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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岸先生生于1923年,他出生的時候,中國新詩剛剛面世,還僅處于咿呀學語的嬰兒期,數(shù)十年來,屠岸不但寫詩、翻譯詩,同時還編詩、出版詩,既是優(yōu)秀的詩人,同時也是有影響力的詩歌翻譯家、編輯家、活動家,他的人生道路是與詩歌一路同行、榮辱與共的,他是中國新詩近百年發(fā)展歷程的親歷者和見證者。屠岸自稱“詩愛者,詩作者,詩譯者”,他的詩作與人格交相輝映、互相生發(fā),“詩”與“人”在他身上達到了深層次的統(tǒng)一,也可以說,他的詩便包含了他的人生,而他的人生也就是一首詩,這在當今有詩卻沒有詩人、有詩人卻沒有詩的時代無疑是發(fā)人深思的。所以,一定意義上他是一種讓人景仰、使人警醒、予人提升的一種存在,如果要在當今尋找中國新詩的“活化石”的話,屠岸先生顯然便是為數(shù)不多者之一。
2010年北京三聯(lián)書店出版了屠岸的口述自傳《生正逢時》,屠岸在回顧他八十余載的生命、生活的時候,用了“生正逢時”這個頗為大氣、磅礴、明朗的詞來概括。他這么說:“我已是八十五歲的老人。在我的頭上,有陽光,也有陰霾。回顧自己的一生,我想起吳祖光寫的四個字。有人說吳祖光一生坎坷,生不逢時。吳祖光拿起筆來寫下‘生正逢時’,試想:一個人能經(jīng)歷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新中國成立、歷次政治運動、大躍進、大饑荒、文化大革命、改革開放,生活經(jīng)歷如此豐富,豈不是生正逢時?不是指我個人,是這一代知識分子,一代人。古代詩人恐怕沒有經(jīng)歷這樣多、這樣長期的坎坷。當然,兩者沒有可比性。但可以肯定,這一代知識分子所遭受的苦難和感到的困惑,是空前的。”[1]生活的磨折、坎坷、苦難當然只是外在的,它需要與個人內在的心靈和人格產(chǎn)生交匯才具有感人的力量和文學的意義,屠岸先生及其作品所顯示的,是在這種“生正逢時”中的優(yōu)雅、博大、純潔、高貴、睿智、從容,是對于真、善、美的無上熱愛與不懈追求,是對于博愛、自由、正義的渴望,和對于理想、對于價值信念的堅持與堅守……這些,既體現(xiàn)著中國古代文人的風骨,又體現(xiàn)了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精神,他身上包含了太多值得后來者學習、思考、借鑒的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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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新詩的歷史雖然尚不足百年,但卻已經(jīng)歷盡磨難、飽經(jīng)滄桑,似乎所有的道路都已走過,所有的可能性都已嘗試過一樣:詩歌與政治、與現(xiàn)實之間糾纏不清、聚訟紛紜的關系,形式上的格律體、半格律體、自由體,語言上的書面化、口語化、民歌化、口水化,藝術上的現(xiàn)實主義、浪漫主義、現(xiàn)代主義、后現(xiàn)代主義,“純詩”與“不純”的詩,“橫的移植”與“縱的繼承”,精英化與世俗化的雙向運動與分歧……在這樣的過程中,中國新詩走了很多的彎路,有很多的教訓值得記取,而同時也積累了很多經(jīng)驗,取得了可觀的成就。屠岸的詩歌創(chuàng)作和詩歌活動是這其中的一個側面,他與歷史同行,在自己的時代中寫下了體現(xiàn)時代特征的作品,而同時,他又發(fā)乎本心,堅持心靈本位,寫出了具有獨特個人特征、他人不可替代的作品。可以說,屠岸先生的詩歌創(chuàng)作、詩歌活動,也便體現(xiàn)和折射了一部“詩史”,或者說,是一部個人化的詩歌史。
屠岸的詩歌不屬于某一門某一派,也很難清楚地劃歸為現(xiàn)實主義、浪漫主義或者現(xiàn)代主義,這樣看來似乎“個性”并不突出,但同時,卻也拋開了某種偏狹的立場、流派、風格的拘囿,從而堅持個人的詩性創(chuàng)造,并達致一種更為開闊、自由的境界。屠岸的詩歌創(chuàng)作“品種”繁多,既有格律體,也有自由體,既有古體詩,更有“舶來品”的十四行詩。他的詩里面有著深厚的古典美學的氤氳,這與他們這一代人的家學淵源以及與悠久的歷史文化傳統(tǒng)的接續(xù)有關,而這樣的接續(xù)在此后的歲月尤其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國以后是越來越式微的,所以這其中的某種氣質和品格是越來越稀少也更顯珍貴的。同時,屠岸又深受外來文化的影響,與他多年從事英美詩歌的翻譯有關,他對于外來文化資源的吸收和借鑒是深厚而獨到的,在這方面他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所作的探索無疑是更新了中國新詩的文化構成甚至文化基因,在新的坐標系下給予了中國詩歌一種新的參照和借鑒。所以,古與今、中與外的結合在屠岸這里絕非夸大和妄言,而是自然而然的一種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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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0年代,年輕的屠岸充滿了對美好生活的向往,他是勇敢、熱情、樂觀、激揚的。他如此面對黑暗:“眼前是無垠的荒涼/將臨的是黑暗/但是有一條小路/蜿蜒地導向前方/通向永久的亮光/我和我的異我艱步/挨得更緊,更緊/夜的涼氛逼近/然而我們的胸中/燃著一?;鸱N/抵御凜冽的寒氣”(《插曲》),他如此想象遠方:“啊啊,遠方,那里是什么,/是什么,/是什么呀?/是一個偉大的革命的收成!/遠方的笑,遠方的吻,/遠方的五月的熱情;/遠方的鐘,遠方的鈴,/遠方的青春的聲音;/遠方的光,遠方的影,/遠方的美麗的生命;/而這一切呀,/這一切都屬于遠方的——/也是全國的人民”(《政治犯的歌》)。應該說,這樣的“火種”在屠岸的胸中從未熄滅,而屠岸也從未失去對于“遠方”的信任與向往。也可以說,屠岸是有所“信”、心中有“根”的人,所以,他才能夠以不憂不懼、寵辱不驚的心態(tài)面對人生,并以優(yōu)雅、美麗的文字形諸筆端。屠岸從來沒有對人、對生活、對我們所棲身其中的這個世界失去信心,他有愛,且有大愛,他的愛是能夠發(fā)出光來的,能夠驅趕黑暗,給人光明,予人溫暖。
數(shù)十年之后的1998年,年屆七旬的屠岸寫有一首《深秋有如初春》,這首詩產(chǎn)生了廣泛的影響。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到與上述所引詩歌中的“同”與“不同”:“再一次來到大草坪,/再一次迎接小陽春,/再一次看見蜜蜂和蝴蝶/飛舞在鋪滿菊花的小幽徑。/哪里是銀鈴般的笑聲?/哪里是溪水般的眼睛?/五十年的風雨可是埋葬了/所有的軟語溫存?//再一次來到飲水亭,/再一次來到小陽春,/再一次凝視少男和少女/徘徊在秋日暖照的棕櫚林。/哪里是活潑和嬌嗔?/哪里是端莊和沉吟?/半個世紀的史冊沒錄下/一生的惆悵和歡欣?//深秋有如初春:/這詩句攝魄勾魂;/深秋有如初春:/這詩句石破天驚!/曾經(jīng)存在過瞬間的搏動——/波紋在心碑上刻入永恒?!痹谶@里自然之“秋”、人生之“秋”與自然之“春”、人生之“春”的類比與對照,確乎可以讓人讀出許多的內容?!按呵铩睂Ρ?,他還是他,他變了嗎?他沒有變。他沒變嗎?他與原來的他已經(jīng)有所不同,他變了。變與不變之間,是生活與詩歌之間的對話,是屠岸生命與詩歌的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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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岸的詩歌創(chuàng)作最獨特、成就最高的當在于其十四行詩,他是對于這一詩體用力最勤、成就最高的詩人之一。十四行詩這一外來的詩歌種類在中國經(jīng)過了一個本土化、中國化的過程,出現(xiàn)了馮至、卞之琳、唐湜、屠岸這樣的代表性詩人。屠岸之于十四行詩淵源甚深,一方面他翻譯了大量的英文十四行詩,對之有著很深的體悟,同時他自己也寫作了大量的十四行詩,并有著堪稱系統(tǒng)的專門性研究和思考。十四行詩屬于一種格律詩,對行數(shù)、音韻、節(jié)奏、字數(shù)等都有較為嚴格的限定,但同時也正是“帶著鐐銬跳舞”,如屠岸所認為的:“寫嚴謹?shù)氖男性娫陂_始時確是‘戴著鐐銬’,但等到運用純熟時,‘鐐銬’會自然地不翼而飛,變成一種‘自由’,詩人可以‘舞’得更得心應手,瀟灑美妙。”[2]于此我們可以看一例屠岸的十四行詩作品,《濟慈墓畔的沉思》:“你的名字是用水寫成,還是/寫在水上?哦,逝者如斯夫,/屬于你的、所有的速朽之物/埋葬在這里,遠離喧囂的塵世。//你所鑄造的、所有的不朽之詩/存留在‘真’的心扉,‘美’的靈府,/使人間有一座圣壇,一片凈土,/夜鶯的鳴囀在這里永不消逝。//我在你墓前徘徊,撿一片綠葉——/你的詩句的象征,緊貼在胸前,/感受流水哺養(yǎng)的永恒的自然。//我在你墓畔冥想,沉入夢幻;/見海神馭八駿凌駕波濤的偉業(yè),/你是浪尖上一滴晶瑩的淚液?!睆倪@里我們可以再次感受到屠岸的詩歌追求,他所寫既是詩人濟慈,同時也是屠岸自己,這種“真”與“美”的追求是屠岸一生所堅持的。更重要的是,這種表面看來限制性很強的詩歌形式為思想內容的傳達插上了翅膀,使之獲得了更大、更高的自由度。這一點上正如他自己在《十四行詩形式札記》中所指出的:“一首有嚴格的格律規(guī)范的十四個詩行的短詩,往往能夠包含深邃的思想和濃烈的感情,往往能體現(xiàn)出飽滿的詩美,這不能不說也與形式對內容所起的反作用有關?!盵3]不僅如此,屠岸的十四行詩寫作與他自己的性情、個性也是有關系的,他并非那種噴薄奔放、一覽無余的激情型詩人,他的情感表達方式是內斂、蘊藉、自我檢視、斟酌再三的,他的情感是包含理智在其中的,十四行體詩歌在限制與自由之間的這種內在的特征正好契合了屠岸的個性特征。所以,這樣的“性格”選擇這種類型的“詩歌”也是有其必然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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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岸的詩純凈、典雅、博大、寬厚,這樣的文字,來自于他“絕假純真”的“童心”、“赤子之心”。如他自己所說:“我永遠保持著心態(tài)的青春,保持著童心,用赤子之心看待世界,對客觀事物時刻保持著青春的新鮮感。我相信,一個詩人只要心靈不衰竭,就會有長久新鮮的創(chuàng)造力?!盵4]這也與他所強調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的“客體感受力”(Negative Capability)有關,他對此闡述道:“它的精義就是詩人要始終保持新鮮的感覺,每天醒來都發(fā)現(xiàn)一個新鮮的太陽、新鮮的世界:詩人必須帶著新鮮的眼光去看待、審視、觀察這個熟悉的社會、熟悉的世界,這就要掌握‘客體感受力’,拋棄一切舊有事物,全身心地擁抱吟詠對象,從‘舊’中看出‘新’。物我合一,就能發(fā)現(xiàn)過去未曾發(fā)現(xiàn)的東西。只有不斷從客體中發(fā)現(xiàn)新鮮并用新鮮的語言表達出來,詩的創(chuàng)造力才不會枯竭?!盵5]這樣的“客體感受力”不但契合了詩歌的本質,是對于詩情、詩意的發(fā)現(xiàn)與捕捉,同時也是與他的個性特征、與他的詩歌表達方式高度吻合的,在“自我”與“世界”之間保持了恰當?shù)摹ⅰ安贿h”也“不近”的審美距離,使他寫出了富于張力的藝術作品。
屠岸的詩歌創(chuàng)作是在多個層面,向多個方向展開的,他的詩歌世界是多元、多彩、復雜、深邃的,比如:他對大自然的熱愛與親近,追求天人合一、物我一體,顯出某種古典情懷(《秋晨》、《雨水》);他詩歌中的節(jié)奏、韻律,他對詩歌的樂感、音樂性的重視(《詩屋神游》、《朝榮》);他在不同的文化時空中穿梭,與歷史、先賢對話(《夜宿聽濤樓》、“世紀回眸”系列);他對真理、正義的追求,對邪惡力量的憤怒,他的自我檢視與警醒(《遲到的悼歌》、《天花板開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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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精神寄托是詩歌。詩歌是我一生的追求,詩歌是我的希望。但有幾十年,被隔絕,在干校的時期,是靠背誦古詩和外國詩歌活下去的。我寫詩,是為了表達我真實的感情。我最討嫌虛假。一生獻給詩歌,沒有后悔過。我不是天才,但我勤奮。我沒有加入任何宗教,但詩是我的宗教,或者說藝術是我的宗教?!盵6]這是屠岸口述自傳《生正逢時》“尾聲”中的話,也可以代表他對于自己與詩歌之間關系的一種回顧與評價。詩歌,是屠岸最高的追求,“詩”與“人”,在屠岸這里是一而二二而一的關系。
“只緣身蘊無窮熱,化卻人間萬丈冰”,這是屠岸寫周恩來總理的兩句詩,在我看來,這兩句詩用在屠岸身上也是恰切的,他的心是火熱、懷有大愛的,因而不但能夠溫暖自己同時也能夠溫暖他人。愛,在屠岸這里有著無上的意義,他說,“我愛母親、愛家庭、愛親友、愛同胞、愛祖國、愛整個人類、愛真理”,“如果說我的詩有一種基本主題,我認為就是愛,詩歌創(chuàng)作必須體現(xiàn)愛,必須敢于說真話、寫真情,要敢愛、敢恨、敢于歌頌、敢于抨擊?!盵7]與此有關,是對于真、善、美的追求,他在寫給晚輩的《成人祝》中說:“要永葆赤子的真率和純粹/一輩子追求人生的真善美”,這既是他對于孩子的要求和期待,也是他自己一生的信念和追求。同時,他認為詩歌不能離開真、善、美,為詩與為人應該是統(tǒng)一的,“詩人首先應當是一個真正的人,這樣的人,通過抒寫自我,以詩弘揚真善美,抨擊假丑惡?!盵8]“要創(chuàng)新,這沒有錯。但不能為了創(chuàng)新而來一個特別怪異的東西,這個路是行不通的。創(chuàng)新是要變革,但我認為萬變不離其宗,宗就是真善美?!盵9]
——愛、真、善、美,這樣的一些詞語在當今時代似乎已經(jīng)顯得有些陳舊、過時。但是,我想,可能不是屠岸先生落伍了,是現(xiàn)在的人把路走偏了。
注釋
1. 屠岸口述,何啟治、李晉西編撰:《生正逢時:屠岸自述》,封底,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0年版。
2. 屠岸:《漢語十四行詩的誕生與發(fā)展》,《詩論·文論·劇論:屠岸文藝評論集》,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41—42頁。
3. 屠岸:《十四行詩形式札記》,《深秋有如初春》,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381頁。
4. 閻延文:《詩歌是生命的撒播——屠岸訪談錄》,《詩刊》2001年第1期。
5. 屠岸:《客體感受力》,《詩刊》2005年第19期。
6. 屠岸口述,何啟治、李晉西編撰:《生正逢時:屠岸自述》,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0年版,第343頁。
7. 屠岸語,見屠岸、吳思敬等《詩歌圣殿的朝圣者》,《詩潮》2005年3—4月號。
8. 屠岸:《迎接詩的新時代》,《詩論·文論·劇論:屠岸文藝評論集》,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4頁。
9. 屠岸口述,何啟治、李晉西編撰:《生正逢時:屠岸自述》,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0年版,第30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