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詩或散文的悠久傳統相比,散文詩的歷史并不算長。也正因為如此,這一文體的現代特質才特別值得關注和討論。在我看來,之所以會在散文和詩之外出現這樣一個新的文體形式,正與現代歷史的發展密切相關。也就是說,正是因為現代人在現代社會中的現代體驗,已經讓傳統的詩文形式無法承載和準確表達,所以這樣一種兼具散文與詩的特征而同時又超越了詩文各自的表現領域的新形式才應時而生。
一
探索散文詩發生的源頭,必然要追溯到18世紀法國偉大的詩人波德萊爾。他為自己的散文詩集《巴黎的憂郁》第一次命名為“小散文詩”,從此,“散文詩”這個概念成為現代主義文學中的一個重要概念。
就在《巴黎的憂郁》出版之際,波德萊爾給他的出版商阿爾塞·胡塞寫了一封短札,后來被用作《巴黎的憂郁》的序言。在這封信中,波德萊爾非常感性地交代了他這一組寫作的動機和追求?!ǖ氯R爾并非理論家,就在他的詩人的語言中,已經表達出了某種他對于“小散文詩”這一文體的獨特思考。他說:
親愛的朋友,我給您寄去一本小書,不能說它既無頭又無尾,那將有失公正,因為恰恰相反,這里一切都是既是頭又是尾,輪流交替,互為頭尾?!?/p>
我有一句小小的心里話要對您說。至少是在第二十次翻閱阿洛修斯·貝特朗的著名的《黑夜的卡斯帕爾》……的時候,有了試著寫些類似的東西的想法,以他描繪古代生活的如此奇特的別致的方式,來描寫現代生活,更確切地說,是一種更抽象的現代生活。
在那雄心勃發的日子里,我們誰不曾夢想著一種詩意散文的奇跡呢?沒有節奏和韻律而有音樂性,相當靈活,相當生硬,足以適應靈魂的充滿激情的運動,夢幻的起伏和意識的驚厥。
這種縈繞心靈的理想尤其產生于出入大城市和它們的無數關系的交織之中。親愛的朋友,您自己不也曾試圖把玻璃匠的尖利的叫聲寫成一首歌,把這叫聲通過街道上最濃厚的霧氣傳達給頂樓的痛苦的暗示表達在一種抒情散文中嗎?
…… [1]
這段文字確實太重要了。其重要性在于,它揭示了“散文詩”這一文體發生的根源,并由此涉及到這一文體最重要的本質特征。作為文體開創者的波德萊爾,通過自己的理解與寫作,清楚地說明了這一文體的發生與現代社會之間的特殊關系,亦即清楚地說明了這一文體最重要的精神——現代精神。
首先,波德萊爾表達了他的“小散文詩”的寫作來自于他作為一個現代主義者最初的寫作沖動,即想試用古典的形式來描繪、來捕捉、來再現、來表達現代生活。這一聽上去似乎悖謬的沖動卻是散文詩內在張力的重要成因。散文詩之所以不同于其同時代的散文和詩,在我看來,這一張力的存在是最重要的因素之一。散文詩文體的開創,正是波德萊爾等現代詩人企圖在寫作的內部處理現代體驗的一種努力。同時,散文詩的文體特征——即充滿緊張感和破碎感,對傳統節奏與風格充滿反叛色彩,“相當靈活,相當生硬”地充滿矛盾性特征等——本身也就表現出作者將形式與內容相結合的美學自覺??少F的是,這樣一種時代號角式的宣言,并不是由理論家或批評家以觀點或概念的方式提出,而是被詩人波德萊爾以他的寫作實踐確立起來的,他以一組“互為頭尾”的“小散文詩”,第一次寫出了現代人在現代都市中的“震驚”。
這也正是第二點,即波德萊爾清楚地說明了的:他要寫出的是一種“現代生活”,一種與“大城市和它們的無數關系的交織之中”的現代生活,一種充滿著“尖利的叫聲”、“濃厚的霧氣”的“痛苦”的現代生活,一種包含著某種與古典審美截然不同甚至相反的“生硬”的甚至“驚厥”的現代生活。
所有人都知道波德萊爾所說的“現代生活”究竟是什么樣的。從《惡之花》到《巴黎的憂郁》,波德萊爾在繁華的巴黎中掃蕩著各種黑暗的角落,在世人眼中的黃金世界的地下掘出了一個地獄。這里有形形色色的“異鄉人”、“老婦人”、“藝術家”、“討好者”、“瘋子”、“野女人和小情人”、“惡劣的玻璃匠”、“寡婦”、“窮人”、“賭徒”等等。這正組成了后來艾略特筆下的那種人潮洶涌而又讓人異常孤寂的現代“荒原”。重要的是,這荒涼感來自于繁華的現代都市生活。這荒原不是寸草不生的自然地理意義上的荒原。自然的荒原可以有“大漠孤煙直”的古典之美,可以有“古道西風瘦馬”的田園式寧靜,雖然悲涼,但仍有和諧之美,這些都不是現代意義上的“荒原”?,F代主義者的“荒原”是不和諧的,是充滿著沖突和震驚的,是波德萊爾所說的帶來“靈魂的充滿激情的運動,夢幻的起伏和意識的驚厥”的現代性荒原。波德萊爾第一次以一種文學的、美學的方式寫出的恰是一個反美學的東西,他用一些非常具體——當然可能也非常丑陋——的形象寫出了一組無法具象的現代感受。所以他說這一組散文詩“互為頭尾”,那是因為它們必須共同組成這樣一幅破碎的“相當靈活”又“相當生硬”的圖景。這幅現代生活的圖景處處令人震驚,處處匪夷所思,處處光怪陸離,以至于人們無法從中得到一個和諧的、完整的關于這種現代生活的整體印象。它們看似“既無頭又無尾”,因為它們破碎著,沖突著,充滿張力,打破和諧。波德萊爾以散文詩特有的的形式特征直接表現了現代社會生活與現代人心理上的現代特征。
第三,波德萊爾強調說,這種現代生活,“更確切地說,是一種更抽象的現代生活”。什么是“更抽象的現代生活”?在我看來,至少有一方面指的是一種內在的意識層面的生活。正因為散文詩是一種回應現代人的現代生活體驗的文體,所以它的一大特點即表現為向內轉。如研究者所說:“它作為一種文學形式的出現和獨立之后,一開始就表現出了尊重人的日常生活和復雜感情意愿的近代呼聲。散文詩是近代社會的文學實踐,隨著近代世界人的自我發現和社會的發現,以及科學和近代文明等諸多因素的作用,社會分工越來越細,人的心理和感覺越來越復雜敏感。散文詩正是應和了近現代社會人們敏感多思、心境變幻莫測,感情意緒微妙復雜和日趨散文化等特征而發展起來的?!盵2]波德萊爾所帶來的最初的震驚即已充分地表現在這里。
當然還可以歸納出更多的特征以供我們去觀察和界定散文詩的文體。僅就以上三個——張力、震驚和抽象——而言,似乎也已足夠清晰地勾勒出散文詩的現代精神,并由此體現出了這一文體與現代世界、現代生活之間的復雜關系。
二
話題回到中國散文詩。同樣回到源頭,我們幾乎看到一個奇跡:中國散文詩在其開創和探索的初期就達到了一個至今無法超越的高度。這個奇跡,就是魯迅和他的《野草》。
魯迅以他的《野草》——也包括更早的《自言自語》——不僅是在中國新文學中開創了一種特殊的文體,同時也非常驚人地確立了一種這一文體獨有的風格。在其兩年的寫作過程中,魯迅既是試驗性地以散文詩的體式顯示和解決了他自己寫作中的困境,同時也以他的創造力令這一風格一下子達到了一種成熟穩定的境界。我以為,《野草》的寫作實踐已經成為了我們理解散文詩這一文學體式的一種路徑,我們通過它,理解散文與詩的關系,理解散文中的詩,理解散文詩在形式與內容之間的對應關系。它之所以經典,與其在歷史上的開創性地位和深遠影響是密不可分的?!兑安荨分蟮慕倌觊g,中國的散文詩創作的確在繼續著它艱苦的探索,但確實無法超越《野草》的高度。——這并非我的一家之言,王光明先生也曾專門討論過“《野草》傳統的中斷”問題。[3]甚至可以說,在中國現當代文學中至今仍未形成一個值得稱道的散文詩的傳統。這種情況的形成當然有多種原因,比如王光明先生所指出的“缺乏美學與形式的自覺”等等,而解決這個問題的思路之一,我認為可以通過對類似《野草》這樣一部成功作品的研讀來尋找。或許通過解剖麻雀一般地去分析《野草》,就能在一定程度上引領我們理解散文詩的精神與寫作方式,從藝術的內部去討論散文詩的可能性與方向,去理解散文詩在形式與內容上的某種特性與要求。這些,不僅有助于我們具體理解這一文體,而非停留在空泛的概念滾動;同時也有助于散文詩寫作的實踐和摸索。
散文詩集《野草》是從一句晦澀深奧而又極為精確的“開場白”開始的:
當我沉默著的時候,我覺得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 [4]
“沉默”中的“充實”與“開口”后的“空虛”,似乎是魯迅一貫的問題。這里既有對于思想本身的黑暗與復雜狀況的坦陳,也有對于表達方式的懷疑和對寫作行為本身的追問。可以說,《野草》時期的魯迅所面臨的最大問題,就是如何在從“沉默”到“開口”的過程中,準確地將思想情感轉化為文學語言,使之既不喪失原有的豐富、復雜與真實,又能符合文學的審美要求與歷史抱負。從“不能寫,無從寫”到最終“不得不寫”,《野草》的寫作體現了一個艱難的過程,而《野草》本身也正是這個過程所造就的特殊成果。它以極為隱晦含蓄的特殊方式表達了魯迅思想與內心最深處的真實。同時,《野草》特殊的表達與呈現方式,也是魯迅有意識進行的一次寫作實驗。
在這個意義上說,魯迅選擇了散文詩的形式,應該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必然。這里固然有其對于西方現代主義文學的借鑒,但也有相當程度是出于他內心中巨大的矛盾力量。《野草》的出現本身體現出一種不得不寫而又不想明說的深刻矛盾,是魯迅內心掙扎的一個產物,是他在隱藏和表達之間不斷拉鋸、尋找突破和解脫的一個產物??梢哉f,這樣的一種寫作,其結果必然是散文詩。換句話說,也只有散文詩能夠負載起這一切形式的與內容的、美學的與心理的獨特而復雜的需求。
因此,《野草》的閱讀始終伴隨著晦澀、矛盾與緊張。同時,其內容中多次出現的噩夢、死火、墳墓、黑夜、死亡等等意境和意象,也都表露出緊張的情緒。這個緊張是一種具有整體性的東西,它籠罩了《野草》風格多樣而多變的諸篇?!兑安荨分械囊庀蟪3J瞧扑榈?,情緒也是破碎的,甚至語言也是破碎的,但其整體的意境卻相當統一。這意境就是魯迅在首篇中重點描畫的“秋夜”。一個安靜但并不寧靜的暗夜,月晦風高,秋風蕭瑟,黑暗里充滿了劍拔弩張的對峙……。這就是《野草》的世界,也是魯迅真實的內在的心靈世界。從《秋夜》開始,每一篇“野草”也都“互為頭尾”地形成了一個彼此密切相關的系列,共同完成了為他的生命“作證”的使命。事實上,即便魯迅不說《野草》里包含了他的全部哲學之類的話,這本小冊子也以它的特殊文體特征表達出了他這樣的用意。
《野草》所寫雖然不是巴黎式的現代繁華,但其內在精神卻是與波德萊爾相通的。魯迅在《野草》里寫盡孤獨與苦悶、希望與絕望、生與死、愛與恨、友與仇、明與暗、取與舍、走與留……。這些充滿張力、震驚與抽象的內容,無不是散文詩現代品格的完美體現。即如有研究者所說:“作者真正從藝術哲學精神和形式本體結構兩者要求的一致上把握了散文詩的神髓,以散文詩所體現的現代美學意識,感覺和想像方式,從沉淀了無數現代經驗的心理感觸中提取靈感,創造了一個卓然獨立的藝術世界。”[5]
魯迅曾經說過:“寫什么是一個問題,怎么寫又是一個問題?!盵6]這說明了他對寫作本身的高度自覺,這種自覺就包括了對文體和形式的自覺。在《野草》里,有一首著名的“擬古的新打油詩”——《我的失戀》。這首詩即以玩笑的口吻道出了一個極為嚴肅的文學問題。
這是一個非常嚴肅的文學觀。魯迅以戀人之間互贈禮物的貴賤美丑的懸殊,對所有自以為高雅尊貴的文學家們開了一個玩笑:如果說,帶著桂冠的詩歌——無論新詩還是舊詩——是“百蝶巾”、“雙燕圖”、“金表索”和“玫瑰花”那樣高雅優美、地位顯赫的東西,那么,魯迅情愿自己的《野草》——以及其它一些作品——就像“貓頭鷹”、“冰糖壺盧”、“發汗藥”和“赤練蛇”那樣,不登大雅之堂,不求名留青史,但卻讓人或覺可近、或覺可驚,心有所動。魯迅在這里顛覆的是古典主義文學的傳統價值觀念,他以一種革命式的態度將那些被供奉在文學殿堂中的經典價值奚落嘲弄了一番,尤其消解了“美”、“優雅”、“高貴”、“浪漫”、“神圣”之類的傳統價值??梢哉f,這是一次文學藝術領域“重新估價一切”的革命。顛覆了舊有的價值,代之而起的則是一個新的、現代的、有關“詩與真”的觀念。即以“真”取代了空洞的“美”,以“真”改寫了“詩”,以一種與現代生活和現代體驗血肉相連的“真實”作為現代意義上的文學的核心價值。
對于魯迅來說,這樣一種“真”的寫作,既是符合啟蒙理想與時代主潮的“為人生”的寫作方式,也是他個人文學生命中最深層最真切的內在需求。綜觀整個《野草》,關于生命與文學的深入探索幾乎無處不在。生命哲學是魯迅關于“寫什么”的探索,而文學寫作觀念則是他時刻關心的“怎么寫”的思考。而這兩者,在他的生命中是緊密交織、不可分離的。正如他在《題辭》中所強調的:“生命的泥委棄在地面上,不生喬木,只生野草”,這“野草,根本不深,花葉不美,然而吸取露,吸取水,吸取陳死人的血和肉,各各奪取它的生存。”但是,他說:“我自愛我的野草,但我憎惡這以野草作裝飾的地面?!痹谶@里,魯迅已經說得非常明確,“野草”是代表著他這部散文詩集的精神特征的。對應于所有美好的花葉和喬木而言,“野草”不“美”、不取悅于人、不具有任何裝飾性,但是,它卻是魯迅以自己“生命的泥”所養育,以“過去的生命”的“死亡”與“腐朽”所換取的,它甚至可以直接等同于作家的生命。因此魯迅說:“我以這一叢野草,在明與暗,生與死,過去與未來之際,獻于友與仇,人與獸,愛者與不愛者之前作證。”[7]這句話,包含了魯迅對于寫作的最根本的看法,以及他對文學的信仰。因為這里的“寫作觀”,絕非一種純文學意義上的概念,而已經深化為一種生命的方式:魯迅以“寫作”作為斗爭與實踐的方式、作為“生”——生命與生活——的實踐方式,他的生命幾乎是與他的寫作完全交織在一起的。寫作是他“活”的證明、“活”的動力和成果,更是支持他繼續“活”下去的最大安慰。
三
散文詩是一種受到了西方現代文學思潮的影響而在新文學的土壤中成長起來的新的、具有強烈現代意義的文體。散文詩產生于新詩嘗試的同時,其看似無形式的形式特征似乎代表著某種新詩的方向。因此可以說,從一開始,散文詩因為其散文化特征與詩體解放的潮流相符合而受到了青睞。當然,與此同時,這也就模糊了散文詩本身的文體特征與現代意義。即很少有人追問作為不同于散文與詩的另外一種獨立的文體,其本質特征究竟何在?
回顧波德萊爾的《巴黎的憂郁》和魯迅的《野草》,讓我們看到了在中西文學的大范圍內,散文詩這一文體所表現出來的現代精神和所具有的現代意義。由此反觀我們后來的關于散文詩的界定和寫作,的確存在著未能充分理解和認識這一文體的問題。我在這里想要強調的是:在我看來,散文詩是一種與現代主義文學精神密切相關的文體,它并不是一種簡單的詩與散文的交叉,更不是某種具有一些稀薄詩意的文字優美的散文,它不代表著詩歌對于散文化或散文美的追求,它不希圖以敘事描寫等散文手法來改寫詩歌的傳達方式,它更與某種田園牧歌式的浪漫情緒或古典格調相背離。
散文詩是這樣的一種“詩”,——我姑且這樣說罷——它首先是一種在現代主義意義和風格上被定義的“詩”。它應該是充滿張力的、矛盾的、緊張的、曲折隱晦的、抽象的,是一種與現代社會和現代生活所給予人的種種這些相關的感受和體驗所深深聯系在一起的。這個問題其實很容易理解,這就是為什么朱自清、周作人、林語堂的散文,不論多么優美,多么的富有“詩意”,都不被我們稱之為散文詩的原因。在我看來,散文詩并不是一篇比一般的散文更“美”的作品。如果說散文詩與散文的區別在哪里,就在于其成就了一種散文與詩都不能達到的獨特審美效果。這種效果即是以自身的形式映照出自身的精神,即如波德萊爾所說的,以破碎驚厥的現代形式去直接寫出破碎驚厥的現代生活。這是大都市中的現代生活,是現代人內心中“更抽象”的現代生活。是一種體驗、一種玄思、一種叩問。換句話說,散文詩的本質特征在于,他并不是更有詩意的散文,也不只是散文形式的詩歌。它必須是一種具有鮮明的自身特征的文體,這個文體本身的形式特征即是它的精神的體現。
注釋
1. [法]波德萊爾:《給阿爾塞·胡塞》,《巴黎的由于(小散文詩)》,《惡之花·巴黎的憂郁》郭宏安譯,第425頁,世紀出版集團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
2. 王光明《現代漢詩的百年演變》第169頁。河北人民出版社,2003年。
3. 王光明:《現代漢詩的百年演變》第182—193頁。
4. 魯迅:《野草·題辭》,《魯迅全集》第2卷第163頁,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
5. 王光明:《現代漢詩的百年演變》第192頁。
6. 魯迅:《三閑集·怎么寫(夜記之一)》,《魯迅全集》第4卷第18頁。
7. 魯迅:《野草·題辭》,《魯迅全集》第2卷第16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