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喜歡在微醉的狀態下陪著老師矯健散步,迎著煙臺清爽的海風,我們不會在意身邊的任何狀態,或是車水馬龍、嘈雜熙攘,或是寧靜如夜、秋蟲呢噥……這些都擾亂不了我們的思緒。這個時候,是老師矯健暢談文學最忘我的時刻。
矯健老師是個弄潮兒,是經過大風浪見過大世面的人。他出生在上海,中學畢業后作為知青來到故鄉,但是他的口音卻始終有濃重的吳越口味,嗓音厚重,但音調柔軟,是談論文學的最佳聲色,一些作品經他講述出來生動形象,形神兼備,有很強的文學色彩,間或一個點子,會使你本來艱澀的構思煥發出驚人的亮色!就像當年他的《小說八題》,精致中的奇拙,構思的異峰突起,讓人不得不嘆服。
老師的《小說八題》1986年獲得了“解放軍文藝獎”,作為地方作家獲得全軍獎很不容易,也不多見,所以老師很看重,甚至比1982年獲得全國獎的短篇《老霜的苦悶》和1984年獲獎的中篇《老人倉》看得更重,在給我以及別的業余作者談起小說構思時總是以《小說八題》為例。我也特別喜歡那八題小說,寫作之余總是翻來看,《天局》中最后的“輸天半目”幾乎成了我談短篇小說的口頭語;以及比“八題”稍后的《快馬》、《獨臂村長》都是不可多得的精品。
老師寫這些作品的時候,我正在萊州讀高中,學校里有圖書室,訂閱有《十月》、《當代》等文學雜志。我在《十月》上讀了《河魂》,讀得愛不釋手,當時的圖書管理員孫慧榮老師怕我耽誤學習,把雜志收了回去。我心悵然,因為作品沒讀完,懸著的心一直放不下……后來借一個周末的機會,把1984年第6期《十月》偷回了宿舍。孫老師發現了我的貓膩,一次碰到我,突然問:“你把那本雜志偷走了?”我窘了個大紅臉,無言以對。孫老師看著我的樣子,又小聲對我說:“要是真喜歡,就送給你了。不過不要在學校看哦。”
我高興壞了!這本雜志我一直保存著,上面全文發表了長篇小說《河魂》,開篇“趕魚”的細節我一直講給大家聽。后來我還從鎮文化站借了長篇小說《天良》,也一直保存著。這兩部作品都獲得“十月文藝獎”,當時在讀者中有很大反響,《河魂》還獲得了北京市征文獎,那屆“茅盾文學獎”評選也有入圍。
老師是個性情中人。想當年,在乳山老家就開始了文學創作。當年他剛從上海來到農村,還保持著大上海風貌,穿格子襯衣,戴鴨舌帽,肩上背著黃書包,里面塞著滿滿的習作手稿,徒步從農村到縣文化館去找老師請教。傍晚回來迷了路,走進了阡陌交錯的莊稼地里。當時的治保主任面對他時,他抬頭的第一句話是:“大道在哪兒?”弄得治保主任摸不著頭腦,還把他當成了“四類分子”。
現在想想,老師學習創作的過程也這么充滿文學性。在那種環境下,他已經寫出了很多作品。去年夏天,馬海春老師在舊書市上購得一本《第七課柳樹下》送給我,我讀后極為震驚,對馬老師說:“真沒想到,在那種環境里,矯老師的小說就寫得那么好。”“那可不!”馬老師說。只是我不知道,他那個時期的短篇小說《農民老子》1981年就獲得了“山東省文學創作一等獎”。
每當談起文學,老師說話的表情才會豐富,才會熱情洋溢,而談起那些市俗俚語、迎來送往卻又緘默不語。他有十年的經商經歷,經過人生的大風浪,積累著豐富的人生經驗,可是他不談。關于他的經商的心態在長篇散文《紙上談兵》中寫得非常詳細,讀來可見一斑。
這十年的經歷,老師積累了豐富的素材,進入郵市的經歷促成了他的中篇小說《紅印花》和短篇《珍郵》,《紅印花》在《時代文學》發表后,被多家選刊選載,還獲得了“中篇小說選刊獎”。炒股和炒期貨的經歷寫成了《金融街》、《金手指》和《迷亂之夜》。涉足地產有了《樓王之謎》……這一批反映經濟生活的小說每一篇都很結實,得到文學界的廣泛認可和好評,并且多次被選載,獲得“中篇小說選刊獎”、山東省“精品工程獎”和“泰山文藝獎”。
老師還寫過劇本,電影《闕里人家》獲得了“天馬影視文學獎”。這部電影我看過很多遍,朱旭主演的孔德踐這個人物親切自然,樸實可人。他的長篇小說《金融街》、《樓王之謎》、《紅印花》、《換位游戲》都被各大電視機構購買了版權,拍成了電視連續劇,在中央電視臺、北京電視臺黃金時間播放。其中1999年專門創作的20集電視劇本《飛越》還獲得了中央電視臺“優秀劇本獎”。這些使我很震驚,震驚和贊嘆他豐富的經歷和深刻的思考。
在這點上,老師很謙虛。他總是說,他的長篇注重了情節和故事,更沉重的思考主要在中短篇上,每一個中短篇都寫得沉重、嘔心瀝血。這絕不是虛偽和迎奉的話語,是真的。中篇小說《圣徒》、《小蝦找地》是在這個時期分量最重的作品。
老師的生活圈子并不廣泛,雖然他為人隨和,從不走極端,但在交往上還是很注重質量的。除了文學還喜歡圍棋,每周和朋友們約一次,一杯清茶、幾盤手談,晚宴幾杯小酒,不失為一番樂趣。
在近三兩年的時間,老師一直沒有動筆寫作,但是他對文學絕對是認真的。老師有一個筆記本,名字叫“構思集錦“,里面記錄著他時時刻刻的文學思想,那里面包含著他對自己未來創作的思考,已經發表的長篇小說《詭笑的稻草人》和《命運玩笑》就在其中,以后的許多構思都沒有寫,沉睡在那里,這是多么可惜!我們私下交談時都鼓動他寫出來,可他總是淡淡一笑,不置可否。就連一部被大家都看好的長篇,也寫了一半放在那里。我們鼓勵他寫時,他說: “先放在那里吧,就算是一部未完成的交響樂!”
老師雖然這么說,但他從未冷漠過文學,并且對當代文壇也異常關注。木心的書出版后,他也一字不漏地閱讀,也談讀后的感受;每次看到好的小說,就連雜志一起交給我,然后我從學習中汲取營養。他從未停止過《創作集錦》的記錄,一個個閃光的點子都閑置在那里!
老師很喜歡小圈子里的朋友聚在一起。這個時候話會講得非常透徹,沒有大作家的架子,業余作者發來求教的稿子,他也絕對認真對待,不會應付,業余作者的習作他都會認真看完,如果發現精彩之筆,會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給你打個電話,把作品的優點講出來,加以鼓勵,共賞文學之美。小范圍的聚會就是一個小小的文學沙龍,伴著幾杯清澈可口的啤酒,享受陶醉之情溢于言表。在這時候,老師所表現出來的激情酣暢淋漓,他那顆純正的文學之心一覽無余地表現出來,總讓我有種高山仰止的感覺。“矯老師簡直就是一個天真的老小孩。”這個時刻,王秀梅總是發出這樣的感嘆!太對了!這真的是老師最真實的寫照。
我最享受這個時刻,也最愿意在這個時刻陪著老師,聽他講對文學的精研和獨到的見解,領悟他寫作的真諦。
在微醉的酒意下,我陪老師散步。海風輕輕吹,月光皎潔。聽著老師那澎湃的文學心音,我又在催促他抓緊寫作。老師回頭望著我,表情嚴肅,目光卻迷茫:“婁光,我知道你的心情。我是要寫,可是我寫什么。我不但要有構思,還要有生活。好的作品要有抓心撓肉的生活呀!我不能光賣弄自己的才情,我要認真嚴肅地對待自己的每一個作品……”
我心釋然。我知道了一個真正的作家內心的痛苦!他把文學看得這么高,這么重!難怪他的作品一問世就會受到關注,引起共鳴!只有把文學看得極其重要,內心才會承受著如此的壓力!壓力的重壓下才會有結實厚重的作品。
我一直備感幸運,從小時候的崇拜,到現在的面談,就是我躋身商海中依然有文學氛圍的陪伴,不管多么勞累,只要和老師坐在一起,在微微的酒意里,他那渾厚而又輕柔的吳越口音,用文學的光輝陶冶著我的情操,一切悵然隨海風而去。面對著老師,仰望著座座文學巍峨的高峰,跟隨著他拾級而登。
我師矯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