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掘或開拓意義化寫作的思想文本

《大詩歌》2013年選本出版了。靈焚先生讓我來寫一個關于“散文詩卷”的評論。這讓我有了近距離細讀諸多詩人的入選文本的機會。這個選本，就散文詩而言，我覺得至少有三個體現：一是散文詩人不再拘泥個人風格，手法和形式有了新的改變，提升了語言與思想的煉金術。二是新人新作多了，且迥絕凡響；三是寫新詩的詩人轉入了寫散文詩，思辨性強。下面我就這三個體驗，來談談2013年的散文詩創作之“新”走向。

一是散文詩人不再拘泥于個人風格化，手法和形式有了新的改變，提高了語言與思想的煉金術。當下中國散文詩創作，需要詩人具有大視野和大胸懷。散文詩最應體現的是自由言說精神。語言鏡像的奇譎和傾向性預謀的設置，讓作品的思想崛立起來、奇譎起來。這由詩人的自身修為決定。而散文詩走向“意義化寫作”，更凸顯文本要有厚重思想的要求。它較之上世紀的中國散文詩創作的單一化、大量的風景式的簡單描摩而無思想性所沖淡的作品力度，是有明顯區別的。從這一點看，散文詩只有文本創新才有生路。著名散文詩人耿林莽先生多年來創作不綴，不斷創新，每每都有探索性的新作，是散文詩界的不老松。《記憶的黃昏》《螺號在手》《枯坐》《盲》等，都是與現實與回憶關聯的“接續個人心靈史之作”。在耿林莽先生的作品里，我們總是能讀到有關記憶與心靈的聲音。在時代和歷史面前，個體生活其實就是時代映象。而且個人命運是隨著大時代潮流運行的。對于個人命運而言，也許會在突然之間變成了廢墟、灰燼或齏粉，但唯有人類的記憶不會被毀滅。因此，對于詩人而言，個人記憶也是集體記憶，更是時代記憶。打撈或捕捉，提純思想，意義非凡。鄒岳漢《礁石上的扳罾者》和《水上火焰》同樣也是記憶承載的精神祈禱，這與豐富的經歷有關。周慶榮《有遠方的人》是《有理想的人》之文本承續：“在荊棘中行走，男人不言痛”“學會忘記淚水，只牢記露珠。”“我們種花的速度比栽花快，我們栽樹的數量超過被砍伐的。我們播下的種子，除去被地鼠竊走的，足以讓土地豐收。”“不要以為我為了生計就可以無休止地忍耐，我只是不屑成為卑鄙者的敵人。我隨便在一處歇息，一只蝴蝶、一只螞蟻和一只蜜蜂，起碼有它們會和我在一起。”自信中蘊含著博大的人生胸襟。對于世界的理解和對卑小生命的寬慰，也是他的文本常常呈現的。《大夢》是一種歷史反思和現實批判，他同樣以“劇情獨白”的形式，將夢與謊言與欺騙作解。“雷聲”和“宮殿”、“蝴蝶”和“馬”、“鯊魚”和“船隊”等類比，言說個體與時代的關聯。小喻象對比大喻象，并讓其成為批判或指謬的工具。散文詩文本，若能承擔批判現實的重任，就有意義。靈焚《返源》依然是哲學意蘊深厚：“在源頭，一個東方女子捧著一朵初冬的雪在顏色里受胎、用藍，臨摹繁星們的初夜”“等待著，哪一夜月光的水滴，徹底掀開十萬畝牡丹的蓋頭”“一個帝王在妃子的身上駕鶴西歸，還有許許多多帝王仍然抱著煉丹爐入夢”。靈焚作品的思想力度源于他是一位哲學家。哲學思辯對于詩文本來說，猶似潮水與礁石或冰山的關系。沒有思辯的語言，就如同沒有浪花的平靜的淺海，讓人無法看到波瀾的奇詭與壯闊。“返源”這個題目，本身就是一個大的題材。返回人類之源，看到了人類最初的純凈，也看到了人類的原罪。人生來就是有罪的，何況由人類組成的大千世界。悲矣痛矣，全在詩人文字所涵蘊的大境界里了。謝明洲《把目光轉向雪》、愛斐兒《小月河》組章、王志清《讀唐詩》、白炳安《圓規》、陳勁松《秋風辭：野》、方文竹《暗物質》、唐朝暉《銹》、成路《暗靈》、皇泯《生存狀態》、欒承舟《拜謁先祖》、堆雪《風過疏籬》、李見心《復活節》、李仕淦《罌粟花》、李松璋《十字架與煙》、馬東旭《病中的父親》、龐白《經幡》、水晶花《九道關或九個磁場》、宋曉杰《時光怎樣的深處》、徐澄泉《菩提樹下》、徐俊國《落日》、語傘《外灘或者懸崖》、亞楠《在伊犁河谷》、轉角《盜火者》、瑞嫻《肋骨》、王占斌《邊塞：文物書》、蕭風《安化黑茶》、薛梅《北極村》、章聞哲《夏風》等等，都在一定程度上進行了文本的開拓出新。

二是新人新作多了，且迥絕凡響。這里所說的新，并非是初出茅廬的新人之作，而是平時低調得并不時常發表作品的詩人。他們有如隱在舊劍鞘里的寶劍，突然亮劍，技驚四座。在我看來，他們總是能較快接受當代新思潮和文學新觀念。比如散文詩文本的創新空間，他們能很好掌握、占據，并在創作中得以自如運用。我在答《詩潮》雜志有關散文詩創作的問題時，曾提出希望能將小說、戲劇的魔幻現實主義、黑色幽默、借指性的喻說、意識流、戲劇性對話等等手法融入散文詩文本。在今年的《大詩歌》散文詩卷本里，我高興地看到了這樣的作品。紀小樣《雕刻家》有如魔幻小說情節，以雕刻家與石頭的對話，來說人與時間的對抗。思辨濃烈，牽出時光的灼烈感。“我哭，你不是，不是那一個可以把我完整從石頭里捧出來的人。”這種有如寓言小說文本語句，調劑了散文詩的味覺。它通過賦予物性生命，喻指人文理想的復活。雕刻家只有不停地雕刻，才會發現生命本然的存在。人性與物性，其實就是精神性，就是救贖的本質：“在子夜，失眠的雕刻家流著淚看著流血的雕刻刀將石頭一路愛撫下去……蜿蜿蜒蜒雕刻出了，黎明。”散文詩這種寫作手法，大大開拓了審美的空間。90后小將潘云貴《透明的耶路撒冷》滿章透潤著宗教情懷。宗教是生命心靈的秘密。這種秘密只有心靈與心靈相通的人，才會感受到。從“哭墻”“圣殿山”“教徒之骨”“眾神和上帝”“所羅門圣殿”“耶酥受難”等等關鍵詞中，我們可以讀到苦難而飽經滄桑的耶路撒冷的靈魂。“熟睡的死海古卷，你不要再假裝失聲的啞巴，告訴所有虔誠的人吧，光明的門在哪里？”“天使已經遲到，他代替上帝拒絕所有的禱告。”耶路撒冷，魔鬼的觸摸和神的救世，魔鬼的詛咒與神的恩典，通通在耶路撒冷展現。世界的殘酷和世界的神圣，成為打造完整精神的烈火，淬煉了耶路撒冷這樣的一個精神與信仰并存的王國。然靈《蝸牛的葬禮》以碎殼的蝸牛，喻說底層人生的苦難，蝸牛生存的限危與周遭潛伏的危機同時存在。類似人的生死，詩人賦予了這小小生靈以死亡之壯烈和凄美：“太陽出來了，蝸牛的身邊開了許多小花，行經蝸牛路的螞蟻扛著花香，為蝸牛舉辦了葬禮。”張奕斐《密林深處》則是對自然與人類生存關聯的思考：“什么時候開始，‘原始’成為了一些人藏匿私心的凈土，人類的腳印成了入侵者的證據？”以小喻大，以個體言說整體，透視生命的大悲憫情懷。若爾·諾爾《流浪的紙船》、魯櫓《你好，烏鴉》、賈夢華《輪回中的角色》、貝里珍珠《低處的羊群》、鄭婉潔《致J——靈魂里的卑微致辭》、羊亭《白日夢》、指尖《此生》、徐金秋《古陶說》、歐逸舟《若筍的思鄉》、蔣志武《城市，空洞的鐵》、林溪《動物記》、陸群《塵世》、劉育林《絮語或者時光的空瓶子》、劉星元《天黑了》、牛雅青《領會水，以及其它》、麥子《對于一朵花的愛》、木尋《留下來的是什么》、如意《感秋》、若非《石頭記》、余小光《葉赫那拉氏的傷不應由你來承擔》等等，都是靈思妙想之作。

三是寫新詩的詩人寫散文詩，思辨性強。新世紀以來，散文詩的美學特征與上世紀的不同在于創作呈顯立體、復調，更具“文本性”。詩人通過散體式的詩文本創作，隱喻所指。這個隱喻，即是讓人能從文本中悟出什么析出什么。它切中肯綮、映射問題本質。其美學特征在于詩人對創作意義的覺醒，它是一種獨立思考的打磨。而“陌生化”意境的創造，必然會帶來陌生化意義的生成。這種獨特思想，就是隱喻的詩文本。事實上，不管分行新詩或者散文詩，都同樣具有上述的寫作指向。陸健《榮縣嘯臺》寫魏晉名士孫登和南宋大詩人陸游登高之嘯。但他不點破，不直寫，而是作了模糊意象處理。這種手法，在散文詩的文本寫作中別有一番效果：“記不清是哪個朝代，記不清是哪位書生。或者一個書生跟著一個書生。沉吟，在斷崖上，面對枝枝葉葉的大千世界。”嘯是魏晉時期名士的一種行為方式，稱為“舒嘯”。阮籍與嵇康都是通過“舒嘯”來發泄對當世的不滿。古詩人之嘯，也是歷史之嘯，更是現實之嘯。個中滋味，全在這帶有血液熱度和聲音高度里了。李松濤《武松》：“英雄，是被季節哄來向年頭頂賬的角色，是被時代拿來向歷史交差的人物。”反向喻義指向，盡在言說中。洪燭《珠穆朗瑪》也是以小大互喻，言說生命的體驗，是一種情感置換：“我想送你一條哈達，那是一朵最小的白云，卻格外溫暖。你想送我一朵白云，那是一條最長的哈達，迎風飄揚。”舒潔《酒》透出蒙古漢子的豪邁：“一些人活在祭祀中，他們將馬托給路，他們被英雄的淚光照耀著，列隊走過莊嚴的儀式。酒，潤澤心田的甘霖，那些舉杯的人傾斜銀碗，酒灑草地，篝火轟燃。”林雪、沙克、白月、趙樹義、王琪、王西平、北野、韓閩山、雷霆、金汝平、娜仁琪琪格、陳惠芳、譚暢、彌唱、夏花、瀟瀟、夜魚、楊林、黃曙輝等等，都是以新詩面貌出現詩壇，卻寫出了有力度的散文詩作品。也許在詩人的創作實踐中并無體裁之分，無論分行或不分行，只要具有詩性的隱喻性的文字，同樣是詩。而沒有詩性的文字，即便是分行了也不配稱為詩；不分行且不拘于結構形式、又充盈詩性的文字，既便不分行也是詩。80年代昌耀先生同樣持有這樣的詩觀。詩與散文詩并無界限，詩就是散文詩，散文詩就是詩。新詩散文詩不存在分野，只是分行與不分行的文體形式區別罷了。

我曾在《詩潮》關于散文詩的調研問答中，這樣定義當下的散文詩：“有效地打破現代新詩分行的短句模式，不拘泥于詩的外在形態，走向一種隨意的重構；以短小、精練的詩性語言，構鑄復調性喻指和多元意義生成的思想文本。”但對于個體創作者來說，無論是何種文體，作品所要呈現的思想最重要。我始終認為散文詩沒有固定的體式——它可以不分段、不分行，縱貫到底；還可以如“劇情”，拆分成大小單元。散文詩文體的價值體現，在于能否通過詩性的言說，道出思想喻義。衡量一個文體是否具有生命力，一定看它所蘊藏的思想含量，亦即隱喻的份量。散文詩仍是向“小中見大”之思想價值方向發展。誠然，當下散文詩仍有不足的地方，比如：缺少批判現實主義作品，缺少通過隱喻性的指證、諷刺、批駁、辨別、判斷，形成一種對現實存在問題的揭示，昭示人的積極的精神取向和優秀的集體價值觀。而文學之本質，也是最具意義的是，以理性的言說，來批判社會人性的缺失，疏導或勸戒人心向善，彌補集體性的失聲。或是以個體的言說，引領集體性認知的精神方向等等諸多對“社會劇情”進行有效跟蹤、介入、評判的作品，才會讓散文詩文本呈顯其應有的價值和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