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抱著雙膝坐在靠背已經有些松動的木椅上,聽旁邊的旭子彈吉他。北京干燥多塵的空氣讓我從下火車開始就沒有停止過咳嗽,霧蒙蒙的天空讓原本濃烈耀眼的陽光也變得有氣無力。旭子捧著精致得和他破舊的臨租房完全不相稱的玫瑰木吉他,小窗口漏進的光線駐足在他干凈修長的手指和琴弦上,指間流瀉的音符讓原本陰暗的小房間忽然有了耀眼的光。
我忽然想起在武漢的那個下午,他站在長江大橋上唱呼麥,低沉悠長的喉音中夾雜著奇異尖利的口哨聲,引起過往行人的頻頻側目。他停下歌聲對我咧嘴一笑,哎呀,我好像嚇到人了。話雖如此,卻沒有任何歉意,語氣中盡是囂張。
旭子是我在旅行路上認識的,上海遇見,武漢重逢,這次到北京索性直接給他打電話讓他給我拎箱子。當我還整天枕著課本翹著二郎腿大喊學習不易愛情不順的時候,旭子已經背著吉他一個人去了北京那所有名的搖滾音樂學校。他的爸爸在武漢的政府機關工作,有自己的住房和司機,他卻蝸居在北京五環以外一間十平米左右的小房間里,靠著不固定的收入維持生活;即使沒有人知道他唱的呼麥是世界非物質文化遺產、國內真正能唱好的人為數不多,他還是一樣的自得其樂。他像是高純度的烈酒,透明純凈,卻可以輕易嗆透我的五臟六腑。
北京是一座已經被很多年輕的背包客不屑的城市,因為它太有名,無論你走到哪個景點,都是踏著別人成千上萬的腳印,這里似乎早已再無新奇可言。但它依舊是一座古老的城市,輾轉的胡同緊貼著高聳的城墻,灰白的磚瓦和鮮紅明黃的琉璃瓦形成壓迫與被壓迫的美,如織的游人雖然會有意無意地入侵并撕裂傳統的靜默,但并不會割裂它的風貌。
——每個城市都有他或她自己的樣子,蜂擁涌入的人們不過是這張面孔上偶爾吹到的沙塵暴,但城市的模樣不會因此改變。
我和旭子用了一整天的時間從老北京中軸線的最北端鐘鼓樓徒步走到了最南端的前門大街。走到煙袋斜街的時候趕上了游人高峰,胡同口潮水般撲過來的人流讓我們不得不經常側肩,坐在小板凳上拉著二胡唱著京腔的老人更讓這里顯得擁擠不堪。老人身后裝修精致的店面無一例外地有著文藝的名號,音響里放著流行的慢歌或者慵懶的爵士樂,將他已略顯嘶啞的嗓音輕松蓋過。胸前掛著單反的青年男女匆匆地直奔那些主題店鋪,沒有人像我倆一樣站在老人的旁邊聽他把這一段唱完。
旭子聽得比我認真,雙眼一直盯著老人撥著琴弦的手,像是一個認真聽講的學生。老人的聲音告一段落之后他才扭頭看著我開口:“就這一段唱功和樂器,秒殺多少所謂的流行歌手?!彼难劬﹂W著光,我忍不住說,旭子你現在真像個藝術家。
那天的北京莫名地晴朗,抬頭居然可以看見明亮泛藍的天空。從景山俯瞰紫禁城全景,金色的琉璃瓦折射著太陽的光芒,閃耀著不容造次的威嚴。我和旭子比比劃劃地討論著從哪個角度拍照能更好地體現紫禁城的磅礴,但卻不得不尷尬地承認誰也沒有一臺值錢的好相機。
我說旭子你吉他這么好,又會唱呼麥,你去酒吧駐唱吧,這樣就可以掙錢買相機了。他扔給我一個白眼,說:“我唱歌是因為我熱愛,用不著拿我熱愛的東西去換錢。音樂和商業沾邊,吉他就和乞討的工具沒有區別了?!?/p>
下山的路上偶遇兩個坐在山石上練手風琴的老人,兩人似乎不認識,起先只是各自占據一角;不一會兩個人就湊到了一起,聊了幾句彼此的樂器便開始合奏。我和旭子不由地停下腳步,坐在石頭上安靜地聽。難以想象,音樂可以在如此短的時間里讓兩個陌生人熟稔如多年的舊友。旭子嘴里哼著老人彈奏的曲子,迎著午后的陽光慵懶地瞇起眼睛。
“建建,”他突然開口,“不管現實怎樣不盡人意,聽到音樂就會覺得生活很美好。”
他給我講起他老師的故事——那個國內早已聲名顯赫的作曲家和影視編劇。他說老師曾經去西北采風,爬山的時候眼睜睜看著隊友在自己眼前跌入了萬丈深淵,那個時候才突然明白在自然面前生命是如此的脆弱和卑賤,對于歷經千萬年的大自然,個體的生命往往只是一瞬間,甚至在消逝的時候都無聲無息。
所以,旭子認真地看著我:沒有人會永垂不朽,唯有青春不可辜負。在很多人眼里我在走一條歪路,連我爸爸也讓我停止在外面瞎混回到他身邊好好上學;可是這是我的夢想,是我十幾歲時第一次摸吉他的瞬間就擁有了的夢想。正如建建你的夢想是用自己的腳步去丈量世界的大小,我的夢想是用音樂去衡量世界的深度。
因為有夢想所以我們都不再自覺庸碌,年輕最大的特權不是可以選擇,是可以選錯。即使有一天你我都不得不承認“他們”才是對的,至少我們不是空談家;我們用自己的青春去證明這條路的盡頭是南墻,也未必不是一段完美的回憶。
離開北京之前旭子問我你下一站去哪里,我說去廣東,你呢?他說陪老師去內蒙采風。
我笑了:那我們真的就是天南地北了。不過沒關系,說不定哪一天,我就空降到內蒙去聽你唱呼麥。
他歪著頭想了一下,也笑了:你啊,還真不一定!
——我們都要有最樸素的生活,和最遙遠的夢想。即使明日天寒地凍,路遠馬亡。
編輯:張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