,晃得他們眼睛發花,看不清東西。周圍是一人多高的鐵欄桿,欄桿上是帶尖的,就像過去的長矛大戟。大門建得很有氣勢,兩邊掛著大牌子,大門的欄桿是電動的,有門衛把守,見來了車才按電鈕,欄桿便嘩啦嘩啦地打開了??催@陣勢,一般人是不會讓進的。他們四個人在大樓四周轉了一圈,他們覺得都矮了,矮得就像四只螞蟻。康洪民心里早憷了,覺得索賠的事兒怕是要黃,和這樣的單位沒打過交道。也只得住下,他們找了很多家旅館,結果都因為價格太高住不起而作罷,后來他們找到一個私人開的旅館,稍微便宜一點,總算住了下來。當天晚上,康洪民把他們都召集在一起,開了一個小會,雖然他心里覺得沒有希望了,可已經來了,也住下了,不能白花了村里的錢,怎么也得找一找。他不能說泄氣的話,他還得鼓動他們三個,康洪民說,明天就要上陣了,咱們得做好各種準備。康洪民說來說去,基本上還是兩個辦法,先禮后兵,先和他們講理,要是不行,就和他們耍賴。劉串紅心不在焉,又開始用眼睛挑逗康洪民,拋起了媚眼,她還想做那事情,可康洪民裝作看不見,對于明天的事情,他心里一點數也沒有,不知道明天去索賠會怎么樣,被趕出來?被打得受了傷?被人家抓住關起來?劉串紅的暗示他看見了,可他身上一點感覺也沒有,下面軟塌塌的,根本沒心思和劉串紅搞。劉串紅見康洪民不理她,只得悻悻作罷,也不理張景梅,一個人睡覺去了。
第二天早上,估計公司的人都上班了,他們四個人相跟著來到那幢大樓外面,讓他們沒有想到的是,大樓的四周已經聚集了很多人,他們把大樓的大門口都圍了起來。有一伙人,全是女的,都是五六十歲老娘兒們的樣子,她們有的站著有的坐著,一些年輕點的在說著什么,康洪民湊過去聽了半天,也沒有聽明白是怎么回事兒,他只是覺得,這些人也是來找公司的,要求公司給她們解決問題。
康洪民看到,公司的大門已經關了,大概是怕門口的人進入大樓,影響他們的工作,他想他們來得真不是時候,本來想和油田上鬧一鬧,沒想到已經有人和油田鬧上了。正懊惱間,只見又走過來一隊人,卻是一些干活兒的民工,他們是來要工錢的,原來他們給油田上干了活兒,但卻沒有拿到工錢,他們是來討要工錢的。
康洪民見狀扎煞手了(扎煞手:方言,意為沒辦法了),他對另外三個人說,真他媽來得不是時候,誰知道他們這里怎么這么多鬧事的,這個樣子哪能顧得上咱們的事情?你們說,咱們還找不找了,要是不找了咱們現在就回去??迪嗵锖蛣⒋t立馬表示同意,說不回去還能怎么樣,看情況是不好辦了,人家自己一腚屎都還沒擦干凈,還顧得上去擦別人腚上的屎?只有張景梅不想回,她還是那句話,誰愿回誰回,我不回,我要找他們索賠,我現在就去找。
張景梅還真的下了狠心,她從大門進門衛不讓,便圍著大樓轉,結果真讓她找到后面一個門,那是個不大的門,但也能過小汽車,一些小汽車就從那個門出出進進,張景梅看準了一輛要從門里出來的黑色小轎車,猛地沖過去,一下子跪在了車前,轎車一個急剎才沒有撞到她,司機打開門一下車就朝她發了火,司機說,你這人想找死是不是?你想死也不能往我車輪子底下鉆啊,你這不是害我嗎?張景梅低著頭一言不發,任司機在那里跳腳發火。后來,車上有個人止住了司機,不讓司機罵張景梅,他說小李,講話要注意文明,不要說粗話。司機的聲音立刻就小了,卻還是對張景梅翻著眼睛。車上的人猶豫了一陣還是下了車,那是個很富態的中年人,細皮嫩肉,戴著眼鏡,身穿西服腳蹬皮鞋,還系著領帶。他對張景梅說,你這個人,怎么能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呢,再有什么事情也不能往車上碰啊,生命是最重要的,對不對?你先起來,有什么話就對我講。那個司機馬上大聲對張景梅說,吳書記已經講了,你還不快起來,有什么事情你就快講吧。這一回,根本沒用劉串紅給她使眼色,張景梅不由自主噢地一下就放聲大哭起來,她哭得翻江倒海,哭得天昏地暗,哭得暴風驟雨,哭得那個吳書記措手不及,一點辦法也沒有。吳書記對司機說,還不把她攙起來。那個司機很不情愿地把張景梅攙扶起來。吳書記說,這個女同志,你不要哭了好不好,有什么事情說什么事情,有什么問題解決什么問題好不好?張景梅這才慢慢停住了哭聲,她掏出了帶來的那張舊報紙,對著面前這個吳書記說,我是康大勇的老婆,我的丈夫在十多年前從井隊的井架子上掉下來摔死了,我現在得了重病,不能干活兒,沒有錢治病,我快要死了,我要求索賠,你們要給我賠償,給我錢?。∧莻€吳書記接過報紙看了起來,看著看著,他的臉色在一點點發生變化,后來他竟然有些激動了。他對張景梅說,這件事情,我知道。看起來,不管在哪里,也不管是什么地方、單位,領導的腦子就是比一般人的好。眼前的這位領導一想就想起來了,這個女人說的是真的,不是來訛詐的。當年康大勇出事的時候驚動了整個油田,原因是他們那個鉆井隊打的是一口爭氣井,上面說的是讓他們和美國的一個什么井隊比一比,看看美國的那個隊打得快還是我們的隊打得快?美國人打的井出油多,還是我們打的井出油多?這樣就比試起來了。其實鉆井隊的人一點也不知道美國那邊的情況,所有的資料都是油田上的人提供的,所謂的競賽,也像是一場看不見對手的比賽,也沒有裁判,這樣的比賽有幾分神秘,更有幾分刺激。其實,這場比賽也很簡單,我們的鉆井隊和人家比,就只需要打快,要求速度,不管三七二十一把這口井打完就行了。因為要求快,發生了一點事故,康大勇到井架頂上排除事故,從井架子上掉了下來,他死后油田宣傳了一陣子,康大勇還差點成了烈士。領導手拿報紙,心情有些復雜,康大勇之死的原因如上,可是這個原因又是別人不知道的,也是不能講的。只是,領導沒有想到過去了這么長的時間,康大勇的女人這才來找,一開始她干什么了?
張景梅也沒有想到她這么一找就找到了知道這件事情的人,而且還是個大領導。她還不知道的是,報紙上的那篇文章就是這位領導寫的,當年面前的這位大領導還只是一個小小的政工干事,專門寫各種通訊報道,宣傳好人好事兒,他聽說康大勇摔死的事情之后覺得是個好題材,就一個人跑到井隊去采訪,詢問康大勇是怎么摔死的,是不是為了搶救井上設備或者國家財產什么的才犧牲的?人家告訴他,康大勇是因為沒有系安全帶爬上井架才摔死的,上面要求他們把井打快催得就像著了火,所以井隊的人根本來不及采取安全措施。但他還是不死心,就搜集康大勇的生前事跡,一搜果然讓他搜到了,康大勇生前是個很老實的人,能吃苦,能干活兒,他就把康大勇寫成了不怕臟不怕累,從不發牢騷,主動加班加點干活兒的典型;康大勇勤儉節約,不浪費,他就給康大勇編了故事,說他看見別人扔了塊饅頭,自己不聲不響揀起來吃了,別人把菜倒了,他也揀起來沖沖吃了。就這樣,贊美康大勇的文章上了報紙,當時,油田還是很想把康大勇樹成一個正面典型的,康大勇申報烈士的材料甚至還被報到了省民政廳和省總工會,但后來不知為什么沒有批準,這也成為多年來他一直想不明白的事情之一。直到后來他當上了領導,慢慢地他才知道,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事情就應該是不能明白的,如果人人都明白,那就不對了,在一些重大的問題上,就是要一部分人明白,一部分人糊涂,在那些最重要的事情上,只能有更少的人才明白。
康洪民他們三人找到張景梅的時候,見張景梅已經和一個很像領導的人在說話,劉串紅見這位領導有些同情張景梅,也就把張景梅家里的困難又講述了一遍,劉串紅講得更甚,說張景梅沒有錢治病,家里窮得揭不開鍋,只有等死了。在她講的時候,有一些人圍了過來。那位領導見是個機會,想了想,干脆讓張景梅跟著,走到了大門前面,面對著那些還在那里不走的女人和民工,領導舉起手中的報紙大聲說,同志們,靜一靜,大家靜一靜,聽我給你們說幾句,我勸你們不要再鬧了,今天發生的一件事情,對我的觸動很大,你們過來看一看,這位女同志,她就是十幾年前為了我們油田發展獻出了寶貴生命的康大勇同志的愛人,她現在身患重病,貧困交加,而且已經沒有任何補助了,她也喪失了勞動能力,和她比起來,你們的那點困難算什么?啊,拍著胸脯想一想,你們的日子都比她好過吧?你們的身體都比她要健康吧?你們還有能力再去干別的活兒吧?拍著胸口想一想,和她比起來,你們還有資格在這里鬧嗎?你們有資格和她站在一起嗎?領導停了一下又說,當然,在這里我要向大家說明的是,不管你們是油田職工家屬,還是給油田干活兒的農民工,你們的困難、問題,我們從來沒講過不管,但要一步步來解決,我提議,大家先回去,我們先來解決這位女同志的困難,解決了之后,我們再解決你們的好不好?
人們反響冷落,幾乎沒人響應領導的問話,但那些家屬和討要工錢的民工們卻不再大聲喊叫了,在一些人的勸說下,他們陸續地散去了。下午,果然來了兩個工會的人,打聽著找到康洪民他們住的旅館,那兩個人拿著本子和筆,問張景梅有什么要求?他們要記下來給領導匯報。康洪民已經看到張景梅硬攔領導的小車,還有領導拉著她給鬧事的人講話的事情,領導答應了要給張景梅解決問題了??岛槊裼X得這回來是來對了,看起來索賠的事情已經有個七八成的樣子了。面對這兩個來人,張景梅提出了要求索賠五十萬元的要求??岛槊褛s緊給張景梅使眼色,讓她多要些,八十萬,九十萬,要一百萬也不是不行,但張景梅不知為什么就是認準五十萬了,就要這么個數??岛槊裉统鰺焷斫o那兩個人吸,但人家說不會吸。走的時候康洪民問那兩個人索賠的事情什么時候能處理下來?那兩個人沒有說準,只是讓他們等待結果。
兩個人走后大家都興奮起來,康相田一高興竟唱上了:
錢是一張紙
干啥都好使
錢是一把刀
沒錢膽氣消
錢是王八蛋
看你會賺不會賺……
康洪民不讓唱,他說別唱了,等把錢拿到手再唱不遲。劉串紅覺得康洪民太保守,人家已經來問情況了,還能不給賠償?不管怎么樣,他們還是認為這回的賠償是板上釘釘,跑不了了??迪嗵镎f,就是不給五十萬,那也得給個二十三十萬的,再退一步說,就是給個幾萬也行啊。話說到這里,康洪民對張景梅又不滿意了,嫌她要得太少,他說既然讓你開口要,那你何不多要些?張口三分利,不給也夠本嘛。不管怎么講,大家都覺得總算有了眉目,所以情緒都很高。只有張景梅看上去卻沒有半點高興,還是木木的,一點不像馬上要發財的樣子。
康洪民一行耐心地住下來等著,等待著好消息的到來。這期間他給康瘸子打了一個電話,把這里的情況講了,沒有太樂觀,怕村上人聽說有譜了再出什么岔子,只說有了一點門路,油田答應研究了,至于能不能索賠成,還不能定,還得等幾天看??等匙右埠芨吲d,他說那你們得盯好,過幾天就去催催。康洪民就讓張景梅再到公司去找那個領導,但她再也沒有見到那個領導,那個領導就像使用了隱身術,一下子不見了。張景梅還想攔車,像上回那樣攔,但是這回攔下來的車里根本沒有人下來,反而是過一會兒就會來人把她架走,弄到一邊去,車卻飛快開走了。沒人來看她,也沒人聽她哭,她就提不起勁來。她覺得,油田上沒有人愿意再理她了。晚上睡不著覺的時候張景梅想,油田這個地方可能只是個夢,當年康大勇死后她到這里來就像做夢,這一次來索賠也像是做夢,既然是個夢,也許根本就沒有油田這么個地方,這個地方肯定是假的,這個大樓,這個公司,還有那個領導,都是假的。雖然張景梅每天都到大樓來,像上班一樣準時,但她進不去,只得在外面轉圈,她變得越來越像一個夢游的人。
就在他們等得不耐煩的時候,那兩個工會上的人又來了,他們把那位領導拿走的報紙給他們還了回來,同時告訴張景梅和康洪民,康大勇當年死后,公司完全是按照工亡標準來處理的,也是嚴格按照國家政策處理的,公司沒有任何義務再給他們賠償,也不可能再給他們任何形式上的補助了,如果他們對此還持有疑義,他們可以到勞動仲裁委員會去進行仲裁,也可以到法院去起訴,讓法院來判決。
康洪民覺得像有人在他頭上澆了一盆冷水,讓他一下子身體都涼了。他不明白原本已是板上釘釘的事情,為什么一下子就變成了一場空?他想不明白索賠的事情在哪里出了差錯。正在大家心灰意冷的時候,張景梅突然兩眼一翻,昏死過去。他們急忙把張景梅抬到床上,那兩個人已經不知什么時候走了。又等了一會兒,張景梅才醒過來了,張景梅不說話,只是流淚??岛槊裰溃髻r的事情已經沒有指望了,這一次他們真地該回去了。
第二天,康洪民又給康瘸子打了一個電話,康瘸子還以為告訴他好消息呢,沒想到康洪民把他狠狠罵了一頓,然后讓他趕緊到油田上來送錢,他們連住宿的費用都沒有了??岛槊裾f,日你姐姐,我們還欠著人家旅館的錢,想回去人家也不讓走哩。
六
康瘸子親自帶著村上的兩千塊錢到油田來了,他和康洪民合計了一下,不想就這樣算了,于是就真把油田告上了法院,按康瘸子的想法,怎么也得沾油田點油水,不能白找他們索賠一場。讓他們沒有料到的是,幾個月后法院判決,油田當時對康大勇的死亡處理正確,符合有關政策,油田不需再給張景梅任何賠償和補助,而且,立案的費用還要由他們承擔。只是公司出于同情,決定承擔他們來索賠的路費,還有,公司出于人道主義,發動職工捐款,給張景梅捐了五千塊錢,算是一點補助。宣判的時候只有康洪民和劉串紅去的法院,開著他的轎車去的,回來卻沒有給張景梅一分錢,只是對她說,官司敗了,一分錢沒有拿到,村里還貼了不少錢,這事兒就這么過去了,你該干啥還是干啥吧??岛槊駨拇藢等匙硬恍湃瘟?,他想找個機會把康瘸子的會計給換掉,讓自己的侄子來干。
張景梅從油田上回來的時候,她的兒子小志還是出了事情,小志和另外兩個人去搶劫鄉信用社,結果被派出所的警察抓住了,據說,就是不判死刑也是死緩。張景梅聽說后不光沒有悲傷,反而高興起來,她笑嘻嘻地告訴別人,小志進去了,我就不用蓋房子了。別人問她,你不到油田上去索賠了?她搖搖頭說,不去了,我不蓋房子了,要錢干什么?沒有用。有時候她還會遮遮掩掩地告訴村里的人,那次我到油田去索賠,油田上的人給了我五十萬,偷著給的,誰也不知道,康洪民不知道,劉串紅也不知道,康相田就更不知道了,油田上就是給我自己的,這些錢,我留著小志出來,給他娶個媳婦。
有一天,康相田在街上見到了張景梅,他想和她打個招呼,又想打什么招呼,打了招呼她也不讓和她睡覺,便要走過去,沒想到,張景梅突然嘻嘻笑著對他說,康相田,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是不是想和我睡覺?你要是想睡你就睡吧,在哪兒隨你的便,告訴你,我還是個大閨女哩。康相田見她兩眼發直,說話沒兆(方言,意為說話沒有邏輯),嚇得忙說,小志他媽,我沒想和你睡覺,老天爺在上,我從來就沒想過那事兒,你饒了我吧?
張景梅不理康相田,自顧自地說了下去,那回的事兒還沒完呢,我還得索賠哩,我得向康百順索賠,他當書記時常摸我的奶子,和我好了兩年;還有康務業,常和我親嘴,好了一年;那個康久天昨天夜里就在我炕上,你說我得不得找他們索賠?
康相田嚇得蹦了一個高兒跑了,他見人就說,張景梅神道了,張景梅神道了。
人們再見到張景梅時她手里總是拿著一張舊報紙,她不看,只是自言自語,真怪,那個油田上的領導,要這張舊報紙干什么?再說了,拿去就拿去吧,又還回來干啥?我一個婦道人家,不識幾個字,要張報紙有什么用?
張景梅根本就不能知道,也就是在這時,油田上的那個領導正在翻看他剛剛出版的一本書,那本書的名字叫《油海尋貝》,看著署有自己大名的書,聞著那書散發出一陣陣的墨香,領導心滿意足,好像又完成了一件重要工作。領導的目光停在書中那篇名為《狂飚為我從天落》的文章上,欣賞名著般地看著,就在這時,一個秘書樣的年輕人走了進來,像要給領導匯報工作的樣子,但領導沒容他說話,就叫了聲小宋,你過來看看這篇文章,這是一篇過去的作品。小宋雙手接過書,看到領導的名字,立即恭敬地看起來,后來他竟朗誦般地念出了聲:
……那短短的三十多米的距離啊,霎時間變得就像三百米、三千米那樣長,康大勇就是從三十多米高的井架子上一頭栽下來的,他就像一個跳水運動員一樣,頭朝下,腳朝上,一個倒栽蔥下來了。就在這短短的三十多米的距離中,康大勇想到了他的人生經歷,他生在新中國,長在紅旗下,在黨的培育下茁壯成長;他上小學時,很快成為一名少先隊員,他的學習成績一直很好,從小學到初中沒有留過一次級,雖然后來沒有考上高中,但他卻幸運地成為一名石油工人,參加工作不久,他就立下了雄心壯志,一定要改變祖國石油能源貧窮落后的局面,一定要使我國的石油產量在短時間內躍居世界首位,就這樣,他在工作中勤勤懇懇,不管多么臟多么累的活兒,他從來都是第一個搶著去干,哪里最危險,他就出現在哪里。在很小很小的時候,他幼小的心靈就十分向往英雄,董存瑞、黃繼光、向秀麗、雷鋒、歐陽海,這些英雄人物的事跡他一直牢記心中,他希望有一天自己能成為一個真正的英雄,把他的名字排在那些英雄名字的后面?,F在,當他從三十多米的高空掉下來時,他知道他的機會來了,他的這個愿望快要實現了,為了這口重要的油井,為了這口爭氣井,為了實現幾代石油工人的夢想,他想成為英雄的愿望馬上就要變為現實了,他仿佛看到他從油田參加表彰大會后坐車回到鉆井隊,他身穿嶄新的工作服,戴著嶄新的帽子,他的胸前是一朵人人見了都會眼紅的大紅花,人們看見了他,井隊的人們看見了他,大家都向他跑來,大家都揮動著雙手向他跑來,歡迎著英雄的歸來,向他表示著最熱烈的祝賀,他的心在狂跳,他的血在沸騰,就在這時,三十米的距離到了,一切都結束了,他的頭部重重地撞在了鉆臺的一塊鐵板上,鮮血染紅了他英俊的面龐,他的身體軟得就像面條,再也沒能站起來,人們大聲呼喊著康大勇的名字,在人們撕心裂肺的呼喊聲中,他奇跡般地慢慢睜開了眼睛,他只說了一句話,然后,就壯烈地犧牲了。他說,我死了以后,請把我埋在這口井上……
領導一動不動地聽著,小宋秘書發現領導的眼里有些東西,他知道,領導動了感情,從這一點上來說,這個領導還是很有些可愛的地方。不過,小宋并沒有忘記自己的工作,他向領導匯報說,那些鬧事的女人,還有討要工錢的農民工們又把辦公樓圍了起來,今天的人比以前多,想出去和進來都是很困難的。
領導好像突然從夢中驚醒,但他并沒有任何慌張,他從小宋手中拿回書,慢慢合上,又輕輕放在了桌面上。小宋不得不佩服領導,真正能做到喜怒不形于色。
領導踱到窗前向外面看著,他一臉憂慮地說,事實再一次證明,穩定是必須的,這項工作不堅決抓好是不行的。小宋還聽到,領導小聲說了一句話,這些人的覺悟為什么還不如一個農村婦女呢?
就在領導陶醉于他的文章時,康洪民又到鄉里去開了會,他以為寇鄉長一定會讓各村匯報致富奔小康的工作落實情況,正發愁不知講什么好,卻不料寇鄉長根本就沒有提致富奔小康的事,卻大講特講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的重要意義,并且把這一工作在全鄉作了安排布置,康洪民想,以后干工作一定要穩重,再也不能聽康瘸子瞎忽悠了。
也是在秘書聲情并茂朗讀領導那篇得意的文章時,遠在康年村的張景梅又去給康大勇上墳,她想把到油田索賠的經過跟康大勇說一說,但是,她看到墳里空無一物,連康大勇的衣裳都不見了。這讓她心驚膽戰,以為自己到油田索賠的事情沒有辦好,惹得康大勇不高興了。她喪魂落魄地回到家中后,卻聽到村頭吹起了悠揚的嗩吶,還有歡快的鼓點伴隨,她以為村里有人結婚,可是出門一看,卻不是結婚的,卻是歡迎英雄康大勇衣錦還鄉的??荡笥聫挠吞锷匣貋砹耍湍切┠晁貋聿煌@一次康大勇的胸前佩戴著一朵大紅花,那是一朵用大紅綢子做成的大紅花,把康大勇的臉龐映襯得發紅發亮,康大勇的眼睛也分外有神,他真成為一個凱旋的英雄,受到張景梅根本不認識的一些人的熱情歡迎,那些人有男有女,穿著打扮也是張景梅從沒有見過的。張景梅奇怪地想,怎么這么多年過去了,康大勇總是二十多歲的樣子,一點也不顯老,而自己才四十掛零兒,就已經老得不像樣子了,頭發白了許多,牙齒也掉了幾顆,眼睛早就花得看不清東西,走起路來喘個不停,更讓她害怕的是她的臉,早就變得干巴巴的,就像一片老樹皮。張景梅想康大勇會不會認不出我來了,他還這樣年輕英俊,要是他知道我是他媳婦,他會不會嫌棄我?他會不會和我離婚,再找一個年輕的,比如像劉串紅那樣風騷而又漂亮的?他還會像當年那樣抱著我,把我放到他的懷里親著、摸著,他還會和我睡在一個炕上嗎?張景梅這么胡思亂想著,就見康大勇看到她后眼睛一亮,然后就向她跑了過來。張景梅的眼淚一下子就出來了,丈夫沒有忘記她,沒有忘記他的媳婦,這讓張景梅的心中很感動。然而,康大勇在離她幾步遠的地方卻跑不動了,怎么也走不到她的身邊,更別說把她抱起來親她,和她睡覺了??荡笥录钡冒褍芍皇稚斐鰜?,伸得長長的,就像兩根樹枝,想要抓住她,抓住她的的身體,康大勇的臉上是她熟悉的急切表情,她知道康大勇想干什么,康大勇是想和她睡覺了,是想和她干那件事情了。張景梅不由自主地也把手伸了過去,她愿意把自己給康大勇,愿意讓康大勇抱著自己,愿意躺在康大勇的身下,但是,他們的手就差那么一點點,不能碰到一起,無論他們怎樣努力,都不連接上,張景梅看到康大勇急得眼睛里都要冒出火來,他張大嘴巴對張景梅喊叫著,喊叫的是什么張景梅卻聽不清,張景梅從他的口形上看出是在喊她過去,跟著他一起走,到哪里去呢?到油田,到墳地,還是到那口井上?張景梅不知道,她只是覺得她愿意和丈夫在一起,不管到哪里,她都愿意和他在一起。起風了,秋天的風真大,說刮就刮了起來。張景梅看到康大勇在風中掙扎著,向她不斷地呼喊,揮手,向她招喚著。很快康大勇被風拉長了,拉扁了,越來越長,越來越扁,最后像一塊布一樣飄走了。嗩吶聲和鼓點也從清晰變得模糊,漸漸遠去了,那些張景梅不認識的人,也和康大勇一樣,被風吹得變了形,長長短短,歪歪斜斜,像一塊塊破布,從她眼前飄走不見了。
張景梅感渾身發冷,難道現在已經到了冬天?既然是冬天了,為什么還沒有下雪?她抱著自己的身體說我冷,我餓,我害怕。她的牙齒咯咯兒響,她的身體在發抖。
那天傍晚,有人看見一個女人赤身裸體從村里走了出去,她時不時伸出手去,似乎在追趕并想抓住什么,可她總是一次次抓空,就這樣,她不斷地抓、追趕,并且離康年村越來越遠??迪嗵锸亲詈笠娺^她的人,他曾想仔細看看這個光身子的女人是不是張景梅,但是,夜色很快就像水一樣把她淹沒在村子遠方。平原上的夜晚寂寥無聲。
責任編輯 王宗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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