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們的村子叫水丘灣——有這樣一個名字,你大可以想象我們的村子如何終年浮在水上的樣子。
水丘灣什么都缺,惟獨不缺水。不缺水,也就不缺水花生。
水丘灣的人們,常年愛在水里做兩件事:一是養水花生;一是罱河泥。
整個水丘灣,終年被一種叫水花生的綠色水生植物包圍,密密匝匝。好像水花生才是這里的主人,我們的村子是夾在水花生上的幾片枯葉。水花生成片成片泊在岸邊。它也會開花,細白而小,像很小很小的蓮花。長得繁茂結實的水花生,簡直就是一座座綠色的小島。綠島下面,似乎潛伏著許多隱秘或未知——至少在我這個瘦弱得像只黑貓一樣的七歲小女孩的眼里。
我讀書后,才知道水花生還有別的名字:空心莧、革命草、螃蜞菊……
水花生的作用,一是漚肥,二是喂豬。不過豬吃多了會拉肚子。
漚肥是這樣的,青枝綠葉的水花生拉上岸,晾著,任憑日曬風吹雨淋,加上小狗小貓小孩拉屎撒尿。不理它。沒幾天,青枝綠葉變成面黃肌瘦。村里人把它們挑到田頭地角,堆在事先用泥攔好的四方形小壩里,小山似一堆。
然后他們去做另一件事:罱河泥。
水花生是水面上的事,罱河泥是水面下的事。
罱河泥的工具叫罱篰,類似畚箕狀的網眼工具,拖兩根長竹竿。罱篰從河底罱起又黑又油的河泥,拎進船艙,張開罱篰,河泥嘩地涌出來,吐在艙里。
村里人看見一艙艙油黑發亮的河底淤泥,眼睛比它還黑亮。
有時還會罱上甲魚、河蚌,這是意外之財。罱過河泥的河道,一開始像泥湯。三五天后,河水清得能看見河底的水草和游魚。
水丘灣的人們常說:人要補,桂圓棗子;地要肥,河泥草子。
草子也就是水花生。
水丘灣的人們把油黑發亮的河泥覆蓋在田頭的水花生上,漚著。這樣,從秋季漚到冬季再漚到春季。
村里人吃飽了飯去田頭干活,圍著那日益發酵腐蝕的泥壩轉幾圈,心里樂滋滋的。這是土地的吃食。人吃飽了,土地更得吃飽。
春天,翻開泥壩,水花生和河泥的旺盛氣息撲鼻而來。這時它們叫河泥草子,覆蓋在春耕后的土地上,土地就力大無窮,散發出旺盛的生殖力。
德根隊長家門口的河岸,永遠有一座綠油油的小島。據說肥厚結實得能在上面搭間小屋。德根隊長田頭的泥壩里,也永遠堆著油黑發亮的河泥。
德根隊長就常常做著兩件事。他是做這兩件事的好手。
一是養水花生。一是罱河泥。
二
有年秋天,德根隊長罱河泥。罱著罱著,船到了遠離水丘灣的外村河道。
第一次,罱上一只甲魚。第二次,罱上二只河蚌。第三次,罱上——這時的德根隊長,嘴巴笑得快要裂到耳邊。他感覺手里的罱篰重得要死,好像罱到了塊大石頭。德根隊長罵罵咧咧,拼著老命往上拖罱篰。在他快把吃奶的氣力用完時,罱篰突地一輕,拎上了。他一屁股癱在船頭,看也懶得看。過了會他站起身,想瞧瞧到底罱上的是大石頭還是大甲魚。這一瞧,使得德根隊長再次癱倒。這回癱倒在油黑發亮的河泥堆里。
德根隊長罱上了一只水鬼。
水鬼全身黑乎乎,拖著長長的尾巴,短短的腳趾不停地搔著臉和身體。這家伙賊亮賊亮的小眼睛盯著德根隊長,似乎笑瞇瞇的。
水丘灣的人們確信無疑,水鬼是落下水的人變成的鬼。水鬼出現,就是為了尋找替死鬼,替它的命。
德根隊長和水鬼面面相覷。你盯著我,我盯著你,一動不動。像仇人相見分外眼紅,又像八輩子沒見過面的親人不敢相認。
過了好一會,德根隊長還過魂來,正要逃之夭夭,水鬼嗖地躥上來,一下子撲進德根隊長懷里。
如果說剛看見水鬼時德根隊長是飛了魂,現在則是散了魄。
魂飛魄散的德根隊長僵在冷冰冰黑乎乎的河泥里,沒倒下,可也挺不起身,渾身上下別提多臟多難受了。水鬼伏在他懷里,吱吱哼哼,舉著一只腳趾,不停地用光滑的身子蹭他的手背。
鬼啊水鬼啊,你饒了我吧饒了我吧。我上輩子沒把你推進河,這輩子沒害你落水。饒了我吧鬼啊水鬼。德根隊長在心里有氣無力地說。
水鬼還是沒有離開的意思。像是粘上他。舉著腳趾,哼哼唧唧。
河面的風絲絲地吹,岸邊的蘆葦嘩嘩地響。天一點一點暗下來。
德根隊長的汗毛根根豎起。倒也冷靜下來。反正不死就是活,不活就是死。這一想,他的魂魄又慢慢飄回來,附在身上。這使得德根隊長有氣力戰戰兢兢地低下頭,看水鬼。
水鬼把腳趾舉到他面前,像個受委屈的孩子舉著手指讓他看。
這個動作讓德根隊長神智一迷亂,眼神一渙散,像記起什么,又像忘記什么。
德根隊長這才發現,水鬼腳趾里扎著根又尖又粗的鐵鉤,血結成痂,黑乎乎地糊滿整個腳趾,猛一看,腳趾像個大巴掌。
德根隊長就跟它戰戰兢兢地說話了。
你,你到底是不是水鬼?
水鬼搖搖頭。吱吱,哼哼,唧唧。
你,你到底是阿全變的還是亮亮變的還是亮亮她娘變的?
水鬼又搖搖頭。吱吱,哼哼。
你,你真的不會把我當替死鬼?
水鬼搖搖頭,吱吱。
你,你的腳趾咋的啦?鐵鉤什么時候扎進去的?德根隊長不知不覺把手伸向水鬼的小腳趾。毛絨絨,滑溜溜,胖嘟嘟。
這讓德根隊長想起十年前那只毛絨絨、滑溜溜、胖嘟嘟的小手。
十年前德根隊長有家,有妻,有兒。那時他還不是隊長。
那時德根起早貪黑摸泥鰍、黃鱔、甲魚、河蚌、螺螄,炒好了,端給妻子吃。臨產,生下黑胖大小子。吃多了河鮮,結實得不得了。兩小胳膊伸出來,毛絨絨,滑溜溜,胖嘟嘟。
沒握暖這雙小手幾天。妻子撐著身子抱著孩子去河邊洗尿布。黑胖小子能吃,會拉。妻子洗得費勁。好不容易洗凈,起身,抱起放在河埠頭石旁的孩子,頭暈目眩天轉地搖,手一松,孩子掉進河里,妻子驚叫著跟著跳下。
水丘灣的人們傳說,那天有只黑乎乎的大水鬼從茂盛的水花生下躥出,把母子倆拖下水。
三十歲才成家的德根一夜之間又打回光棍。
北風起雪花飄,一夜之間最多不過白了屋檐草篷。德根一夜之間白了頭發。
白了頭發的德根自此愛上罱河泥。不分春夏秋冬,天天扛著罱篰漂在河灣,把水丘灣的河道罱得干干凈凈,連掉在水里的針都能看清哪是針尖哪是針尾。
不知情的說這男人真勤快,模范啊。知情的看著德根扛著罱篰走過屋前,就嘆氣,德根又去罱母子倆了。
水丘灣的人們想想這也不是回事,再罱下去,水鬼也要被罱出來了,這怎么行?水丘灣的人們深信不疑,水鬼躲在水花生下,河底泥上。水太清,水花生罩不住,河底泥埋不住,水鬼呆不下去,就會鉆出水尋找替死鬼。
這時候老隊長正好病重,德根就被水丘灣人們毫不猶豫地推選為生產隊長。
成為生產隊長的德根當然不能只局限于罱河泥,生產隊長有更多的事情要做。吹口哨,喊口號,敲鑼鼓,集眾講話,孵秧種,挖溝渠,挑谷擔,疊草蓬,壘田塍,放溝水。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哪件事不得隊長帶頭操心?
德根隊長操了生產隊里的心,慢慢地,就沒閑工夫光操罱河泥的心了。
不過每個罱河泥的季節,德根隊長總是第一個撐出河泥船。
三
天完全黑下來,月亮升上來,空氣里落起冷霜。德根隊長扛著罱篰回家了。身后,跟著黑乎乎的水鬼。
這個時候,我睡在小竹床上,翻來翻去睡不著。
睡不著是因為我發高燒了。我燒得滿臉通紅,迷迷糊糊。
一個毛絨絨、滑溜溜、胖嘟嘟像貓一樣的東西爬到我床上,拉著我的手,拖我去河邊打水漂。
明年九月份我就要讀小學了。父母開始限制我的各種游戲。他們說我的心玩野了,會讀不好書。因此我趁著這段時間拼命玩,尤其是打水漂。
我能用瓦片在水面打出十來個漂亮的水漂。村里的男孩子們嫉妒得直拉頭發。有幾個都把頭發拉得光禿禿了。
我和爬到我床上的貓在岸上玩打水漂。我玩得實在太棒,棒得讓這貓一樣的東西也嫉妒了,它也像村里的男孩子一樣拉頭發。可它的手又短又胖,怎么也拉不下來又油又亮的頭發。
它氣得吱吱直叫喚。接著它轉了轉賊亮賊亮的小眼睛,跟我商量,去它家玩。你家在哪呢?我問。它指了指水面。水晶宮?我高興得直打哆嗦。
這時它朝我做了個鬼臉。我們小伙伴常常做鬼臉你嚇我,我嚇你。
可這鬼臉把我嚇壞了。我跟這家伙玩了半天,還沒看清它模樣。這回看清了。媽呀,真是張鬼臉。黑乎乎,賊兮兮,怎么看怎么不像人。
不是人是什么?鬼啊。它在水里一點也不沾水,那就是水鬼了。
我開始大叫起來,鬼啊水鬼啊,媽呀鬼啊媽呀。
我睜開眼,媽正拿熱毛巾敷我額頭。看我醒了,她憤怒地說,叫你一天到晚打水漂,現在魂靈都讓水鬼拖去了,還得讓五叔婆給你喊魂。
五叔婆一旦拎著錫壺和黃裱紙以神神秘秘的姿態出現某人家,就意味著這家有人掉了魂,得讓五叔婆喊回來。
五叔婆有多種喊魂方法。最常見的是將錫壺放在盛滿水的面盆里,壺里點燃黃裱紙,面盆里的水很快就會沸騰起來。
五叔婆一邊慈祥地念念有詞,一邊拿紙灰殘燼往我耳朵里塞。魂靈進來喔,魂靈進來喔——小桑兒,你哪回不是我喊的魂?你是我喊著魂長大的。來來,再塞點。魂靈進來喔,魂靈進來喔——
我低著腦袋,兩耳朵塞滿了黑乎乎的紙灰,臉上鼻子上也有。好像我的魂擱在耳朵邊,隨時有掉下去的可能。
我瞅了瞅床邊鏡子,突然發現我這黑乎乎、賊兮兮的模樣像極了夢中跟我玩的那貓一樣的東西。我的嘴巴一張一張,說不出話。
媽和五叔婆驚恐萬狀,怎么了小桑兒怎么了?五叔婆尤為著急。我未能魂魄歸位恢復常態,這對她的聲譽無疑是極大的打擊。
鬼呀水鬼啊,水鬼來了水鬼來了。
我指向窗外的黑夜。
在我指向的那一刻,德根隊長和水鬼剛從我家窗口經過。我們只看見德根隊長扛著罱篰匆匆而過的背影。我們沒能看見跟在他后面的水鬼。
水鬼粗厚肥軟的腳趾落在浮著一層冷霜的月夜地面,無聲無息。
四
這些天,德根隊長老往赤腳醫生九根家跑。
一會要紗布,一會要碘酒,一會要藥膏。弄得九根挺不耐煩。隊長,你到底傷哪了?看又不讓我看。難不成劉寡婦爬你窗戶摔斷了腳?到底還要啥,你一次性說好了。九根說的時候,在替人針灸。
九根赤腳的時候,還不是醫生。等他從部隊回來,就成了赤腳醫生。
這變化很讓我們小孩子迷糊。但我們忙著捉知了、抓蜻蜓、玩水漂,沒這閑工夫操心。可水丘灣有人說九根在部隊里是獸醫,現在回村給人治病。這種說法很讓九根憤怒。
說我給豬看病,豬有那福氣嗎?有嗎?豬要下世投胎重新做人,我才給它看病呢。九根一邊說,一邊狠狠地拿尖尖的銀針往人背上扎,看得我們直打哆嗦。可被扎的人歪頭閉眼,嘴角淌著口水,好像一頭挺享受的豬,這又讓我們迷糊。
不過大人的事我們只迷糊一陣子,決不死心眼鉆進去。接著我們跟著捧了一堆紗布碘酒藥膏的德根隊長往他家走。
德根隊長站住,我們也不動。德根隊長往前走幾步,我們也往前走。
我說——你們老跟著我作什么?我后屁股又沒雕花刻字,跟什么跟?我家里也沒麻花金棗豆酥糖,糖紙也沒一張,跟什么跟?德根隊長跺著腳。
我們——想你給我們做風箏。我們中間膽大的說了。
風箏?好好沒問題,現在我有事,別跟著。德根隊長揮揮手,像他還當隊長時的神氣。當然德根隊長現在已不是隊長了。這使得九根有膽量對他不耐煩。
德根隊長放心地往家走。他走進水丘灣最東邊的草屋。草屋占據了水丘灣最好的地勢,同時也彰顯了它最差勁的外貌。
草屋朝南歪斜,歪了很多年,讓人很擔心。可它始終沒倒。長大后,我讀到比薩斜塔,馬上想到德根隊長的歪草屋。
德根隊長十年前就死了砌屋的心,同時也死了再娶女人的心。任憑水丘灣的人們把鴨嘴磨成雞嘴一樣尖細,也沒說動他。不過草屋冬暖夏涼,小院落,種一園青青紅紅的菜蔬瓜果,挺不錯。
與德根隊長一墻之隔的是劉寡婦兩間亮堂堂的瓦屋。劉寡婦常厚著臉皮送來好吃好喝,有時還替他洗衣。這連我們小孩子也看得出。德根隊長既不拒絕也不歡迎。這連我們小孩子也看得出。
劉寡婦的頭發油光發亮。有人說蒼蠅停在上面會摔斷腳。
劉寡婦送好吃好喝時,我們在背后喊,要老公,要老公。她臉紅紅,笑瞇瞇。我想她巴不得我們喊得再響些呢。
德根隊長雙手捧著紗布碘酒藥膏推不開院門,只好放下東西。他頭一歪,看見我站在旁邊,一聲不響。
小桑兒你嚇了我一跳,什么時候跟上我的?德根隊長驚魂未定。
我這個瘦得像黑貓一樣的七歲小女孩跟德根隊長挺好。原因很簡單,我落水,他救我。他是我的繼拜爹。疼我。有好吃的留給我。
水丘灣的人們對感恩戴德的事情實在無以言表,就會拿身家對付,認恩人作繼拜爹媽,以此作一輩子的感恩涕零。
繼拜爹德根隊長把我堵在院門口,不讓我進去。
他說屋里雞屎鴨糞一大堆,臭死了。
我拾雞屎。我說。我們小孩子常滿村積糞。看見雞屎鴨糞就親切,這沒問題。
昨晚打翻了水缸,屋里發大水。
發大水更好。前天我被水鬼拖走了魂,五叔婆剛幫我喊進。媽不讓我去河邊。你屋里發大水更好,我要玩水。我說著跺跺腳,想象腳下水花四溢的樣子。
德根隊長的臉色一下子變得很難看。你說被水鬼拖走了魂?真是水鬼?
是啊是水鬼。德根爹,你見過水鬼嗎?我想你準沒見過,我這回可看見水鬼是什么模樣了。我得意洋洋地說。
水鬼——什么模樣?德根隊長嘟噥著。
我繪聲繪色說起來。我一邊說一邊看德根隊長的臉。平時我說什么,他準跟著我眉飛色舞的樣子高一聲低一聲,以此作為對我枯燥無味的故事的耐心應付。可這回他沒有,他低眉垂眼,無精打采。
我是小孩子,我得到明年九月份才讀小學,可我也懂得看人臉色啊。
我閉了嘴。有點委屈。
小桑兒,我想,問你,一件事——德根隊長想一個字說一個字。
什么事你說吧?我一下子又活泛起來。我喜歡大人拿我不當小孩看。
你說——水鬼——這東西到底有沒有?水鬼——這東西到底是不是落水人變的鬼?
這個——那個——我的舌頭打結了。這時我很恨自己,好不容易有人拿我不當小孩子看,我的表現這樣差勁。我拼命想,終于憋出一句,明年九月份我讀書了,老師準會告訴我們水鬼什么樣。你耐心等等吧。
德根隊長笑出來。我滿臉發燙。感覺像撒了個很蹩腳的謊。
進屋吧我腳酸了,繼拜爹。我要喝水。
德根隊長再也沒法不讓我進去了。
我推開門,大模大樣地直沖廚房。其實我是找吃的。
別去廚房。德根隊長高聲喊,他手捧著東西沒法拉住我。我喝水。我邊說邊趴著水缸捧著葫蘆瓢喝水。水丘灣的人習慣喝水缸里的水。
這時我看見缸底有團黑乎乎的東西,我使勁睜大眼,看不清。
我拿旁邊的竹竿捅,黑東西動了動,沒理我。我再捅,這回可能弄痛了它,它猛地從水底躥出來,抖了我一身水。
這不是夢中跟我玩打水漂的那貓一樣的東西嗎?
德根隊長一個大跨步進來,一把將我拎上高高的竹椅。他拿小馬扎坐我面前。我居高臨下,他抬頭仰望。我感覺一下子長大許多。這讓我有些不習慣的得意。
我晃著兩腳。驚魂未定。我想問這黑乎乎的是什么,嘴里說出來的卻是,我——想吃冷飯團。
德根隊長捏給我飯團,裹著咸菜香干,這讓我受寵若驚。我一小口一小口啃。我媽才不會給我吃這么好吃的飯團。
我盯著腳下蜷成一團的東西。
小桑兒,一個好小孩是不亂說話的,你是好小孩嗎?
我拼命點頭。不然我下次還有咸菜香干飯團吃嗎?
小桑兒,一個好小孩膽量也是很大的,你膽量夠大嗎?
我遲疑了下。還是點了頭。又激動又害怕地想他會讓我去干什么壞事兒。
那好,你就別跟人說,跟什么人也別說——繼拜爹家里有只水鬼!
我立馬從高高的竹椅上跌下來。手里的飯團扔在地上,滾到它面前——那黑乎乎的家伙面前。我和它趴在地上,面面相覷。
五
德根隊長把僅剩的一只咸蛋、半根油條做成一個大大的飯團,才把我從驚天動地的尖叫中安撫下來。
水鬼蜷縮在陰暗的角落,小腳趾不停地撓。我看見它的腳趾像個大巴掌。我問了一百二十遍水鬼到底會不會把我當替身拖下水,德根隊長說,要拖就拖我好了,反正亮亮母子倆也早去了那里。
我逃脫大難似地點點頭。
接著他跟我商量一件事:把水鬼腳上的鐵鉤弄下來。
他的意思很明確,我得想辦法把九根的手術刀偷出來。菜刀太厚,剪刀太粗,鐮刀更不能用。你看它的肉又肥又厚,非用手術刀不可。
這件事就你我知道,任何人都別說。德根隊長再三叮囑出門的我。我作出小八路的敬禮姿勢。一剎那,我自豪無比。感覺像深入敵后根據地的地下黨員。
偷手術刀的過程有驚無險。我把九根家的貓吊在樹上,然后把它弄得喵喵直叫喚。九根沒病人,正閑得拿針灸往自己胳膊上扎。據說他在試驗如何使人返老還童,起死回生。聽見貓叫,他跑出屋,胳膊上的銀針閃閃發光。
他一邊解繩索一邊痛罵吊貓的人,貓還沒死呢就把貓吊樹上,貓死了才吊樹上,這規矩懂不懂?哪個壞蛋被我抓住了非把你吊樹上不可。貓有九條命,死一回活一回。死兩回活兩回。死三回活三回……
在九根“死九回活九回”時,我早已跑進家。手術刀塞進草篷角落。
德根隊長的飯團早把我撐飽了。我晚飯吃得不多。心里藏的秘密又把我憋得滿臉通紅。媽摸著我額頭,憂心忡忡地對爹說,看來得去趟九根家。五叔婆沒把魂喊進。她現在喊魂越來越不靈了。
我馬上表示反對。
他們沒把我話當話,也沒把我當人。拖稻草似地拖著不情不愿的我跌跌絆絆往九根家走。
九根一邊給我量熱度,一邊向我們痛陳手術刀被竊。我爹媽齊聲附和,指責賊骨頭太過無聊,連手術刀也偷。
爹媽向九根訴說我白天活蹦亂跳、晚上火燒火燎的奇怪狀況。
我低頭吃吃地笑。他們一致認同,我已被燒得神智不清了。
爹媽帶著草藥和我回家。月亮把水丘灣照得清清亮亮,河上的波光讓我想起白天九根胳膊上閃閃發光的銀針。我不停地吃吃笑。
河面響起一陣嘩啦啦的潑水聲,像什么東西躥進水里,又像什么東西從水里躥出。爹媽一聲不吭,加快步子。
水鬼。我驚叫著指遠處水面。
爹媽趕緊捂住我的嘴。媽嗚地哭出聲。爹低聲說,有什么好哭的,不就發了個燒嘛。燒了一星期,還不見好。再燒下去——媽的哭聲更響。
我弟弟就是因為發燒,五歲時死掉。爹媽特別擔心我發燒。
我回家躺在床上,感覺身上又開始一點一點熱燙起來。
很快,我又迷迷糊糊。我又跟那頭毛絨絨、滑溜溜、胖嘟嘟像貓一樣的東西玩耍了。這時我們已像老朋友見面。
然后我又是在“鬼啊水鬼啊”的叫喚中醒來。
爹媽被我折騰得有氣無力,面黃肌瘦。
可我白天的精力充沛,又使得他們一次次打消帶我去鎮上看病的念頭。
六
我和德根隊長舉著手術刀,費了半天時間,才把鐵鉤從水鬼腳趾上切出來。
手術過程中,水鬼很堅強,不扭不叫,像個乖小孩。
水鬼舉著五花大綁的腳趾,笑瞇瞇的。它還輕輕地碰了碰我。我像受了表揚,靦腆地笑了。我摸摸它肥厚的身體,它索性依上我。我開始喜歡它了。
德根隊長坐在小馬扎上,一聲不吭盯著角落里搔腳趾的水鬼。
它的傷好了,我們留下它好吧。我說,開始琢磨怎么跟爹媽開這個口。
德根隊長搖搖頭。
放它回水里?
德根隊長又搖搖頭。
我又迷糊了。大人腦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德根隊長臉上現出一種很特別的神情。我琢磨不透。
劉寡婦這時端著碗醬燒螺螄進來。頭發油光發亮。你們爹倆在作什么?小桑兒,你的高燒好些了嗎?
劉寡婦挺巴結我,常塞給我好吃的。有回我忽然叫了她一聲“繼拜娘”,她高興得差點掉淚,給我吃了一把有點發軟的麻花。
德根隊長沒理她。她照樣厚著臉皮沒事人似的。我覺得很奇怪。
我很容易地讓九根的手術刀出現在他家。九根滿腹狐疑,舉著手術刀吸著鼻說,怎么有股怪味,沒聞過這怪味兒。你聞聞。
他把手術刀舉到對方鼻前。對方步步后退,夾著尾巴落荒而逃。
我白天跟水鬼玩。晚上也跟水鬼玩。我們難舍難分。
有一天媽不知聽誰說,發過高燒的小孩特別聰明。她恍然大悟地對爹說,小桑兒快要讀書了,準是字紙菩薩要把她燒得聰明些。
爹罵了她一頓,說,過兩天再燒的話,一定要去鎮醫院看病。
輕易不來我家的德根隊長拎著一盒蛋糕兩個蘋果來看我這個繼拜女兒。爹媽硬留他吃晚飯。
媽喋喋不休地向他訴說我晚上發高燒老和水鬼玩,看樣子準被水鬼纏身了。這水丘灣的水鬼真害人,早年拖走了亮亮母子倆,現在還要拖走我家小桑兒——
德根隊長沉下臉,半天不說話。爹白了她一眼,媽趕緊閉嘴。
德根隊長磨刀霍霍,臉色陰沉。見我也不理。也不給我吃飯團。
我想大人真是勢利啊,我幫他給水鬼治好腳,他就不理我了。這叫什么來著,對,過河拆橋。我聽大人吵架時罵過。
我不識相地走進廚房,繞了一圈,也沒找著好吃的。廚房里鐵鍋在燒水,白霧騰騰。水鬼躲在水缸里。我意外地發現它腳上多了根鐵鏈。
干嘛呀繼拜爹,又不過年又不過節。你磨刀啊燒水啊干什么。
宰了它。德根隊長吹了吹菜刀,小心地用手拭拭刀刃,漫不經心地說。
我東張西望。也沒找著該宰的活物。他該不是宰我吧。我跑到門檻外,離他遠遠的,這樣逃跑起來容易些。我大聲問,你到底要宰誰?
德根隊長把水鬼從水缸里拎出來,低聲說,宰的就是它。
我動用了發高燒燒出來的所有聰明,才明白這事:明天是德根隊長妻兒十周年祭。他要宰了這害人的水鬼,祭祀母子倆。
水鬼蜷縮在角落里,小眼睛轉來轉去,看我,看德根隊長,看他手里的刀。它搔著還未痊愈的腳趾,低聲嗚咽。
德根隊長拿棉花塞住耳朵。走近水鬼,鐵鉗樣的大手一把擒住它。我一下子跌坐在地。德根隊長舉起刀。
我突地從地上爬起,沖向外面。
我聽到了自己尖利的聲音響徹在水丘灣上空:殺水鬼啦!殺水鬼了,德根隊長殺水鬼啦!
七
水鬼在水丘灣人們的蜂擁而至中暫時逃脫被宰殺的驚恐命運。而水丘灣的人們,卻陷入驚恐之中。
許多年來,水鬼于水丘灣的人們,只知其名不見其形。
人們激動而害怕地議論水鬼的種種傳說。九根家成為最熱門的議論中心。九根斬釘截鐵地說,他的手術刀百分之百是被水鬼偷走又還回來的,不信聞聞刀上的怪味。他說著又把刀舉到人們鼻前。
爹媽終于找到了我高燒不退的原因。他們不敢罵我,又拉不下臉去跟德根隊長說理,只好在家里抱怨,小孩不懂事你大人也不懂?養只水鬼在家,讓小孩跟著伺候一只水鬼,不掉魂也掉了。還繼拜爹呢,連旁人都不如。
水丘灣人們對水鬼的命運走向口徑如出一轍:只能放,不能宰。
放了它,誰運氣不好該誰不好;宰了它,水鬼的魂四處飄散,準會害了全村。
德根隊長舉著閃閃發光的菜刀,煩躁地說,誰再攔我,我就宰誰!
水丘灣的人們無比熱愛生活,誰想把小命送在菜刀下?可人們更不想半夜里被水鬼喚到水里成替死鬼,何況事關全村人性命。
這事犯了眾怒。有淚眼婆娑,有大聲咒罵,有建議報案,有苦苦哀求。村里最年邁的九太婆挪著小腳走到德根隊長家,老淚縱橫地求他為眾生著想。
劉寡婦也來了。她沒說什么。頭發蓬亂無光。躲在角落一個勁兒掉淚。
德根隊長的菜刀無可奈何地丟在角落。
水鬼沉默在水缸里。它的傷腳好了,可腳上的鐵鏈慢慢勒緊了它另一個腳趾。
八
德根隊長失蹤的一星期后,水丘灣有人看見他在鎮上。還有水鬼。
水鬼裝在鐵籠里,上面罩塊黑布。德根隊長像外鄉來的耍猴人,蹲在街沿石上,戴著鴨舌帽,抽著劣質香煙。掏錢,才肯給人看水鬼。
鎮上人比水丘灣人更差勁,沒幾個見過水鬼。
水鬼的出現,顛覆了人們傳說中青面獠牙、血盆大口的水鬼形象。這是活生生的鬼。光天化日之下看鬼把戲,這是件非常刺激活人的事。
鎮上人興沖沖地來了。里三圈外三圈,圍著鐵籠看水鬼。他們比看猴戲還起勁。也許他們已看膩了猴戲。他們嚷嚷著,讓水鬼舉重,跳高,翻筋斗,豎蜻蜓,叼鞋子,啃香蕉(當然它不是猴子,不會啃)。
有人扔魚給它吃。水鬼狼吞虎咽,逗得大家哈哈笑。
還有人命令水鬼像猴子那樣拜拜,開頭水鬼不肯,被德根隊長狠狠踢了幾腳,后來水鬼也會拜拜,屁股朝天,一磕一磕。這讓大家的眼淚都笑出了。
德根隊長從來沒有鼓起過的腰包鼓起了。他住鎮上三塊一晚的旅館,吃旅館老板娘巴巴結結燒的菜。可德根隊長從沒露過一個笑臉。
有回德根隊長吃了旅館老板娘燒的蒜苗炒豬腸,不知是不是瘟豬,德根隊長上吐下瀉折騰了上半夜,下半夜發起高燒。本已吐瀉得脫水,再加上像潑了火似的高燒,德根隊長渴得要命,兩片嘴唇裂出血,喉嚨干得直冒煙。他想倒杯水,發現連動彈一下都不能。
德根隊長眼前晃動著一片慢慢枯黃掉葉的水花生。
這時一個黑乎乎的身影跳到他身邊。德根隊長突然感到嘴唇一點一點地被濡濕。他看見干涸的河面慢慢地潤澤起來,水花生一點一點地返青,抽綠。
天亮了,德根隊長大汗淋漓地從床上翻起。他看見水鬼好生生蹲在水缸內的鐵籠里。鐵籠完好無損。水鬼打著小瞌睡。
有個黃昏收場,德根隊長在街頭走。鎮上人對水鬼的新鮮勁慢慢過去了。他正琢磨去另一個鎮。
有個宣傳窗,貼著過期很久的報紙和畫。德根隊長小學畢業,識字。他奇怪地發現,上面居然還畫著一個水鬼。
在漸漸暗淡下來的黃昏里,德根隊長瞇著眼,瞌瞌巴巴讀懂了這幾行字:
水獺,鄉村人俗稱“水鬼”。國家二級保護動物……體毛較長而細密,底絨豐厚柔軟……水獺常潛伏于水花生下或其他水生植物下面。晝伏夜出,以魚類、鼠類、蛙類為主食。它們善于游泳和潛水……
德根隊長其實并不認識這個“獺”,他在心里讀成“賴”。水賴。
宣傳窗里的水鬼好像小學生畫的,笨笨拙拙,毛絨絨,滑溜溜,胖嘟嘟,反倒有幾分可愛。
在愈來愈濃重的夜色里,德根隊長的臉大大地抖動了下,接著急劇地抽搐,像發羊癲瘋。
德根隊長失蹤的日子里,劉寡婦頭發像亂草篷,人像掉了魂。五叔婆幾次要替她喊魂,被她狠狠丟了幾個白眼。
德根隊長失蹤的三星期后,水丘灣有人看見他在一個荒村。還有水鬼。
除了一人一鬼,這里沒有任何活物。
德根隊長沒有宰它,也沒放它。他不再養水花生,也不再罱河泥。他成了名漁夫。水鬼居然是個捕魚能手。它能捕起任何能干的漁夫也捕不到的好魚。
除了賣掉,魚多得只能曬魚干。于是這個荒村飄出了腥香的魚味兒。魚味兒勾來了貓。貓勾來了狗。狗勾來了雞。雞勾來了鴨……
后來傳說連活人也勾來了。
德根隊長在這里過上了衣食無憂雞犬不寧的美好生活。
他和水鬼誰也離不開誰。好幾次水鬼鉆進水底。德根隊長以為它再不會回來。沒一會水鬼躥上水面,嘴里叼著一條肥胖的大河鰻。
德根隊長嚼著水鬼捕的魚干下酒,眼睛死死盯著角落里搔腳趾的水鬼。
德根隊長跟它惡聲惡氣地說話了。
你,你到底是不是水鬼?
水鬼搖搖頭。吱吱,哼哼,唧唧。
你,你到底是阿全變的還是亮亮變的還是亮亮她娘變的?
水鬼搖搖頭。吱吱,哼哼。
德根隊長的酒壺一下子砸向水鬼。落在水鬼毛絨絨、滑溜溜、胖嘟嘟的身上,比打水漂還差勁。水鬼低下腦袋,像做錯事的小孩。
有時,德根隊長摟著水鬼睡覺,喃喃地跟它說誰也聽不懂的話。有時他會一腳把水鬼踢進河里。
有天晚上德根隊長醒來,發現懷中摟著的不是水鬼,而是活人。
頭發油光發亮的劉寡婦。
德根隊長突然出現在水丘灣,是我背著媽縫的花書包去上學的九月。
德根隊長站在我面前,臉膛紅紅。他身后站著頭發油光發亮的劉寡婦。劉寡婦懷里抱著裹著花布包的小嬰兒。
我做爹了。小桑兒。你繼拜爹做爹了。不是繼拜爹,是真的爹。德根隊長的嘴巴笑得快要裂到耳邊。他好像是昨晚撐著河泥船去外村罱河泥剛回來。
他推門,推開的是劉寡婦兩間亮堂堂的瓦屋,而不是自己的歪草屋。
九月的陽光下,小嬰兒毛絨絨、滑溜溜、胖嘟嘟的胳膊在我眼前晃動。我像走在夢里。我懷疑自己是不是又一次發高燒了。
水丘灣的河水發出潑啦啦的水聲,德根隊長家門口那片綠色小島慢慢移動。一個黑乎乎的身影鉆出水花生,跳上綠色小島。
它短短的腳趾不停地搔著自己的臉和身體。賊亮賊亮的小眼睛盯著我,似乎笑瞇瞇的。
德根隊長家傳出了嘹亮的嬰啼。我聽見德根隊長和劉寡婦呢呢噥噥的哄弄聲。像九月的陽光,溫暖而舒服。
水鬼朝我招招手,做了個鬼臉,迅速鉆進水花生,消失在水丘灣的河水里。
河面開出一片白茫茫的水花。
九月,水花生開花了,細白而小。像很小很小的蓮花。長得繁茂結實的水花生,簡直就是一座座綠色的小島。
綠島下面,潛伏著許多隱秘或未知——至少在我這個瘦弱得像只黑貓一樣的七歲小女孩的眼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