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德熙(1920-1992),江蘇省蘇州市人,古文字學家,語言學家,語文教育家。1939年入西南聯大物理系學習,第二年轉入中文系學習。先后任教于清華大學和北京大學。長期從事現代漢語語法和古文字教學與研究工作,為祖國的語言學事業做出了突出貢獻。他關心中小學語文教育,發表過許多重要觀點,尤其對作文批改有較深入的研究,出版兩部作文指導的普及性讀物《作文指導》和《作文批改》。
《作文指導》一書1951年由中國青年出版社出版,全書分主題、結構、表現、詞匯、句子、標點六章。
縱觀全書,“結構”一章無疑是最有價值的部分,論及選擇材料、組織材料、開頭和結尾、段落四個問題,充滿真知灼見。如選擇材料,作者認為,主題要通過材料來表現,選擇的材料必須圍繞主題、服從主題,同時,所選材料要典型,有代表意義,能表現或證明主題。再如組織材料,作者提出兩個原則:一是要有重點,要衡量輕重主次,不能喧賓奪主,輕重倒置;二是要有秩序,要把性質相同、關系密切的材料組織在一起,然后按照類別,安排次序,哪些先寫,哪些后寫,都要有周密的計劃。這些在今天仍然是中小學作文教學的“常識”。
“表現”一章也時時顯示作者的獨特之見。作者認為,寫作水平要高,一方面靠技巧,更要靠生活經驗和思想水平。這里的生活經驗,可理解為對生活的觀察與體驗。事實正是如此,哪怕再有想象力的作家,要是寫自己不熟悉的生活,其作品讀起來總讓人覺得隔了一層。有了生活、經驗,尤其是有了思想上的認識,加上一定的技巧和高超的語言表現力,寫出來的作品或者文章就往往生動感人,讀來讓人覺得親切。這是初學寫作者不能不知曉的道理。長期以來,中小學生普遍對作文感到苦惱,其原因之一就是對自己周圍的生活不善于觀察與體驗,加上青少年普遍對事物的認識不深入、不全面,缺少寫作技巧,這使得寫作更加困難。因此,作者主張寫作要建立在生活經驗和基礎之上,以解決作文“無米之炊”的問題。
還是在“表現”一章,作者又說,寫得具體才能做到形象生動,但具體不是煩瑣,因此,要注意詳略結合。“無關緊要的細節可以一筆帶過,或是干脆略去不寫,但是重要的地方卻應該具體地詳盡地描寫?!贝擞^點是對中小學作文教學尤其是記敘文寫作的又一重大貢獻。
在形象的刻畫上,作者反對陳詞濫調,堆砌辭藻,“不要怕你的文章不‘美’,語言不‘文’,要知道美麗的辭藻往往只是沒有靈魂的僵尸”。這一寫作思想,在作者后來的《關于中學作文教學》一文中得到同樣的呼應:“文字上要提倡平實樸素,反對‘轉’文,反對堆砌辭藻。”筆者雖然并不同意作者“美麗的辭藻往往只是沒有靈魂的僵尸”的極端說法,因為初學寫作者模仿名家筆下的優美詞句是正常的,而模仿往往是學習寫作的起步,但總體而言,對初學寫作的青少年而言,確實應鼓勵他們“我手寫我口”,怎么說就怎么寫,力求文字表達樸素本色。長期以來,受考試指揮棒的影響,學生流行天馬行空的想象性作文,語言表達莫名其妙。今天重溫作者提倡作文中的文字要平實樸素的觀點,無疑具有很強的現實針對性。
從清末到新中國建立之初,作文指導方面的著作出版了很多,但像《作文指導》這樣不厭其煩地講詞匯、句子、標點符號的作文指導書并不多見。其實,詞、句、標點正是作文的基礎。這就好比一棟大樓,是由沙石、磚頭、水泥、木頭等建筑材料建成的,沒有這些材料,便不會有大樓。因此,詞、句、標點之于作文的關系,恰似建筑材料之于大樓的關系,其重要性不言自明。重視詞語、句子和標點等作文基本“建筑材料”,是作為語言學家的朱德熙先生這部作文指導書的特色。若讓文學家或理論家來寫這部書,是無法深入這樣細部的。
在這部書中,作者力避抽象說理,每講一個道理,必定舉出大量的寫作事例予以說明或者證明。所舉案例,既有正面的(包括魯迅、丁玲、趙樹理等名家的作品片段),更多的是反面的(學生的習作)。因而,這樣的作文指導,既突出了“該怎么寫”,又讓學習者知道“不該這么寫”。這可謂該作文指導書的一大特色,也是許多同類作文指導書普遍欠缺的。
另外,本書各章末尾均設有練習。這也可算本書區別于其他作文指導書的又一特色。
然而,用今天的眼光來看,本書存在一些令人遺憾的地方,表現出特定時代的局限性。
如第一章“主題”,作者強調主題的重要性,“主題是文章的靈魂,沒有主題,文章就失去了生命”,這是沒錯的,然而“決定文章價值的先決條件,就是看它的主題是否正確”的觀點,這就值得商榷了,因為主題往往很難用正確與否去衡量,應看是否具有獨創性。因此,作者接下來的論述,表現出新舊政權交替時期的思想局限性,甚至可以說留下“左”的痕跡。比如,作者認為,“文章是發揮個人的思想感情的工具”的觀點是錯誤的,文章中不能有“小資產階級的意識”。因而,作者教育寫作者,必須學會運用科學的思想方法來觀察、分析事件,不要把部分當全體,不要只看到矛盾的一面,還要看到統一的一面,要有發展的觀點,要分清現象與本質,等等,這些沒錯,但都是大道理,對實際的作文指導起不到什么作用。因此,正如作者在另一篇文章中對這本小冊子的自我評價:“主題”一章寫得最不滿意。毋庸置疑,作者受特定政治的影響,不是從寫作實際而是從抽象觀念出發來寫這一章的。
本書更值得商榷的問題是:作文指導如此多地講詞性、詞義、雙音詞、長句、短句、包孕句、復合句、被動句、倒裝句、虛詞等語法、詞匯、句法、標點符號等知識,是否合適?這些是中小學生作文訓練中最需要的寫作知識嗎?如第四章的一道練習題:“指出下列詞的詞性。如果是動詞,指出它是及物動詞還是不及物動詞?!边@不像是作文指導,更像是語法練習。這種語法知識對作文的指導作用十分有限,因為漢語寫作強調語感,寫作者可以不知道那些語法修辭、單句復句、實詞虛詞、語言順序等語言知識,但完全可能寫出一手漂亮的文章;相反,懂得語言知識的人卻可能缺少語感,寫不出好文章來。因此,用語文新課改的眼光審視本書,語言知識講得過多過細,且多為陳述性知識,現在這方面的知識已除舊布新。
作者在本書的“序”里說,文法問題只是學生作文的其中一個問題,因此,從主題選擇、材料取舍、表現手法、結構安排、詞句標點等,都應該考慮到,不能偏重某個方面,而且即使是談文法,也要避免過于煩瑣和專門的術語。這一認識是正確的。作者后來在他的《從作文和說話的關系談到學習語法》一文中又說:“語法只管句子的構造,主題思想、篇章結構、修辭煉字等等問題,寫作的時候都必須考慮到,但這些都不在語法研究的范圍內?!边@一認識是清醒的??上?,在這本書中,作者恰恰過多地將文法納入了作文指導的視野中。
不過,這正是20世紀五六十年代存在的普遍性問題:陳述性的寫作知識過多,缺少可供師生操作的程序性知識。因此,學生讀了這樣的作文指導書之后,可能仍然不知道該如何寫作。這就像當年新華社的同志聽了作者關于寫作的報告后說,他們還是不知道怎么寫文章。
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寫作教學普遍隸屬于語言學專業,往往由語言學教師承擔寫作教學與研究任務,就像本書所表現的,打上了鮮明的語言學烙印,寫作指導顯出了煩瑣化。對學生急需的寫作指導,如寫作的一般能力包括哪些,如何分步驟訓練,各體文章寫作該如何訓練,本書未能給予。作者曾經說:“從文體方面說,我覺得應該著重讓學生練習記敘文、說明文和簡單的議論文。”但本書令人遺憾地未能給學生提供這三類基本實用文體的訓練指導。
這是語言學家寫就的作文指導書。無論是它的優點還是缺點,都通過這一點表現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