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冠山剛摘下大檐帽,就有人敲打到他的頭上來了。
春天的一個清晨,喬冠山騎輛電瓶車把孫子喬杰送到學校,吃過早餐出來逛街,剛走出弄堂口就聽見對面的老街上有人在爭吵。春天的陽光有些慵懶地照在大沙灘上,大沙灘早年是風水鎮的菜市場,集鎮開發后就遷到東面的新鎮上去了。喬冠山穿過空曠的大沙灘朝老街走去。
風水鎮的老街是一長溜面北背南的店鋪,梳子一樣密密麻麻地挨著。從結著綠苔的青磚瓦片,從紫褐色的木板門面,不難看出老街已經走過了一段很長的歷史。鄰店鋪的門口延伸著長條石的臺階,路面是清一色的青石板,已踩出了光滑的凹凸,與路平行曾經是一條穿鎮而過連著浦陽江的溪,如今全都蓋上了五孔板。喬冠山走上老街的時候,爭吵聲里已經透出一些火藥味,從那邊的人群里散發過來。
老街中段的小吃店正對著小祠堂,深宅大院的小祠堂曾經是風水鎮的收繭站。緊鄰小吃店,是兒媳林萍的弟弟林峰開的名煙名酒名品綜合商店。中間隔一爿土特產經銷店,東側是兒子喬一樹和林萍經營的鐘表維修和服裝設計加工。一大堆清閑的人正圍在三家店鋪的門前看熱鬧,把老街的路幾乎都堵塞了。喬冠山不由快了腳步湊到人堆后面聽。
大家評評理,冒我的商標搶生意,憑啥?中間的店老板咬著煙吱吱抽幾口,瞪著布滿血絲的眼睛說。林峰的老婆丁曉紅一手叉腰,一手向看熱鬧的人攤著說,口說無憑,你拿出證據來。林萍揚著量布的板尺說,亂嚼舌頭頂個屁用。店老板磕著牙齒恨恨地說,沒證據嚼舌頭?去年冒牌茶葉不是被沒收了?無非有個扒灰佬罩著。聽到這里喬一樹撂過一把剪刀就要往外走,林萍一把拽住了他。林峰攥上兩只拳頭剛要沖出門去,丁曉紅一聲低喝,干啥?林峰站住了。扒灰佬指啥?就是公公搞兒媳,這是犯人命的誣陷。
年輕人我沒惹你,怎么扯上我了?平白無故遭人侮辱,喬冠山漲紅臉開口了。圍觀的人不由往兩邊退了退。店老板頭一橫逼視著喬冠山說,以前還買你個賬,現在退休了還不跟我們一樣,啥花頭?勸你少管閑事,免得吃屁!喬冠山不由來氣了,看著有些青面獠牙的店老板伸出手指說,大清早的你吃槍藥了,我退不退休跟你搭啥界?我清清白白幾十年,到頭來還淘你的氣。店老板叼支煙抽幾口,噴著煙伸手朝人群揚著說,還清白?嘁,趕緊回家撒泡尿去照照臉。
這極具蠱惑的話,把眾人的目光齊刷刷地拽向了喬冠山的身上。喬冠山本想出來逛街散心的,沒想到竟成了眾人眼里的西洋鏡,這夾著骨頭的話不只誣人清白,更像一把把的刀在刮他的臉。在風水鎮做人都快老了,喬冠山從沒當眾這樣落過面子。他破天荒跺著腳伸出顫抖的手指剛要反駁,林萍竄過來一把拉出他低聲說,爸你回吧,就當狗叫。
擠出人群的喬冠山站在人堆外垂著兩手哪會想到退休享清閑了,卻在這風水鎮的老街上當眾被誣清白,聽聽罩著,聽聽扒灰佬,這是人說的話嗎?這分明是兩把滴血的刀子直往他的左右心室捅。胃突然咕咕咕響起來,像沼澤地冒出的水泡。喬冠山意識到這時候放響屁有失文雅,盡管還想上去爭執一番,風水鎮的人不明就里還以為他是個偽君子,轉念想想清者自清,濁者自濁,跟這種人沒法扯清,越過攢動的人頭瞥一眼店老板,扽扽衣襟往回走去。聽著還在爭吵的聲音,喬冠山邊走邊回頭看看,剛才無端受的那股氣因為走路直往下竄,他覺得當著過往行人的面放屁會遭白眼,不由往上收了收屁眼。這樣夾緊腿走路很別扭,氣松了走快點,氣緊了走慢點,顧不得別人異樣的眼色,喬冠山一忽兒快一忽兒慢地來到大沙灘,看看四周沒人渾身的筋骨砉的散了下來,咕……的聲音很悠長地從褲襠里傳來。出完氣,朝老街上的人群瞟幾眼,喬冠山很憋氣地搖著頭往家里走去。
喬冠山的家在風水鎮北面的龍頭山腳,三間三樓,面前一個院子,這在風水鎮不屬高檔,也不落后。吃過中飯,喬冠山兀自上到兩樓睡午覺。上班的時候喬冠山不睡午覺,怕睡過頭遲到,心里窩著火連門都懶得出,他就躺在床上迷迷沌沌想心事。在單位喬冠山搞綜合,就是向陽出去稽查假冒偽劣,他可以隨同,高升出去巡視市場,他可以跟去,然后把情況匯總了報領導,順便寫點通訊報道見報。用老婆何水娟的講法,喬冠山就是一根直進直出的木頭,幾十年下來沒撈半滴油水,沒給三親六眷占半點便宜,倒是蛻了幾層皮。中規中矩慣了的喬冠山,退休以后就去爬爬龍頭山,去風水湖邊看看。他也去過老年活動室,里面就幾張開著縫的桌子,一些中老年人圍著桌子在搓麻將斗牛,桌面攤著零碎的小票,還有鎳幣。有人見喬冠山來了,張大嗓門戲謔他,老喬,幾千退休金拿拿,不來捐獻點?喬冠山湊近去笑笑說,你們玩,你們玩,看上一會無趣地退出來了。幾乎從模子里走出來的喬冠山,翻來覆去想不明白到頭來居然要被人搶白。在風中鎮土生土長的人,當著鄉親父老在老街上被人敲打,這簡直就是往喬冠山的死穴上點。他猛的坐起身來想想自己一身干凈,從沒做過一丁點的虧心事,聽話聽音會不會兒子輩打著他的牌子做缺德事?想到這里喬冠山下了床在地上踱來踱去,屋后的林子里有鳥在不停地聒噪,他啪的關上了玻璃窗。思前想后他站在窗口很堅信地搖了搖頭。多年來言傳身教的灌輸,喬一樹正朝他設定的路在走,他不指望兒子升官發財,誰誰殺人放火攔路搶劫貪污受賄他都聽怕了,兒子憑手藝修鐘表賣鐘表,兒媳量身設計產銷服裝,這些何用他罩著。林峰丁曉紅兩口子就銷些名煙名酒,從沒聽說過售假的,也不用他罩著。想到這里喬冠山打開窗子,面對一片鳥叫吁了一長口氣,心想那店老板年紀輕輕,活該要被林萍說當狗叫。
眼看到點了,喬冠山騎上電瓶車去學校接喬杰。把喬杰接回院子里,喬冠山停穩車剛要進屋去,喬杰擱掉書包像只小雞依到喬冠山身邊說,爺爺,我陪你爬山去。喬冠山看看天色還早,點著頭拉上喬杰就往后山走。
龍頭山不高,繞到屋后沿著林間山徑往上走,很快就來到了山頂。喬冠山一手搭在大石塊上,坐下去就喘起了粗氣。喬杰繼續朝前蹦跳著,像只蝴蝶飛來竄去采著樹枝茅草玩。不高的雜柴灌木綠里泛著鵝黃,茅草在風里搖擺著瘦瘦長長的身子。有幾只鳥從眼前滑過,鉆進山腰的竹林傳來吱吱喳喳的鼓噪。
小杰,爺爺跟你說,這做人就跟爬山一樣,爬到山頂就得往下走了。喬冠山喘勻氣,眼羨地看著喬杰蹦來跳去。喬杰有口無心地應著,扯著茅草一忽兒蹲下一忽兒站起,一副小學生天真爛漫的樣子。喬冠山離開大石塊站到一面坡上,指著遙遠的西邊說,小杰你看,那邊的晚霞多么燦爛美麗,為啥?喬杰心不在焉地往嘴上玩著一片樹葉說,不知道。喬冠山叉著腰說,因為夕陽在燃燒,一旦夕陽下山了,晚霞也就消失了。說到這里喬冠山下意識地垂下了雙手。喬杰沒有回音,嘴里嘀叭吹著樹葉。喬冠山慢慢踱到喬杰跟前說,你呀就是東邊的朝霞,每天太陽剛露頭就把你染成紅彤彤的,你的人生才剛開始呢。喬杰抬頭瞄一眼喬冠山說,哦,嘀嘀叭叭的聲音在山崗上響得細碎刺耳。
一襲晚風徐徐吹來,那些竹林的枝葉還有野草撲簌簌響著。喬冠山的目光順著山道往山下的風水鎮投過去,看著看著不由感慨起來,爺爺這輩子沒采過路邊的野花,沒摘過不屬于自己的果子,沒上過賭桌,沒拿過別人的任何東西,連說話做事都是循規蹈矩的,這樣好啊,躺在床上聽到警笛都不用怕。
爺爺,我們同學都在比的??瓷先o憂無慮玩耍著的喬杰,冷不丁冒出了這樣一句。喬冠山怔上一會問,都比啥?喬杰躲閃著喬冠山的眼神說,比誰的爸官大,比誰的爸錢多。喬冠山說,你比了嗎?喬杰扔了樹葉扯過一根茅草歪著頭說,我爸修鐘表的,跟人家不在一個檔次。喬冠山的心猛的被啥撞了一下,他皺緊眉頭問,你爸修鐘表丟你臉?喬杰折完一根茅草扯過一根繼續折,我不想跟爸學,更不想一輩子鎖在風水鎮。聽著清沌里透出幾分老到的聲音,喬冠山看著喬杰稚嫩的臉上掛著一層薄薄的世故,薄得就像春天小草上的晨霧,他的心隱隱痛了一下,仿佛被人扎了一針。喬冠山俯下身子盯著喬杰說,你爸這樣不好嗎?鋤頭年,萬萬年,白天吃得香,晚上睡得著。
爺爺,求你幫個忙。喬杰脫兔似的一跳,跳到一塊石頭旁去采一朵小花,巧妙地把話題岔開了。喬冠山站在原地有點郁悶地問,幫啥忙?喬杰背著身子說,舅媽想請向陽叔叔吃飯。喬冠山眺一眼夕陽背著手往回走說,沒事叫人家吃啥飯?小孩子少摻乎大人的事。喬杰扔了小花蹦跳幾步跟上喬冠山,拽著他的袖子說,都知道我跟你關系鐵,這忙你不幫我就沒面子了。喬冠山拉下臉一把攥上喬杰說,回家吃飯去!
翌日喬冠山照例去接喬杰,他把電瓶車停在大門一側,直到里面的人走光了,也不見喬杰的蹤影,這下他有些慌了。喬冠山走進校園找了一遍,繞著校院的圍墻兜了一大圈,只得騎上車空手而返。路過兒子店鋪的時候,喬冠山朝里探了幾眼。回到院子喬冠山停穩車子沒直接往里走,怕老婆嘮叨。像只浮頭蒼蠅浮出院門,喬冠山蹲下站起,站起又蹲下,兩只手捂著頭一會兒往頭發里拚命撓,始終撓不出個頭緒。喬冠山退休以后跟孫子約定由他接送的,孫子是他的命,是他對未來的寄托,莫名其妙怎么會失蹤呢?喬冠山啪的拍一下腦袋,會不會是昨天龍頭山上聊天的事?小小年紀竟有這樣重的心機,喬冠山差點沒虛脫過去。眼看著天色慢慢淡下來,喬冠山扶著墻撐起身,就在這時候從后山傳來嘀的一聲,兩眼倏的一亮。
喬杰坐在屋后山坡的草地里,夕陽的余暉抹在綠色上金燦燦的一片,樹枝上的書包在晚風里秋千一樣輕輕地晃著,他有些落寞地玩著一片竹葉。喬冠山又驚又喜地走上去責怪說,你怎么不等爺爺來接?喬杰耷拉著頭看似漫不經心地說,舅媽怪我外甥狗,吃吃朝外走,我都奧托了。喬冠山不懂奧托,還是蹲下去追問說,舅媽啥時候這樣說的?喬杰手上的竹葉破了,扔了又摘一片說,吃早餐的時候。喬冠山不解地問,吃早餐?喬杰說,早餐都是舅媽請的。喬杰自知說漏了嘴,頭耷得更低了。喬冠山緊追不舍,你的零花錢?喬杰很輕的說,存起來了。喬杰的聲音輕得像蚊子,卻無疑在喬冠山的心里炸響了一個雷。喬冠山嚯的站起身,驚得喬杰抬起頭很膽怯地晃著眼神??粗鴮O子這副樣子,喬冠山想抬手卻無力。這年頭怎么了?吃人家嘴短,拿人家手軟,居然在孩子身上都流行了,偏偏又是他的孫子,這不是天大的諷刺?喬冠山兩眼一黑,趕緊扶著邊上的樹站穩身子。
爺爺你怎么啦?喬杰忙扔了竹葉拉住喬冠山的手。喬冠山睜開眼盯著喬杰說,爺爺沒答應你的事,你就躲爺爺了?喬杰沒說話。喬冠山說,你舅媽為啥要叫向陽叔叔吃飯?喬杰說我也不知道。喬冠山說,小杰,爺爺不幫這個忙,你以后真的不讓爺爺接送你了?喬杰又沒說話。喬冠山不由很重地嘆口氣說,你寧可叫爺爺做虧心事被人罵?喬冠山搖著頭走過去摘樹上的書包。
你答應了?喬杰小鳥一樣雀躍著往喬冠山身上撲去,我就知道爺爺跟我關系最鐵!一個鐵字瞬間化成一砣真鐵重重砸在喬冠山的心上,他苦熬多年的堅守頃刻間被砸得東倒西歪,整個人趔趄著差點跌下坡去,他一把拽住樹枝,空中響起一陣嘩啦啦的聲音。社會上那套讓他最忌諱的東西,他的孫子卻早已漸入門徑,這著實讓喬冠山欲哭無淚。
向陽三十來歲,叫他吃飯只需一個電話。記得一次喬冠山陪向陽出去查假珍珠項鏈,幾條假項鏈裝進喬冠山的包就往回走。到要上交的時候假項鏈沒了,這事向陽負責的,領導就要處罰向陽。喬冠山捏只脫了底線的包找到領導辦公室,原來喬冠山把包掛在電瓶車上往回走的時候,由于底線散脫,假項鏈還有筆記本都漏了。事后向陽握著喬冠山的手不?;沃f,喬叔,以后有事,打個電話招呼一聲就行。真要打這個電話,喬冠山顧忌重重。丁曉紅叫向陽吃飯,到時一旦惹上點事,一世英名就此毀了。而且,喬冠山還怕著向陽的經濟半小時。那天喬冠山破例跟著向陽出去應酬,還沒開席向陽手一招說,經濟半小時。喬冠山不懂,就站在桌邊看。玩的是一種叫斗牛的牌術,很快,老板帶來的一整沓大鈔大都進了向陽的腰包。喬冠山看得很別扭,他去衛生間撒了泡尿,當他在鏡里看到頭上的大檐帽時,飯沒吃他就走了。為這事喬冠山后來特意把向陽叫進辦公室,關上門往桌面篤著手指說,小向,你年紀輕輕這樣做不好,俗話說吃膳用,穿威風,賭全空。況且你這是變相的索賄呢。向陽聽到這里叼支煙啪嗒點上說,喬叔,我敬重你,但我學不來你。這年頭大魚大蝦到處是,我們這叫小兒科。向陽說著拿手指往空中捻了捻。喬冠山心想反正我提醒你了,改不改那是你的事。喬冠山不光不賭,連過年過節送上來的禮券能退的退,退不了的上交單位,他因此得了個市局廉政建設的先進。
眼看著這樣的獎狀要變成墻上的燒餅了,喬冠山有些寢食不安。騎著電瓶車去接喬杰,喬冠山總怕孫子突然又不見了。這樣煎熬了幾天,喬冠山很無奈地吩咐兒媳通知丁曉紅安排飯店,他撥通了向陽的手機。
阿根飯店在風水鎮南的公路邊。因為是喬冠山出面約人,他早早就來到了二樓的包間。坐在包間喝上一會茶,喬冠山想打手機催人,掏了幾次還是沒打。過一會林峰丁曉紅夫妻來了,林峰拎著一只大紅物品袋。沒多久林萍也來了,她說喬一樹看店,喬冠山知道這是借口。向陽最后一個來。他剛進來,林峰遞上煙說,……向陽剜他一眼走到喬冠山跟前抱抱拳說,喬叔不好意思,剛下班。喬冠山想起身,向陽忙按住了他的肩。喬冠山想叫向陽坐上座,向陽兩手伸進喬冠山的腋下,幾乎抱著把他撳到上座的位置。
林峰見這陣勢不敢再說經濟半小時,從袋里提出一瓶茅臺酒開始開瓶。向陽拿過瓶轉著圈端詳著。林峰說,正宗貴州過來的。向陽把酒斟進盅里抿一口,咂著嘴巴舔舔嘴唇不停點著頭。喬冠山的心跳得有點忐忑。這時候向陽拿起酒盅幫喬冠山斟上酒說,喬叔,今天總得來幾盅。喬冠山不置可否地伸著手。林峰接過瓶子要給林萍丁曉紅斟,兩人把酒盅藏到了桌下。向陽點著手指說,兩位不敬喬叔?兩人只得把酒盅放回桌上。
斟上酒,林峰丁曉紅端著盅剛要敬向陽,向陽卻端上盅面對喬冠山說,喬叔,我借花獻佛敬你一盅。說著吱的干了。喬冠山連說你喝你喝,抿了一小口。菜陸續上來了。酒一旦喝開就連上了,喬冠山催著少喝酒多吃菜,還是一個接一個過來敬酒。喬冠山總是抿一口,他怕向陽喝高了影響下午上班,又不便明說,就在心里干著急。好在向陽老江湖了,該喝的喝了,接下來就守上了。喬冠山心里一直暗自嘀咕著,林峰丁曉紅叫向陽吃飯,估摸著有事求他,一旦當眾說開了,他真得鉆桌子底下去。好在幾個人除了敬酒誰都沒提起啥事,這讓喬冠山寬心了許多,大概只是借他的老面子套個近乎吧。
直到散席以后,走在公路上的喬冠山還這樣想著。接喬杰還早,喬冠山微紅著臉走在路邊的行道樹下,走上前面的緩坡往北拐就是鎮小學。他這時候忽然有些想念喬杰,這小家伙居然管起大人的事來了,他說不清是該高興還是擔憂。這時候一輛貨車發瘋似的從喬冠山身邊馳過,一陣風刮得他的心畢剝亂跳。他沒罵娘很怨責地掃一眼遠去的車尾。上了緩坡,拐到學校門口往里看幾眼,喬冠山聽著瑯瑯的書聲朝前宅村走去。穿過村,他繞道風水鎮東北角的沙灣村,鉆弄堂回家去。喬冠山怕走老街碰見那天罵人的年輕老板,他一時說不出到底怕啥。
幾天后的一個清晨,喬冠山看準喬一樹落后林萍幾步出門,小跑上去扯住喬一樹拉到院子角落問,你們到底有啥事瞞著我?喬一樹受了驚嚇反問一句,你說啥事?喬冠山緊盯著喬一樹說,丁曉紅硬叫喬杰逼我請向陽吃飯,會沒事?喬一樹兩手一攤大喊冤枉,喬杰逼你的事我不知道,那天吃飯我沒去,爸,我能知道個啥?喬冠山狐疑地上下打量著喬一樹,伸出指頭不停點著說,你們父子倆一問三不知,卻硬把我扯進來,氣死我你們有啥好處?喬一樹一點點往后退著說,我有啥事敢瞞你,不就吃個飯嘛。我……我去店里了。喬一樹退出院門兔子一樣溜進了弄堂,撒開腿咚咚咚跑了。
日子就像五孔板下的溪水悄悄流著,不知不覺走到了秋天。
叫向陽吃過飯后,從沒聽到有啥事發生,也沒見店鋪間吵過架,喬冠山懸著的一顆心漸漸又踏實下來。
那天喬冠山把喬杰接到家沒多久,老婆何水娟就把飯菜端上了桌。兒子兒媳一般都在店里吃的,直到晚上收攤才回家。就在喬冠山正往嘴里扒拉著晚飯的時候,何水娟往喬冠山的碗里夾了一塊紅燒肉,露出滿臉的笑容說,老頭子,求你個事。喬冠山把肉轉夾進了喬杰的碗里說,啥事?何水娟拿筷抵著嘴邊說,我娘家侄子何帥不是在搞珍珠粉生產加工嗎?他想叫向陽聚一聚。喬冠山瞄一眼喬杰說,沒事聚啥。喬杰大口嚼著紅燒肉,嘴邊沾著粘乎乎的漿油汁。何水娟見喬冠山正臉都不看自己一眼,不由重了口氣說,我求你個事有這么難?喬冠山往喬杰碗里夾一塊紅燒肉說,女人懂啥?到時出個啥假冒偽劣的,你叫我這老臉往哪擱?
何水娟啪的擱下筷子收起笑容說,你就光會女人女人的叫,你連掃帚倒地都不知道扶一把,沒我這個女人你回家時喝西北風去?我給你當保姆做傭人大半輩子,到頭來求你個事都拉著張驢臉,你斷六親的啊!老婆響了喉嚨,喬冠山怕吵起來影響左鄰右舍,壓著嗓門說,我斷啥六親?我退休了,再攤上個污點我這大半輩子不白熬了?何水娟嘁的從牙縫里擠出冷笑說,你上班的時候還算個國家干部,現在你算啥?平頭百姓你怕啥?再說你早白熬了,無非孫子你當寶,我這黃臉婆你當根草。喬冠山撂下筷子瞄幾眼喬杰,轉過臉死盯著老婆說,你說啥?他又轉過臉去問喬杰,小杰,你不會害爺爺吧?喬冠山陰沉著臉色,眼睛里噴出來的火焰比中午的太陽還灼人,喬杰扔下碗快捂著臉慌忙躲出去了。何水娟站起身來追上一句,兒媳的娘家人你幫,我的娘家人你看著辦,破天荒晾著碗盞上樓去了。
喬冠山很郁悶且無奈地拾掇了鍋灶,洗了碗筷,搬根小板凳靜靜地坐在門口的廊檐下,像只守候的貓。手上的表唧……走著分秒,似乎走得很慢,喬冠山窩著一團火耐心坐著。直到放過一陣響屁,肚里輕松了許多,終于從院門口傳來了響動。一樹,你過來。當聲音在夜里很沉悶地送出去的時候,喬冠山站起了身。
喬冠山一把拉過兒子踅進屋里,低沉而厲聲說,林峰找向陽到底啥事?喬一樹被父親的舉動和氣勢嚇著了,往外掙脫著手說,跟你說過我哪知道?喬冠山忽然感覺有些悲哀,眼前的兒子看上去老實,骨子里照樣跟他耍滑頭,不由重了手勁說,原來你對我都是陽奉陰違?你媽都說了,你還賴?喬一樹一把掙出手揉著說,我哪敢陽奉陰違,我是怕你不敢說。喬冠山緊追著說,哪你老實說到底啥事?
母親都兜底了,還有啥可瞞的。夜色里飛濺著從父親眼里冒出來的火星,喬一樹竹筒倒豆子,說出了喬冠山一直蒙在鼓里的背后事。每年春天新茶上市的時候,林峰都會挨家挨戶上門去收,然后套上別人注冊的商標銷出去,總能賺上可觀的一筆。隔壁的年輕老板氣不過,告到了向陽那里。那天向陽開上一輛皮卡,把林峰店里藏著的新茶全裝走了。向陽剛開到半路,迎面一輛摩托攔下了他,向陽搖下車窗還沒罵出口,林峰探進車窗滿臉堆笑說,向同志,我姐夫的爸跟你是同事。向陽說,誰?林峰遞上煙說,喬冠山。向陽擋回煙掏出手機想證實一下,看看方向盤又看看四周說,卸貨吧,等下你自己拉走。眼看著喬冠山退休了,林峰怕人走茶涼,就想跟向陽熱絡熱絡,沒人敢提這個頭,丁曉紅就想到了喬杰……
原來你們都設計好來套我上鉤啊,我這幾十年都在活啥?喬冠山的脊梁像被人撂斷似的,兩腿一軟渾身散架一樣往下癱去。
爸,沒人想騙你,可生活里的人都這樣!喬一樹跳到喬冠山的身后,伸出兩手用力攙住了父親。
從那以后何水娟再沒給過喬冠山笑臉,也不跟他搭話,屋里不時能聽到砰叭的聲音,驚嚇得喬冠山都不敢在家里呆了。走在路上一顆心總懸著,像粒玻璃彈子不知啥時會摔碎在風水鎮的哪塊地上。躲進二樓的房間里,困獸一樣一個懵懂就磕到了家俱上,喬冠山捂著痛麻的額頭站到窗口,有些眼羨樹枝上飛來跳去的鳥,吱吱喳喳一通牢騷撲楞著翅膀就往天上飛去了。喬冠山的視線被鳥牽走了,他癡癡地盯著清水一樣透明的陽光,還有慢慢飄曳的云彩。
樓下又傳來了砰叭的聲音,喬冠山頭頸一縮視線不由零亂地落回了屋里。再怎么著這日子總得往下過,喬冠山揪著頭發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兒媳娘家我出面了,你娘家我再丟一次丑吧,這樣扯平了總不會再煩我了吧?其實從兒子嘴里他就聽出,他的牌子早被人打了,難怪年輕老板要當眾罵街呢。想到這里兩行淚水順著喬冠山有些皺紋的臉往下掛落,屋里很快彌漫開了一陣壓抑而室悶的啜泣。
喬冠山提早來到了阿根飯店二樓的包間里喝茶。這天星期五,為啥選周末喬冠山自己也說不清。出門的時候天色有些陰沉,龍頭山的頂上繚繞著凌亂的雨霧。喬冠山帶件雨衣去院子的雨棚里推電瓶車。何水娟幾十年從不送他出門的,今天卻堆著滿臉的笑跟了過來,跟到院門口還不忘叮囑一句,你騎慢點。充滿關切的聲音飄散在弄堂兩邊結著青苔的墻上,喬冠山很響打了一個噴嚏。喬冠山剛端起茶杯忍不住又打了個噴嚏,濺得茶水爆豆一樣往他的身上落,他忙離座撣起了水滴??偢杏X鼻子有點酸,又不像感冒,喬冠山扯上餐巾紙走進衛生間狠擤了幾把,打開龍頭痛痛快快洗了把臉,回來又坐下去喝茶等著。
這時候何帥來了。何帥很有點大款的派頭,走進門兩手一拍大大咧咧說,姑夫早來了,向同志呢?喬冠山禮節性地點點頭,臉上的笑有些僵硬。何帥的身后跟進來幾個年輕男女,身上的穿著像一群五彩的山雞。他們進來后紛紛向喬冠山點頭哈腰著,有人想遞煙,何帥油腔滑調說,我姑夫良民一個。那人把手轉向了別人,幾個男的叼上煙后,男男女女坐了下去。幾聲手指磕門的聲音就在這時候響起,向陽來了。何帥看看喬冠山趕忙起身迎上去,你向同志?遞上煙何帥轉過身來就招呼那些男女,來,先陪向同志經濟半小時。向陽站在空地撐開腳,俯下頭,伸出手指梳子一樣打理了一陣頭上的雨水,站起身來說,喬叔都等著了,先吃飯,等下再說。向陽叫幾個不懂規矩的男女起來,硬把喬冠山拽到主位上。幾個男女搔搔頭皮,或紅著臉,在兩邊坐了下去。
何帥拿過一瓶五糧液開了起來。剛打開,向陽一把接過來習慣地瞄著。何帥說,林峰店里的,假不了。何帥說著想去拿酒瓶,向陽啪一下擋開問喬冠山,喬叔來一點?喬冠山的臉色有些清淡,嵌在紋路里的笑很難擠出來。自己叫的人,怕冷場了讓向陽沒面子,喬冠山主動送上酒盅。斟上酒,幾個男女哄著起身要敬酒,向陽招招手叫他們坐回去,端上盅看著喬冠山壓低聲音說,喬叔,我敬重你,我也體諒你的難處。這年頭誰都不容易,尤其像你。來,我愿你開心健康。向陽說著吱的干了。喬冠山連說慚愧慚愧猶豫一會也干了,眼睛突然有點濕,他趕緊又去衛生間洗了把臉。
跟著何帥來的幾個男女酒量都不錯,幾個輪回一瓶干了。何帥拿過一瓶又要開,向陽奪過酒瓶勸道,少喝點吧。何帥朝幾個男女揚揚手說,陪姑夫陪向同志就得喝痛快。說著拽過瓶子又打開了,遞給一位美女說,你負責倒酒。向陽忙說,我跟喬叔就不喝了。喬冠山勉強搭訕著,總感覺坐著的椅子像長滿了刺,扎得他一陣一陣的不自在。上班的時候他忌諱這種場子,退休了反倒一次次主動擺起了這種場子,可以說不情愿,這幾十年不都在不情愿中白熬了?傳開去了他不就是一只白眼狼,一個偽君子?這樣想著喬冠山打個酒嗝想吐,向陽忙拍著他的后背說,喬叔想吐?喬冠山說著沒事沒事,又向衛生間走去。
等喬冠山回到桌子,向陽就吩咐服務員上主食,桌面上不談事,大家心知肚明。何帥幾個早已喝得兩頰緋紅,青筋飽綻,見向陽發話了,喬冠山的臉又有點晦澀,就不敢再開瓶了。
酒足飯飽。向陽起身剛想走,剛才斟酒的美女一下扭到向陽跟前說,早聽說向同志的牌技高超,就不肯傳授幾招?看著美女閃電一樣拋過來的媚眼,聽著比春天黃鸝還動聽的聲音,向陽的兩只腳挪不動了,他不時瞟幾眼喬冠山。喬冠山看看表離接孫子還早點,窗外又下著雨,順口就說,你們玩吧,你們玩吧。呼隆一下子,一群人圍著里面的小方桌就斗起了牛。
閑著沒事的喬冠山一忽兒踱出門去,在走廊上走過來走過去覺得無聊,返身硬著頭皮湊到小方桌邊去看,向陽是他叫來的,現在一個上班一個退休,老是避著畢竟不像從前了。看著看著喬冠山忍不住轉過頭去打了個響嚏。就在這時候向陽抓起幾張大鈔嘩嘩揚著說,喬叔,彩錢。不管是明輸,還是向陽的牌技的確高,他的面前很快疊起了一大沓大鈔。贏的人總會發彩錢,喬冠山卻連擺著手離開了牌桌。
喬冠山想走,看看表盡管周末放學早,但還沒到點,天又下著雨,站在走道上尷尬,他干脆躲進了衛生間。外面不時傳來三門,對角,押的聲音,兩手搭著水池看著鏡子里已經不戴大檐帽的自己,喬冠山的鼻子又開始酸起來。莫非患鼻炎了,到時得去看醫生。這樣想著喬冠山的心突然也酸了起來。幾十年犯忌的事,退休不久他都一一做了,叫人吃飯這背后是啥?是冒牌茶葉,說不定還有蚌殼冒充珍珠粉……就說剛才,他們想賭不攔就是了,一句你們玩吧不是慫恿嗎?要再把向陽的彩錢拿了,他還是以前的喬冠山?想到這里喬冠山往臉上猛扇了一巴掌,看著清晰的手指印他不敢往下想了。所有這些還不是靠從單位里延伸出來的那點東西?如今這腳都伸出去站到河邊了,浪頭一個接一個打過來,這腳還能縮得回來?
臉上的手指印在漸漸退去,慢慢滲上來的是一層帶油漬的灰色。喬冠山有些驚悚,又有點后怕。他打開門,在一片嘈雜聲里賊膽心虛地溜下樓去。
雨還下著,不大卻細密,路面上滑亮亮的一片。喬冠山來到飯店前的停車場,從后備箱掏出雨衣穿上,坐上踮著腳慢慢趟到行道樹下,往兩頭打量片刻,呼的竄到右邊往東駛去。風拍打著行道樹上的枝葉,細雨和水滴落在雨衣上,耳邊不停響著細碎的嘈聲。這嘈聲像滿天的雨絲,一下子又讓喬冠山想起了二樓未散的牌局,這時候要是警笛響起來了,他還敢對孫子說不怕嗎?這年頭都退休了要想做個清白人真這么難?對,等下得問問孫子,爺爺幾十年來的做人錯了嗎?現在又錯在哪里?童言無忌嘛。
就在喬冠山想著心事上緩坡的時候,一輛四輪拖拉機叭叭叭冒著黑煙沖過來,一個打滑瘋牛一樣朝電瓶車劈去……
等駕駛員停穩車趕過來的時候,電瓶車斜壓著喬冠山的腳,他側躺在堅硬濕滑的路面上,鼻孔里不停往外滲著血。喬冠山感覺鼻孔癢癢的酸酸的想打噴嚏,可他再沒了力氣?;秀敝新犚娪腥诉^來,喬冠山想動想坐起來,渾身卻沉重軟沓得像一坨泥,連手腳都像粘著地面動不了,他于是鉚足勁一字一頓說,我……還沒……問……話沒說完,雨點落在枝葉上的嘈雜聲很快就吞沒了喬冠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