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根廷作家博爾赫斯在他的《沙之書》中曾留下名言:“我寫作,不是為了名聲,也不是為了特定的讀者,我寫作,是為了光陰流逝使我心安。”這大抵表明了寫作,尤其是詩歌寫作,所具有的終極意義。這也難怪,時間的車輪滾滾向前,碾碎一切人事,而所有的造物也都將淹沒在歷史的洪流之中。在此,唯有寫作,唯有面向時間的寫作,才能盡力銘刻屬于個人的所思所感,進而雖徒勞卻無比真誠地留下歲月的印記。這些感受和印記,想必較之所謂的歷史更加真切和深刻。因而,寫作實際上恰是一種抵抗時間的方式,它在流逝的光陰中,掃除人們內心的惶惑與不安,讓他們心安理得地面對這時光無情的鞭痕。
推薦在此的三首詩似乎都與時間有關,無論是大解的《個人史》,傅蟄的《早晨》,還是沈魚的《深夜里,和所有熱愛生活的人一樣》,都別開生面地呈現了人們面對時光的微妙感受。陸機《文賦》有云,“遵四時以嘆逝,瞻萬物而思紛,悲落葉于勁秋,喜柔條于芳春。”追憶韶華,感嘆時間流逝而自己一事無成,這當然是最為樸素的人生體悟,而好在這三首詩都不是稀松平常的作品。
大解的《個人史》情感自然,語言樸素,這顯示了他一貫的詩學追求。詩歌開頭便是“時間使我變厚”,一句話似乎就道出了生命的本質:這是一次做加法的過程。然而對于短暫而漫長的“個人史”而言,那些有用的東西又無外乎是履歷與經驗,它們不斷累積,讓生命變得蒼老而厚重。但是所有的這些“有用”,卻往往敵不過人們的胡思亂想,因而“穿過一個個日夜”,對往昔的回返,雖不過是些不由自主的思緒,卻有著銘心刻骨的力量。
在時間的逼視下,歲月的水分被擠掉,人生成了一場減法,你不得不“忽略掉小事”和“時光留下的擦痕”,獨自咀嚼生命的“小幸福”和“大遺憾”。這并不是人生的菲薄,而是個人的微茫與渺小,因為無論是誰,其實都無法抵擋時間,萬年之后,生命就是潮水退落后留在岸上的一粒沙子,抑或只是神手上的一粒灰塵。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或許并不竟然。因為無論如何,我們都有記憶的力量,可以用來拯救這庸庸碌碌的“個人史”,使它有幸逃脫對于時間的恐懼。
同樣是對時間的恐懼,如果說大解的《個人史》是對完整人生的一次驚心動魄的刻畫,那么傅蟄的《早晨》則更為凝練地描述了人們日常生活中的一幅小場景,即早晨起床照鏡子,發現鏡中自己白發時的感受。這便是歲月的力量,它如此悄無聲息地降臨,無可挽回地發生,悲涼的意味令人感慨。同樣是面對鏡中的自己,沈魚在《深夜里,和所有熱愛生活的人一樣》中堅持認為,“鏡子里的人老了,而我還年輕”,這里便幻想著一種別樣的生活方式,這也是抵抗時間的一種手段。在此,阿Q般的自我安慰,無疑是讓人忘卻現實處境的重要方法,因而“把陰天解釋為壞脾氣”,“把桃花解釋為愛慕”,這些雖是對時間之襲的自我麻痹式的頹唐之舉,但也是對于時間的無可奈何的反抗之姿,雖多少顯得消極,但終究意義非凡。因而詩歌試圖告訴我們,即便是“在經卷里穩坐”的人,也都不是不食人間煙火的圣人,他們也都只能卑微地活著,愛著;活很久,為愛承擔很久……因而在此,每一個被生活所磨礪的人,都得慶幸自己淺薄的哭聲。雖年華已老,也得裝出未經風霜的樣子,像每一個表演家一樣苦心經營自己的生活,這就是人生無奈卻又命定的選擇。
就這樣,面對人生的一種境遇,即深夜里無所事事之人,如何才能坦然面對時間,心安理得地活著?詩歌以自己的方式做出了回答:一切熱愛生活的人,都得為活著找一個悲憫的借口。這也就是深夜里,敏感的詩人關于熱愛生活的即感。當然,這一切也都只是詩人的胡思亂想,以此抵御時間流逝帶給人們的惶恐,正像他所指出的,“流水的喧響使我不安,桃花使我發愁”。然而,光陰的流逝又會讓誰安心呢?唯其如此,方可見出寫作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