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新世紀以來,詩歌寫作在多種因素的催生下呈現出良好的發展態勢,一個值得注意的現象是長詩寫作極一時之盛,巨型長詩紛紛出現。長詩寫作不僅需要充足的藝術積累,也需要充分的心智準備,詩人的才情固然是成就優秀長詩的一個重要因素,但也許詩人的人生閱歷是一個更為內在的因素,潛在地規約著長詩寫作的藝術質地。優秀長詩的出現離不開詩人自覺的藝術實踐,這一過程是長期的,是詩人在充分的藝術實踐的基礎上,向更高的藝術難度挑戰的結果。長詩寫作可以說是詩人綜合性創造實力的表現,也是詩人的心智結構和人生閱歷向藝術創造性充分打開的結果。就此而言,長詩似乎是一種為中年準備的文體,更適合詩人在中年階段取得藝術上的進展。從作者隊伍來看,“中間代”詩人是長詩寫作的主力軍。長詩創作被普遍認為是更具藝術難度和富有挑戰性的詩歌寫作,也在很大程度上被認為是一個詩人成熟的標志和藝術功力的試金石。“中間代”詩人大都熱衷于長詩創作,也許就根源于追求藝術獨創性的內在沖動和確立自己獨立詩歌身份的藝術野心。“中間代”詩人的身份焦慮和藝術訴求在長詩創作中有更為強烈的表現。“中間代”的長詩寫作不管是數量之多還是質量之高,都已經成為當下詩歌創作界的一大亮點和評論界討論的一大熱點,尤其是從“中間代”長詩的代表之作中可以發現當代長詩寫作極為開闊的創造空間。
“中間代”詩人普遍有比較良好的藝術素養,應該說,他們的創作起點大都很高,又一直在堅持寫作,這使他們對詩歌寫作大都有非常深刻的理解。不過,進入新世紀以來,“中間代”的詩歌寫作面臨新的挑戰。按照“中間代”概念首倡者安琪的說法:“中間代詩人大都出生于六十年代,詩歌起步于八十年代,詩寫成熟于九十年代,他們中的相當部分與第三代詩人幾乎是并肩而行的。”[1]進入新世紀,“中間代”詩人已人到中年,這一時間節點對他們創作的影響不容忽視。這種挑戰一方面表現為“中間代”詩人在藝術上的自我挑戰,尋求藝術上新的突破,他們在人生中年的門檻上大概有一種時不我待的緊迫感,生命的內在危機需要通過創作轉型來打開一種新的寫作前景;另一方面則是應對來自外界的挑戰,在由新世紀的特殊情勢所形成的詩歌格局中,“中間代”詩人要占有一塊相對穩固的高地面臨更多的壓力,“70”后詩人咄咄逼人的氣勢使“中間代”詩人意識到他們在詩壇的主力地位有可能被取而代之。不管是“中間代”詩人的主體因素,還是客觀情勢的發展,都對“中間代”詩人構成強力擠壓,迫使他們尋求新的創作突破。
“中間代”詩人在長詩寫作上表現出強勁的創造活力,在他們的整體創作中,長詩寫作占有非常突出的位置。他們大都有非常明確的長詩寫作意識,把長詩作為一個創作高標,新世紀長詩佳作的井噴,很大一部分是“中間代”詩人奉獻的。根據粗略的統計,新世紀“中間代”詩人的長詩佳作至少可以列舉出以下這些:西川的《致敬》、安琪的《輪回碑》、伊沙的《靈魂出竅》、老巢的《空著》、祁國的《晚上》、遠村的《大飛》、王明韻的《不死之書》、葉匡政的《“571工程”紀要樣本》、陳先發的《黑池壩筆記》、侯馬的《他手記》、韋白的《老D的夢境》、唐欣的《北京組詩》、譙達摩的《世界之王交響曲》、周瑟瑟的《中關村的烏鴉》、龐清明在《南方鄉鎮》、洪燭的《西域》、徐江的《雜事詩》、南鷗的《火浴》、余怒的《猛獸》等。這里所列舉的還只是其中極小的一部分,但這冰山一角頗能說明一些問題。“中間代”詩人的這些長詩幾乎都是巨型長詩,一般都篇幅浩大,結構復雜,主題宏大,具有開闊的視野和深邃的思想,對傳統的長詩觀念既是一種突破,也是一種新的確立。在“中間代”詩人這里,長詩的藝術形態似乎有某些重大轉變,很難再用傳統的定義去限定,“中間代”詩人的長詩觀念與他們的藝術抱負聯結在一起,帶有“中年寫作”的壯闊氣象。這些長詩都是“中間代”詩人長期以來苦心孤詣創作的結果,從創作過程來看,有些長詩可能是在靈感的催發下寫作的,存在一些創作爆發性的因素,但主要還是由長期的藝術磨礪所形成的綜合效應,也與新世紀詩歌轉型的整體情境有關,在以詩人出生年代劃分詩群的格局中,“中間代”詩人的年齡已經成為短板,而他們的創作實力則處于相對優勢,在無路可退的局勢下,他們的注意力集中到長詩創作上來,應該是一個明智的選擇,有利于發揮他們的創作優勢。由于這些詩人的長詩具有某種代表性,可以說明“中間代”長詩的基本特色,也折射出“中間代”長詩創作所面臨的共同處境。
在詩歌嚴重邊緣化的當下文學格局中,“中間代”長詩的出現具有逆向而動的性質,由短平快的閱讀趣味所形成的普遍風氣實際上對長詩寫作是非常不利的,但“中間代”詩人力圖扭轉這種普遍的偏見,他們的長詩創作不僅包含著這個時代真實的精神圖景,也孕育著這個時代健康的精神向度。比較系統地閱讀這些長詩,其實是一件并不輕松的事情,與這些真實的靈魂進行對話需要站在一定的高度,需要合適的時間和距離,同時這些長詩幾乎都是痛苦的,這就決定著閱讀這些長詩也是痛苦的,此外還有痛苦之外的豐富和深刻。在我看來,“中間代”長詩表現出鮮明的內在特質:
一、充分個性化的實驗性寫作
“中間代”詩人的長詩寫作風貌各異,呈現出鮮明的個性化差異,但在這一差異的后面,則又表現出實驗性寫作的共通性,“注意多元技巧綜合的創造與調試”[2]。新世紀以來,“中間代”詩人的寫作普遍趨向成熟,他們的藝術追求大都有非常明確的目標,也特別重視在創作中展示自己的藝術個性。在大量短詩寫作的基礎上,他們已經積累較為豐富的創作經驗,而在長詩上展露自己的藝術才華,對他們來說是恰當其時的冒險意識。在創作個性上,他們的長詩寫作具有延展性,與他們過去的寫作并沒有形成斷裂,而是表現出某種內在的一致性,他們的創作個性在長詩寫作中得到進一步的擴展,有向縱深開掘的闊大視野,相比此前的創作,寫作的個性化呈現出更為豐富的層面。“中間代”長詩寫作的實驗性質是顯而易見的,幾乎是對此前長詩寫作的一種整體性拓展,往往在大膽的冒險中引入新奇的詩學觀念和藝術技法,形成多層面的實驗性格局。新世紀以來,“中間代”長詩普遍都受到過后現代主義的深刻影響,碎片化場景和對中心的冒犯,對常規邏輯的抵觸和現實場景的變形變異,對邊緣的渴望和失去生存方向感的徒然掙扎,向內心幽暗的突入和孤絕中無可奈何的嘆息,人性被撕裂的創痛和反思中的猶豫,日常詩性的重新發現與扭轉,在他們的長詩中大量出現。
作為“中間代”概念的首倡者之一,安琪的長詩創作量很大,出版有長詩選集《你無法模仿我的生活》,收有長詩86篇。對長詩寫作來說,這無疑是一個極大的數字,實際上她創作的長詩還不止這些。她最有代表性的長詩當屬《輪回碑》,這是一個大型實驗性文本,在蕪雜中充滿著極為復雜的碎片式組合,來自現代主義和后現代主義的藝術啟示,大概是構成這部長詩的主要藝術資源。這部長詩似乎顯露出超現實主義自動寫作的痕跡,紛繁的意象和大幅度的跳躍,脫出常軌的邏輯和聯想,以及詞語的暴力性組合,可能使讀者產生某種閱讀障礙,但透過詩中對當代精神變異的深度解剖和對荒誕世相的刻意放大,長詩的基本主題指向仍然清晰可辨。伊沙的長詩創作則代表另一種路向,他在民間化道路上同樣顯示出離經叛道的性質,他也是在長詩的實驗性道路上走得很遠的一位詩人。他的長詩《唐》、《藍燈》、《靈魂出竅》都帶有鮮明的實驗性質,代表口語寫作在長詩寫作上的有效實踐,在新世紀以來的長詩寫作中似乎具有風向標意義,其帶動作用是不容低估的。當然,由長詩寫作的實驗性所帶來的后果也值得注意,也有一些長詩缺乏結構上的內在統一,實際上是同一主題下短詩的拼湊或短詩的集結,也有的流于小題大做,缺乏長詩豐富的內涵,還有的流于實驗性的簡單嘗試而缺乏明確的藝術目標,等等,不一而足,值得深思。
二、象征籠罩下的現實維度與批判意識
“中間代”詩人的創作立場和詩學觀念并不一致,不同詩人之間也可能糾結著對長詩理解的巨大分歧,長詩的文體復雜性在不同的詩人那里雖然受到謹慎的對待,但仍然呈現出巨大的差異。另一方面,“中間代”詩人的長詩寫作固然各擅勝場,詩人的藝術個性得到比較充分的發揮,他們的長詩往往在巨大的差異下也呈現出某種共通性的詩學追求。“中間代”的長詩大都追求復雜的結構和主題的深刻,追求藝術上的新奇效果,對詩歌技藝的完整和圓熟有比較自覺的意識。從具體層面來看,“中間代”的長詩大都有一個整體象征的基本構架,在這一構架下有對現實的深刻反映,表現出強烈的批判意識。這種構架方式的普遍采用,可能與長詩結構上的難度有關,也與追求對現實的深度反映有關,一方面,要找到適合長詩的結構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另一方面,把現實轉化為長詩結構中充滿血肉的一部分更不容易,而在象征與現實形成對照的視野中可以達到這種效果。詩人主體性的凸現,與現實的短兵相接,是“中間代”長詩的一個鮮明印記,但同時需要注意的,“中間代”的長詩又并非直接介入現實,而是在象征的層面展開現實的復雜性與時代的晦暗狀態。象征的效應更多表現為一種現實投影,詩人的批判意識蘊含在這種晦暗的投影之中。
整體象征在“中間代”詩人的長詩中幾乎是籠罩性的,在這種籠罩下,長詩的現實維度往往顯示出時代的縱深感,因此,“中間代”詩人的長詩往往顯示出一定的思想高度,與這種結構處理方式是密切相關的。老巢的長詩《空著》在整體上呈現出一個開放性的象征結構,表現出詩人極為復雜的情緒和深刻的懷疑精神,是一部耐人咀嚼的作品。詩人在一種現代性視野下來審視社會轉型時期中國人的精神狀態,其中包含著詩人對于時代隱秘的發現。在長詩中,“空著”不僅成為長詩凝聚詩意的象征載體,而且是世界基本狀態的真實表現。詩人把抽抒個人情思和堅硬的哲理內核融合為一個極具張力感的象征型結構,空而不空,透徹而不透明,對現實有一種極為清醒的批判意識。南鷗的長詩《斷碑,或者午夜的自畫像》也值得注意,詩人在個體性的疼痛中所植入的是一種總體性的時代悲劇,在自我的畫像上疊加一幅時代的畫像。在這首長詩中,時間和命運糾結在一起,自畫像所暗示的并不僅僅只是個人的命運和個體的歷史,而是借助個人自畫像所呈現出來的時代斷碑。祁國的《晚上》是在一個行為藝術家的夢游情景中展開的,現實的荒誕化,或真實與荒誕的錯位構成這部長詩的基本特色,出現在詩中的一切事物都是非常態的,所有的事件都沒有必然的聯系,人物則是符號化的,這一切構成一個隱秘的象征世界。詩人把對人生問題的嚴肅拷問轉化為游戲人生的荒誕形態,用充滿機智的詩性語言呈現出當代精神生活的真實狀況。
三、追求由整體創新所形成的創制意識
新世紀以來的詩歌格局對“中間代”詩人的長詩創作具有深刻的影響,“中間代”詩人表現出非常強烈的身份焦慮,他們既是年齡上承上啟下的“中間代”,也是藝術上繼往開來的“中堅代”,這使他們普遍有一種非常緊迫的藝術使命感。“中間代”詩人熱衷于長詩創作,他們的藝術訴求也在長詩創作中表現得異常強烈,與這種身份焦慮有非常深刻的聯系。他們普遍把長詩寫作作為一個挑戰的目標,希望通過長詩寫作實現自己在新世紀的創作轉型,或者通過長詩寫作表明自己的創作實力,把自己的創作提升到一個新的高度,因此,他們大都有一種非常強烈的整體創新意識。這也可以說是他們的創作野心,創作的黃金季節即將過去,時不我待的緊迫感催促他們拿出自己的重頭作品,這可能也是一種不容忽視的心理因素。他們所追求的藝術創新幾乎是整體性的,覆蓋長詩寫作的各個層面,巨型長詩是他們處心積慮的創作目標。“中間代”詩人的長詩在篇幅的浩大上遠非一般長詩可比,動輒洋洋上千行,由篇幅的浩大所帶來的結構上的難度也是一個需要用心處理的問題,更關鍵的因素,大概還是長詩的內涵與主題所包含的復雜性也遠遠超出一般長詩的限度。“中間代”詩人的長詩創作在整體創新中有著非常明確的創制意識,一般長詩已經很難滿足他們的創作欲望,而是大膽突破一般長詩的體制性約束,在巨型長詩的可能性上進行深入的探索。應該說,他們的探索已經走得相當遠,其中包含著很多成功的因素。
在巨型長詩的創制上,一些“中間代”詩人的努力是卓有成效的,值得一提。安琪的《輪回碑》是獨語體,詩人在浩大的篇幅中似乎始終沉浸在自己內心的沖突,而危機則始終無法化解,詩人的獨語既是一種自我解脫的方式,也是在長詩體制上的一種大膽試驗。她的大量長詩都包含獨語的成分,但又在獨語中展示出一種強悍的語調,這可能是安琪長詩的富有特色之處。伊沙的《靈魂出竅》、《藍燈》是日記體,在詩人個體的日常經驗中展開對生命的詩性言說,把詩人在生命中一個特殊時段的內心圖景提升為具有普遍意義的生命哲思和人生感悟,在日常的碎片中包含著對生命的徹悟。在新世紀以來的長詩寫作中,侯馬的長詩寫作是一道獨特的風景。他的長詩“手記”系列包括六部長詩《他手記》、《進藏手記》、《夢手記》、《鏡片手記》、《七月手記》、《抗震手記》和組詩《訪歐手記》[3],這些長詩均以手記的形式布列詩行,突破詩歌的規范形式對于內容的宰制,鋪排取意,似乎信手拈來,然而都呼應詩人的內心,是從詩人的靈魂中掏出來的血肉。其中特別值得注意的是《他手記》,這是一個奇異的長詩文本,“我”在文本中完全退場,“他”成為唯一的主角,然而“他”是誰,這同樣是一個問題。讀者根據長詩隱含的提示,可以發覺“他”代表詩人侯馬自己的一部分,但也許僅僅是一部分而已,還有更大的一部分是發散性的,蒸騰在對生命存在的詩性叩問中。西川的《致敬》和《鏡花水月》是散文體,遠村的《大飛》、王明韻的《不死之書》是詩劇體,陳先發的《黑池壩筆記》是筆記體,老巢的《空著》、祁國的《晚上》是荒誕體,也都在巨型長詩的創制上有獨到的嘗試。巨型長詩的創制并不只是一個篇幅擴大的問題,而是一個系統性工程,涉及到長詩寫作一系列內部問題的調控。巨型長詩的實驗也包含著巨大的難題,其中涉及到一系列的相關性問題,也有待于“中間代”詩人去攻堅克難。
“中間代”詩人的長詩寫作是一種典型的實力派寫作,在新世紀詩壇具有一定的引領作用和示范性意義。“中間代”長詩創作的缺失也是顯而易見的,在詩性空間的深度開掘和多維擴展上應該接通與民族詩歌傳統的真實聯系,把借鑒西方詩歌文化資源和吸納民族詩歌文化資源有機地結合起來,在此基礎上真正化為民族詩歌母體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同時,對于詩歌實驗的有效性和原創性內核的理解,“中間代”詩人也許需要在現代性和民族性的雙重視野下進行必要的反思和適當的調整。“中間代”的長詩創作可能仍然沒有剝開時代的精神實質,與抵達時代的精神內核深處尚有一定的距離,但詩人對于時代的承擔與忠誠卻是無可置疑的。另一方面,“中間代”詩人的創作仍然任重道遠,“如果說‘中間代’詩歌從較早時期的少有關注、備受忽略到現在已經‘逆襲’成功的話,從更長遠的時間來看,最重要的還是要看其詩歌文本的創造性和水準,‘中間代’的詩歌概念實際上并未完成,仍在進行之中。”[4]這也是“中間代”長詩寫作在新世紀所面臨的處境,同時也是值得期待的前景。
注釋
1. 安琪:《中間代,是時候了!》,《詩歌月刊(下半月)》2006年第10、11期合刊號。
2. 羅振亞:《憑文本支撐的精神鳴唱:“中間代”詩歌論》,《廣東社會科學》2007年第2期。
3. 這些長詩均收入侯馬長詩集《他手記》(增編版),江蘇文藝出版社2013年6月出版。
4. 王士強:《互否的言說,或成功的逆襲——敘述中的“中間代”詩歌》,《湛江師范學院學報》2014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