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當太陽公公斜到天的另一邊時,我常常穿著白色的麻布裙,躲在門后聽媽媽把在門口玩鬧的小朋友趕走。
媽媽說,我的心臟不好。
2
我是阿嬤帶大的,她是我家的保姆。
阿嬤對我很好,她每天九點來看我,五點回家。她會給我烤小熊餅干,她會讓我坐在她腿上給我讀《白雪公主》、《睡美人》,我喜歡公主,她們漂亮又善良。阿嬤讀完后總會親親我,說我也是個小公主。
媽媽平時不讓阿嬤帶我出去,不對,是除了去醫院檢查以外。我討厭醫院,儀器冰冰涼,醫生的表情也冰冰涼。不像阿嬤,她總是笑瞇瞇的。
有時無聊了,我就跪在沙發上撐著窗戶看外面的小朋友玩游戲,阿嬤在我身后打掃客廳,吸塵器“嗚嗚嗚”地瞎叫,可真煩。捉迷藏、老鷹捉小雞、警察抓小偷、三個字……看多了便都會玩了。尖銳的、溫潤的笑聲乘著風飛了很遠很遠,于是我也跟著傻笑,可是笑著笑著卻笑不出來了。
“阿嬤,”我揉了揉眼睛,小聲說,“我想出去和他們玩?!?/p>
“唉,”阿嬤關掉了吸塵器,走過來抱了抱我,“明天周六,我明天把我孫子帶來,他就比你大一歲,別和你媽媽說哦?!?/p>
“真的???”我歡呼雀躍,勾上阿嬤的脖子親了又親,“阿嬤最好了!”
3
我喜歡我的床,粉色的,軟軟的。我躺在上面伸了個大大的懶腰,閉著眼軟綿綿地叫喚:“阿嬤……我醒了……”睜開眼,頓時眼前一黑。
“??!”
“哇?。∧憬泄戆。?!嚇死我了?。?!”一個黑乎乎的小男孩夸張地捂著胸口從我床上滾了下來。
“你……”我大口呼吸,渾身抑制不住地開始冒虛汗,胸口的絞痛一陣輕一陣重,就好像,就好像密密麻麻的食人蟻包裹住了跳動的心臟……
“奶奶你快來……”
被阿嬤強制休息了一小時后,我發現那個小男孩還跪在地板上,抽泣著揉著眼睛。我摸了摸胸口,已經不怎么痛了。阿嬤肯定又給我吃了那個“神仙藥”!我從床上搖搖晃晃地爬了下來,噠噠噠光著小腳跑到他的面前。
“你玩芭比娃娃嗎?”我蹲了下來,笑瞇瞇地問他。
“呃……”
4
往后的每個周末阿嬤都會帶那個小男孩來陪我玩,我叫他黑蛋哥哥,他叫我白鬼妹妹。
黑蛋哥哥每次來都會給我帶些“驚喜”。一次他神神秘秘地叫我閉上眼睛伸出手,數了“三、二、一”后我開心地睜開眼,一個綠色的東西正猛地從我手上跳了出去,小小的爪子有著輕巧的力度,我倒吸一口涼氣被嚇了一大跳,他卻怪我把他好不容易逮到的螞蚱放跑了,至今我在家中還沒找到那個可憐的小家伙的尸體,估計早就餓死了吧!蜻蜓、蝴蝶、西瓜蟲……許多許多小昆蟲的樣子和名稱都是從黑蛋哥哥那里知道的,我總覺得我的心臟承受能力托他的福強了不少。
黑蛋哥哥知道我沒吃過冰淇淋后(媽媽說冰淇淋太刺激了),用毛巾包著一個小布丁(這是他最愛的品種)放在懷里一路狂奔著沖進我家??上Т蜷_時還是化了一半,白色的、粘稠的液體滴滴答答地落在我的新裙子上,他抱歉地看著我。
小心翼翼地咬了小口后,我點頭連聲說好吃,他一下就笑了,滿滿的得意和自豪。在他笑瞇瞇的眼里我總能看到整個星空,有著細碎的小星星和耀眼的光。而那種甜膩膩的奶油氣息在多年后的夜晚依舊記憶猶新。
他趁著阿嬤不注意時陪我看恐怖片——《小鬼當家》!沒錯!恐怖片!當那兩個壞叔叔來抓阿丹的時候我真的嚇壞了,整個人都緊緊吊在他身上,像鴕鳥一樣把頭深深埋進他的胸口。他身上有股和阿嬤一樣的味道,是香香的洗衣液散發出來的,讓人心安。
我很喜歡黑蛋哥哥,覺得他很帥,我曾稚氣地發誓要做他的王后。
5
那是一個普通的周日,黑蛋哥哥趁著阿嬤在洗衣服的時候牽著我偷偷溜了出去。陽光透過層層疊疊的枝葉落在地上,像落了一地明晃晃的碎金。我歡呼雀躍,一路蹦蹦跳跳。
“跑慢點!我們一會兒就得回去了!”
“哥哥!”我停下了腳步,指著公園里的一個氣墊池,“那是什么?”
“那是養金魚的哦,我們去看看吧?!?/p>
于是我又蹦蹦跳跳地奔向小水池。哇!水面閃著粼粼的細光,顏色各異的金魚拖著輕紗似的尾巴驕傲地、慢悠悠地游蕩,我把手伸進去一戳,卻又都咻地一下溜得老遠,好像我要把它尾巴拽下來似的。
“好可愛啊?!蔽也[著眼沖哥哥笑,他身后的陽光刺得我睜不開眼,“我想要金魚?!?/p>
“我們沒有錢。”
“可是我真的忘不了金魚啊……“
“金魚已經把你忘了……何況你剛才還戳它們來著!”
……
“你……真的想要?”
我使勁點了點頭作出一副可憐巴巴的面容。
“那好吧?!彼奶幫送?,趁老板在二十米外的長椅上吃盒飯的功夫,悄悄把手伸進水里……
“抓住了!!小妹快跑!!”他小聲尖叫,我聽到號召立馬往家的方向跑去,刺激與興奮讓我頭皮發麻也讓我溜得飛快。
“??!放開我!!“
哥哥!我停下來扭頭一看,哥哥被店主逮住了!他弓著腰,雙手合在一起縮在胸前,店主蒲扇大的巴掌就這樣“啪”地打在他瘦弱的背上?!敖心銈冃⌒∧昙o不學好……家長呢!”
我嚇壞了,嘴一咧哭出聲來……
“叔叔你聽我解釋……小妹你別激動……別哭啊……叔叔她受不了刺激……”
陽光刺得我睜不開眼,哥哥的叫聲、打在身上的巴掌聲、店主的罵聲像一個帶毒的藤條,緊緊卡住我的脖子,使我呼吸困難,頭暈目眩。
我眼前一黑……
“小妹!”
6
我做了一個夢。夢里阿嬤狠狠打了哥哥一巴掌,“跪下!”
膝蓋撞到木質地板上發出空洞的回響。
“實在不好意思……給您添麻煩了,我也不好意思再繼續在您這兒干下去了……這個月的工資錢我再打回您的卡里,實在抱歉……”
“嘟嘟嘟……”
“媽媽……”我睜開蒙眬的雙眼,眼前是一片熟悉的白,左手正在打吊針,整個臂膀都冰涼涼。
“嗯,你醒啦。”媽媽正給我削蘋果,蘋果皮長長的一條,一直拖到了地上。
我扭頭,窗外的陽光暖暖地灑了進來,能清晰地看到在空中慌亂飛舞的灰塵。柜子上擺了一個小小的玻璃缸,一黑一白兩條金魚,甚至能清楚地看到白色金魚的內臟、血管。它們拖著輕盈的尾巴在陽光的沐浴下嬉鬧。
“小妹,你怎么那么白啊,你看你看!你膀子上的血管都看到了誒!”
“只是你太黑了啦!”
我閉上眼,陽光爬上了我的眼瞼,溫溫軟軟。
7
我沒有再見過阿嬤和黑蛋哥哥了。
出院一個月后我就上小學了,大家相處得都很好,卻沒有一個人敢拿小昆蟲嚇我,陪我奔跑陪我看恐怖片。
因為媽媽說啊,我的心臟不好。
編輯/張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