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十年寫詩,三十余年詩歌批評、研究。眨眼間,詩齡已過“不惑”之年。仿佛詩齡很長,反倒困惑茫然。愈是茫然困惑,愈想多幾下“嗆聲”。
詩歌批評、研究,和詩歌寫作一樣,常常讓你陷入綿綿無期的執(zhí)戀,夢牽魂繞, ??菔癄€。四十多年過來,走成一對無怨無悔的老夫妻。
詩歌寫作,和詩歌批評、研究一樣,有如吞食鴉片,騰云駕霧,如癡如醉,即便傾家蕩產(chǎn),也在所不辭。用顧城的話說——是“始終和一種東西過意不去”。
因了“過意不去”,詩歌批評、研究,于自己來說,是一種“鉆牛角尖”的作業(yè)。因了執(zhí)迷不悟,加點不識時務的憨傻和耐性,才有了從分行的網(wǎng)箱里,打撈一些不分行的蝦米來。
養(yǎng)殖的、野生的, 終于有了一次盤點機會。
或許是因為出生、生活在一個封閉,而充滿中西文化交匯的小島,較早受到臺港、海外文學影響,也較早接收英美新批評的理論“洗禮”,自覺或不自覺,一開始就比較傾注對象內部——各美學要素的摸索,且樂此不疲。
固然新批評被詬病為內在循環(huán)的封閉容器,但在打通文本間各隱秘環(huán)節(jié)不乏機杼獨出(也不斷被后人所改造)。對于詩歌而言,新批評堪稱形式論美學的首席“執(zhí)導”,而作為不怎么合格的 “場記”,筆者不時游離出原旨教義又夾帶若干他者“話語”,形成對新批評線路的某種“變異”——在偏注形式細部中“調適”歷史化(也就是希利斯·米勒所說的在修辭學與外部關系中“做做調停工作”)。不妨將語義、聲音、技藝,甚而更細微的詩歌韌帶、趾骨、皮屑、毛孔之類,盡收眼底而從中尋覓歷史化的“進出口”。這樣做,勢必要忍受長期以來,主流意識形態(tài)所統(tǒng)領的“載道”詩教與宏大敘事框架的壓力,囿于一隅。不過,這種側重內形式的“藥引”作業(yè),有可能降低美學變質的幾率,于漸近積累中收獲時間的回饋。
筆者理解的形式美學,要排除觀念論,它具有一種自體的明證性,即直接尋求訴諸于我們心意的美的要素的展開式;要排除傳統(tǒng)詩學的所謂內容決定論——內容大于形式、內容引領形式的機械二元論;要努力把所謂的內容納入、化解在總體形式規(guī)范中,讓各美學要素最后合成文本的范式;要在多對象的“共存狀態(tài)”關系中,尊重形式要素產(chǎn)生適意或不適意的審美判斷。用克萊夫·貝爾簡要的話講,就是追求“有意味的形式”。而新批評的“構架-肌質”說,超越了內容與形式的頑固界限,突出“肌質”為主導的形式要素,在詩歌研究中特別受用。許多新批評的核心術語,諸如張力、隱喻、換喻、象征、含糊、歧義、悖論、反諷、戲劇化等,都是詩歌形式論美學的當家里手。
2007年,伊格爾頓出版了《如何讀詩》一書,這位原先充分政治化的理論家開始把形式看成內容,至少認為形式不是對歷史的偏離,只是達到它的方式—— 即通過如何抓住文本尋找到什么;起碼是將形式與具體歷史語境合成一體,落實于“紙頁上的語詞”;而最為筆者會心的,是把對形式的關注作為歷史本身的媒介來把握,在形式內部展開詩語與歷史間的闡釋張力。這,是不是一種“新”的形式論美學?
筆者自檢批評路徑隱含上述理念,由此不停伸拉詩歌的美學焦距:比如詩歌本體基質在歷史化中遷演,所引發(fā)的流變嬗變;優(yōu)秀詩人藝術型構的提煉提取,對于寫作界的影響與范式意義;各類詩學在成型中的形態(tài)追蹤、比較、挖掘,直至價值取向;文本鑒賞細讀進入到“分子水平”階段,何以推陳出新;修辭學中的最大要項語言,怎樣在詩歌與各種內、外關連中順利“通衢”,等等,都是屬于值得下一番功夫的作業(yè)。
咫尺之間,形式論美學很容易滑入絕對的形式主義——只熱衷于意義之外那些聲韻、節(jié)奏、旋律、組織、排列等純形式因素的開發(fā)。必須警惕新批評遺留的某些致命弱項。改造后的辯證路徑應該是,經(jīng)由各種“肌質”所指涉的文本——主題、內容、意涵等意識形態(tài)質料,于形式規(guī)范中完成藝術“替身”,亦即完成社會、歷史、現(xiàn)實等形式因素的“投影”。
二
由于篇幅、體例關系,四百多萬字“詩論評”,只能保留十五分之一。幾番躊躇,最后確定,還是順著形式論美學這條線索收編下來,總共分為六輯。
第一輯詩潮篇。1980年就讀廈門職大,第一年完成學年論文《新詩潮變革了哪些傳統(tǒng)審美因素》,后投給《花城》,這是本人參與朦朧詩論爭的第一篇文章,也以此為發(fā)端走向詩學之路。今日重讀,感到稚嫩而心生羞愧(注釋放在文內——可窺當時學術訓練之粗糙)。唯一安慰的是,一開始不知為何沒有完全“跟風”,而是游離“大部隊”,比較專注文本內部的形式美學探討(陳超曾稱其為新詩潮文章中最早進入藝術本體分析)。面對少作,在在是難以卒讀,悔其晚矣。但考慮到畢竟是個人批評的處女作,家丑不怕外揚,就硬硬的挺在首篇。
以此為基礎,1984年畢業(yè)時完成27萬字《詩的感受與傳達》,(出版名為《現(xiàn)代詩創(chuàng)作探微》)。該書主要探討詩的感覺系統(tǒng),尤其是直覺在詩思中的“尖鋒”作用;“情緒流”的內在驅力;詩的彈性張力;“無形便是型”的形式信條等等。于此脈絡,大抵可看出筆者有關形式論美學的初始萌芽。
1987年脫產(chǎn)完成《今天派論稿》,從中選出《“今天”十年——兼為“今天派”辯護》,嘗試概括《今天》的貢獻,同時對其做出美學定位:“以自我與群類為出發(fā)與歸宿的人本主義價值觀;以深度神話思維為把握世界的觀照方式;以崇高為主導美學內涵的悲劇性風格;以隱喻象征為建構中心的話語系統(tǒng)。”并于此提煉出5位中堅詩人的寫作模式:北島的“象征──超現(xiàn)實”模式、舒婷的“情感復調”、顧城的“幻型世界”,江河的“原型個體”同構境界、楊煉的“智力空間”。作為新詩潮比較重要的文章,放入詩潮篇順理成章。
接下來是上世紀末詩界一場大論戰(zhàn)。同樣從美學角度出發(fā),寫出《中國先鋒詩歌的“內訌”》一文,雙方各打五十大板。源于深信“一個時期有一個時期的詩風,猶如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問題。往往是:直白太盛而朦朧風起,精致過頭而粗鄙問世,濫情流行而智性凸顯,綜合過度而簡潔回頭。繁褥散漫時,常有單純反正,艱澀玄奧之際必有素樸返流?!?提示在詩歌美學內部,既存在大動干戈的沖動,也需保持清醒的自律。
新世紀伊始,詩界又出現(xiàn)一股褻瀆威權、顛覆正統(tǒng)話語、崇低審丑、還原世俗的“低詩潮”,由于話題敏感,寫于2006年的《中國“低詩潮”分析》幾經(jīng)輾轉,才刊載于《南方文壇》。這是在官方正式學術刊物上較全面論述“異端”聲音的論文(如同2002年最早肯定“肉身化詩學”一樣),故而小心翼翼放入籃中,以求帶有“后”色彩的“負”詩潮與前述“正”詩潮,形成一種對照關系。雖然做的是話語分析,重心乃側重于美學辯證。
第一輯的最后一篇是關于新世紀網(wǎng)絡詩歌十年論爭的“縮略”。網(wǎng)絡資料的紛繁復雜令人咂舌,簡直無所適從。反復盤恒,梳理為“立場之爭”“意氣之爭”“詩學之爭”三大版塊,似可在混亂中提供一點清晰圖景——這無疑是對筆者史料工作的一次考驗。
第二輯系詩的本體篇。主要從《詩的嘩變——第三代詩面面觀》一書中,抽取相關文章組成一組。第一篇《靈魂的追逼與煉獄》顯然是在本質主義的影響下,對詩歌本體極盡祝福,集中探討詩的意義與價值。今天看來,這種充滿詩歌美學的理想化張揚,可能還停留在詩歌理論寫作的“青春期”?第二篇是對第三代詩歌某些價值迷失提出嚴厲批評。第三篇在眾多詩歌基質闡發(fā)基礎上,涉及了此前較少問津的詩歌內在品質:“純粹:趨近音樂的極限”、“神秘:難以窺測的內在深度”、“超驗:體驗的彼在升遷”、“神性:通往’上帝’的顯明”。第四篇表面是《為大陸現(xiàn)代詩定位》,實則是對現(xiàn)代詩美學的整體確認:“中國現(xiàn)代詩應是本土文化精神與全球現(xiàn)代意識的融貫統(tǒng)一,應是歷史進化性與藝術變幻性的統(tǒng)一,應是價值多元與藝術自在性的統(tǒng)一?!弊詈笠黄皠恿εc陷阱”同樣是對現(xiàn)代詩內在“癥結”的再次審視,著眼于求新、求變、斷裂與未完成四個關鍵詞,作為《中國前沿詩歌聚焦》一書的結語,它能在多大程度上切中詩歌的現(xiàn)代性訴求呢?
第三輯詩學篇。5篇文章均選自《扇形的展開——中國現(xiàn)代詩學翦論》,該書試圖勘測中國現(xiàn)代詩學各具活力的部位(具有發(fā)展?jié)撡Y的16種形態(tài))。嘗試對其核心范疇、價值尺度,美學特征、矛盾差異做出新的詮釋。詩學篇分別選取“意象征”詩學、禪思詩學、生命詩學、語感詩學。本人比較欣慰的是寫出國內第一篇關于“語感”的較全面的論文:強調語感不是單純的語言的感覺;強調語感出自生命,與生命同構的本真狀態(tài);強調語感流動的自動或半自動性質。強調生命與語感在互相尋找,互相照耀中達到深刻的契合,語感終于成為解決生命與語言藕合的最出色的途徑之一。而“禪思詩學”是較早接觸到的詩學版圖中的神秘地段,開發(fā)難度較大。驀然回首,似乎還有點自我感動。
算得上詩人專論的,這些來陸續(xù)完成十幾人。從朦朧詩五位中堅到臺灣的洛夫、余光中、羅門、周夢蝶再到大陸到王小妮、翟永明、呂德安、湯養(yǎng)宗、伊沙、安琪等。最終以顧城、于堅、洛夫、臧棣四人組成詩人篇。頗有意思而值得一提的是,寫作顧城論始于1986年,在京與顧城長談6、7小時,遂從心理學角度切入論題,從小標題就可窺見一斑:一“我愿重做一只昆蟲”一一詩人的力比多情結;二“我不知道現(xiàn)實是什么”——詩人的本真童心;三“我老是和一個東西過不去”一一詩人異想型人格;四“我醒著,就夢見了一切”一一詩人的白日夢;五“我離開自身看自己”——詩人與世界并行的微型結構。行文中已多處指出顧城的“精神障礙”。原文2萬字于1989年在《當代作家評論》壓縮發(fā)表。1993年顧城死后,筆者迅速補充了第六節(jié)“我需要死”——詩人的“自戀癖”歸宿,繼續(xù)對其“精神障礙”進行生理心理學探討 。由于心理切入點的始終一致,時過7年的兩部分文字,銜接一起,居然無需修改也能“天衣無縫”,仿佛是同一時段所寫。這是否表明,形式美學的研究少了時運等外在因素的干擾,在度過冷寂之后應該更有舒展余地。
第五輯詩體篇。主要關注點是新興詩體。《網(wǎng)絡體詩:四大“癥候“分析》將此詩體特征提煉為:游戲性為主要價值的文本觀;“無厘頭”為表癥的美學風格;“脫口秀”兼雜“口水化”的言說語系;“灌水”作為常用的技術手段。此輯中同時引介各種“聲、像、動”全方位組合的超文本詩歌,包括“數(shù)位詩”、“多向詩”、“互動詩”、“圖語詩”等,探討新文體所引發(fā)的“新的美學空間的表達”所帶來的影響利弊,以此測度未來詩歌體式的多樣走勢。
而在詩體建設的總體考量上,筆者一向主張:新詩的尖端前衛(wèi)部分──現(xiàn)代詩,由于自由天性牽引,其主導形式將持續(xù)沿著“詩無定行,行無定句,句無定字”的路子走下去,它必然加劇“無形便是型”的自由體式趨勢。因此,現(xiàn)代詩的外形式一般遵守分行排列的結構原則就行了,無需事先預設框架。全面格律化形式不適于規(guī)范現(xiàn)代詩。新詩文體形式建構的朝向:是極少數(shù)詩體被律化,少量詩體泛格律化,大部分還將繼續(xù)維持其自由體式,形成自由詩主導下的“泛詩體”聯(lián)盟。上述論斷,作為某種代表性“靶心”遭到來自格律化陣營(如中華詩詞論壇)的猛烈“炮轟”。筆者坦然處之,因為類似這樣激烈的詩體形式論爭,是詩歌充滿無限糾纏與魅力的主要原因之一。
最后一輯為詩藝篇。選自兩部書稿:一是《從投射到拼貼──臺灣詩歌藝術六十種》,60篇文章每篇以一個詩人的技術特長為主,舉凡現(xiàn)代的投射、畸聯(lián)、靈視、知性、幻化、俳諧、即物、吊詭……一 一網(wǎng)羅。二是《百年新詩 百種解讀》,采用多角度多方法切入文本:包括語義學、癥狀學、現(xiàn)象學、心理分析、原型等。通過細讀,每一首詩僅揪住其中一個“亮點”做出“點擊”。涉及了變形、變意、“遠取譬”、空白、思辨、比德、象喻……;并擴展到后現(xiàn)代的如極簡主義、間離效果、暴力美學、漢字體操、撒嬌思維、諧音錯位、鑲嵌、空格、后設等。由于篇幅關系,兩書202篇短文只選擇了15篇,分“前探照”與“后視鏡”兩大組。其實,筆者私下更看重這些不起眼的“豆腐干”,因為美學技藝的勘探不怕時間磨損,相對較有生命力。設想1997出版的“六十種藝術”,20年后有機會重版,可以不必做任何改動。原因很簡單,詩歌元素與手法一般情況下都不會過時。由此再次佐證,詩歌形式美學的“耐受力”特別經(jīng)得住檢驗。經(jīng)過多年的寂寞冷遇,在主流顯學面前,詩歌形式美學無需自嘆弗如,向隅而居。同樣,整個詩歌批評研究,也無需在整個文學研究面前“落落寡歡”。
本來,還安排一輯擬做語言篇,但考慮到剛剛才出版“語言張力論”(總25篇),為避免近期內眼熟重復,最后割舍初選中的5篇。
深信詩學本體之建構,絕大部分最終還是要回到詩美藝術的“歸口”上來。深知這樣的無底洞是無法洞穿的,那么,在她無止境的堂奧前多徘徊、流連一會兒,或許多了幾絲心靈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