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魯迅的散文詩集《野草》,評論界一般視其為“生命哲學”的,或文化的、政治的批判,突出魯迅在其中表現的“反抗絕望”的戰斗精神。不過亦有另一種說法,如胡尹強提出,《野草》是一部“愛情散文詩集”,是魯迅“為愛情作證”的神秘詩集[1]。又央的《<野草>:一個特殊序列》闡釋了《好的故事》、《過客》、《死火》、《臘葉》等4篇的愛情意蘊。[2]詩人張棗也曾在課堂上說,《野草》是“用愛情話語寫作的”,里面“有很多一流的情詩”。[3]我們相信,真正的詩乃詩人“血液里開出的花朵”,如《野草》這般激烈、刻骨銘心的詩篇,必產生于那最焦灼、最兩難的悖謬夾擊之地,也即魯迅所說“彷徨于無地”(《影的告別》)的痛楚。但“任何絕望都是淵源有自,任何想象、幻象都不僅僅出自形而上學。”[4]那么,這里的“淵源”也就愈乎關鍵了。魯迅論創作時說:“人感到寂寞時,會創作;一感到干凈時,即無創作,他已經一無所愛,創作總根于愛。”[5]這里的“愛”自然是“大愛”,然愛情無疑是其中最噬心的部分。《野草》的寫作時間即魯迅與許廣平愛情發展的關鍵時段。這一時段的“小感想”在魯迅是異常真切的,雖然《野草》最終呈現給我們的是一個高度升華的文本,而猜想其中的愛情話語絲毫不影響其人其詩之偉大,反而愈加血肉飽滿、意蘊豐厚。《野草》是超一流的散文詩集,是文學文本,而魯迅在創作這個文本的時候不僅是作為一個傾訴者在說話,也是作為一個作家在創造他的藝術文本的美。因而,從“情詩”或“哲理詩”回到文本本身的審美研究,仍是我們需要做的。《野草》雖薄,卻尤為復雜,因而在這篇小文中,本文試圖從愛情話語的角度來探討《影的告別》這篇散文詩的聲音。
詩的聲音乃心聲。而心聲可說是內在宇宙的情感、思想之旋律,旋律的激越、高昂、低沉、陰郁等皆對應一定的心境。但詩人的高超之處即在于他的文字并非感情的傳聲筒,詩人可以塑造、加工自己的聲音。艾略特在《詩的三種聲音》一文中提出:“第一種聲音是詩人對自己說話,或不對任何人說話;第二種是詩人對聽眾說話,無論人多人少;第三種是詩人試圖創造一個戲劇人物在詩中說話。”[6]當然我們知道,這三種聲音常常是交相輝映的,而在復調中也可能有一個主調。在《影的告別》中,主調即第二種聲音:影對形說話,同時伴隨第一種聲音,化身為“影”的“我”的自憐自話。在愛情話語的層面上,這里的形便是詩人的愛人,這一傾訴對象使這篇散文詩明顯獲得了第二種聲音。但第二種聲音的聽者對于文本本身卻又不僅僅是許廣平“一個人”,雖然她是最直接最重要的聽者。“一首優秀的愛情詩雖然可能只是寫給一個人讀的,但是總想讓別人也聽到。”[7]因而,在《影的告別》中,讀者可以“偷聽”到“講給別人的話”以及魯迅對自己說的話。作為作家的魯迅自然明白這種“偷聽”,因而他一面使用大量的“障眼法”,一面竭力追求文本本身的美,使這種美獲得自身純粹的獨立性。此外,開篇“人睡到不知道時候的時候,就會有影來告別,說出那些話——”,這個序幕把整首詩置于一個戲劇性的夢境,無形中使后面的部分獲得了第三種聲音。這個舞臺說明是“客觀”的,也是魯迅高超的藝術手法之體現。鑒于“難于直說”的痛苦,他為第一、二種沉重、痛苦的聲音披上一件戲服,以免攻擊者對號入座。而“影”的黑色亦奠定了全篇低沉、陰郁的基調。
“有我所不樂意的在天堂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樂意的在地獄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樂意的在你們將來的黃金世界里,我不愿去。”這是獨語的聲音,雖出現一個“你們”,卻是不可坐實的虛指,毋寧看做詩人自我隔離所需的對象,透露一種“我將獨自遠行”的“寂寞”語氣:由“有我所不樂意的在……我不愿去”這一反復吟哦的句式帶來的纏繞扭結,一種揮之不去的抑郁之聲。那“我所不樂意的”究竟是什么呢?胡尹強認為,“只能是朱安”[8]。但我認為,這未免簡單了些。魯迅自然不樂意來自包辦婚姻的朱安,然他也深知,“但于女性一方面,本來也沒有罪,現在是做了舊習慣的犧牲。我們既然自覺著人類的道德,良心上也不肯犯他們少的老的罪,又不能責備異性,也只好陪著做一世的犧牲,完結了四千年的舊賬。”[9]因而,這幾個“所不樂意的”并非指朱安一個人、同一方面,而是與之相關的種種矛盾糾結的幾個方面。一方面魯迅是個完美主義者,從來苛刻地剖析自己,“無論從舊道德,新道德,只要是損己利人的,他就挑選上,自己背起來。”[10]“隨順長者”,孝敬母親的他,不會“樂意”尋求“天堂”般的解脫與自由。另一方面,他又知道,“做一世犧牲,是萬分可怕的事”,[11]生命意志與愛情欲望一旦覺醒,便深知,那“犧牲”是“先就未曾生存,這實在比死亡與朽腐更其不幸”,這“地獄”般的生活自然也是詩人不樂意的。而那“將來的黃金世界”呢,是“寬闊光明的地方”,可以“幸福地度日,合理地做人”,“這是一件極偉大的要緊的事,也是一件極困苦艱難的事,”[12]首先便需“完結舊賬”,“肩住了黑暗的閘門”,先知般的魯迅深知這必是歷史中間人的使命,而這是已體驗到愛的他“不樂意的”。我們會說,這里流露出了魯迅的脆弱。而這恰恰是因為,《影的告別》是一種幽深的愛情話語,暗含一個說話的對象,這個對象具體說是許廣平。在這一話語中,魯迅的聲音異乎“體己”,因為他面對著一個“體己”的她,因而他可以流露自己真實的、人性的軟弱。“只有對一個可能愛戀你的人說這種自憐自愛的話時,才能引起對方的憐愛,否則說話者會受到傷害。這在男性作家中表現得尤為突出。”[13]對外界以“戰士”的姿態展露自己的魯迅,是一個為愛的沉默與開口所折磨的偉大詩人,焉能冷血:“無情未必真豪杰,憐子如何不丈夫?”一個讓他可以脆弱的人,實在是生命溫暖的慈悲。因而我們聽到,魯迅的聲音在此如此感性、真切,接下來明確的第二種聲音幾乎“熱烈到撒嬌”了:
然而你就是我所不樂意的。
朋友,我不想跟隨你了,我不愿住。
我不愿意!
嗚呼嗚呼,我不愿意,我不如彷徨于無地。
這里“所不樂意的”的“你”自然指許廣平了。“然而”、“就是”等詞帶著愛情話語的蠻橫與無理抱怨,也即“遷怒”[14]于對方。倘使沒有這份愛,詩人或許能持守內心枯槁的平靜,一往無前地“戰斗”。如今,這愛讓詩人脆弱、彷徨、焦灼了,他進退維谷。那就索性舍棄吧:“我不想跟隨你了,我不愿住。”可是,“我不愿意!”——我不愿意放棄!此一驚嘆號直引“嗚乎嗚乎”的悲哀:“我不如彷徨于無地”。內心的波瀾起伏與無可奈何表露無遺。
我不過一個影,要別你而沉沒在黑暗里了。然而黑暗又會吞并我,然而光明又會使我消失。
然而我不愿彷徨于明暗之間,我不如在黑暗里沉沒。
依然是百轉千回、顛三倒四的“傾訴”。“我不過一個影”,飽含自憐的語氣。“影”的悖謬式存在——既為黑暗吞沒又為光明消滅,只能存在于明暗之間的中間物——是魯迅悲哀的自我象征。更可悲嘆的是,“我不愿彷徨于明暗之間”,“我不如在黑暗里沉沒。”然我們應該看到,詩人畢竟有一個可以流露“反復無常”的脆弱卻又不會感到有傷自尊的對象了,這便使得這些“沉淪”的聲音顯得異常親切、動人。接下來的自言自語也就“合情合理”:
然而我終于彷徨于明暗之間,我不知道是黃昏還是黎明。我姑且舉灰黑的手裝作喝干一杯酒,我將在不知道時候的時候獨自遠行。
嗚呼嗚呼,倘是黃昏,黑夜自然會來沉沒我,否則我要被白天消失,如果現是黎明。
“我姑且舉灰黑的手裝作喝干一杯酒,我將在不知道時候的時候獨自遠行。”這樣的句子可謂繪聲繪色繪形,是突出而“吸引人”的,其文本效果是“美”的,“灰”“黑”“杯”,“手”“酒”這些句內韻,“不知道時候的時候”的重復,使其獲得流麗輾轉的聲韻,讓人在讀過之后即銘記在心,朗朗上口。而那“悲壯”的形象也蕭索動人,因為詩人要吸引她的“注意”,吸引她關心自己的一舉一動。于是,甚至,我們在這杯酒里喝出了愛情那苦澀的一絲甜。不是么,“沒有疼的愛,不是真愛”,痛愈深切,愛愈真切罷了。可是,還是要“告別”:
朋友,時候近了。
我將向黑暗里彷徨于無地。
你還想我的贈品。我能獻你甚么呢?無已,則仍是黑暗和虛空而已。但是,我愿意只是黑暗,或者會消失于你的白天;我愿意只是虛空,決不占你的心地。
這無疑是明確的第二種聲音,卻充滿了戀愛中極正常的自傷自憐乃至自卑之聲:“我能獻你甚么呢?無已,則仍是黑暗和虛空而已。”彼時已43歲的魯迅,深陷封建包辦婚姻的牢籠,且自知患有肺結核,深恐不能為對方帶來幸福:“我先前偶一想到愛,總立刻自己慚愧,怕不配,因而也不敢愛某一個人。”[15]因而,“消失于你的白天”,“決不占你的心地”,“不但沒有你,并且再沒有別的影在黑暗里。只有我被黑暗沉沒,那世界全屬于我自己。”
《影的告別》全篇彌漫著起伏不定的內在心潮,魯迅以反復轉折又回環不盡的語言托出內心否定又否定的“傾訴”與“自我爭執”。詩人的心聲是主旋律,但在高度藝術化了的文本中卻創設出多重聲音,其節奏與旋律給予了我們立體而多維的效果。魯迅在《漢文學史綱要·自文學至文章》中說,文章的語言文字用得好,能給人以深刻的啟示和美的感受,可以達到三美:“意美以感心,一也;音美以感耳,二也;形美以感目,三也。”因而,即使是非常私密的愛情聲音,魯迅也是從一名現代主義的作家出發來建構他的文本之美的。因而,于情于才,魯迅毫無疑問是藝術大師,他的《野草》當之無愧于現當代散文詩最卓絕的高峰源頭。
注釋
[1] 胡尹強:《魯迅:為愛情作證——破解<野草>世紀之謎》,東方出版社,2004年。
[2] 又央:《<野草>:一個特殊序列》,《魯迅研究月刊》,1993年第5期。
[3] 張棗:《秋夜,惡鳥發聲》,《青年文學》,總第423期。
[4] 西川語,引自燎原:《海子評傳·序言》,第7頁。
[5] 魯迅:《魯迅小說雜文散文全集·中》,南寧:廣西民族出版社,1996年第856頁。
[6] T.S.Eliot, The Three Voices of Poetry(London:Co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55),P.4。
[7] 艾略特:《艾略特詩學文集》,國際文化出版公司,1987年,第250頁。
[8] 胡尹強:《魯迅:為愛情作證——破解<野草>世紀之謎》,東方出版社,2004年,第66頁。
[9] 《魯迅全集》卷1,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322頁。
[10]《魯迅全集》卷4,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438頁。
[11]《魯迅全集》卷1,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322頁。
[12]《魯迅全集》卷1,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140頁。
[13] 張棗:《秋夜,惡鳥發聲》,《青年文學》,總第423期。
[14] 胡尹強:《魯迅:為愛情作證——破解<野草>世紀之謎》,東方出版社,2004年,第67頁。
[15] 《魯迅全集》卷11,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27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