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西川幾年前的一個談話:我不覺得理想主義會在某一個時刻死掉。他的這一觀點來自當代社會對詩歌的一個責問:中國新詩經歷了20世紀80年代所謂的“狂飚突進”時代,詩歌理想主義得到充分張揚,而90年代以后,詩歌走向頹喪,無論是社會對詩歌的關注度,還是詩歌自身的狂熱,包括像海子、顧城、駱一禾等數位代表詩人的自我解脫,以及這些事件對詩歌理想與現實的沖擊,附著在詩歌身上的幾乎所有的光環一去不復返,詩歌有無理想主義可言?這時,再來談詩歌的理想主義合適嗎?時至今日,人們依然擺脫不了習慣性的政治思維,之于藝術的,之于詩歌的。也許有人說,你這樣不是把詩歌的社會功能去除了嗎?問題恰恰在這里,如果不把束縛在詩歌身上的所謂政治意識形態,所謂社會責任,甚至所謂道德約束解開,那么,只能將詩歌的含義狹隘化,要談詩歌的理想主義只能再次陷入悖論的怪圈。
不妨回歸到詩歌的自身建設上來談理想主義。詩歌從來都只是諸多藝術形態之一種,其功能在審美,愉悅身心,啟迪心靈;再姿態低一點看,她是一門手藝,手藝必然只是一部分人掌握擁有的,不要指望人人參與,人人喜歡。不要因為人家說詩歌是小眾藝術,而心有不甘,耿耿于懷。“詩歌是很難挽救這個世界的,它只能以個別的心靈講話。”那些期望以一首詩來改變社會的想法,那些期望借一首詩歌來達到功成名就想法顯然是無知的,這樣的時代同樣是一去不復返了。
在某詩歌論壇上讀到關于大陸詩歌與港臺詩歌比較的文章,最明顯的區別是大陸詩歌以及詩人太在意詩歌的責任與擔當,仿佛詩人注定就應該是屈原那樣憂國憂民,以天下為己任的人,或者是那種窮困潦倒,四處流浪而不改其志作瘋狂狀的人。太明顯的心靈負累使我們的詩歌達不到自由狀態,這也許就是所謂的中國詩歌的現實主義表征。我認為有兩個因素在主導著我們的詩歌精神:第一,俄羅斯詩歌對我們的影響。作為有過威權時代相同境遇的人類命運史和精神史,中國詩歌似乎特別鐘情于俄羅斯詩歌的悲情,像曼德爾斯塔姆、阿赫瑪托娃、茨維塔耶娃,布羅茨基等,幾乎成為我們詩歌中的最重要的精神近鄰,其表現是對苦難命運的反思和絕望主題的痛徹體驗。第二,中國詩歌傳統中“詩言志”這一核心理念的根深蒂固,在某種程度上導致了許多詩歌悲情主義泛濫,扭捏作態的偽抒情,以及對詩歌崇高的無限度地膨脹。當然,我們并非刻意回避詩人應有的對于社會的責任與擔當,而是要將加之詩人身上的被強化了甚至被異化了的所謂社會責任進行限制與消解,讓詩歌回到藝術應有的軌道上來。詩人臧棣說:詩歌除了自身的高貴,什么也不承擔。這樣一句話,就把套在詩歌身上,詩人身上的精神枷鎖徹底打碎了。而港臺詩歌也基本上實現了這種轉向,表現的是一種政治袪魅,一種對日常狀態的回歸,生活化,個人化,彰顯心靈體驗,甚至可以有娛樂性質的外化特征。我以為這恰恰是詩歌的正常發展,是符合世界潮流的詩歌之路,也是詩歌的理想主義追求。畢竟,中國社會已經融入了整個世界,曾經的時代烙印必須修復,詩歌必須“面朝大海,春暖花開”,走向一個嶄新的時代。
從詩歌作為語言的藝術這個角度來看,理想主義依然是詩歌發展前行的內在力量:
一、詩歌是詩人的自我信仰。整體上說,漢民族是一個沒有宗教信仰的民族,但詩教作為一個精神信仰卻是有傳統的。從“不學詩無以立”到唐詩成為中國歷代文人必修的啟蒙讀本,那怕是當代社會,在知識更新速度如此之快,學習手段如此先進的情況下,中國古典詩詞和儒家經典仍然被后人崇尚,引為教育之必須,人生之必須。無論是古詩還是新詩,詩歌都沒有消亡。而作為詩人,堅守對詩歌的信仰其實就是詩歌理想主義的表白。難以想象,缺乏詩歌信仰的詩人是否還能稱其為詩人。就以西川的詩歌寫作來看,他經歷過80年代那段激情澎湃的時光,然后是90年代的詩歌頹喪,再到21世紀后詩歌迎來的新曙光,詩歌始終在他的心中,堅持而不放棄,不急不躁,一路上慢慢走來,讓詩走向了一個淡定的境界。最近又聽到他關于詩歌的發聲,他說:現在連說相聲的都敢擠兌詩人,因為整個社會都不知道現在的詩人都在寫些什么。(這其實是一個提醒,關于詩人的身份問題的提醒),最近,我也讀他的新作《大河拐大彎》和《夠一夢》,確實感受到一種新的氣象。這讓人想起克爾凱郭爾關于人生分為審美階段、倫理階段、信仰階段的說法,西川的寫作似乎越來越接近對詩歌的信仰這一階段。
二、詩歌的理想應該指向詩本身:審美與啟迪心靈。作為語言的藝術,詩歌應該是立足于語言的音、形、意的,她必須符合藝術審美的原則。同時,詩歌所呈現的美又是與時俱進,她的意義具有時代必然的痕跡。我們不要求詩歌拯救一個社會,但因為一首詩歌,因為詩歌中的一則意象,而使一個人獲得感動,擁有力量,內心靜好,這是完全可能的,這也是詩歌的價值所在。詩歌的理想也因此有了具體而實在的東西,擁有生活真實的根基。其實在很多時候,詩人并不太愿意去關注所謂的理想,我們只要埋頭寫作就行,對詩歌的價值判斷有的時候甚至只在自我,服從于內心。比如某一類型的詩我喜歡,它符合我的審美趣味;我的寫作更傾向于某一種風格,我便會循著這一風格去努力實踐,待到這一寫作路子基本定型,有一定成績了,我們會說實現了當初的寫作追求。對于詩歌來說,我們不妨把這種寫作過程中的追求也看作一種詩歌理想,我以為這更為實在,而不空泛,大而無當。
三、堅持對語言藝術的創造。在希臘文中,詩歌的含義就是創造。王家新說:詩歌的到來,總在一種無以名之的更新里。因此,承認詩的藝術是創造的藝術就足夠了。互聯網時代的到來,為詩歌的大量產生提供了極其便利的條件,甚至出現了所謂的詩歌軟件,可以不需要人腦思維,可以完全脫離思想之外而制作詩歌。打開網絡上各種各樣的文學網站,詩歌網站,你會發現,相比于傳統社會,詩歌作品的出現數量已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2011年曾有個調查,每年互聯網上產生的詩作(包括打油詩)多達20萬首,超過了整個唐朝詩歌的五倍還要多。試想想這20萬首詩,其中有多少是重復的粗制濫造的東西,有多少拾人牙慧、無病呻吟的東西,又有多少真正原創的東西?作為創造的藝術,詩歌應該堅持創造的理想,從形式到內容到精神內核,突破已有,而不是重復已有,原地踏步;以創新謀發展,以生命的能量推動詩歌不同面貌的呈現。在當前,中國詩歌獲得基本的理性支持的情況下,很多詩人逐步從神性寫作和英雄主義寫作中走出來,逐漸接近日常生活下的個人經驗、本土經驗寫作狀態,心靈寫作成為詩歌的主流。新世紀以來,中國詩歌事實上產生了很多的創新文本,很多的詩人,比如陳先發、江非、雷平陽等人具有創新沖擊力的詩歌實踐必然對中國詩歌產生強大的引領作用。而那些以詩之名不斷搬運他人、過去的所謂詩人,只能是浪費紙張筆墨的機會主義者,注定是詩歌的負累,終究要被真正的詩歌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