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魯迅之后,老舍與張天翼并列成為諷刺藝術的“雙璧”。[1]在20世紀20年代至40年代之間,老舍面對國家命運的風雨飄搖、社會的動蕩不安和勞苦大眾的民不聊生,以知識分子的文化自覺,高舉諷刺藝術的大旗,一方面直刺黑暗的社會現實,一方面直刺國民精神中的劣根性,以此探索“老大中國”的文化復興之路,取得了可圈可點的藝術成就。創作于20世紀30年代的短篇小說《鄰居們》[2]堪稱諷刺藝術的精品。
老舍的小說藝術在20世紀30年代中期達到巔峰?!多従觽儭肥嵌唐≌f集《櫻海集》中的一篇。與該集子中的《月牙兒》等名篇相比,《鄰居們》近年來才逐漸引起學界的關注?!多従觽儭穱@兩對夫婦以素描般的手法講述了鄰里間的瑣事。作品聚焦于兩家人,明家和楊家;聚焦于兩件事,葡萄風波和信件風波。在作者全知全能的敘事視角下,四個人物輪番登場,演繹出一部啼笑皆非的鄰里鬧劇。明家夫婦是十足的市儈。明先生仰仗給洋人做事,虛榮、自私、傲慢,“他看自己好像看一位圣人那樣可欽仰”;明太太是絕對利己主義者,“心眼很多”,“愛疑心”,不識字卻自認為“她比一切人都高明”。楊家夫婦都是教師,楊太太知書達理,“楊先生是最新式的中國人,處處要用禮貌表示出自己所受過的教育”。最初因明家的孩子偷了楊家的葡萄,兩家人發生了交集,明太太的多心和惡語相向直接引發了后來的信件風波,矛盾升級的結果是明家孩子踐踏了楊家花園,楊先生砸碎了明家的玻璃,一場逐漸升級的鄰里大戰遂偃旗息鼓。
《鄰居們》的諷刺意味昭然若揭。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老舍一直被奉為“幽默大師”。曹禺曾這樣評價老舍:“作品中的幽默,是今天中國任何作家所沒有的。美國的馬克·吐溫以其幽默,在美國和國際上享有那么崇高的地位,那么,我們的老舍先生也是可以與之媲美的?!盵3]但從美學范疇來說,這篇《鄰居們》顯然不僅僅是幽默,而更是諷刺。在老舍看來,“諷刺必須幽默,但它比幽默厲害。它必須用極銳利的口吻說出來,給人一種極強烈的冷嘲;它不使我們痛快地笑,而是使我們淡淡地一笑,笑完因反省而面紅過耳。諷刺家故意的使我們不同情于他所描寫的人或事?!S刺家的心態好似是看透了這個世界,而去極巧妙的攻擊人類的短處。幽默者的心是熱的,諷刺家的心是冷的;因此,諷刺多是破壞的?!盵4]老舍正是以這樣一顆“冷”的心,毫不留情地批判了以“文明”的楊先生和“野蠻”的明先生為代表的兩類人,進而思考了一個文化建設的大問題。
老舍在《鄰居們》中創造性地使用了反諷,從而達到了極佳的諷刺效果。反諷,既是一種修辭方式,也是一種語言技巧,古已有之,但因20世紀被英美新批評派關注而成為一個重要的理論概念。新批評派通過對詩歌語言的研究,認為“在文學作品中,反諷是由于語詞受到語境的壓力造成意義扭轉而形成的所言與所指之間的對立的語言現象”,“反諷是語境對于一個陳述語的明顯歪曲,作為對語境壓力的承認”。[5]即反諷是通過故意制造的能指與所指之間的錯位,而形成的一種特殊的語言現象,它借助旁敲側擊的方式造成了一種意在言外的藝術效果。反諷手法是諷喻得以實現的最核心途徑,“諷喻可以通過多種手法來實現,如嘲諷、自嘲、調侃、反諷、戲仿、隱喻、復義、夸張等,其中占據中心位置的就是反諷,其余的則可能成為反諷的各種變形或實施反諷的途徑”[6]。老舍在《鄰居們》中通過反諷手法的運用達到了文化諷喻的目的。
具體而言,《鄰居們》中的反諷是一種情境反諷。老舍拋棄了傳統的敘事方式,沒有設置復雜的情節結構,而是將人物投放在一個個具體而微的情境中,進行自我演繹。整個作品線條簡潔,不枝不蔓,宛如人物素描。例如,小說一開篇就刻畫出一個蠻不講理又自以為是的明太太形象?!懊魈男难酆芏?。”“她愛疑心,對于凡是有字的東西,她都不放心。字里藏著一些她猜不透的秘密。因此,她恨那些識字的太太們,小姐們??墒?,回過頭來一想,她的丈夫,她的兒女,并不比那些讀書識字的太太們更壞,她又不能不承認自己的聰明,自己的造化,與自己的身份?!薄八磺新爮恼煞颍浯尉褪锹爮膬号?;此外,她比一切人都高明?!边@些充滿矛盾、差異的話語形成了一個巨大的悖論,一個潑婦兼市儈的形象躍然紙上。在其后的葡萄風波中,明太太更是以先發制人之勢寥寥數語打敗了知書達理的楊太太。“‘是嗎?’明太太的音調是音樂的,‘小孩們都愛葡萄,好玩。我并不許他們吃,拿著玩?!薄拔艺f的也是你們的葡萄呀,酸的;我只許他們拿著玩。你們的葡萄泄氣,才結那么一點!”“偷了你們的,是不是?你們頂好搬家呀,別在這兒住哇。我們的孩子就是愛拿葡萄玩?!币粋€簡單的情境,恰似一幅簡潔的漫畫,三言兩語間便活化出一個立體的人物。除了明太太之外,明先生、楊先生的形象都是用這種情境反諷的手法塑造出來的。
在一個個精心設置的情境之外,有一個若隱若現的觀察者,這就是小說的敘述者。他居高臨下,俯瞰著事件的整體走向。當人物按照自己的邏輯出場演出時,觀察者的位置決定了他能夠洞察到局部和局部、人物與人物、場景與場景銜接過程中所產生的荒唐結果,同時也能夠調動讀者與之站在共同的立場上一起嘲笑被反諷的對象。于是,小說的戲劇性就此形成,反諷就此發揮出凌厲的諷刺效果。
例如,在明家孩子偷了鄰居的葡萄一事上,明家夫婦有其想當然的邏輯,可是敘述者和被敘述者調動的讀者卻看到了其內在的荒誕性。首先,小說講道:“明先生和明太太都不獎勵孩子去偷東西,可是既然偷了來,也不便再說他們不對。”接著說明理由:“況且花草又不同別的東西,摘下幾朵并沒什么了不得?!倍?,形成一個假設:“假如孩子們偷幾朵花,而鄰居們找上門來不答應,那簡直是不知好歹。”就這次而言:“楊氏夫婦沒有找來,明太太更進一步的想,這必是楊家怕姓明的,所以不敢找來。明先生是早就知道楊家怕他。并非楊家小兩口怎樣明白的表示了懼意,而是明先生以為人人應該怕他,他是永遠抬著頭走路的人?!币粋€大字不識的潑婦,一個眼中只有金錢的“西崽”,就這樣被小說敘述者和讀者偷偷地嘲弄了一把。
老舍之所以將鄰里間的糾葛放在特定情境的聚光燈下,其實有更深的用意。對于明家夫婦,老舍的諷刺態度是非常明顯的;而對于楊家夫婦,老舍的諷刺態度比較隱晦。這種態度上的差異表現了老舍對兩類人所代表的兩類文化的深層思索。
明先生是資本主義入侵后與中國封建文化交融共同造就的怪胎。他沒有中國傳統文化中的重義輕利的美德,有的“就是他怎樣多積蓄一些錢,使自己安穩獨立像座小山似的”;他沒有修身、齊家的人格修養,而是打罵太太、放縱兒女,因為“他看自己好像看一位圣人那樣可欽仰”;他不學無術又自高自大,“他永遠不看書”,“他沒有國家,沒有社會”,“也沒看得起中國的法律”,他只認為有錢就是一切。這是一個拾資本主義文明牙慧的畸形兒。與之相類似的,還有老舍小說《文博士》中的文志強、《離婚》中的張天真和小趙、《四世同堂》中的蘭東陽和祁瑞豐、《牛天賜傳》中的牛天賜等。老舍對這類洋化的“西崽”只有尖銳的諷刺和無情的鞭笞了。
那么,以楊氏夫婦為代表的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是否可以實現文化自救呢?老舍通過詳細描寫信件風波的過程和解決的方式,也給予了否定的回答。楊先生自詡“是最新式的中國人,處處要用禮貌表示出自己所受過的教育”,在明家得寸進尺的挑戰下,“他的講禮貌與教師的身份勝過了怒氣”。因此,他“不敢動氣,明家可以無禮,楊先生是要保持住自己的尊嚴的”?!八踔劣谙氲胶兔飨壬诮稚洗蛞煌▋杭?,可是只能這么想想,他的身份不允許他動野蠻的?!碑敆钕壬谛睦镆槐楸榈刂淞R著“明先生只是個會抓幾個錢的混蛋”時,他便阿Q般地覺出了自己的優越,而楊先生越是“文明”,明先生越是覺得他“窮酸”。當楊先生把那封送錯的信連同他勸告明家管束孩子的信一起發出去時,心里想著“到底叫明混蛋看看讀書的人是怎樣的客氣與和藹”。但這終究只是他的一廂情愿而已,這只能讓明先生“更討厭那個窮酸,他覺得只有窮酸才能那樣客氣,客氣得討厭”。最終,楊先生那點野蠻的血沖破了那“文明”的防線,他砸了明先生家的玻璃,“只覺得這么做痛快,舒服,光榮。他似乎忽然由文明人變成野蠻人,覺出自己的力量與膽氣,像赤裸裸的洗澡時那樣舒服,無拘無束的領略著一點新的生活味道。他覺得年輕,熱烈,自由,勇敢”。反倒是這野蠻的勝利,讓明先生對楊先生的“恨”中有了那么一點佩服。小說的結尾出人意料:“第二天是星期日,楊先生在院中收拾花草,明先生在屋里修補窗戶。世界上仿佛很平安,人類似乎有了相互的了解。”這歐·亨利式的結局帶著明顯的嘲諷意味。
老舍的一生都在為這個古老民族的命運殫精竭慮。一方面,帝國主義的侵略,不僅破壞了我國的政治、經濟和軍事,而且造成了民族心理和國民精神的病變,產生了像明先生一類的畸形兒。另一方面,幾千年因襲下來的封建思想,嚴重制約了人民的生命活力,產生了像楊先生一類的只顧“文明”而缺乏行動的讀書人。當“文明”注入了“野蠻”的血液,那個日漸貧弱的“老大中國”似乎有了新的生機和活力。這是老舍的文化探索,也是《鄰居們》真正的深層含義。
參考文獻
[1]楊義.中國現代小說史(第二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368.
[2]《鄰居們》為語文版高中課標教材(必修)第三冊課文。該文選自《老舍文集》第八卷。凡文中引文不再特別標注。
[3]曹禺.我們尊敬的老舍先生[N].人民日報,1979-2-9.
[4]老舍.什么是幽默[A].老舍文集[C].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384.
[5]朱立元.當代西方文藝理論[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7:112.
[6]王又平.新時期文學轉型中的小說創作潮流[M].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3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