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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發小范二根的電話打進來的時候,齊順水正在請女朋友王巧秀吃麻辣火鍋。
麻辣火鍋很對王巧秀的胃口,王巧秀吃得熱氣騰騰,紅光滿面。齊順水抽著煙,喜滋滋地看王巧秀吃著,說起了自己的心事,范二根的電話就來了。
齊順水摁下接聽鍵,范二根粗重的聲音從手機里冒出來。范二根說,咱六道街的開發和別處不一樣,活人搬遷,死人也要搬遷。縣里在鐵路溝那邊買了一塊地,讓咱六道街當墳地,限七天把各家的墳子遷過去。不遷的話,大樓把誰家爹娘祖宗壓在下面,誰負責。每個墳頭補助一千塊錢,你家俺嬸子的墳子……
齊順水一聽范二根說起母親的墳子,心里“咯噔”一下,瞥一眼看他打電話的王巧秀,站起來,走離飯桌,想到門口接電話。走了幾步,怕王巧秀說他不貼心,又踱回來。接完電話,齊順水把電話的內容一五一十地和王巧秀說了。
老家拆遷和遷墳的事,齊順水早就聽說了,心里一直疙瘩著。他家的房子蓋了沒幾年,是打算做新房用的,不但裝修了,家具也是全套的,只要媳婦找好了,說結婚弄幾床被褥往床上一鋪就行了。現在房子拆遷了,回遷房不知道什么時候補,即使補了也不能搬進去就住,得裝修,得重新買家具,得……都得花錢!他不是不舍得花錢,他這么拼命地在這兒打工掙錢,就是為了花。可他不想這樣花,他想在這座城市里開個小店,賣老家的那些特色小吃。賺了錢,在這里買套房子,把奶奶和父親接過來。
今天,他約王巧秀出來吃飯是小事,主要想把自己的想法和王巧秀說說,如果王巧秀支持的話,他明天就去看店面。這事剛說了一半,范二根的電話來了,說起了給母親遷墳的事。給母親遷墳的事,沒人替他當家,他得把開店的事放下,先回去給母親遷墳。
王巧秀貌似心不在焉地聽著,但齊順水心里明鏡似的,她生怕漏掉一個字。齊順水說完了,她拿餐巾紙擦了一下嘴,很干脆地說,回去吧,我陪你回去,順便看看你奶奶,你爹。
齊順水聽了,頭皮一松,兩眼放出亮光來,一激動,順著桌面一把抓住了王巧秀的手,攥著,不松開。他和王巧秀雖然在一個廠里工作,但正兒八經地接觸還不滿一個月。接觸不到一個月就要和他一起回老家,看來,王巧秀想和他好下去,禁不住脫口而出,好,咱一起回去!
齊順水說完又猶豫了,猶豫的原因在母親身上——母親的名聲不好。母親雖然去世好幾年了,但她不好的名聲依舊陰魂不散。王巧秀跟著回老家,即使別人不說,奶奶也會把母親的事說給她的。王巧秀聽說后,會不會像從前的幾個女孩子那樣離開自己呢?齊順水的頭皮又緊了。如果不帶王巧秀回老家,她會說對她不好,說不定馬上和自己分手。回去就回去吧,回去后把她安置在二姨家,讓二姨不多說就是了。
齊順水在遠門表哥開的玻璃瓶廠干搬運,離家八九百里地。活兒雖說累點,但管吃管住,工資發得及時。齊順水三十歲了還沒結婚,前一段時間,表哥給他介紹了廠里的女工——二十八歲的王巧秀。一個女孩家,二十八了還沒結婚,會被懷疑有短處,一般的男人會敬而遠之,但齊順水沒有。王巧秀干活利索,模樣也端莊,齊順水一眼就喜歡上了,巴不得立馬和她上床。接觸這么多天來,人家姑娘連手都不讓牽,可齊順水從心里感覺她就是自己的,耐著性子,有空就約王巧秀逛逛街,吃吃飯,說說心事。今天,終于有了實質性的進展。
下午,齊順水向工廠請了假,又去自動取款機取錢。第一次取了一千,覺得少些,又取了五百。王巧秀跟著回老家,吃喝用上不能太小氣,給母親遷墳,雖說縣里補助一千塊錢,也得準備著,萬一不夠用了就麻煩了。取了錢,齊順水給二姨打電話,說,二姨,我明天帶女朋友回家,家里的房子扒了,住您家吧?二姨喜滋滋地一口答應了。姐姐去世了,外甥這么大了還能領回來女朋友,二姨從心里高興。齊順水又叮囑二姨,別把母親的事說給他女朋友,二姨也答應了。這事,即使齊順水不叮囑,二姨也不會說,畢竟不光彩。
晚上,齊順水約王巧秀一起到超市買了些地方特產,次日一早,兩人就牽著手,坐上了回老家的火車。
你娘啥時候老的?火車上,王巧秀問。
六年了。齊順水答。
怎么老的?王巧秀又問。
得病。
你娘長啥樣?
齊順水繃了繃臉,往深里想。母親年輕時的模樣,齊順水不記得了,只記得母親常用一雙砂紙似的澀手給他暖手。那雙手雖然粗糙,但是很溫暖。那溫暖,像溪水,順著齊順水的手臂汩汩流遍全身。現在,齊順水想起母親,身上又溫暖起來。六年前,母親回來的時候,已經病得很嚴重了,村里人把他叫過去,指著范二根家豬圈邊上一個癱著的女人說那是他母親時,齊順水渾身一顫,蒙了。那女人衣衫襤褸,頭發花白,干枯,面黃肌瘦,伸出雞爪似的手,顫顫巍巍地去夠齊順水,叫齊順水“順順”。豬圈旁邊圍著一群人,七嘴八舌地議論著,哄笑著,指指點點著。有人用怪異的腔調對齊順水喊,順水,這可是你娘,你親娘,叫娘啊!齊順水的臉上羞紅,真想扭頭就走,可是忍住了。齊順水仔細地辨別著,是,這是母親!可是,母親怎么成了這樣子的呢?周圍的人還在起哄,讓齊順水叫娘。齊順水心里鼓動了不下一百次,終究沒有叫出來,無聲地把母親從地上拉起來,拍打拍打她身上的泥土,默默地把她背回了家。每想起這一幕,齊順水就心里酸痛,渾身發冷打哆嗦。
齊順水想和王巧秀說說給自己暖手的母親,但母親那時候的模樣他記不清楚了。總不能只說母親的手像砂紙吧。病入膏肓的母親,他不愿意說。他搖搖頭說,忘了。
王巧秀一怔,笑了,說,剛六年就忘了,沒良心!
齊順水想辨別一下自己不是沒良心,但擔心說多了會泄露母親的事,張張嘴又合上了。
母親是六年前去世的,可是,以前的那些年里,她并沒有和齊順水在一起。齊順水的父親愛喝酒,一喝就暈,暈了對母親又打又罵。齊順水依稀記得,父親雙手掐腰,身子一聳一聳地站在院子里,站在大街上罵母親;有時候還拖拉著一張鐵锨,把母親攆得老鼠似的滿街亂竄。齊順水六歲那年,母親不堪蹂躪,跟上一個來六道街干活的木匠走了。齊順水十一歲那年,母親回來過,說木匠得病死了。母親回來后,父親還是一如既往,喝酒,打人,罵人,母親又走了。這次跟了一個東北來的屠夫。母親最后一次回來不幾天就死了。
在老家六道街,人們能原諒男人酗酒打老婆罵大街發酒瘋,卻無法原諒女人跟別的男人離家出走。他們認為,男人酗酒打老婆罵大街發酒瘋是天經地義的;女人跟別的男人跑了即使又回來了改邪歸正了也不光彩,有辱門風。沒人愿意把自己的寶貝女兒嫁到齊家來給齊順水當媳婦。齊順水談過幾個女孩子,但是,她們聽說母親的事后就和他分手了,說丟不起這個人。那年,馬莊的馬翠英,是個跛子,走路像拉弓射箭,要多難看有多難看,說不計較母親的事了,和他訂了婚。兩人正計劃結婚時,母親回來了。母親回來的當天在村里掀起了一場風波,跛子馬翠英受不了這場風波的沖擊,提出了和他分手,齊順水跪下來求她都沒管用。齊順水雖然相貌不錯,為人誠實,三十歲了,還是沒娶上媳婦。
2
下午三點多,齊順水和王巧秀下了火車,又上了汽車后,齊順水才和王巧秀說,家里的房子拆了,沒地方住,去二姨家住。王巧秀跟著齊順水回來,就是想看看齊家的情況,說,不是搬進了學校么?學校這么大,怎么會沒地方住?齊順水說,學校住了好多人家,住不下。王巧秀說,我大老遠的來了,該去看看你奶奶你爹吧?齊順水搪塞著說,忙過這幾天再去。說這話時齊順水想,遷完墳就說廠里催呢,直接從二姨家走。王巧秀不是本地人,沒有更好的辦法,只好跟齊順水去二姨家。
二姨家在城西二十里地,靠近公路,客車進了莊,遠遠地,齊順水就看見二姨站在路邊張望。下了車,沒等他做介紹,二姨就拉上王巧秀的手,“妮,妮”地叫,喜得合不攏嘴。正喜著,眼角紅起來,用手抹抹。二姨說,你娘見了……齊順水見二姨提起母親,怕她說多了會泄露母親的事,偷偷地拽了拽二姨的衣襟。二姨明白過來,馬上轉悲為喜,說,看我,光顧著高興,忘回家了。這兒風高,快回家暖和暖和!快回家暖和暖和!
二姨給他倆準備的是堂屋最西頭的房子,單間,里面有一張大床,新的,床上的被褥枕頭也是新的。枕頭上繡著一對鴛鴦,墻上還貼著一個大紅的“囍”字。二姨是按照新房布置的這間房子。二姨說,你倆晚上就住這里。王巧秀細細地看著屋里的擺設,很齊全,臉立時紅了。齊順水心里暖洋洋的,對著王巧秀做了個鬼臉。
臨近清明,乍暖還寒。二姨給他們煮好了丸子湯,在爐子上熱著,又照顧他們洗手洗臉。二姨給齊順水遞毛巾時,觸到了齊順水的手,察覺到涼,握了握說,凍壞了吧。二姨的手很粗糙,砂紙一樣,卻很溫暖,齊順水頓時覺得有股暖流,溪水一樣從手臂開始,快速洇遍全身。齊順水看著轉身去端丸子湯的二姨,母親年輕時的模樣在腦海里漸漸清晰起來。齊順水悄悄地對王巧秀說,娘和姨,長得一樣。王巧秀也把目光投向二姨,“哦哦”兩聲。
第二天上午,齊順水騎上二姨家的自行車,去了六道街。王巧秀要一起去,齊順水不讓,二姨也不讓,說在家和姨說說話,他傍晚就回來了。
六道街村早年由六條東西走向的平行街道組成,故而叫六道街。六道街離城較近,學生都去城里上學了,學校早就空了。拆遷時,村里安排齊順水家等經濟條件不太好的人家搬進了學校,算是對他們的照顧,其他人家,能買房的買房子住,能租房的租房子住。齊順水下了公路,直接去了學校的方向,經過村子時,朝村里一看,差點暈過去。村里的房子多數已經扒了,碎磚頭爛瓦片到處都是,像經歷了一場殘酷的戰事,辨不出哪家是哪家。齊順水憑著記憶,努力把廢墟分成一道街又一道街。齊順水家在第四道街,走到街口時,拐彎朝自己家走去。齊順水看著家里的碎磚頭爛瓦片,心里酸酸的,不僅為房子,還為母親。蓋這房子時,二姨送過來一萬多塊錢,說是母親偷偷存在她家的,讓齊順水蓋房子娶媳婦用。如果母親用這一萬多塊錢看病,肯定不會死的。齊順水心酸著,母親笑盈盈的面容顯現在他眼前。
齊順水到了學校,學校里亂糟糟的,不是家具,就是家禽,還有幾個老人和孩子。他望著一個個教室,想知道哪個是自己家時,看見奶奶和兩個老太太,在教學樓東門口曬暖,忙叫“奶奶”。時令已近清明,奶奶和另外兩個老太太還穿著厚厚的棉襖,皮球似的。
喲,俺順順來啦!咋這個時候來了?奶奶揉搓揉搓昏花的老眼,朝齊順水的方向看,看清了是自己孫子,驚喜地說。說著,顫顫巍巍地從小板凳上站起來,去迎齊順水。
喲,順順來了!另外兩個老太太也和齊順水打招呼。齊順水和她們招呼著,停好車子,提下一箱牛奶和一塊豬肉。經過她們時,把牛奶放在地上,想分給她們一盒。剛放下箱子,奶奶馬上提起來,往樓道里走。奶奶不舍得給她們。
齊順水家在一樓,是一口三間的大教室。門口這間,放著亂七八糟的東西,里面兩間,用衣櫥隔開了,父親睡里間,奶奶睡外間。衣櫥短,父親的床露著半截,齊順水看見上面有父親的一雙大腳。奶奶放下牛奶,慌著摸墻根的水壺給齊順水倒水。齊順水走到衣櫥后面,叫了一聲“爹”。
父親穿著厚厚的棉衣,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大睜著倆眼瞪天花板。齊順水的叫聲絲毫沒有影響到他,如果不是他粗重的呼吸,齊順水會懷疑父親成了雕像。
齊順水十五歲那年,在一個深秋的晚上,父親到鄰村喝酒,喝暈了摔倒在村外的壕溝里,第二天被早起干活的人發現。命沒丟,但從此癱瘓在床,大腦癡呆,連話也說不清楚了。不過,酒倒是徹底戒了。
奶奶提著水壺,到處扒騰著找杯子。在一個盛零碎東西的筐子里,扒出一個沒蓋的塑料杯,在棉襖上蹭蹭就往里面倒水,邊倒邊問,你咋這樣來了?齊順水沒帶包,騎著自行車,不像從外地回來的。
奶奶八十歲了,雖然手腳還能動,但已經不利索了。家里沒有年輕女人,多年來,奶奶一直給齊順水父子當廚師,管家。齊順水接過奶奶遞來的水,看看,沒喝。
齊順水早就想好了,不能和奶奶說王巧秀在二姨家,說了,她會逼著自己馬上去叫,就撒謊說路上遇到表弟了,怕家里住不下,住在二姨家了。
奶奶頓了頓說,我不是和你說過了嗎,你爺爺的墳子你大爺遷,你不用回來。見齊順水不說話,又問,來遷那婆娘的墳子的?
齊順水把目光移向門口的一片空地,不吭聲。自從母親第一次離家后,奶奶就稱呼她為“婆娘”了。
奶奶見齊順水默認了,故作平靜地說,我和村里說了,她的不遷了。
奶奶,你咋這樣?齊順水有些動怒,聲音不高但很粗,很重。
這咋啦?她不守婦道,今天跟這個明天跟那個,死在咱齊家,咱能把她埋了,已經仁至義盡了,還給她遷墳?奶奶的平靜不見了,嘴巴像機關槍,話“突突”朝外噴。
她是我……我娘呀……齊順水的這句話,說得虎頭蛇尾,前重后輕。“我娘”兩個字,齊順水幾乎每天都能聽到,但他說起來,卻那么拗口。
你娘?你還當她是娘?你那么小她就扔下你逍遙快活去了,哪有這樣當娘的?如果不是有她這樣的娘,你早就娶上媳婦了,還用我這么大年紀了伺候你?奶奶可著嗓子吼,好像對面坐著的不是她親愛的孫子,而是致使孫子娶不上媳婦的齊順水的母親。恨不得吃了她。
齊順水娶不上媳婦成了奶奶的病。奶奶把自己的病長在了嘴上,整天念叨,俺孫子啥時候能娶上媳婦啊?奶奶把孫子娶不上媳婦的原因,歸為他有一個名聲不好的母親,念叨完就罵,罵齊順水的母親,罵得齊順水臉熱心痛。
就是奶奶不罵,齊順水暗地里也恨過母親。小時候,村里除了很小就死了母親家境貧困的范二根,沒誰愿意和他玩兒,理由是:他母親跟別的男人跑了,丟了村里的人。那時候,母親是他無法彌補的短處,是什么時候捏什么時候疼的軟肋,他恨過母親。長大了,和他差不多大的男孩子都結婚了,只有他形單影只的。每逢過年過節,那些男孩子都守著媳婦兒,不跑出去瘋了,他也悶在家里,在床上打滾兒。齊順水聽著外面的節日聲,想著那些和自己分手的女孩,渾身燥熱,把著下身,恨母親。
可是,母親丟下自己,有她不得已的苦衷,不然,不會臨死再來看自己的,還給自己存下那么多錢。想到這里,齊順水不但不恨了,反而更想念母親。
今天,齊順水想到二姨家的王巧秀,臉熱心疼不像以前那么嚴重。昨天晚上,王巧秀和他在一個被窩里睡覺,雖然沒讓他行動,但給他的感覺卻是神仙般的美好。他心里高興,就把沒說完的開店的事仔仔細細地說了一遍。王巧秀聽了,一百個贊成,贊成得險些失守,臉熱心跳地一個勁兒說他壞蛋,流露出掩不住的喜悅。齊順水面對著奶奶無情而又殘酷的嘮叨,柔了柔嗓子,寬容地說,奶奶,你說的些啥呀!我都三十了,你得顧顧我的臉面吧?
奶奶立時溫和了,溫和著說,乖,咱不遷她了,回去干你的活,多掙些錢,咱娶個好媳婦。
齊順水放下手里的杯子,站起來說,奶奶,這事你就別管了。
啥?我不管?我把你拉扯大,伺候你吃,伺候你穿,你不疼我,疼那騷逼?你的良心讓狗吃了?齊順水的一句話又把奶奶的火點起來了。齊順水站起來,她也站起來,和齊順水對峙著。齊順水往門口走,她也踮起小放腳朝門口走,走到門口停下來,堵在哪里。
奶奶!齊順水出不去,急了,對著奶奶吼。
哎喲,我的娘啊!正在這時,一直沒有動靜的父親嚎了一聲,聲音粗重含混,像死人的嚎叫。奶奶聽了,受不了了,揮起拳頭來,對著齊順水的前胸就捶,邊捶邊哭,邊哭邊罵,那個騷逼把我兒子害得半死不活,你還給她遷墳。你給她遷墳,先把我和你爹弄死。只要我有一口氣,我就不讓她入齊家林!你不嫌丟人,我還嫌呢……
奶奶一罵,齊順水的疼痛又來了,很強烈。他雙手緊緊地抱住頭,真想拿腦袋撞墻,爆炸自己。
奶奶哭著罵著,“撲通”一聲坐在地上,雙手拍地,拍得“啪啪”響,身子一折一折地,老天爺,我上輩子作了啥孽啊,你這樣罰我!兒子半死不活,孫子光棍一條,還要給那騷逼遷墳。老天爺,讓我死了吧,讓我死了吧……
聽著奶奶的哭訴,齊順水想起這些年來自己受的委屈,也掉淚了。抹抹,彎腰拉奶奶起來。奶奶不起,往后掙,還是哭,還是罵,你個騷逼娘們,我到了地下,也饒不了你……齊順水拉不起來奶奶,干脆抱住奶奶,把臉攮在奶奶棉襖里,嗚嗚地哭出聲來。
估計奶奶罵慣了,別人不當回事了,一起玩的那兩個老太太,過了很久才來勸他們。
齊順水的手機響了,是王巧秀。齊順水想接手機,怕王巧秀聽見奶奶的哭聲,焦急地看奶奶,希望她給個方便。奶奶不理,仍舊大哭。齊順水牽著一串鈴聲在屋里轉了一個圈,沒找到合適的地方接手機,想出門去接,奶奶以為他去遷墳,抱住他一條腿,不讓去。鈴聲停了。
齊順水最后決定,先和奶奶說不遷了,等奶奶情緒穩定了讓出門了再說。他偷偷地把母親的墳子遷了,奶奶還能再扒回來?奶奶連桶水都提不動,扒母親的墳子不可能。齊順水好說歹說,下了保證,奶奶才不哭了,從地上爬起來。齊順水揭開牛奶箱子,給奶奶,給父親,給另外兩個老太太,一人一盒牛奶,自己拿了豬肉,去走廊的廚房里做飯去了。做飯的間隙,齊順水沒忘給王巧秀回電話,撒謊說剛才在外面,沒聽見手機響。
3
午飯后,齊順水謊說去外面轉轉,奶奶同意了。齊順水出門后去了村委會。
村委會在村子西面,靠近村外公路,遠遠地,齊順水看見村委會前面的空地上,停了黑壓壓的一片棺材,還站著一些人,里面有齊順水的大爺和范二根。有幾個人看見齊順水來了,馬上臉對臉地小聲嘀咕,嘀咕時還乜齊順水一眼。齊順水平靜下來不久的心又不安起來。如果他沒猜錯的話,他們在嘀咕母親,嘀咕什么,不用問他也知道。齊順水咽下一大口唾沫,壓抑著不安的心跳,裝模作樣地走過去。范二根看見齊順水來了,高興得臉上開了花,孩子似的大跑幾步,朝齊順水迎來。
村里依照抓鬮的序號,一個姓氏一個姓氏地遷墳,從明天開始,先遷齊姓的。村里集體定制了棺材,比普通的小,也比普通的便宜,一個棺材三百塊錢。大家都沒交錢,在會計那里記上名,從補助款里扣。很多棺材上貼了寫下名字的紙條,意思是買下了。母親去世時,齊順水年輕,奶奶當家葬的母親,用秫秸系的箔一卷,把母親埋了。這次遷墳,齊順水想給母親買一口棺材,不想直接用土坷垃砸母親的臉。
齊順水圍著這片棺材走了一圈,像別人那樣,彎腰敲打敲打,試試這個板材的厚度,前后標量標量,看看那口棺材是否周正,查查它們有沒有其他瑕疵。其實,棺材的厚薄都差不多,模樣不周正的也很少,至于瑕疵,都不盡如人意地存在著一些。齊順水挑了一陣子,在范二根的幫助下,確定了西北角那個,在上面壓上一塊半頭磚做記號,然后走進村委會,找會計寫紙條。明天就要遷墳了,先挑好棺材,用時直接拉走。
村委會的房子里,村會計齊好學坐在辦公桌后面,叼著一棵煙,側著身子和在另一張辦公桌旁坐著的村長范建國說話,見齊順水進來,瞥他一眼,仍舊側著身子和范建國說話。齊順水在齊好學桌子前站了一會兒,想等他們說完自己再說。可齊好學好像沒看出齊順水有事,一直和范建國說,家長里短的,沒有什么要緊事。齊順水決定打斷他們,對著齊好學的側面笑笑,說,我挑了個棺材,你記上。
齊好學乜斜著眼,透過煙霧看齊順水,仍舊側著身子,問,誰的?
我……我娘的。齊順水不習慣說“我娘”,塌瞇著眼皮看桌面,話說得很輕很模糊。
她的不遷了。奶奶不知道什么時候來了,來了還沒進屋,聽見齊順水說話,就搭腔了。
奶奶,你……齊順水回頭看看奶奶,知道奶奶怕他遷了母親的墳子,監督他來了,氣得說不出話來,心里想,你來看著我我也得給母親遷墳子啊!
你啥你?這村委會是村里的,又不是你的。你能來得,我就不能來?奶奶撅著嘴,白齊順水一眼,朝屋里走。
就是啊,你娘那墳子,還遷它干啥啊!齊好學用鄙夷的腔調附和著奶奶說。
為啥不遷?一說起母親,村里人都用這種語氣,多年了,齊順水還聽不順耳。齊順水的臉和胸口一下子熱起來,但他明白,自己不宜動怒,怒了,他會說出更多不順耳的話來。齊順水壓抑著,努力用平靜的口吻問。
為啥?還用問為啥?跟這個男人睡跟那個男人睡,會臟了齊家的林地!齊好學沒說話,奶奶替他說了。奶奶的話又重又狠,不像說出來的,倒像喊出來的。齊好學聽見奶奶的話,從鼻子里噴出一股氣來,“哧哧”地笑了。一旁的范建國也“呵呵”地笑出了聲。在空地上看棺材的人,聽見奶奶的喊話,“咚咚咚”地朝這邊跑,來看熱鬧。齊順水覺得體內有一團火苗碰上了汽油,倏忽一下燒起來了,燥燥的。
我挑了一口棺材,你給我寫個名,我貼上去。齊順水不理奶奶,不理來看熱鬧的人,使勁咽下一口唾沫,極力壓抑著體內馬上就要噴薄而出的烈火,對齊好學說。齊好學拿起桌子上的水筆,把筆帽拿下來,安上,又拿下來,又安上,不說寫,也不說不寫,還拿眼不住地瞟奶奶。奶奶進屋后,找了一張椅子坐下來,喘息著,把臉扭向齊好學,說,好學,你先別寫,我問你個事兒。
奶奶,你老有話盡管說。齊好學聽見奶奶的問話,來了精神,不再擺弄水筆了,把椅子端正好,面向奶奶,乖巧得小學生似的。
不是六道街的人給不給遷墳子?奶奶問。
不是六道街的人絕對不給遷。齊好學還沒說話,一旁的范建國說話了。
那婆娘走這莊竄那莊,在咱六道街待了沒幾年,不能算咱六道街的人。她不是咱六道街的人,咋能給她遷墳子?奶奶看一眼范建國,又看一眼齊好學說。
對對對,她不是六道街的人,不給遷墳子。齊好學和范建國齊聲說。屋外看熱鬧的人也小聲附和著。
啥?不是六道街的人?年前統計墳子時,咋算進去了?范二根來了,貼近齊順水站著,高聲質問齊好學和范建國。
就是,統計墳子時咋算進去了?齊順水也說。
統計歸統計,沒批準。范建國在屋里喊出話來。
啥,沒批準?齊順水體內的火氣立刻減了大半,愣怔了片刻,連忙掏出煙來給齊好學,給范建國。他們都不接。齊順水給齊好學和范建國遞煙時,瞟奶奶一眼,奶奶不看他,一副生冷高傲的表情。
啥沒批準?你們是想貪污順水娘的補助款。順水娘的戶口一直在咱村里,咋就……范二根說。
范二根!你拿出證據來,誰貪污了?拿不出證據來,別想出這個門!齊好學“啪”地一聲拍了一下桌子。
沒證據瞎胡說,告你去。范建國嚴厲地說。
就是,拿不出證據來就告你去。奶奶也說。
拿不出證據來,就是污蔑,得罪的不止齊好學和范建國,齊順水怯了,踢了踢范二根的腿,示意他息事寧人。齊順水只想把母親的墳子遷了,不想把事情鬧大。如果把事情鬧大了,母親的墳子能不能遷是一回事,王巧秀聽說了母親的事,會有什么反應?很可能會像以前的幾個女孩子離開自己。
既然沒批準,就不讓村長作難了,我自己掏錢買棺材。齊順水腆著臉,從口袋里掏出一沓錢來,抽出三張,放在了齊好學前面的桌子上。
六道街的老少爺們們,你們看看,齊順水長本事了,錢多了,愛給誰買東西就給誰買東西,我這老婆子管不著了。奶奶見齊順水掏出錢來,諷刺道。
哎順水,先別慌著買棺材,你和奶奶、大爺商量商量,把墳子遷哪里去?遷到齊家林,齊家人愿意不?你奶奶說不遷了,如果買了棺材又遷不成,拉回家去當柴火燒,忒貴了。范建國拍拍齊順水的肩膀,嘴巴朝奶奶努努,朝人群外面的大爺努努。奶奶還是那副冷冷的表情,不看他。人群外面的大爺不接他的目光,低著頭走了。外面看熱鬧的人們仍舊議論紛紛,聽不清楚他們說什么。
齊順水心一沉。
這次遷墳,同姓的都要遷到一起,不像原來,各家把各家的亡人埋在自家地里。村里說沒有母親的墳地,如果齊家人不讓入林,他也沒辦法。齊順水默默地收回錢,身體像被人掏空似的擠出村委會的房門。范二根怕齊順水想不開,扯著齊順水的袖子也跟著擠出來。齊順水猛地甩開范二根,吼了一聲,滾!范二根訕訕地停下了。齊順水走到院子一角僻靜處,蹲下來抽煙。
六道街村被開發,遷墳是縣里規定的。別人家的墳子遷得那么理直氣壯天經地義,母親的墳子愣是不讓遷。齊順水深深地吐了一口氣,又深深地吐了一口氣,胸腔陣陣作痛。
娘啊,該咋辦呢?齊順水抬頭看了看灰藍色的天空。
手機響了,是短信息,王巧秀的,問齊順水在干什么。齊順水心里亂糟糟的,想了一會兒,回短信說商量給母親遷墳的事。合上手機放回口袋里,又拿出來,怕王巧秀打電話來,關了手機。回頭王巧秀問起來,就說沒電了。
要不就不遷了,明天帶著王巧秀回去,不用聽他們說三道四的了。齊順水想到這里,一下子輕松下來。齊順水也只是輕松了一秒鐘,又緊張起來。難道讓母親壓在大樓底下?
齊順水痛苦地閉上眼,不,不,說啥也不能讓母親壓在大樓底下!
齊順水猛地站起來,幾步走進村委會,把剛才的三百塊錢拿出來又放在桌子上,臉上賠著笑,對齊好學說,大哥,我買口棺材,分給我的墳地,埋我娘。
啥?你的墳地埋那婆娘?我還沒死,輪不上你當家!齊家那么多人,輪不上你當家!你這個敗家子,你把她遷進齊家林,你不嫌丟人,齊家人還嫌丟人呢!你給齊家祖宗臉上抹黑,你愧對齊家的列祖列宗,你不配姓齊……坐在一旁的奶奶聽見齊順水的話,不再那么矜持了,嚎啕大哭起來,哭著用頭朝齊順水身上撞,要死給齊順水,把齊順水撞得趔趔趄趄地。奶奶還扭過頭來對看熱鬧的人喊,齊家的老少爺們們,你們就任由他瞎胡鬧,不怕那婆娘臟了咱齊家的林地?旁邊的人議論聲更高了,多說齊順水的不是,但是,最終沒人站出來。大爺聽見奶奶哭,從外面擠進來,瞪了齊順水幾眼,嘴里罵著,你個渾小子,把你奶奶氣出病來,我饒不了你!氣呼呼地把奶奶拉走了。
齊順水看著頭發凌亂淚流滿面的奶奶,有些心疼了,差點要和大爺一起攙著奶奶走了。想想,又忍住了。不委屈奶奶,母親的墳子就遷不成啊!
齊好學看看范建國,朝外推齊順水的錢,說,我們再向領導爭取一下,錢,先不交了。
傍晚,天完全黑下來,齊順水還沒到家。二姨做好了飯讓王巧秀先吃,王巧秀說等齊順水回來再吃。王巧秀讓二姨吃,二姨也說等齊順水來再吃。天涼了,二姨拿出自己的衣服讓王巧秀穿上,王巧秀沒穿,披在身上。王巧秀給齊順水打過幾次電話,都是關機。
不會有啥事吧?王巧秀問二姨。
在他自己家,能有啥事?一定是活兒多,下班晚。二姨也擔心齊順水,但還是寬慰王巧秀。等了一會,還沒來,王巧秀坐不住了,起身到門外去接。
王巧秀雖然沒去齊順水家,但從來二姨家串門的人嘴里零零碎碎地知道,齊家很窮,奶奶年紀大了,父親癱瘓,母親還那個……這樣的家境,自己該怎么決斷呢?王巧秀拿捏不準。
王巧秀走出大門,朝大路上看看,沒人。再等一會兒不來,就去六道街接他。不遠處有一片空地,堆了一堆玉米秸,玉米秸旁邊有一個亮光,有人在那里吸煙。王巧秀轉身朝家走,不甘心,扭頭對那亮光叫了一聲,順水。
哎。那亮光回答。
真的是你啊!你在這里干啥,不回家?!王巧秀又氣又喜。
沒事沒事,累了,吸支煙。齊順水從玉米秸上站起來。
4
六道街的齊家有兩支,齊順水家是二支。管事的安排,上午遷長支,下午遷二支,一天把齊家遷完,明天遷范家。早飯后,一群從各地打工回來的年輕人,扛著抓鉤鐵锨,開著三輪車摩托車,拉上棺材,說說笑笑,浩浩蕩蕩地出發了。齊順水從二姨家一早趕來,坐上人家的三輪車,也一起去了。齊順水沒敢去見奶奶,把自行車放在村委會的院子里,午飯準備在范二根家吃。
齊家長支的墳地上,停著一臺挖掘機,轟轟地響。開挖掘機的齊順水認識,是鄰村的侯建峰。侯建峰的老板侯德隆,和侯建峰是一個村的。侯德隆出租挖掘機推土機等建筑器材,附近一些挖挖掘掘的活兒,都讓他包了,是附近有名的小老板。這次遷墳,村里租了他家兩輛挖掘機,一輛在舊墳地挖骨頭,一輛在新墳地挖墳坑。村長范建國也來了,他對著挖掘機揮了揮手,挖掘機就伸出兇狠的大爪,對著左邊的一棵柏樹抓下去,像拔一棵小草,把柏樹拔下來。拔了左邊的柏樹又拔右邊的柏樹,道路開闊了,朝里開,湊近一座墳子。這座墳子墳頭上滿是枯草,鼓得高高的,挖掘機先是謙虛了一下,用它的大爪,在墳頭上小幅度地抓撓抓撓,把墳頭抓撓平,然后,奮力挖墳子左邊的土,奮力挖墳子右邊的土,接著,正對著墳子挖下去。沒挖幾下,就挖出一些木塊來。棺材漚了,被挖掘機挖爛了。挖掘機停下來,掉轉方向去挖另外的墳子。齊順水和幾個年輕人,就跳下墳坑,用鐵锨抓鉤在墳坑里翻騰,刨金子似的找骨頭。站在坑邊的齊金生說,我爹是火化的,有骨灰盒,在中間刨就行。墳坑里的人朝中間聚。突然,一個使鐵锨的小伙子腿一軟,“哎喲”一聲,矮了一截。齊順水問怎么了。另外一個人低聲回答,金生爹不愿意搬遷,掐他的腿呢。墳坑里一陣“哧哧”的笑聲。
挖了一陣,沒挖到骨灰盒,挖出一些灰土來。骨灰盒材質差,散架了,骨灰撒了。有人用鐵锨端起灰土,朝上邊遞過來的盆子里裝。裝了一盆子,倒進一個棺材里。
齊新軍的娘沒火化,大家挖去漚爛的棺材后,挖出幾截骨頭,有頭骨,有胳膊骨,有脊梁骨。可是,怎么翻騰,就是少一條腿骨,不知道是風化了還是讓挖掘機挖碎了。少一條就少一條了,要挖的墳子還很多,不能把時間都耽誤在她身上。有人說,壞了,新軍不能住高樓了。旁人問怎么啦。那人答道,新軍娘少了一條腿,爬不了高了。
齊新華的爹死得早,幾十年了,大家照著墳頭朝下挖,沒看見灰土,也沒找到骨頭。大家朝四周扒撓一陣,還是沒找到。墳子年歲多,滾了。有人在墳坑里隨便裝了一盆土,倒進棺材里。
大家把裝了骨灰骨頭的棺材抬上一輛大車斗三輪車,一個壓一個,裝了四個,高高地杵著。裝好了拉向新墳地。
其間,王巧秀打電話來,齊順水把這些事說給她,王巧秀聽得“咯咯”笑。王巧秀問,啥時候遷你娘的?齊順水說,快了,下午。王巧秀說,我去幫忙吧?齊順水連忙拒絕說,不用不用,這事,女的幫不上忙。其實,在新墳地,女人還真不少,她們來給搬了新家的亡人送紙錢。
有了挖掘機和三輪車,墳子遷得很快,上午把齊家長支的墳子遷完了。吃過午飯,又去遷齊家二支的墳子。臨行前,齊順水像上午那些人家那樣,準備了鞭炮香火等,打算遷他母親的墳子時用。
齊家二支的墳子主要有三部分,兩部分靠近村子,一部分在遠離村子的田地里。
齊順水母親的墳子不在這三部分內,當時,奶奶不讓入林,埋在村外的河溝里。遷完第一部分去第二部分時,路過齊順水母親的墳子,齊順水問范建國,是不是遷我娘的?范建國說,遷完第二部分吧。河溝就你娘一個,車子機器停下來麻煩。于是越過去遷第二部分。遷完第二部分去田地里時,又路過齊順水母親的墳子。齊順水又想問范建國,是不是遷完我娘的再去田地那邊,省得來回折騰。突然,齊順水看見了奶奶,在河堤上的小路上,打著眼罩朝他們張望。
奶奶,你來干啥?走近奶奶時,齊順水問。
我來給你爺爺送紙錢。奶奶遮遮掩掩地說。
給爺爺送紙錢應該到新墳地去,咋會到這里來?一定是怕齊順水偷遷了母親的墳子,來看著呢。齊順水不想再和奶奶發生正面沖突,心想奶奶不至于老在這里看著,等奶奶走了,再來給母親遷墳子也不遲。沒問范建國是不是先遷他母親的墳子,和大家一起去了田地那邊。有人猜出了奶奶的意圖,對著齊順水一番擠眉弄眼,意思是,遷呀,咋不遷了?不敢了吧?齊順水心亂如麻,低下頭來不看人。
田地里的墳子快遷完的時候,齊順水沒再問范建國,直接走近挖掘機,謙恭地遞上一支煙,對侯建峰說,這里完了去河溝那邊吧。
河溝那邊?咋不早說,來回折騰!侯建峰不高興。
齊順水笑笑,沒解釋,掏出打火機給侯建峰點著煙,說,大哥,麻煩你了!
侯建峰吐了一口煙霧說,不是麻煩不麻煩的事,那邊誰的?
齊順水綿軟著說,我娘的。
你娘的啊?你娘的……侯建峰欲語還休的樣子,把頭轉得撥浪鼓似的,看周圍的人。侯建峰的村子離六道街村二里地,齊順水母親的事他也知道。
她的不挖了。奶奶在齊順水后面說話了。奶奶剛才去新墳地給爺爺送紙錢,咋到這里來了?一定是怕齊順水偷遷了母親的墳子,給爺爺送完紙錢,坐上拉棺材的車又來監視齊順水了。奶奶來了,一屁股坐在田地里的畦埂上,撅著嘴,盯著齊順水的腳跟看。齊順水看見奶奶,心里一陣揪疼,一個字兒也不想和奶奶說,額頭上滋滋地冒出了大汗珠子。
就是啊,別挖了唄。侯建峰說。
給你們錢了,為啥不給挖?齊順水不理奶奶,也不和侯建峰來硬的,盡可能用平靜的語氣說。
給她挖墳,晦氣,會影響發財的。奶奶替侯建峰回答了齊順水的問題。
看來,奶奶是和齊順水較上勁了。奶奶上勁了,齊順水也只能拗著脾氣上了,不拗,母親的墳子遷不成啊!齊順水的臉早被羞臊腌漬成了紫紅色,紅著臉,仍舊不理奶奶,拿奶奶的話當空氣。
就是就是,現在做生意的,很忌諱這個,會影響發財的!這事你得問問老板侯德隆,我當不了家。齊順水不理奶奶,但是侯建峰卻理,聽了奶奶的話,慌忙解釋說。
侯德隆比齊順水大十幾歲,他沒發達時齊順水倒是見過他,自從他有了名氣,一次也沒見過,更沒打過交道。齊順水不想輕易去找侯德隆,離開挖掘機,找到在一旁坐著的范建國,讓他和侯建峰去說。
范建國不情愿地站起來,朝挖掘機走去。奶奶看見范建國,對他喊,建國,臟了侯老板的挖掘機,影響了侯老板發財,你負責?范建國停下來,為難地看看齊順水。齊順水推了范建國一把,范建國只得接著朝前走。范建國走近挖掘機,和侯建峰低聲說著什么。在他們說話的時候,奶奶不住地在旁邊大聲喊,給那婆娘挖墳,肯定會影響發財的。你們不怕影響發財,那就試試?即使你們不怕,人家侯老板不一定不怕,機器可是人家侯老板的。侯建峰不想多干活,只是搖頭,讓問老板去。即便侯建峰想干活,有奶奶在旁邊那樣喝道,侯建峰也不好意思干。范建國回來對齊順水說,你問問侯老板吧。
如果侯德隆說出和侯建峰一樣的話來,自己還能怎么樣?可是,不去問,就意味著不用挖掘機挖墳。其實,不用挖掘機,有這么多勞力在,挖開母親的墳子也用不了多久。可是,跟著挖掘機干活是村里統一安排的,有工錢,自己支派人干活,工錢誰出?再說,自己能支派起來么?當然不能。得去問問。齊順水的大腦高速運轉著,問范建國要侯德隆的電話。范建國說,你打電話,夠嗆!還是當面和他說說吧。齊順水找到范二根,要他一起去找侯德隆。范二根真心實意地為齊順水著想,說,先找建國吧,他能說上話去。齊順水又去找范建國。
太陽已經落到樹梢了,大家都嚷嚷著累了,齊順水三番兩次地找范建國,大家知道他想遷他母親的墳子,不想干,對著范建國喊,村長,累死了,挖完這里就下班啊!齊順水心急火燎地看看天色,看看眾人。假如今天不遷,明天遷范姓的,母親的墳子就徹底沒戲了。齊順水發動一輛摩托車,開到范建國跟前,讓他上車去找侯德隆。
范建國說我給他打個電話問問在哪里,齊順水說你上車,在路上打。齊順水馱上范建國,剛要上公路,一輛黑色的轎車停在路口,是侯德隆。
干啥去建國?挖完了不?侯德隆從搖下玻璃的車窗戶里和范建國打招呼,一個大胖臉,紅光滿面的。
侯老板,這么巧啊,正找你呢!齊順水一看是侯德隆,一陣驚喜,不待范建國說話,張口而出。
啥事啊?打電話就行,還用跑?侯德隆推門下車,不看齊順水。范建國點頭哈腰地迎上去,和他說了挖齊順水母親墳子的事。
是那個……那個……侯德隆聽范建國說完,瞥一眼齊順水,皺皺眉頭。
對對對,就是她。給她挖墳會臟了老板你的挖掘機,影響發財的。奶奶看見侯德隆,也朝這邊跑,還沒走到侯德隆跟前,就大聲說。
麻煩你了,大叔。齊順水湊上去說。
侯德隆看一眼齊順水,又看一眼奶奶,明白了怎么回事,狡黠地笑了,笑著說,我發財事小,惹老人家生氣不劃算。建國,咱不能惹老人家生氣,這個墳子,我不挖……
侯老板,挖了吧,麻煩你了!麻煩你了!齊順水雙手抱拳求侯德隆,侯德隆不理齊順水,和范建國說起了笑話。奶奶賠著笑,說著感謝侯德隆的話。
齊順水的血結冰了。
太陽已經下山了,遷墳的人扛著鐵锨抓鉤開著摩托車三輪車下班了。奶奶得意洋洋地瞥齊順水幾眼,坐上人家的三輪車也回家了。范二根讓齊順水一起回家,齊順水不說話,只是搖頭。范二根要留下來陪齊順水,齊順水堅決地拒絕了,說我想一個人靜一靜。范二根只好和別人一起走了。
氣溫降下來,空氣涼颼颼的。齊順水眼巴巴地看著人們離去,笑盈盈的母親又顯現出來了,輕輕地拍著他的后腦勺說,孩兒,別難過,咱不遷了,不遷了。娘早化成灰了,沒啥了。
齊順水的淚頓時洶涌而出。
5
傍晚,王巧秀給齊順水打電話,問怎么還沒到家。齊順水沙啞著嗓音說,今天事多,晚點回去。晚飯后,王巧秀感覺到累,早早地和衣躺下了。今天傍晚,二姨家來了個多嘴的女人,又說起了齊家,也說到了齊順水的母親。說起齊順水的母親時,都是吞吞吐吐的半句話,王巧秀什么都明白了。母親名聲不好,順水還回來給她遷墳,順水絕對是個有情有義的人,是個值得依靠的人。能找到這么一個男人,自己還有什么不滿意的呢?王巧秀這樣想著,不知不覺地睡著了。一覺醒來,天都蒙蒙亮了,伸手摸摸齊順水的被窩,還空著。王巧秀大驚,摸過手機來給齊順水打電話,齊順水關機。王巧秀心里發毛了,喊二姨起來要一起去六道街找齊順水。二姨穿著衣服往外跑,說不用去,也許陪他奶奶呢。說是這么說,但心里沒底,臉上掩蓋不住的慌張。現在車那么多,一個個又都開得那么瘋,萬一……王巧秀推出二姨的電動三輪車二姨坐上去,一路瘋跑。兩人一路上觀察著有沒有車禍,沒看見車禍;猜測著齊順水去干什么了,猜不著。半個多小時后,就到了六道街的村公路路口。二姨說,沒搬遷時我知道順水的家,現在搬遷了,不知道了。王巧秀說,搬學校里去了。二姨說,我知道搬學校里去了,學校在哪個方位,我不知道,得找人問問。
前面有人扛著一張鐵锨,垂頭耷拉腦,有氣無力地朝這邊走來,二姨認出來了是順水的發小范二根。二姨拍著車幫讓王巧秀停下,跳下車來擋住了范二根的去路,問,哎,你是二根吧?
范二根跟齊順水去過二姨家,也認出了二姨,忙叫了聲二姨,說自己是二根。
二姨忙把找齊順水的事說了,之后又把王巧秀介紹給范二根。
范二根說,順水給他娘遷墳呢,遷了一夜。他一邊給他娘遷墳,一邊哭,哭得——范二根拍拍胸口接著說,把人的心都給哭碎了!又說,墳子遷好了,我讓他回來。他說啥也不回來,說再陪陪他娘,我就先回來了。
范二根聽二姨說眼前的這個俊俏、恬靜的女孩子是齊順水的女朋友,驚喜地看著王巧秀,稱贊聲嘖嘖不斷,說,走,我領你們去!
范二根讓王巧秀和二姨都坐到三輪車上,他開著三輪車,一路疾駛,朝新墳地的方向來了。靠近墳地時,王巧秀看見墳地里的新墳饅頭似的,一個挨著一個。東北角那里,有人在用鐵锨挖土,培一座新墳。墳子已經隆起很高了,可是,那人還在挖土,培土,好像要把墳子培成小山。
范二根剛要張嘴喊順水,王巧秀說,都別吱聲,我們過去看看。在離齊順水不遠的路邊,他們下了三輪車,把三輪車停好,輕手輕腳地走過去。
順水……
最先憋不住的是二姨,他們剛走幾步,二姨就用哭腔喊出來。
齊順水吃力地挖起一锨土,培到墳子上,然后,慢騰騰地轉過身子。齊順水把外套脫了,毛衣也脫了,只穿一件黑色的秋衣。
順水……
王巧秀看著那座曙光照耀下的墳子,一種無法言表的感覺,“嗡”地一下充盈了腦袋,繼而淚如泉涌。
齊順水一手拄著锨,用另一手的袖子擦了一下汗,看著王巧秀,指指小山似的墳子,笑了,欣慰地笑了,說,巧秀,我把娘遷過來了,明天咱就……咱就回……
齊順水說著,身子朝前一探,吐出一口黑血,晃悠了幾下要倒了。王巧秀上前一步抱住了他,死死地把他抱在懷里,慢慢地坐下來,淚水打在了齊順水臉上,說,順水,我這輩子跟定你了,一會兒咱給娘上上供,燒燒紙,讓娘看著咱去登記,咱登了記……
一旁的二姨再也憋不住了,“撲通”一下跪在了姐姐的墳前,嚎啕大哭起來,說:姐——苦命的姐姐啊——你聽到了嗎?你看……
太陽出來了,紅紅的,圓圓的。二姨抬頭擦了一把臉上的淚水,無意間看見了又紅又圓的太陽,看著說,多好的天啊,真好!
本欄責編 趙月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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