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武趕回徐家大院時,徐老太爺已氣若游絲。長子修文為首的十余個親屬簇擁病榻前,靜等著老爺子咽下生命中的最后一口氣。
修武奮力推開紅漆大門,繞過夾墻,穿越一條鵝卵石鋪成的甬道,又轉過三座亭院,方進入父親臥室。一股夜風隨他竄入,兩束粗大的燭火像被捅了腰眼,猛然抽搐起來。所有人感覺脖頸上一片寒意,猶如被一條滑溜溜的水蛇纏繞而過,心頭一陣莫名的戰栗。
修武的頭頂冒著白氣,一絡黑發散亂搭在額前,白襯衫領口洇著淡黃汗漬。他在眾人的注視中跪下,用力握住父親青白的手掌。
徐老太爺眼里有了一點光,漸漸亮起來。他偏轉頭顱,端詳修武,他的二兒子,徐家二少爺,喉嚨里宛若拉風箱似的,哧啦好一陣,才發出蒼老疲憊的聲音。
他對修武說,世道亂,你不應該回來。
修武低聲道,省城更亂,日本兵到處殺人。
老太爺哦了一聲,淌出一滴渾濁的老淚,說,不管誰的天下,書總是要讀的。
修武閉上眼睛,輕輕搖頭,哽咽道,快當亡國奴了,讀書有何用。說完,他將頭埋在床沿,肩膀一抽一抽的。
老太爺艱難地舉起手,摩挲二兒子的頭頂,突兀地笑了,笑聲嘶啞,猶如風吹枯竹,兒啊,還記得為父一直對你說的那句話嗎?
修武抬起頭,滿面的淚水,慎重答道,從未忘記過,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
老太爺不語,凝視兒子,迸足一股氣,吐出一個“好”字。而后,眼眶內的那點光,仿佛燃盡的燭火,慢慢熄滅了。
白馬鎮上著名的徐家大院,掛起了白紗燈籠。
正當修文修武兩兄弟跪在靈柩前,向吊唁的親友們磕頭致謝時,門口忽然一陣騷動,外面傳來兇蠻的呵斥,以及金屬碰撞的聲響。人群像一股分流的河水,嘩啦啦向兩邊靠攏。有孩子發出驚惶的喊叫,隨即被大人捂緊嘴巴。原本哀聲遍地的靈堂,一下子肅靜了,好似惡鷹撲入叢林,眾鳥隨即噤聲。
惡鷹是一隊日本兵,為首的是橋本次郎少佐。
橋本白面長身,頭微微后仰,步態穩重,若不是身穿戎裝,腰佩指揮刀,他看起來像個書生。與他身后兩側虎視眈眈的士兵相比,更顯得鶴立雞群。
橋本站定,掃視靈堂內的人群,目光傲慢、矜持。那神色,仿佛坐在觀景臺上,俯瞰一根根漂流的木頭。
靈堂變成墳墓,靜得只聽見急促的喘息。
橋本上前兩步,向靈柩鞠了一躬,而后扳正身子,開口說話。他說的是日語,身側的袁立人替他翻譯。
橋本說,徐老先生是本鎮名望,在下仰慕已久,因此剛進駐本鎮,便想請老先生出山,擔任維持會長。可惜老先生身未出門,魂已歸天,真是有緣無福。
修文將頭埋在胸前,捏緊雙拳,骨節吧吧地響。
修武板著臉,平視前方,一臉的漠然。他接住橋本的目光,說,如果沒有其他事,你們可以走了。
橋本嘿嘿一笑,中國有句俗話,子承父業。既然徐老先生駕鶴西去,那么維持會長的位置,應由他的兒子坐,兩位少爺,你們自己選擇吧。
修文的頭埋得更緊了,恨不得埋進胸膛。修武將視線移到袁立人臉上,說袁家也是本鎮名門,袁老先生健在,這個職務,還是由袁氏族人擔任吧。
橋本揚起戴著白手套的手,用力一揮,不容置疑地說,袁家已有人為天皇效力了,只有徐家,還無一人肯與皇軍合作。
袁立人將橋本的話翻譯完后,自己補充一句,識時務者為俊杰,修文修武,徐袁兩家是世交,大家不要相互為難了。
修文嘀咕一聲,漢奸。他的聲音跟蚊子一般輕,只有身旁的修武聽得見。
橋本眼珠轉了一圈,忽然詭譎地笑了,說,這里太沉悶,我讓大家看一出好戲。
日本兵將五個被反綁雙手的年輕人押進靈堂,面朝靈柩,一字排開。橋本指點著他們,解釋說,這些人是新四軍太湖支隊的,前幾天晚上,這支部隊偷襲運糧船,被皇軍擊敗,并俘虜了他們。
說完,橋本臉色一變,叫了一聲。五個日本兵挺起三八步槍,將刺刀扎進五個俘虜的左胸。凄厲的哀號伴隨洶涌而出的鮮血,將徐家大院攪得一片血雨腥風。
橋本掃視瑟縮成一團的人群,拿腔作調地說,這是我的新兵,刺殺技術不熟練。按照我的訓練標準,一個新兵,應當連續刺殺兩個青壯年,才算完成任務。這五個支那兵已經死了,皇軍不會拿死人作訓練。那么,接下來的五個人,我想就在這里挑選。
修武悲憤喊叫,太不人道了!
橋本逼近修武,嘿嘿笑道,我知道修武先生在之江大學深造,不知主修什么課目?
修武回答,宋史。
橋本噢了一聲,搖了搖頭,說在中國歷史上,宋朝是最糟糕的王朝,我不明白修武先生為何研究它?
修武答道,為了搞清楚它糟糕的原因。
橋本再次搖頭,歷史由強者創造,弱者永遠沉默。
修武也搖頭,你錯了,中國曾經比日本強大。
聽完袁立人的翻譯,橋本翻臉了,咬牙切齒地說,我不想浪費時間,如果兩位少爺還想拖延,那么請欣賞下一場刺殺表演。話音未落,他突然伸長手臂,扯住管家李福的兒子李石頭,推至靈堂門口,說,第一個就是他!
李福沖上去搶兒子,被橋本踹了一腳,同時吼叫道,這是第二個!
夠了。修武跨至靈堂中央,向橋本鞠躬,隨后慢慢抬起頭,眼里閃著晶亮的東西,平靜地說,我愿意擔任會長。
橋本摸了一把下巴,笑瞇瞇地說,喲西。
徐家書房內,修文反背雙手,面墻而立,像是欣賞墻壁上的一幅書畫。這是宋徽宗的花鳥圖,因行家說是贗品,購價相當便宜。徐老太爺將其掛上墻,每日飯后駐足觀賞,臨摹瘦金體。如今,畫在人亡,物是人非。修武斜坐在太師椅上,閉目養神。兄弟倆都不說話,書房內寂靜無聲,只聽得門外枝頭上一對雀兒不停撲騰,嘰嘰喳喳歡叫。
修文終于轉過身,面向兄弟,開口道,你不能應承這個差事,讓祖宗蒙羞。
修武扯動嘴角,似笑非笑,如果不答應橋本,還要死五個人。
修文跺腳,臉漲得通紅,激憤地說,即便死五十個,也不能答應,這是當漢奸。日本人和徐家有仇,你知道父親是怎么死的嗎?
修武輕輕點頭,說知道,橋本要求父親擔任維持會長,被父親拒絕。橋本便把老爺子綁在樹樁上示威,整日不進湯水。我在回家路上,李石頭已對我詳細說了。
修文痛苦地閉上眼睛,開始回憶那恥辱的一天。那天,他多次跪倒在橋本腳下,哀求他手下留情,他愿意奉獻銀元若干,作為釋放父親的條件。橋本驕傲地說,大日本國勢強盛,不需要銀元,而是要支那人為大東亞共榮圈竭誠效力。
修文最后一次抱住橋本的小腿,被對方一腳踢開,連扇了五六個耳光,打得他口鼻流血,滴在干燥的地面上,猶如一朵朵鮮艷的梅花。若不是徐老太爺暈厥,修文還得挨橋本的耳光。
想到那響徹耳鼓的巴掌,修文瞪大眼睛,撲簌簌掉下一串淚,指著修武咆哮道,你這是認賊作父,徐家的孽障。
修武溫和地望著兄長,淡淡地說,國將不國,我們別老談祖宗,還是想想怎么救國吧。
修文哼了一聲,不在其位,不謀其政。父親送你去洋學堂讀書,不是叫你去讀壞腦子的。
修武站起身,朝修文說,那就把所有罪過,交由我一人承擔。你現在就可以將我逐出門庭,徐大少爺。
修文咬緊下嘴唇,迸出一句話,現在我是徐老爺。
修武面對兄長,深施一禮,說,徐老爺,我這就走。
望著兄弟挺拔的背影,修文重重嘆了口氣,在后面叫住兄弟,低聲說,往后你就住在馬家廳吧,李福父子已把那里安頓好了。
馬家廳原是一戶馬姓地主的宅院,年代久遠。最后一個繼承者馬人杰因為抽鴉片和賭錢,敗了祖業,便向徐家抵押這座宅子,弄筆款子逃到上海去了。馬氏與徐家沾親,徐老爺子的意思是等馬人杰混成人樣回鄉,再把宅子還給他,借去的款子不算利息,分期歸還也不打緊。如今,馬人杰下落不明生死未知,徐修武要做這座宅院的主人了。
修武是在半夜時分邁進馬家廳的。他每走一步,黑暗處便有咕嗵嗵的回響,以及朽木相互擠壓的吱嘎聲。有風在廳堂里回旋,搖曳著燭火,人影子襯映在白墻上,猶如巨獸。
管家李福滿懷歉意地對修武說,時間倉促,來不及準備,僅安頓好一間臥室和一個廳堂,其余的房間,得慢慢打理。至于廚房,更有待時日。修武淡然一笑,說有房百間,不過睡一張床吃三餐飯,何必面面俱到。
李福點頭哈腰,連說了幾聲是,隨即拽過李石頭,命令兒子跪下,向修武磕頭,感謝二少爺救他一命。李石頭的膝蓋剛剛彎曲,修武便搶步上前,挽住他的胳膊,說我們是從小玩到大的朋友,不必如此。
李福對兒子說,今后你就跟著二少爺,就像我侍候老太爺一樣。李石頭便朝修武鞠躬,恭恭敬敬地叫了一聲二少爺。
修武對李石頭笑道,有人罵我是漢奸,你愿意隨我?
李石頭不假思索地說,二少爺即使當漢奸,也是好漢奸,我跟。
李福撕開巴掌,扇兒子一個耳光,罵他嘴臭。修武擋開李福,笑吟吟地打量李石頭,接著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心直口快,我喜歡。
李福還想解釋,張嘴說二少爺,被修武止住,說我不是二少爺,徐家已沒我這號人,今后你們都叫我修武吧。李福急得雙手亂搖,連說使不得。修武用凌厲的神色鎮住他,逼迫老管家從喉嚨里艱難地擠出兩個字:修——武。
維持會所做的,無非是征錢征糧,在日本人的刺刀威逼下,這些事項進行得一帆風順。修武不過是出個面,召集市鎮上的商賈、地主、小學校長開會,分配各自任務。除了袁立人的父親袁老太爺推病不出之外,其余人等一概從命。
小學校長會作新體詩,有一次在會上居然自作主張,朗誦他的大作,歌頌皇軍德政;附帶拍修武的馬屁,夸他文武兼備力挽狂瀾。在座眾人聽得喉嚨癢,齊聲咳嗽,掩蓋了校長的激情。
校長十分不快,陰沉著臉,問眾人是否在腹誹,腹誹他沒關系,皇軍曉得可要出大事。眾人被唬住,頓時啞口。修武卻朗聲大笑,說校長這首詩非常好,應當在橋本面前朗誦。校長轉怒為喜,涎著臉湊近修武,請他在橋本跟前為其美言幾句。
修武說橋本不懂漢語,如果你把詩翻譯成日文,興許能博他一笑。校長在興頭上,辨不出修武言語里的刺。他向修武致謝,還學日本人禮節,把自己的腰折成九十度,連聲說“阿里阿多”。
校長向修武大拍馬屁是有原因的。在他眼里,修武已成橋本的座上賓,除了翻譯袁立人,他就是最接近橋本的中國人了。
修武能接近橋本,除了維持會長一職,還有他的棋藝。橋本嗜好圍棋,卻無對手,這讓他有英雄無用武之地的落寞。修武的棋藝與他在伯仲之間。橋本善攻,修武善守,倆人的博弈常呈膠著狀態,難解難分。一盤棋下來,橋本面皮紫紅,仿佛要迸出血來;修武臉色蒼白,身上汗出如漿。雙方都累得不輕,于是罷戰,飲茶閑談。
橋本說,初到白馬鎮時,他有點想不通。以他陸軍少佐的身份,率領一個日軍大隊,已可駐扎縣城,掌管全縣軍政事務,而此地不過是一個鎮。通常情況下,一個日軍小隊便能控制。現在他明白了,白馬鎮乃水陸要沖,扼京杭運河咽喉,處蘇杭公路要塞,向南可擊國民黨七十三師第二團,向北可攻新四軍太湖支隊,可謂兵家必爭之地。
修武聞言淺笑,說橋本君坐鎮白馬,定能建功立業。橋本仰天大笑,不由技癢,舞起軍刀。他命兵卒頭頂一碗,中豎一根點燃的蠟燭,并在碗內注滿清水。只見他雙手持刀,揮臂一削,蠟燭頭應聲落地,依舊燃火;而碗內清水,竟然一滴不漏。
袁立人鼓掌稱妙,修武也輕輕拍了幾下巴掌。
橋本收回軍刀,問修武有何觀感?修武略作沉吟,方說,橋本君刀術,料想無人匹敵,但當今世界,槍炮稱雄;舞刀射箭,已是落后民族的本領。
橋本不以為杵,笑道,中國軍隊之所以屢戰屢敗,就是迷信槍炮的力量,而忽略了人的意志。如果中國人都像先生的棋藝那樣,不到最后關頭不言放棄,或許能改寫歷史。
修武說,我不相信歷史,因為它充滿謊言。
一旁的袁立人犯難,躊躇著要不要把這句話翻譯過去,見橋本拿眼瞪他,便解釋了一遍。橋本聽懂后,將目光鎖定在修武臉龐,仿佛要揭下他的一層面皮,看出個究竟來。修武迎視橋本,依舊坦然自若。那一刻,三人都陷于沉默。
橋本終于收回目光,嘎嘎大笑,向修武翹起了大拇指。
當修武的背影在門口消失后,橋本問袁立人,怎么看待這個年輕的維持會長?
袁立人很馬虎地說,他只是個未畢業的大學生,中國有句古話,百無一用是書生。
橋本搖頭,也說了句古話:后生可畏。
這天傍晚,一個身穿長袍馬褂、頭戴呢子禮帽的男人邁進馬家廳。修武正在廳堂內讀《史記》,忽覺眼前一黑,便將書移至胸口,抬起頭,看到這個男人慢騰騰掀下禮帽,露出一張白凈的四方臉和一個親切的微笑。
他是修武所在大學的講師,名叫陳吾仁。
陳吾仁也不客套,直接道明來意。因為親日分子告密,作為赤化嫌疑的激進派,他被日本憲兵盯梢,有入獄之險。因此他逃離省城,投靠修武。
修武脧巡陳吾仁白凈的臉頰,笑道,你不是逃難,而是有備而來。
陳吾仁摸摸下巴,短促地笑了一聲,鎮定地說,你現在就可以把我送到日本人手里,去邀功請賞。
修武背轉身,仰頭凝望墻上所掛的關公夜讀春秋圖,良久無語。好一陣,他才說,能實言相告嗎?
陳吾仁笑道,不愧是之江大學的高才生,既然如此,我就交個底吧。
陳吾仁靠在舒適的太師椅里,一邊喝著龍井茶,一邊講述他的故事。在大學里,他便是共產黨的地下黨員,負責學生運動。抗戰爆發后,他的身份是新四軍情報員。組織上需要在白馬鎮安插一顆釘子,他就成了這顆釘子。
修武呷了口茶,笑道,獨木不成林,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另一顆釘子也在附近。假若我去告密,槍聲會在我背后響起。
陳吾仁微微一笑,慢吞吞地說,在大學里,我們接觸頗多,我相信你是個愛國者。況且,你的根在白馬鎮,這里有你整個家族。同時我也知道,徐老爺子是怎么亡故的。
修武閉上眼睛,眼皮子猛烈跳動。好久,他睜開眼,疲憊地說,為什么選擇我?
陳吾仁肯定地說,在白馬鎮,你是最好的人選。
修武淡然一笑,能讓我見到另一顆釘子嗎?
陳吾仁狡黠地眨著眼睛,低聲說,你會見到的。
幾天后,陳吾仁成了白馬鎮小學的一名教師。修武找到小學校長,請他為陳吾仁謀個職位。校長面有難色,說戰爭期間,飯碗難求,教師已經滿員。
校長說這番話時,眼珠子不停地轉,沒個確定的視線。修武耐心地等他說完,突然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句:你要多少錢?銀元,還是金條?
校長嘻嘻一笑,說他是文化人,不愛錢財,偏好字畫。徐家收藏的那幅徽宗花鳥圖,能否借觀幾日?校長把“借”字咬得挺重,大有嚼碎了再吞咽下去的沖動。
修武說,這是贗品。校長抬起右手,翹起蘭花指,唱戲一般念白道,假作真時真亦假。
修武面無表情,半晌無語。校長漸漸收攏臉上的笑,擺出一副公事公辦的模樣。
修武嘆了口氣,答應當晚把畫送到校長府上。
徐修文不同意將畫取出徐家大院,他說凡是祖宗留下的,一概不能動,哪怕是一磚一瓦。修武提醒他,盛世收藏,而現在是亂世。
修文哼了哼鼻子,就為一個教書匠職位,值得這樣付出?你能否把內幕挑明。
修武搖頭,一字一頓地說,你知道得越少越好。
修文冷笑,手指門口,叫他快走。修武平靜地望著兄長,朝他鞠了一躬,緩聲道,徐老爺,告辭。
望著兄弟漸行漸遠的背影,修文的眼眶慢慢變紅。
修武前腳剛跨進馬家廳,管家李福后腳跟進,雙手捧上徽宗花鳥圖,說老爺關照他趕緊送過來。
修武接過畫,問李福,是否要寫個借據?
李福搬出修文的原話:離開徐家大院的物事,都不打算收回。
這幅畫敲開了小學大門,使陳吾仁擁有小學教師的身份。修武問他,作為曾經的大學講師,再去教育小學生,心中有無委屈?
陳吾仁笑道,我當過測字先生、郵差、咖啡店服務生,還裝扮過叫花子,能當教書匠,已是體面事。
修武也笑,因為這個體面,你讓我損失了一幅畫。
陳吾仁看著他,認真地說,這筆賬,應該記在侵略者頭上。
戰爭打亂了秩序,使每個人保持一張憂心忡忡的面孔,包括橋本。國民黨七十三師第二團與縣城的日軍激戰數日,槍炮聲清晰可聞。新四軍太湖支隊活動日益頻繁,連續拔掉蘇嘉公路上的幾個日軍據點。連黃八妹的水匪部隊也不閑著,趁夜黑潛入白馬鎮,擄走兩個巡邏日軍,當晚就在郊外開膛破肚,并附上一份帖子,聲稱是為五個被殺的兄弟報仇。
修武這才知道,那天在父親靈堂前被刺殺的五個青壯年不是新四軍,而是黃八妹的部下。
橋本為此大為光火,天明時率領部隊沿運河追擊,花費一個上午,連根水匪的汗毛也未逮住。既然出師了,便要有所斬獲。他的部下捕捉十六個躲藏在港汊里的漁民,用麻繩反剪雙臂,牽引進白馬鎮,聲言抓住了水匪。而后命令修武召集士紳開會,參觀他們的屠殺。
這些倒霉的漁民先是成為活靶子。日軍為他們松綁,喝令他們在小學操場上奔跑,一刻也不能停歇。一隊日軍士兵挺身持槍,瞄準他們射擊,每個人只能擊發一顆子彈。士兵的槍法很準,一陣槍響過后,操場上只剩下兩個奔跑的漁民。橋本卻不滿意,抽了帶隊軍曹一個耳光,呵斥他浪費子彈。說著,伸手奪過軍曹的步槍,好像沒作瞄準,便打響一槍。一個漁民后腦勺中彈,當場斃命。
橋本把槍遞到修武手上,叫他打最后一個。
修武推開步槍,說我從不殺生,更何況殺人。
橋本卻來了興致,從背后擁住修武,把槍架在修武胳膊肘上。這個姿勢像是老兵教導新兵射擊。若是遠觀,也像修武親自持槍射擊。
修武張嘴,大喊一聲“不”。但槍聲蓋住了他的喊叫,最后一個奔跑的漁民倒在血泊中,雙腿像垂死的青蛙一般抽搐,動作漸止,直至不動。
另一隊日軍歡呼著沖向操場,挺槍刺殺奄奄一息的中彈漁民。
修武張大嘴,呆頭呆腦地看著日軍行兇。他忽然哭了,淚水洶涌。哭到最后,他開始嘔吐。他伸長脖子嘔吐的姿勢十分滑稽,引得橋本開懷大笑。
這天,修武接到橋本指令,要求他籌措五船白米,運送到湖州的練市鎮。日軍在那里增設兵力,意圖圍剿新四軍太湖支隊。就在當晚,陳吾仁匆匆步入馬家廳,向修武求助。他要在運輸船上夾帶藥品和紗布,新四軍需要它們。
修武盯緊陳吾仁,一字一板地說,這不是情報員的職責。
陳吾仁擦拭額頭上的汗珠,笑道,戰爭這部機器,把我們變成零件。零件可以隨時拆卸下來,派上新的用場。
修武猶豫不決,壓低聲調說,這是要掉腦袋的。
陳吾仁立馬接口,枉死的中國人還少嗎,你想想那十六個漁民是怎么死的?日本人想要你的命,是不管你抗日還是親日,在他們眼里,我們僅僅是一個活靶子。
修武閉上眼睛,咬緊下嘴唇,用力點了點頭。
幾天后,五艘裝載白米的運輸船在白馬鎮的碼頭準時起航。太陽剛剛升起,霞光映射在水面上,粼粼的波光閃耀著金色。陳吾仁站在最后一條船的船頭,身側是李石頭。修武打通船老大的關節,讓陳吾仁以探親的名義搭乘船只。
臨行前,修武要求陳吾仁帶上李石頭,路上好作個伴。見陳吾仁猶疑,修武解釋說,他想知道這批藥品確實送到了新四軍手里,而不是販運走私物資。
陳吾仁寬厚地笑了,說,你不相信我。
修武沒承認,也不否認,只是說,我想求個心安理得。
陳吾仁把李石頭叫過來,打量一番,問了幾句話,而后同意了。
修武站在碼頭石埠上,向陳吾仁和李石頭揮手道別時,袁立人悄然無聲出現在他身后,仿佛拉家常似的冒出一句話:這條船有問題。
修武驚駭地轉過頭,看到袁立人一張眉開眼笑的面龐。只聽見他說,前四條船裝滿白米,吃水深,船舷都壓進河面;而最后一條,船舷還剩余一指高。
修武的一顆心跳到嗓子眼,聲音有些變調,解釋說,無法在規定時間內將白米籌集完備,只有設法偷工減料。
袁立人鬼祟地笑,抬手指著漸漸遠去的陳吾仁的身影,還是像拉家常似的說,他是什么來路,我清楚。
修武全身的血液涌向頭頂,一下子頭暈目眩,差點一頭栽進著名的京杭運河。
此時,袁立人和藹可親的聲音再次響起。這次不是對修武說話,而是向正從遠處走來的橋本打招呼。
橋本狐疑地掃視這兩個“親密朋友”,問他們在干什么?修武不答,拿眼看袁立人。只見這個日軍翻譯官興高采烈地說,我的妹妹從北平回家了。
順著他的手指,修武發現一條客輪正在向碼頭靠攏。船頭上站著一個身材曼妙的女子,她就是袁家的小姐,袁立儀。
一直病懨懨的袁老太爺,因為女兒的回家而精神振奮,宣布舉辦家宴。老太爺取出珍藏多年的加飯酒,連喝三杯,隨后打開了話匣子。他說世上這么多人,這么多國家,哪能不打仗,兩頭豬關在一個圈里還要廝咬呢。值得慶幸的是,袁家人一個個平安無事,都全須全尾的坐在這兒。像徐老爺子,不聽日本人的話,不肯當維持會長,結果呢,命都交代了,這筆買賣劃不來。
講到這里,老太爺把話題轉移到女兒身上,叫立儀不要再出去求學,藏在家里當樓上小姐,尋個門當戶對的人家,早點嫁了。
袁立儀糾正父親,說她已不是學生,目前受聘于美國的一家雜志社,擔任攝影記者。此次她回鄉,是拍攝中國江南鄉村的民俗圖片。
老爺子一聽,把臉拉長了,說袁家養得起上下四十余口人,肯定不缺女兒吃穿,當什么記者,難道需要她養家糊口嗎?
袁立儀一手圈住老爺子的肩膀,用白嫩的臉頰磨蹭對方皺紋叢生的面孔,撒嬌道,我要做獨立自由的新女性嘛。
一旁的袁立人為妹妹幫腔,說立儀野慣了,鎖在家里,會得病的。
老爺子橫了兒子一眼,同時也作了讓步,要求女兒在家住一段時月,等時局穩定,再討論去留問題。
立儀向兄長投去感激一瞥。
運送白米的船隊回來了,陳吾仁和李石頭卻不見蹤影。船老大向修武匯報,說船隊到達練市鎮后,這兩個人便不辭而別。另外,陳吾仁所在船只的白米看似滿艙,等卸貨時,發現僅有半艙。原來中間架著木板,隔空了一半。
修武心亂如麻。陳吾仁消失也就罷了,或許能減少隱患;而李石頭不回家,那就麻煩了,人是他指派出去的,不回來得有個說法。
修武掏出鑰匙,打開錢箱,遞給船老大一封銀元,恭敬地說,請不要推辭。
船老大嘴上客套,手卻伸過去,抓過銀元,用力捏了捏,塞進自己懷里,隨后告辭。他暗笑修武蠢,像他這種跑水路的老大,如果連這點小事也擺不平的話,早就洗腳上岸了。
李福到馬家廳的次數明顯增多,說是請安,實則想打聽兒子的下落。修武不作正面回答。他不忍心用空話安慰這個忠心耿耿的老仆。
這天傍晚,修武又來到碼頭上,雙眼茫然地望著腳下的運河。在他的想象里,陳吾仁和李石頭會像水生植物一般從河底升起來,微笑著走近他,告訴他一切安好,太平無事。心神恍惚間,忽覺一陣若隱若現的體香飄蕩而來,定睛一瞧,袁立儀靠近了他,笑靨如花。
女人將手主動伸向修武,這在尚未開化的白馬鎮,可能屬于首例。修武盡管在省城上過大學,一時間也手足無措。似乎猶豫了好久,他才將自己的手迎過去,觸碰女人五根蔥白如玉的手指。
袁立儀笑道,我早就注意到你了,天天到碼頭轉悠,像是有想不開的事情。
修武仿佛中了邪,當即吐了實話,說我在等人,兩個男人,一個是朋友,另一個是家人。
好像對一切了然于胸,沒有任何過渡,袁立儀說,他們會回來的,時間早晚問題。
修武驚訝地看著她,目瞪口呆。趁他愣神的工夫,袁立儀給他抓拍了一張照片。
袁立儀懷揣照相機,時常出沒于日軍兵營,仗著兄長是翻譯官的關系,大大方方地給日軍官兵照相,附帶拍攝兵營四周環境,連西北角的一個小木門也不落下。她像蝴蝶一般在兵營四周翩翩飛舞,修武則靜得像塊石頭,與橋本對弈圍棋。而這靜是表面的,內心卻波濤起伏,袁立儀就踩在他的波頭浪尖上,踩得他心緒難平。
橋本體察出修武的心不在焉,這不需要語言,黑白棋子就是語言。橋本正在學習中國話,已能夠進行日常的口頭交流。修武不得不承認,這個槍法和刀術都一流的日軍少佐,在語言上也有天分。他有些心痛地想,對方如果不是一個異族侵略者,他們會成為很好的朋友。
橋本沖修武笑道,你的心思放在袁小姐身上,而不是棋盤。
修武沒有否認,點頭說,漂亮的女士總會引起男人關注。
橋本心情甚好,說,我可以當月下老人,為你作媒。
修武不置可否,笑而不答。橋本繼續他的思路,說徐袁兩家本是世交,如果再結姻緣,那就是親上加親。
修武搖頭,垂下眼瞼,低聲道,我已不是徐姓子弟,我的名字叫修武。
橋本哈哈一笑,朝對方一揚手,修武先生,請下棋。
這天晚上,修武從徐家大院出來,步行回馬家廳。他的懷里揣著一包銀元,硬邦邦的,硌得他肋骨生疼。維持會長是個美差,只要下點狠心,便能把這個差事變成搖錢樹。但修武心軟,見不得別人流淚哭泣,寧肯掏空自己的腰包。而他沒有任何進項,只有向兄長修文借款。每一次借款,他都趁著夜色掩護,站在徐家大門口,樹樁一樣,不動。他站立的時間不會長久,李福會像貓一樣溜出來,一言不發地塞給他一包銀元,隨后貓一樣地閃身入內。
整個過程仿佛一出啞劇。
修武走在青石板鋪就的巷道上。月光清冷,照著他踽踽獨行的身影。忽然,一個溫軟的肉團撲入他的懷抱,死命地抱著他,仿佛要嵌進他的軀體。短暫的心慌之后,修武聞到了記憶猶新的體香。
袁立儀像一根柔軟的青藤,纏在修武身上,口氣卻是嚴肅的,說,你要救我。
兩個偵緝隊的便衣跑過來,手中的短槍對準了他們。待看清修武的臉龐,他們啊呀一聲,趕忙收槍,連聲說對不起。接著打量修武懷抱里的女人,盡管僅看到一個模糊的側面,他們便斷定維持會長耐不住寂寞,正在尋花問柳。
兩個便衣淫邪地笑,為發現一向清高的會長也會有齷齪勾當而得意。他們說奉上峰命令,追捕一個可疑分子,有可能是共黨。
修武冷冷地說,那你們還站在這里干什么,我又不是共黨。
一個便衣用下巴點點修武的懷抱,說,你不是,她可能是。
修武不語,騰出一只手來,伸進懷里,摸出一把銀元,拋在青石板上。
兩個便衣的眼睛放出綠光,當即變成爬行的夜獸,撲在地上爭搶銀元。
修武摟緊袁立儀,匆匆趕回馬家廳。
袁立儀向修武道明了真實身份。在北平求學時,她加入了中共地下組織。如今,組織指派她回家鄉,擔任新四軍情報員,與陳吾仁做搭檔。陳吾仁在明處,她在暗中協助,傳遞各種情報。今天晚上,她到“萬壽堂藥鋪”去會見一個眼線,在半道上被便衣盯梢。好在她熟悉地形,加上修武挺身相助,否則難逃魔爪。
修武臉色一緊,端出疑問:剛才便衣怎么沒認出你來?
袁立儀很自信地笑道,一個情報員,最拿手的是化裝術。
袁立儀接著說,陳吾仁那邊已有消息,他送完藥品后,去一個站點接頭。不料該站點已被鬼子破壞,有特務住在那里守株待兔。陳吾仁發覺破綻,帶著李石頭撤離時,被特務打中一槍。目前他在皖南的根據地養傷。而李石頭,已成為新四軍的一名戰士。
修武眼前幻化出李石頭身穿軍裝肩扛步槍的形象,不由長吁一口氣,喃喃地說,活著就好。
袁立儀神采奕奕地瞅著修武,勸他加入新四軍,做一個“白皮紅心”的情報員。
她說,加入我們的組織,你就是名正言順的抗日戰士了。
修武搖頭,說七十三師抗戰積極,黃八妹的水匪部隊也在打日本人。只要抗日,都是戰士,為什么一定要加入組織?
袁立儀笑道,只有組織才能證明你在抗日,你不加入組織,目前的身份只是一個……
她緊急剎住話頭,面孔微紅。修武坦然一笑,說,我知道你想說“漢奸”兩個字,但我不介意。
袁立儀急忙道,我明白你不是出賣靈魂的那種人,否則我們不會找你幫忙。
修武卻不想再談,淡淡地說,時間不早了,我送你回家。
一個多月后,馬家廳迎來了新娘袁立儀,新郎是修武。婚期盡管倉促,但婚禮十分隆重。鞭炮齊鳴,賓客盈門,白馬鎮的頭面人物歡聚一堂,慶賀這樁門當戶對的婚姻。有眼色的女賓研究新娘的肚皮,瞧出其中端倪,袁立儀是“有喜”了。而男賓的注意力則放在修武身上,他們發現新郎倌神色黯淡,臉上的笑容像一張面具,假得能一把揭下來。
另外一個發現是:男方賓客中,徐修文缺席,甚至連賀禮也沒有。
進入洞房時,修武已經半醉。他斜睨正在卸裝的新娘,看她脫下衣裳,露出微微隆起的小腹。恰在此時,新娘轉過頭來看他,沖他露齒一笑,笑容中夾雜羞澀、感激、無奈,以及憂郁。
修武按緊發脹的腦門,想起那天傍晚,袁立儀緩步跨入馬家廳,也是沖他這樣一笑。因為這個笑,他答應做她的新郎。
肚子里的孩子是陳吾仁的。作為搭檔,他們經常扮演夫妻。日久生情,假戲真做,便有了這個結晶。組織上并沒有批準他們結婚,但袁立儀不怕,她愛陳吾仁,陳吾仁也愛她,這就足夠了。
令她傷心膽寒的是:有確切消息從根據地傳來,新四軍的除奸部把陳吾仁逮捕了,關押在一個秘密地點審查,處境危險,生死叵測。
她不相信陳吾仁有污點,不會背叛信仰,因此她要等他平反昭雪,回來與她團聚。
可肚子不能等,里面的肉團一天天長大,他(她)需要一個名義上的父親。袁立儀第一個想到了修武,除了他,沒有更好的選擇。
她的選擇是正確的,修武聽完她的悲情陳詞后,同意和她結婚。
新婚之夜是這樣一個場景:修武在地上鋪了一床被褥,和衣而臥。袁立儀躺在繡花大床上,安靜得像一根木頭。
床上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修武感覺袁立儀在翻身。他側過臉,發現對方正朝他這邊觀望。
袁立儀的嗓音有些暗啞。她說,如果你覺得吃虧,可以上來。
修武嘴巴半張,喉頭仿佛堵了塊木片,既癢又疼。好一陣,他才出聲:你想得太多了。
新婚第二天,修武便去找橋本下棋。橋本頗為詫異,問他為何不在家陪伴新夫人?修武笑而不答。倆人便在棋盤上廝殺。橋本發覺對方招數有變,時常長驅直入,冒險進攻,不惜犧牲大量棋子。這本是橋本的風格,今日成了修武的戰術。
連下三盤,修武皆敗陣。他還要下,橋本按住他手腕,說下棋需心靜,而你心亂,停戰吧。
修武否認他心神不寧,仍要求戰。橋本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說,棋語便是心語。
橋本說他昨日在縣城參加軍事會議,因此未能參加修武的婚禮,深表歉意。說完,轉身進入內室,捧出一卷畫軸,徐徐展開,正是修武送給小學校長的徽宗花鳥圖。見修武愕然,橋本笑道,君子不奪人所愛,那個校長良心不好,被我訓誡,并將古畫索回,完璧歸趙,權作新婚賀禮。
修武推辭不得,只有接過。
回到馬家廳時,邁進門檻,門內轉出一個精瘦漢子,頭戴草帽,肩挑兩半筐蜜橘,低首疾出,差點與修武撞個滿懷。
修武閃身躲開,繼續前行,忽覺背后異樣,驀然回首,發現那漢子正在側臉斜視自己,眼內閃過一道凌厲光芒,令修武不由自主打了個寒戰。
袁立儀站在屋檐下,把一切收進眼簾。待修武靠近,她方說,剛才匆匆離開的漢子,是組織新派過來的,綽號阿四。至于真名,不曾知曉。
修武道,你不必把這些告訴我。
袁立儀繼續說,組織上調查過你,不反對我們結婚,同時希望你盡快加入我們的隊伍。
修武搖頭,堅定地說,我還是那句話,只要真心抗日,都是戰士。
國軍七十三師第二團連續與日軍交戰,令日軍指揮官嫉恨,便調動周邊兵力,意圖圍剿,一舉全殲。橋本所率的大隊奉命出動,開赴東山戰場。
臨行前,橋本與修武下了一盤棋。這位少佐心情舒暢,不時開心大笑。他對修武說,他早就盼著這一天了,一個軍人不打仗,好比農夫不種田,睡覺都不踏實。此次出征,他一定要砍下敵酋頭顱,懸掛于城樓,彰顯皇軍赫赫武功。身旁的袁立人一臉諂媚,大拍橋本馬屁。修武卻冷著臉,一言未發。
橋本注意到修武的冷淡,問他有何想法?
修武說,橋本君要殺人,人家也想殺你。
橋本一怔,用力看了修武一眼,隨即悶悶地說,和你說話,總是不大愉快。他指指袁立人,笑道,和你夫人的哥哥說話,就覺得痛快。
修武掃了袁立人一眼,抿嘴不語。袁立人則笑瞇瞇地說,徐家書香門第,子弟全部是讀書人。而我們袁家,祖上做小本生意起家,出身不一樣,說話方式也就不同。
橋本像是明白了,臉上恢復了笑容,望著修武,重復那句話:我一定要砍下敵酋頭顱。
橋本少佐的愿望落了空。七十三師第二團仿佛是孫悟空,會變成蒼蠅蚊子,總能跳出日軍的包圍圈,同時轉過身來反咬一口,殲滅小部分日軍。橋本就是被國軍咬疼的人,他在東山戰場找不到敵人蹤影,反而損失了一個小隊的兵力,連翻譯官袁立人也失蹤了。
戰爭年代,失蹤與死亡同義。袁府上下愁腸寸斷,人人擺著辦喪事時的面孔。袁老太爺哭得鼻涕一把眼淚一把,兩只眼睛變成爛桃子。袁立儀盡管有孕在身,也不得不陪著老父親哭泣。
修武仔細觀察他名義上的妻子,發現女人的悲傷是真實的,便想:不管處于哪個陣營,懷抱何種信仰,血濃于水的道理還是通行無阻的。進而他想到徐修文,假如某一天,他也像袁立人一樣,死亡或失蹤,兄長的態度會是如何?念及此處,心中一慟,不禁淌出幾滴清淚來。
袁立儀的悲傷于三天后戛然而止。她的兄長并沒有失蹤,而是坐在國軍的行軍帳里抽美國雪茄煙。袁立人本是軍統的人,潛伏在橋本身邊作臥底。日軍的作戰方案,還未付諸實施,已呈現在七十三師司令部的案頭。橋本的出征,注定是一場敗局。
袁老太爺得知兒子安然無恙的消息,又美滋滋地呷起了加飯酒,并托心腹轉告袁立儀,囑咐愛女調養身體,讓肚子里的寶寶健康成長。
修武從袁立儀嘴里知曉這一秘密后,略含譏諷地說,你們兄妹兩個,一個姓國,一個姓共,日后不管哪家坐了天下,袁家都屹立不倒,老太爺就是名副其實的不倒翁。到底是生意人,懂得投資嗬。
袁立儀聽了并不生氣,只是說,這是他們個人的信仰和選擇,與父親無關。
橋本也沒閑著。勝敗雖說是兵家常事,但這一仗打得太窩囊了,其中必有內鬼。他手下的偵緝隊傾巢出動,在白馬鎮展開地毯式搜索,抓捕了十余個可疑分子,關在日軍兵營,日夜審訊。
阿四再次來到馬家廳,仍舊挑著兩筐蜜橘,一副果農打扮。修武試圖回避,阿四卻叫住他,像主人一般指著雕花木椅,笑吟吟地說,坐吧,我們需要你的幫助。
阿四傳達了新四軍首長的指示。橋本此次搜捕,無意之中抓獲了黃八妹部隊的二當家。他到白馬鎮的藥店購買盤尼西林,被偵緝隊擒拿,押進兵營。組織上正在爭取黃八妹加入新四軍,編為獨立大隊。黃八妹原本猶豫不決,如今二當家被捕,她便提出要求,如果將其解救出來,她就率眾投奔。
修武輕蔑一笑,一個水匪,值得營救嗎?
阿四讀懂了修武的表情,依舊笑呵呵地說,水匪品德不好,但打仗不怕死,敢于賣命。在特殊時期,我們需要特殊人才。
修武聞言面色一變,說,那我也是“特殊人才”?
阿四不語,將臉轉向袁立儀。女人的肚子已顯山露水,行動日漸遲緩,但思維依舊活躍。她提醒修武,你不是講過嗎,只要是抗日,都是戰士,不必講究出身。
這下,輪到修武啞口無言。
在營救方案上,修武與阿四再次發生異議。阿四的意見是武力營救,太湖支隊將佯攻練市鎮,吸引橋本主力前往增援,待白馬鎮駐兵空虛,強攻日軍兵營,解救二當家。修武反對這個方案,他傾向于向橋本說情,用非暴力手段解決問題。
修武說,我不想看到為救一個人而葬送更多人的生命,況且是救一個水匪。
阿四堅持己見,并說,這個方案是首長制訂的,無法更改。
修武憤慨地說,既然不能更改,還需要我干什么?
阿四用力看著修武,認真地說,我們要借用馬家廳。另外,你也將轉移。行動完成之后,你和袁立儀的身份立刻會暴露,都不能在白馬鎮立足。
修武冷笑一聲,我的身份只有一個,就是漢奸。
阿四盯著他,目光如炬,說,有好多漢奸轉變成抗日英雄,你將是其中一個。
許多年后,修武回憶這場武力營救,感覺它更像一個陰謀;如果阿四不殞命,它肯定是一個陰謀。行動當晚,袁立儀被安排當向導,指引她的同志潛入日軍兵營。攝影師的身份讓她熟悉兵營的各個出入口,以及關押二當家的監房。
修武阻止他名義上的妻子擔任向導。他說他經常進出橋本的兵營,同樣知曉其中關節,何必要懷孕的袁立儀冒險。但阿四不同意,說方案確定,不容更改。袁立儀支持阿四,愿意挺身前往。
她說,組織上信任我,我死而無憾。
說這句話時,她朝修武一笑,笑容中夾雜感激、無奈和憂郁。這使修武想起她懷孕之初,緩步跨入馬家廳,向他提出結婚請求時,同樣是這個笑容。
修武嘴里宛若咬了個生柿子,酸澀難當,一直酸澀到心底深處。
修武沒有參與行動,在阿四率隊秘密進駐馬家廳時,他已被安頓在運河里的一條烏篷船上。船頭船尾各有一名水手,船艙內還盤腿坐著一個人,因為夜色昏暗,加上對方一直埋著頭,他看不清對方模樣。
修武抱膝靜坐船頭,仰望蒼穹。天上飄著牛毛細雨,滴落在他臉頰上,涼涼的,仿佛清淚。修武不無憂郁地想,人世間為何有如此多的殺伐和紛爭,一刻不得安寧,連上天也因此潸然淚下。
槍聲打斷了修武的思緒。起初還是零星的幾聲,接著一陣緊似一陣,炒豆一般激烈。修武的心提到嗓子眼,兩條大腿仿佛遭遇電擊,不停地顫抖。同船的兩個水手卻比他鎮定得多。修武聽到他們用江湖黑話說笑了幾句,很開心的神態,便猜測他們是水匪。
槍聲漸漸停歇。遠處的河面上升起一盞紅紗燈籠。船頭水手撐起竹篙,船尾水手雙手架槳。烏篷船搖擺著軀體,吱吱呀呀地往運河深處穿行。
修武按捺不住,跳起身來,搶住竹篙,疾聲道,我要等袁立儀。
水手嚷了句粗話,一把揪住修武的衣襟,似乎想推他下河。此時船艙內的人開腔了,別吵,到地方再說。
是個女聲,還是個年青女人。女人從艙內探出頭來,仰望修武。
修武看到一張秀麗面孔,只聽見女人用威嚴的語氣說道,我是黃八妹。
二當家被救了出來,代價是犧牲了六個新四軍戰士,包括指揮行動的阿四。這場營救原本可以避免傷亡,袁立儀指引他們從角門進入,用匕首結果看守,獲取鑰匙,溜進監房,背出了傷痕累累的二當家。正當他們撤離時,發覺不見了袁立儀。不知出于什么考慮,阿四命令手下展開尋找,而且一定要找到她,由此延誤了時間。
就在阿四發現袁立儀因為腹痛而暈倒在草叢里時,日軍崗哨打響了槍聲。
阿四本可安全脫身,為了救袁立儀,他主動殿后,吸引敵人火力,最后身中數彈,鮮血從他精瘦身體的幾處窟窿中飛濺出來,染紅了一大片青草。敵人還不甘心,將他的頭顱砍下來,連同犧牲戰友們的頭顱,并排懸掛于白馬鎮的一座牌坊上。
而袁立儀,仍被敵人生擒活捉。
橋本從練市鎮趕回來,主持了一場殺戮。他命人將袁立儀綁在袁家大院內,逼迫所有袁家人出面圍觀,包括幾近昏厥的老太爺。
橋本笑瞇瞇地問老太爺,他希望愛女肚子里懷的是男孩,還是千金小姐?
老太爺哆嗦著嘴唇,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橋本失去調侃的耐心,舉起軍刀,怪叫一聲,剖開了袁立儀的肚子。一團模糊的血肉從肚子里滾涌而出,袁立儀慘叫數聲后,停止了呼吸。她的父親,也因此驚嚇而亡。
橋本沒有為難其他袁家人,他尚不知道袁立人的真實身份,仍舊認為他是忠心不二的翻譯官。橋本也沒為難徐家人。日本人調查這個事件的結論,是修武被水匪劫持。為此,橋本還特地拜訪徐修文,承諾將修武解救出來。而徐修文在整個會面過程中一直板著臉,一言未發。
上述這一切,是陳吾仁對修武親口敘述。他目前的職務是新四軍太湖支隊的政治委員。
陳吾仁對修武說,他被關押審查,其實是一場事先策劃好的戲。太湖支隊確實出了內奸,企圖暗殺將來視察部隊的首長。除奸部把陳吾仁假定為奸細而逮捕,消除真正奸細的戒心,從而引蛇出洞,保證了首長的安全。
修武跟隨黃八妹來到一個叫千畝蕩的地方,等待新四軍派代表過來收編。令他意想不到的是,代表居然是陳吾仁。更出乎意料的是,袁立儀竟有如此悲慘的結局。
淚水從修武的眼里奪眶而出。直到這一刻,他才明白,他是愛袁立儀的,從見到她的第一天起,他便從內心深處愛上了她。如果不是陳吾仁,他能夠收獲美好的愛情。
修武瞪著陳吾仁,咬牙切齒地說,是你害了她。
陳吾仁說,這筆債應當記在橋本身上,我要他血債血償。
修武的雙眼冒著火焰,肯定地說,是你。
黃八妹的部隊被改編為新四軍太湖支隊獨立大隊,黃八妹任大隊長,二當家任副大隊長。陳吾仁要給獨立大隊配備一名教導員,遭到黃八妹拒絕。她說獨立大隊目前急需一個文化教員,而不是教導員。
陳吾仁問她,你需要什么樣的教員?
黃八妹用下巴點了點修武,說,就是他了。
陳吾仁問修武有何想法?修武苦笑一聲,我已經無家可歸了。
陳吾仁說,你隨我回支隊吧,可以有更大的作為。
修武搖頭,說他愿意留在獨立大隊。陳吾仁問他為什么?
修武斜視對方,憤恨地說,因為我不想看到你。
獨立大隊留在千畝蕩休整。陳吾仁帶來了新四軍的軍裝,但沒有武器彈藥。這位政治委員在作動員講話時說,我們的一槍一彈,都要從鬼子漢奸手里奪過來,爭取每一顆子彈消滅一個敵人。
黃八妹倒不急于奪取槍彈,她的部下都有槍,三八式、中正式、漢陽造,更多的是火銃。她說,我們本是窮苦漁民,沒有進過學堂。如今加入新四軍,最要緊的學習文化。
修武愿意當文化教員,卻不愿加入新四軍。在給戰士們上課時,他依舊穿著長衫,一舉一動透著讀書人的文雅。
上課地方在野外,沒有凳子,戰士們席地而坐,手中拿著蘆葦桿。修武在黑板上寫一個字,他們便用蘆葦桿在沙土上依樣畫葫蘆般地比劃。
黃八妹坐在最前排,聽得認真,寫得更認真。她寫的字,剛勁有力,頂天立地,不像出自女子之手。
每一次,修武的目光不經意地掠向她時,發現她正專注地看他,神情有些癡。這讓修武有些尬尷,臉頰上堆起兩朵紅云,經久不散。
這一天,修武正在教字。副大隊長,戰士們仍稱其二當家,他突然舉手,問英俊的文化教員,“修武”兩個字怎么寫?
修武笑笑,轉身在黑板上寫下“修武”二字。
二當家又問,“漢奸”兩個字怎么寫?
修武還是笑笑,在黑板上寫下“漢奸”。
二當家跳起身,走近黑板,用粉筆寫了個“是”,夾在其中,連起來便是一句話:修武是漢奸。
底下的戰士們哄然大笑。修武默不作聲,端起案板上的一碗茶水,對準二當家潑了過去。
二當家勃然大怒,一把扭住修武,舉拳要打,被黃八妹厲聲喝止。只見她緩步上前,不動聲色地盯著二當家,隨后揮手甩了他一個響亮的耳光。
二當家手捂面孔,一臉驚訝地望著他的首領。
在場所有人清晰地聽到這個女首領莊重地說,以后誰敢欺負教員,我照樣賞他耳光。
休整剛剛完畢,陳吾仁便下達作戰方案,命令黃八妹主動出擊日軍,從而打響獨立大隊的名聲。
方案無懈可擊。采用誘敵深入的手段,打一個漂亮的伏擊戰。在召開作戰會議時,修武被黃八妹邀請列席,并征詢其意見。
修武思索良久,簡潔地吐出一個字:行。
兩只小漁船劃向日軍的小火輪,船上的戰士向鬼子開槍,不時狂喊亂叫。小火輪加大馬力,沖向漁船。漁船快速調頭,駛向千畝蕩的灘頭。鬼子朝漁船開火,戰士們躍身入湖,眨眼不見蹤影。
小火輪突突地駛近灘頭,很快便擱淺了,變成了朝天烏龜,動彈不得。
槍聲從蘆葦叢中響起,一排排密集的子彈射向小火輪。
修武趴在黃八妹身邊。只見她雙手握槍,冷靜地瞄準、射擊。她的槍法極準,每一聲槍響過后,便有一個鬼子中彈。
不過十余分鐘,戰斗便勝利結束。
戰士們登上小火輪,補射未死的鬼子。二當家手舞大砍刀,嗷嗷叫喊,給敵人開膛破肚。
船上還有兩個不穿軍裝的中國人,他們被日軍強行拉夫,充當苦力,搬運彈藥。
戰斗打響后,這兩個苦力抱頭躲藏在船艙內,因此毫發無損。
當二當家將砍刀劈向他們時,修武挺身阻擋,說,他們是中國人,也是受苦人。
二當家已殺紅了眼,咆哮道,給鬼子賣命的,都是漢奸!
修武大聲道,那我也是漢奸,你先砍我。
二當家猶豫了,將臉轉向黃八妹。
黃八妹平靜地說,聽教員的,放了他們。
如此輕松取得勝利,讓獨立大隊的每個戰士欣喜若狂。黃八妹一改往日的威嚴,笑逐顏開。她說原來日本人也不經打,跟以前的保安團一樣(尸從)。她命人擺開慶功宴,取出繳獲所得的日本清酒和牛肉罐頭,吩咐全體戰士開懷暢飲。
修武沒有沾酒。黃八妹勸他喝一點。修武笑道,我不是你的部下,可以不聽你。
黃八妹哈哈大笑,露出一排整齊潔白的牙齒,仿佛一粒粒珍珠。修武羞澀地發現,這個女人皮膚雖然黑,卻是個“黑里俏”,非常耐看。
修武向她進言,日軍報復心很強,他們隨時會殺過來,應該立即轉移隊伍。
黃八妹已經微醺。她瞇著丹鳳眼,朝修武嫵媚一笑,說,量他們沒這個膽。
事后證明,修武的判斷是正確的。修武也犯了一個致命錯誤,他不該阻止二當家。這兩個苦力逃回白馬鎮后,怕日軍怪罪,同時貪圖高額賞金,向橋本透露獨立大隊所在位置。就在獨立大隊二百余名戰士醉倒在灘頭時,橋本調集五艘火輪,船上乘滿荷槍實彈的日軍,氣勢洶洶地向千畝蕩殺來。
五個探照燈射出強烈的光束,刺破深沉的夜色,將灘頭變成明亮的白晝。
修武第一個警覺,他下意識地沖向黃八妹居住的茅棚,扛起因為醉酒而酥軟無力的大隊長,奔向蘆葦叢的深處。
劇烈的槍炮聲從修武背后響起,一條條火舌舔向灘頭,卷走一個個戰士的生命。
修武舍命飛奔,喉嚨里冒著血腥味。
黃八妹已驚醒,她喝令修武放開她,她要去救弟兄們。但修武不聽她的,依舊狂奔,任憑女人母狼一般嚎叫。直到他們失足跌入一條壕溝,一齊昏迷過去。
第二天,太陽照常升起。溫暖的陽光照耀著尸橫遍野的灘涂,鮮血染紅了沿岸的湖水。修武悲哀地看到,所有的戰士身首異處。橋本命令士兵砍下他們的頭顱,裝進麻袋,帶回了白馬鎮。唯一有頭的是二當家,他被一發迫擊炮彈打中,削去了半個腦袋。
修武雙膝一軟,跪在地上,淚雨滂沱。黃八妹沒有流淚。她瞪著空洞無神的眼珠,直棱棱地凝視半個腦袋的二當家,仿佛中了魔魘。
修武知道,她的淚水已經流干。
過了好久,黃八妹才回過神來。她變成一頭受傷的母獸,躥到修武跟前,雙掌舉出,狂打他的耳光。
修武一動不動,任她抽打,直到他的臉脹成紅饅頭,嘴里噴出一口血來。
黃八妹耗盡了力氣,兩眼一閉,倒在修武懷中。
新四軍太湖支隊聞訊趕來增援,半途上遭遇設伏的日軍,傷亡慘重。陳吾仁瞪著血紅的眼珠,抱起一挺機關槍,要和鬼子拼命。一旁的支隊長使勁拽住他,同時命令撤退。
陳吾仁沖支隊長吼叫,罵他是怕死鬼、懦夫,甚至罵他是漢奸。
支隊長沒有反駁,只是堅持他的命令。
在等待太湖支隊的日子里,黃八妹帶著修武住進一條漁船。船上儲存著干糧和油鹽。她對修武說,這條船在她父親在世時便已備好。父親告訴她,作為水匪,時刻要記住狡兔三窟的道理。
她說,她父親本是良善漁民,因為受不了漁霸欺壓,率眾造反。地方政府偏袒漁霸,派出保安團鎮壓。父親愈打愈勇,隊伍也日益壯大。而二當家,是父親指腹為婚,在她還未出世時便選定的丈夫。父親死后,她坐上大當家的交椅,殺漁霸,打保安團,也襲擊日本鬼子。
她還說,外人稱他們為水匪,其實她的隊伍是有名號的,叫浙北抗日義勇軍。
說到此處,她凄涼一笑,說,我們是匪,更是中國人,我們不想當亡國奴。
修武問她,我們現在到哪里去?
她先是沉默,而后低聲說,只有等。
多年后,修武回想與黃八妹單獨相處的歲月,仿佛世外桃源。他們躲藏在船上,過上了漁夫漁婆的日子。千畝蕩的廣闊水面,為他們提供了取之不盡的魚蝦,足以讓他們填飽肚皮。太湖支隊一直沒派出聯絡員。陳吾仁輕信了橋本的宣傳,以為獨立大隊已經全軍覆沒。而修武和黃八妹,似乎也忘記了太湖支隊。至少他們交談時,從未提過這支部隊的番號。
說漁夫漁婆也不準確。他們不是夫妻,別說肌膚相親,就是連手都不碰一下。黃八妹信誓旦旦地告訴他,她是二當家的女人,她要替他守寡。
修武到死都不知道,黃八妹還是處女之身。她和二當家,還未進過洞房。
閑暇時,修武經常癡迷地看著徽宗花鳥圖。在逃命時,他的懷里只揣著這幅畫。黃八妹問他為何百看不厭?
他說,這就是我的家。
日本人投降的消息,終于傳到修武的耳里。聽到這一消息,修武躍進了千畝蕩,暢游了一番。黃八妹蹲在船頭,笑瞇瞇地望著這個赤身裸體的男人。她發現修武的軀體潔白無瑕,確實是難得一見的美男子。于是她不無憂傷地想,如果不是先前的誓言,他們也許能成為夫妻。
修武在暢游千畝蕩之時,橋本正在徐家大院。這個高傲的日軍少佐,低頭面對徐修文,為不能履行救回修武的承諾而鞠躬致歉。
橋本說,如果給他時間,他定能找到修武先生,但日本投降了,他已無能為力。
徐修文板著面孔,硬邦邦地說,你離開中國,比救回修武更重要。
橋本苦笑道,對于大日本武士來說,沒有比投降歸國更恥辱的事了。
橋本返回兵營,洗了個澡,隨后換上武士服,跪在地上,面朝東方,切腹自殺了。
修武帶著黃八妹來到白馬鎮。他們要打聽陳吾仁的消息,并想拜訪徐修文。可是一上碼頭,他們便被國軍扣押。
修武一眼認出眼前的軍官,正是袁立人。他目前的官銜是七十三師二團中校團副,奉命率領一個營,駐扎在白馬鎮,成為此地的軍政首腦。
修武說,我們是新四軍的人。
袁立人笑嘻嘻地說,可我只知道你是日本人的維持會長;而這個女人,是大名鼎鼎的水匪。
修武還欲申辯。袁立人一揮手,命令部下將他們關進了牢房。修武日后才知道,他所在的監房,正是當年二當家被日軍關押的地方。
黑暗潮濕的牢房使修武失去了時間概念。他盤腿坐地,仿佛和尚修禪,整天不說一句話,沉默得像一塊石頭。
有一天,牢門洞開,袁立人踱了進來。修武抬了一下眼皮,鎮定自若地說,我沒有罪。
袁立人陰森森地瞄著他,說,國民政府已頒布懲治漢奸條例,作為漢奸,你逃不過政府的審判。
修武坦然一笑,如果我是漢奸,那你也是其中之一。誰不知道,你是橋本的翻譯官。
袁立人仰頭大笑,眼里卻涌出熱淚。他惡狠狠地說,你害了我妹妹,還有我父親。
修武在剎那間明白了袁立人的心思,便說,那就讓我承擔所有的罪責,放過黃八妹吧。
袁立人嘿嘿冷笑道,如果她只是水匪,我倒可以放她一馬。可她是新四軍的大隊長,我絕對不能放她。
見修武迷惑不解,袁立人得意洋洋地告訴他,國軍要和共產黨開戰了。
這天晚上,月明星稀。修武的雙眼被看守蒙上黑布,押解出牢房。修武對看守提出要求,在他臨死之前,想見兩個人,一個是黃八妹,另一個是徐修文。
看守今天的脾氣特別好,嬉笑道,如果只能見一個,你想看到誰?
修武沉吟片刻后,肯定地說,黃八妹。
看守不再說話,推著修武的肩膀,往外走去。
修武感覺走了好長時間,像是在無盡的地獄里沒有希望的前行。他對身旁的人說,就在此地結果吧,他不愿再挪動一個腳步。
身旁的人說話了,令修武驚奇的是,這不是看守的聲音。這個陌生的嗓音說道,你想走也不行了。
此時,修武聽到了流水聲響。這是京杭運河的水聲,他兒時便熟悉的聲音,如同母親的召喚。
修武被拉上一條船。他的腳剛踏上船板,槳聲便急促地響動起來。
他被解開黑布,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徐修文。
在船上,修文告訴兄弟,他取出家中一半財產,兌換成金條,送給袁立人,作為釋放修武的條件。父親在世時便立下遺囑,徐家的產業,將由他們兄弟兩個平分。因此,修武能活著出來,是靠他自己,而不是修文。
說話間,徐修文捧出一軸畫卷,遞交給兄弟。還是那幅徽宗花鳥圖,修武在碼頭被捕時,袁立人擄走了它。
徐修文解釋說,袁立人不想落下貪官的名聲,所以用你的這幅畫,交換我送的金條。
修武打斷兄長的講述,說,你應該把黃八妹救出來。
修文垂下頭,低聲說,她死了。
修文不想告訴兄弟,就在十天前,袁立人在白馬鎮小學操場召開公判大會,將黃八妹定義為禍國殃民的水匪頭目,當場執行槍決。
大會上人山人海,數千百姓圍觀。好多人朝黃八妹扔石子,并吐唾沫。
而黃八妹無法申辯,她被五花大綁,嘴里塞著布團。
修文不詳細解說黃八妹罹難場景是正確的,因為修武已泣不成聲。
修武在痛哭流涕的時候,忽然想到,當年他聽到袁立儀遇害的消息,也是這般痛徹肺腑。
在他美好的青春期,分別擁有兩個出身迥異的紅顏知己。他可以選擇其中一個,作為終生伴侶。可在這個令人詛咒的年代,他失之交臂。
修武被兄長送到一個名為曹莊的村落。這個村莊不過一千余人,距離白馬鎮不遠,但因四面環水,出行依靠渡船,因此相當蔽塞。這里的百姓甚至沒看到過日本兵,他們好奇地問修武,東洋鬼子長得什么樣,是不是兩條腿短得像炮仗?
修武微笑搖頭,說,我也沒見過。
修武說這句話時,他的身份是小學教師。這個村莊有一所村民自建的小學,老師只有兩個,一個是校長,另一個是修武。而這個校長,就是當年向修武索畫的白馬鎮小學校長。
當修武看到這個校長時,第一感覺是時光正在倒流,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校長卻不像修武這樣錯愕,他依舊有著詩人般的激情,不同的只是朗誦古詩名句: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封閉的曹莊沒來過日本鬼子,也沒來過國民黨部隊,但迎來了解放軍工作隊。這群身穿土黃色軍裝的男女青年,飽含激情地向鄉親們宣布:全國馬上要解放了,你們將是新中國的主人。
校長沒有資格當主人,工作隊以漢奸罪名將其逮捕。為此修武不得不承認,共產黨的群眾基礎確實比國民黨好,看來蔣介石敗退臺灣,屬于情理之中。
校長第一次被審訊時,便迫不及待地檢舉揭發修武,說他當過日本人治下的維持會長。工作隊便同樣以漢奸罪名,將修武關進牢房。
讓修武可氣又可嘆的是,他所居的囚室,依然是袁立人關押他的牢房,而且連編號也不變。
有點變化的是,牢房里關滿了待審的囚犯。他們分別是慣偷、劫匪、惡霸、漢奸和國民黨特務。
這些囚犯叫苦連天,暴躁地打鬧。只有修武靜默。他仍舊保持僧人修禪姿勢,盤腿而坐,閉目塞聽。即使有人搶奪他的飯食,他也不聞不問。
每天都有囚犯被全副武裝的解放軍戰士押走,走了之后便不再回來。
這一日,牢門又被打開。同室囚犯們下意識地往墻角蜷縮,好像如此退避,便能逃過一劫。
只有修武不動彈,他依然在閉目養神。而這一次,解放軍帶的是他。
持槍士兵將修武押解至一間辦公室,而不是審訊室。
陳吾仁笑吟吟地出現在修武面前。從他的衣著和派頭上看,他已經是將軍級別的人物了。
陳吾仁告訴修武,如果他晚來兩天,修武的腦袋將要搬家。
修武卻沒有露出感激神色,淡漠地說,我不想見到你,請把我送回牢房。
陳吾仁告訴修武,他獲取修武和黃八妹被袁立人關押的情報后,也曾作過努力,但一切努力終究白費。軍統出身的袁立人,確實難以對付。
修武不領他的情,重復了一句:請把我送回牢房。
陳吾仁用力一揮手,說我們的監獄是為階級敵人而設的,你有功無罪,已經恢復自由了。
修武聞言,返身便走。陳吾仁在背后叫住他,略帶感傷地說,難道我們就不能像朋友一樣好好談談嗎?
修武沒有回應,走得更快了。
身后再次傳來陳吾仁的聲音:李石頭也在白馬鎮。
修武在白馬鎮小學操場主席臺上看到了李石頭。他身穿軍裝,嚴肅地坐在中央,主持一場控訴地主的群眾大會。
兩個解放軍戰士,一邊一個,使勁按住地主的肩膀,命令他低頭認罪。
修武僅從地主的身形便一眼看出,他是徐修文。
一個衣衫襤褸的男子,在臺上控訴徐家對他的迫害,說得手舞足蹈聲淚俱下。他就是失蹤多年的馬人杰,當年的賭鬼和鴉片鬼,敗壞馬家祖業的不孝子孫,如今搖身一變,成為受盡剝削和欺壓的無產者了。
當天晚上,修武找到了李石頭。已經是解放軍營長的李石頭,脫口而出,叫了他一聲二少爺。
修武苦笑道,哪里還有什么二少爺,你才是掌權的大老爺。
修武此行只有一個目的,請求李石頭放過徐修文,不要再批斗他。徐家世代積德行善,沒有做過對不起老百姓的事,更沒做過對不起徐家傭人的事。
修武提醒李石頭,你的父親還是修文出資厚葬的。
李石頭沉默良久,方對修武說,他雖然叫石頭,但不是鐵石心腸。即使沒有修武求情,他也在想辦法。
李石頭的辦法是:把馬家廳無償還給馬人杰,同時把徐家大院捐獻出來,分配給無房的貧民們居住。至于修文,只有委屈他了,安排在長工房,也就是當年李石頭居住的房子。
修武毫不猶豫地點頭同意。
在徐家長工房,修武跪在兄長面前,請求原諒他的自作主張。這些年修文老得很快,活脫像他的父親。修文也像父親一樣,摩挲修武頭頂,慈愛地說,我們兄弟兩個,其實還是賺了。
修武抬起頭,仰望兄長。
修文緩緩說道,短短幾年,多少人背井離鄉家破人亡,而我們兄弟還能相聚團圓,這不是賺大發了嗎?
修文說完,仰天長笑。修武淚水漣漣,哽咽難語。
修武沒有留在白馬鎮,而是回到了曹莊,繼續當他的老師。那幅徽宗花鳥圖,依然掛在他平日居住的茅草棚子里。在這一點上,修武十分佩服解放軍紀律嚴明,同時也喜歡此地純樸的民風。
這個熱鬧一時的村莊已經恢復寧靜,鄉民們仍像往常一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遇見修武,他們一定會恭敬地尊稱一聲:先生。
這一天,修武正在教學生認字。門外忽然闖入兩個穿警服的年輕人,一男一女。他們面帶微笑,彬彬有禮地請修武出去一趟。
修武說,我不認識你們。
女警察笑道,可我認識你,徐修武同志。
修武第一次聽到有人稱他同志,心生好奇,笑道,我不是你們的同志,你們有何貴干?
男警察上前,挽住修武的手臂,柔聲說,去了你就知道。
聲音雖然柔和,但力量十足,有不容置辯的蠻橫。
修武只得隨同他們出門。渡船之后,岸邊停著一輛軍用吉普車,早已等候著他。
一男一女夾在修武左右,命令前排的駕駛員快開。
修武苦笑道,何必這樣,我能跑到哪里去?
女警察露齒一笑,首長交代的,要求我們將你安全護送到站。
修武警覺地問,你們首長是誰?
兩名警察對視一眼,而后緊閉雙唇,露出與他們年齡不相稱的嚴肅。
只聽得吉普車風馳電掣般的呼嘯聲。
吉普車開進了上海市,兩旁熱鬧的街景令修武目不暇接。戰爭結束不久,城市卻像一個懷春少女,處處顯示勃勃的生機。
修武不禁贊嘆道,共產黨治國有方。
兩名警察自豪地笑了。
修武乘機探詢,你們首長認識我嗎?
女警察微笑點頭。
修武脫口而出,那肯定是陳吾仁!
修武猜得沒錯,接見他的正是陳吾仁。此時他的身份,是上海市公安局的負責人。
陳吾仁開門見山地對修武說,我們需要你的幫助。
陳吾仁說,中央首長將到上海視察工作,據可靠情報,國民黨潛伏在市區的特務組織正在策劃活動,企圖暗殺首長。而這個特務組織的首領,是袁立人。
袁立人潛伏在上海?修武內心吃驚不小,但他的表情依然冷若冰霜。
他說,這應該是陳長官操心的事。
陳吾仁面色焦灼,說,可你知道,一旦被敵人得逞,后果不堪設想。
修武生硬地說,我只是個教書匠,不懂國家大事。
陳吾仁長嘆一聲,修武,你還在恨我。
修武狠狠地說,不錯。
兩個人男人陷入長久的沉默。
修武跨出公安局大門時,迎面撞上來一個男人,定睛一瞧,竟然是李石頭。他穿著便衣,但從門口進出的公安人員頻頻向他微笑致意這一點,修武便能猜到他也當了警察。
李石頭將修武拉到僻靜處,重復陳吾仁的請求。
修武心生不快,板著面孔問,為什么選擇我?
李石頭認真地說,只有你能引蛇出洞。
這句話仿佛一把尖銳的匕首,劃開修武塵封的記憶。袁立儀苦澀的笑容,黃八妹凄涼的淚水,徐修文悲憤的嘆息,好像一幀幀畫面,逐一在他眼前閃現。
修武決絕地說,袁立人是毒蛇,但我不是蛇餌。
說完,他扭頭疾行,不顧李石頭在其身后再三挽留。
修武在市區一家客棧休息。汽車上的顛簸,與陳吾仁的齬齟,與李石頭的不歡而散,令他疲憊不堪。他要好好地睡上一覺。
第二天上午,修武還賴在床上,似醒非醒之時,聽到外面有人敲門。
進來的,是陳吾仁。他雙眼赤腫,好像剛剛哭過。
他沉痛地告訴修武,李石頭犧牲了。昨夜在抓捕特務時,他被敵人開槍擊中腦門。
修武頓時雙腿一軟,差點癱瘓在地。
陳吾仁拽住修武,輕聲說,你們朋友一場,去見他最后一面吧。
修武哽咽無語,只是一個勁地點頭。
從醫院太平間出來,陳吾仁告訴修武,李石頭是公安局政保處的股長,目前承辦偵破特務策劃暗殺首長一案。為了這個案子,他連家都不回,可惜工作剛有起色,便遭遇不幸。
陳吾仁還說,是我把李石頭調到公安局來的,他一直信任我,我也喜歡他。
修武咬牙切齒地說,你又害了一個人。
陳吾仁木木地點頭,說是的,如果不是我,他還留在軍隊。
說到此處,陳吾仁躲到一個角落里,抱住一棵梧桐樹哭嚎起來。
他哭得是那樣兇猛,使枝頭的樹葉搖搖欲墜。
修武伸出一只手,去拉陳吾仁,卻拉不動他。
陳吾仁抽咽著說,我的腰疼得受不了,起不來了。
修武一字一板地說,起來,我愿意為你做事。
白馬鎮的居民們到小學操場集合,參加一次公判大會。他們驚奇地看到修武站在臺上,被兩個警察摁住雙肩,垂頭喪氣地接受審判。
修武的罪名是歷史反革命,理由是他從前的身份,當過日本人的維持會長。
一同受審的還有馬人杰。這個在上海混過的公子哥,曾經加入黑幫組織,如今以馬家廳在據點,暗中與敵特交往。
修武低垂著腦袋,用眼睛的余光掃視臺下觀眾。他發現了徐修文,禁不住皺緊眉頭。
徐修文居然沒有哀愁的表情,甚至朝他笑了笑。
修武心里一緊,感覺兄長猜出了謎底。
公判結束后,民警把修武和馬人杰押上一輛卡車,開往上海方向,說是投送監獄。
半途中,車子出了故障。趁民警看守松懈之際,修武一把扯住馬人杰,躲進了樹林。
逃亡的路上,馬人杰成為修武的領路人。沿途不斷有陌生人露面,與馬人杰接頭。他們用暗語對話,修武一句也沒聽懂。
馬人杰不無得意地對修武說,天下還掌握在我們手里。
修武說,我不想參與政治,只想平安地活下去。
馬人杰也笑,說,可共產黨不想讓你好好地活。
馬人杰將修武帶到了上海。他指著上海的高樓大廈,詭秘地說,這里到處是我們的藏身之處。
在一間空氣渾濁的屋子里,修武見到了袁立人。
陽光從半封閉的木窗里擠進來,投射在袁立人蒼白的臉頰上,使他的面孔半明半暗,陰晴不定。
袁立人輕輕地叫修武一聲“妹夫”,隨后笑道,現在我們是一條船上的人了。
他的笑聲很怪,夾雜嘶啞的咳嗽。
修武還是那句話:我不想參與政治。
袁立人陰測測地說,誰都逃脫不了政治。
送修武出門時,袁立人與修武握手。
他說,你的任務很簡單,是把陳吾仁誘出公安局。
修武說,假如我做不到呢?
袁立人肯定地說,你行的。頓了頓,又說,只有滅掉陳吾仁,我們的計劃才能實施。
修武感覺對方的手濕漉漉的,而且冰涼,仿佛失去了體溫。
袁立人還說,你可能是功臣,也可能是罪人。
修武抬頭迎視袁立人,發現對方正朝他淺笑。這個笑容似曾相識。
修武想起來了,當初袁立儀也擁有這樣的笑容,笑容中夾雜羞澀、感激、無奈,以及憂郁。
他們到底是兄妹。修武這般想,胸口禁不住一陣疼痛。
袁立人的失敗在所難免。當他躲藏在閣樓上,舉起無聲手槍,對準陳吾仁的頭顱時,忽覺后背一震,一股巨大的力量推著他前沖一步,飛出窗外,墜樓落地。
袁立人努力睜開眼睛,仰視頭頂上方的男人。
他看清了,對方不是陳吾仁。
他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修武對陳吾仁說,我想回家。
陳吾仁說,可是以你現在的身份,永遠回不了家鄉。
修武不解地盯著對方。
陳吾仁解釋說,在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徐修武這個人了。
修武苦笑道,哪里才是我的家?
陳吾仁指了指他的辦公室,說這兒是最好的歸宿。
修武搖頭。
陳吾仁凝視修武,隨后嘆息道,你還是恨我。
修武說,我不恨你,但也不想再看見你。
陳吾仁并不計較修武的刻薄,他像是早有準備似的,將修武拉到墻邊,指著上面懸掛的地圖上的一個小黑點,說,你將在這里安家落戶。
修武問,這是哪里?
許村。陳吾仁波瀾不驚地說,它和曹莊相似。
修武沉思好久,隨后緩慢地抬起頭,平靜地說,可以。
時光如白駒過隙,人類跨入新世紀的曙光。當國人將要淡忘抗日戰爭這段歷史時,日歷翻到了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六十周年。杭州的一家報社收到一封臺灣來信,寫信人自稱姓袁。他向報社講述了他所知道的抗日故事,同時請求報社幫他聯系留在大陸的袁氏族人。
在信中,袁先生提到了徐修武。這讓報社主編眼睛一亮,認為有材料可挖。
一名女記者幾經波折,最終踏上許村的土地,找到了修武。她對修武的第一印象是:童顏鶴發,精神矍鑠,身上肯定有故事。
當她看到墻壁上所掛的徽宗花鳥圖,更加堅定了這一想法。
而修武的表現卻讓她失望。女記者所提的幾個問題,修武均是搖頭,說不知道,或者說不記得。
女記者不甘心,手指墻壁,詢問古畫來歷。修武說這是贗品,不值錢的。
見對方半信半疑,修武解釋說,現在到處是造假的文物販子,把新字畫藏在陳年米缸里,經過蟲子侵蝕噬咬之后,取出來便是古玩了。
女記者似有所悟,說事物真假難辨。
修武頷首微笑,說,難辨真假的,是世事。
時值中午,修武請女記者吃飯。桌面上擺放三碗素菜,不見一點葷腥。
她問修武,食素是不是其健康長壽的原因?
修武淡淡地說,應該是忘掉一切是非恩怨。
女記者懷著一點點惡作劇的心思,問修武,老先生,那你總記得自己的姓名吧?
令女記者瞠目結舌的是,修武竟然很認真地說,我不記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