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界耆宿洛夫晚年創作的組詩《唐詩解構》,體現出難能可貴的探索精神。組詩的摹寫藍本,分別為陳子昂《登幽州臺歌》、李白《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王維《竹里館》《鳥鳴澗》、孟浩然《宿建德江》、杜甫《春望》、張繼《楓橋夜泊》、柳宗元《江雪》、賈島《尋隱者不遇》、李商隱《登樂游原》、李白《下江陵》,計11首。作為個人創作的一種實驗工程,一種謀求對舊體詩中神韻的釋放的企圖,洛夫盡可能地力求保留原作意境,將原有的格律形式予以徹底解構,重新賦予現代的意象和語言節奏。遺憾的是,這組詩中除了《春望》有機趣、《江雪》略可讀,余則均不足道。總體看,比之古人原作相去甚遠,因了缺乏足夠的張力空間、彈性空間、必要的柔韌度和豐盈充沛的內在生命力,基本給人一種古詩今譯、再加了一點現代佐料的感覺,卑之無甚高論。全詩追求禪意但整體松散,筆意枯淡,興味索然,甚而讓人聯想到為大眾詬病的口水詩。
詩人于桑榆之年,古詩新鑄,尋求創新,這種不服老的精神本身,是值得充分肯定的。但對此種精神的肯定,和對文本的肯定,完全是兩回事。誠然,詩人已經過了個人創作的高峰期,出現失誤也屬正常,不宜過度苛責。試看其《登幽州臺歌》:“從高樓俯首下望/人來/人往/誰也沒有閑工夫哭泣//再看遠點/一層薄霧/漠漠城邦之外/寂寂無人//天長地久的云/天長地久的阡陌/天長地久的遠方的濤聲/天長地久的宮殿的夕陽/樓上的人/天長地久的一滴淚”,意象的搭配流于平庸、生硬、牽強,距流轉自如之境較遠,句與句之間亦多生造痕跡,有時故作奇筆,導致文氣斷續支離,反顯脈息不暢。《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檣帆遠去/帶走了黃鶴樓昨夜的酒意/還有你的柳絲/我的長亭/帶走了你孤寒的背影/還有滿船的/詩稿和離情//孤帆越行越遠,越小/及至/更小/只見一只小小水鳥橫江飛過//再見,請多珍重/小心三月揚州的風雨/還有桃花”,其語感是熟練的,其呆滯亦是明顯的,幾無張力可言。究其實,是筆力并未完全宕開,缺乏高屋建瓴的整體化合能力,難臻和諧之境。《尋隱者不遇》:“比松樹更高的/是一個問號/比問號更費猜疑的/是童子懵懂時的囁嚅/誰知道師父去了/哪里?/采藥,未必/藥鋤還在門后閑著//云里霧里/風里雨里/就是沒有猜到/他正大醉在/山中一位老友的酒壺里”。感覺此中字字句句,更像是“寫”出來的,而不是從內心流出來的,生造之痕宛然:意象的堆砌疊加,仿佛生拉硬湊,句與句之間缺乏有機而有力的貫通,用力過猛,反顯生澀局促,一些句式亦有賣萌、耍酷之嫌。本質上,這可以視為一種做作的文藝腔。《下江陵》同樣流于平庸:“由白帝城傾瀉而下/他的輕舟/從千載讀者的心中/揚帆而去/一夜便到了江陵/船行之速/嚇得兩岸的猴群/驚叫不已/他因獲釋不去夜郎而豪興大發/我因服多了暈船藥/而昏昏欲睡”。僅就這組詩而言,對于洛夫,如何超越那種靜態的、簡單的物物摹寫層面,站在一個更高的視點,以更高的姿態觀照對象,打開心靈,把現代物象和傳統意象結合在一起,是一個問題。
洛夫的《唐詩解構》雖運思細膩,但總體上流于常規化俗套化,不能說這組文本沒有詩味,但遺憾的是作者玩到了一定段位,就像唱高音的歌手唱到某一點后,很難再高得上去、沖得出去。這也許關乎格局問題。判斷詩的好壞,有一條捷徑,就是在比較中閱讀,“不比不知道,一比嚇一跳”,所謂貨比三家,最有道理。這類“唐詩解構”型文本試驗,很多詩人都已做過。如馬永波的組詩《戲仿王維》之《輞川閑居》:“此刻,群山發藍/秋水整日流淌著冰涼/我倚著柴門/把手杖植入灰撲撲的樹籬/煙霧從水面上騰起/落日如窮途的英雄在渡口徘徊/傾聽晚風中的鳴蟬/哦,何時我才能下決心重做偉大的隱士/對著五棵日漸干燥的柳樹唱出一首狂野之詩”,信手拈來,不假雕飾,而大氣舒張,意境自生;《秋夜之歌》:“滿月之下一滴盈盈秋露/滴涼了她不會更換的長袍/她整夜撥弄著一具銀色琵琶/一具微溫的尸體俯在冰冷的尸體上/她害怕回到空蕩蕩的房間”,流走自如,體悟幽微,格調奇異;《和賈舍人早朝大明宮之作》:“戴紅帽子的雞人剛剛宣布了早晨/保管衣服的人就送來了翡翠云的毛皮大衣/天堂的九扇門洞開,露出宮殿和庭院/眾多國家的外套向珍珠冠鞠躬/太陽進入了巨人雕刻成的手掌/熏香繚繞著紅色的盤龍柱/玉帶丁當向鳳凰沐浴的湖泊聚集/聽眾們散去后,五色的文件才剛剛裁齊裝訂”,不事苦吟,而筆調更具中西化合之美,空間更闊,張力更強,彈性更足,沖擊力更大;其詩藝的圓融,語感的通脫,彰顯對物象和內心出色的雙重摹寫能力,別開生面。
名氣不大的湖南詩人寒枝(王國芳)的十首《唐詩解構》,也顯示出可取的一面。如其《渭城曲》:“就在這樹下飲別,故人在前路/是三兩塊頑石為你燃成一場黃沙/是一座孤城,三兩烏鴉的黑鐵甲在穹廬之頂/游弋,風聲訴說往昔的羌笛/刀槍入庫,單于望風來降,侯爵正在回長安/元二啊,這雨下得恰到好處/三千里江山可以沿路作伴,九萬里故國/可以懸掛星斗。唐朝沒有敵人/生為使者你不能不愛上哈密瓜,烤全羊/馬奶子葡萄,以及寬邊裙子與長調/喝茶就在十字路口,聳肩/攤手,就一卷吐蕃餅/在歷史與法律范圍內愛上樓蘭少女,史詩/與《可蘭經》,要還有時間就去/兩壁之間/圣僧在兩壁之間誦經,他頭戴世俗舊王冠/一模一樣,猶如生前”,簡潔,凝練,意味深遠,意象奇警厚重,具有直指人心的力量。《絕句》:“兩只歸鳥浮在風中/我抬起頭來/東吳快船急如救兵,急如遠距離審美/急如夕陽燃燒歸巢的鬃毛一萬里/幾次急轉,大勢已定/我在蜀地蓋茅屋,種芋頭,心懷喜雨漫游/兩岸山珍與八方游人,滿滿一鍋/聯翩啊,人與水,相溶于千秋/沿水看白鷺/大唐的天空終日飛著這些于世無補的東西/酒杯已空,無力再作營生/抬頭一望四川,遍地翠柳與鳴禽/我站在窗下,猶如/一只單腿孤鶴,老著,病著”,意象新穎,感知奇譎,不同流俗,更具繁復之美,更多張力之魅。這組詩算不得完善和完美,但整體水平顯然不在洛夫之下,盡管作者的知名度遠不如洛夫。
要之,洛夫的組詩《唐詩解構》,缺乏必要的層次感、錯落感、變化感,應視為一種平面化寫作和單向度寫作,委實難稱廣闊深致、繁復多變。詩歌文本中以“大路貨”居多,也就意味著缺乏沖擊力,缺少辨識度,意味著對深度模式的放棄。那么,何謂好詩?如何鑒別、判斷和欣賞?詩評家的重要性于此凸顯。真正的大動物,往往隱于密林;真正的大魚,往往沉于水底。通過文本精讀,發現優秀詩人,使其不致被時代的流沙所埋沒,是詩評家的責任所在,也是一種職業操守,一條康莊正途。詩性的氣質、一針見血的穿透力和洞察力,正是一個評論家所必需的。評論家要懂得詩人,懂得詩。惟有開闊的視野、包容的胸懷,才能保證在評論中激濁揚清。詩人為世界立法,評論家亦是如此。評論家要有一種驗鈔機般內行的眼光,慧眼識金,八面來風,絕不排斥差異性多元性,通過精心的篩選、甄別,讓好的詩人和好的詩歌熠熠生輝。詩評家應盡己之力,傾其所能,以清正之氣導引詩歌方向,最大可能地正本清源,促進其良性發展。
在詩歌的鑒賞、認定和傳播過程中,由于種種客觀或主觀的、外在或內在的原因,也容易發生一些誤讀和誤導問題。如徐志摩最好的詩章,恰恰不應是(或不應只是)《再別康橋》,更有《哀曼殊斐兒》式的奇章絕唱:“我昨夜夢入幽谷,/聽子規在百合叢中泣血,/我昨夜夢登高峰,/見一顆光明淚自天墜落……同情是摜不破的純晶,/愛是實現生命之唯一途徑:/死是座偉秘的洪爐,此中/凝煉萬象所從來之神明”,于一派圓融自在莊嚴高華的氛圍中,貫注著生命的大疑惑、大徹悟和大悲憫、大歡欣,情感狀態則呈現為既繁復又簡約的奇妙悖反,全無輕佻之氣,應視為徐詩創作的高峰。而戴望舒的《雨巷》拾古人牙慧,蒼白病態,誠為矯揉做作的文藝腔,頗不足取,歷來的評價卻未免偏高。還有不被重視的現代派詩人施蟄存,其詩火候理想,功夫地道,盡洗文藝腔,堪為現代詩之樣板,如《烏賊魚的戀》:“春天到了,/烏賊魚也有戀愛。//在海藻的草坪上,/在珊瑚的森林中,/烏賊魚作獵艷的散步。//烏賊魚以十只手/——熱情的手,/顫抖地摸索著戀愛,/在溫暖的海水的空氣里。//但這是徒然的,/雖有十只手也無濟于事。//美麗的小姑娘,/結隊地走過,/她們都輕捷地,/像一縷彩云,/閃避了他的魯莽的牽曳。//烏賊魚以自己的墨沈,/在波紋的簽紙上,/寫下了他的悲哀/——戀的悲哀。//但在夕暮云生的時候,/海上卷起了風暴,/連他的悲哀的記錄,/也漂散得不留一點蹤影”,如此成熟的現代詩文本,卻未曾引起足夠的重視和關注,令人遺憾。向來被認為詩歌文本充滿“土”氣、說教氣的臧克家,其部分作品如《春鳥》等,詩意濃郁,句式凝煉純粹,頗可一觀。包括賀敬之這樣被公認的政治型詩人,我們似乎更應該關注其《南泥灣》《白毛女》等唱詞,從中領略他真正本色的抒情藝術和相對地道的表達技巧,而非《放聲歌唱》《雷鋒之歌》《中國的十月》一類“高大全”式文本。
韓東新世紀以來的詩歌,依舊不失早期的口語化特色,長于在智性中游走。如《這些年》:“這些年,我過得不錯/只是愛,不再戀愛/只是睡,不再和女人睡/只是寫,不再詩歌/我經常罵人,但不翻臉/經常在南京,偶爾也去/外地走走/我仍然活著”,《抒懷》:“夜晚街燈如花/白天灰白一片/黃土已埋到雙乳/人生也一分為二/憶往昔,狼奔豕突/無的放矢/看明朝,曙光乍現/疑是黃昏”,呈現出元敘事特征。值得關注的是韓東近年創作的一些親情類篇章,如《“親愛的母親”》《掃墓兼帶郊游》等,冷面熱心,似抑實揚,比之從前作品,更為溫情有加。技巧熟練,語調冷淡,卻又隱含著一種熱度,強化了溫情的成分。也許,這跟詩人的生理年齡和心理年齡都有關系。值得注意的是韓東的《石頭孩子》一詩:“莊嚴的墓地我遇見那石頭孩子/他的笑容印在石頭上/死于八歲,拒絕長大/這操蛋的孩子改變了父母的人生//不可能再相愛,因為/他們只能愛你/不可能再愛生活,因為/他們更愛死亡//目光如風般吹拂/他死于誰都有過的八歲/小小的石頭孩子/把石塊壘砌在你我的心底//虛無就像從沒有出生過/篤定就像年逾百歲/日光如風,目光如雨/小小的石頭孩子如玲瓏的石蛋/藏身石頭的墓園”,沉郁頓挫,一唱三嘆,于字里行間,蘊藏著別樣的震撼點和爆發力,其修辭路數亦近乎無技巧。比之作者早年代表作《有關大雁塔》《你見過大海》等,《石頭孩子》與之不分軒輊,且更多了一種情感的維度——那也許恰恰是一種更能打動人心的維度。
這些年,于堅的詩歌成就包括其隨筆成就有目共睹。在他詩中有一首《詩人郭路生》,不常為人提及。此詩開門見山,直奔主題,其“正面強攻”式的姿態不無直白,甚至詩中的對象食指,其主體性也于無意間被拔高和美化了——將其在既往特定語境中的意識和行為方面的不自覺不自為,美化成了一種自覺和自為,此種局限宛然在目。“郭路生是一位先知/鷙鳥之不群兮 自前世而固然/他的詩于七十年代抄在牛皮紙上/骯臟 破爛 無數人的汗/在祖國的黑夜里秘密流傳……這個卑鄙的時代竊竊私語/謠傳著他是一個瘋子”,通讀之下,感覺全詩不澀不滯,一氣呵成,筆意灑脫,營造出刀削斧鑿般的力度和形象感,有粗服亂頭之美,深得李后主之風。這樣的詩境,正合王國維《人間詞話》標舉的“不隔”。因此,我們應予承認:這就是一首好詩,宜于朗誦,也宜于品讀。
每讀南京詩人路東(路輝)的作品,每有天馬渡江、天風海雨之慨,其語感流走自如,其境界圓融無礙,讓人想起金庸《笑傲江湖》中寫到的“獨孤九劍”,一氣呵成,連綿而下,招與招之間全無破綻。路東詩風,似大河行大舟,其去如箭;如大風負大翼,鯤鵬圖南。此類詩人,只需留得詩作少許,足矣。盡管路東其人迄今并無太大的名氣,其詩卻有氣吞萬里之勢,其語言的折疊與打開,可謂隨心所欲,化百煉鋼為繞指柔,張力與彈性驚人。如《唐朝》:“所謂唐朝/只有兩個人/一人寫詩/一人種花……花開唐朝/大雁塔的鳥/朝我們喊叫/慈悲的孩子/騎陶瓷的馬/一路冥想/一路向西”,氣象浩瀚而靈轉自如,語言突破了常規邏輯,充分變幻出新奇之美,極富創新性和挑戰性。年近六旬的路東有著天才的語感和出眾的表達能力,且一直保持著旺盛的寫作能力和充沛的元氣,這得益于他為人的低調,羞澀,自閉,單純,天真。又如《馬城》:“馬城。我在這頁紙上即興寫出了馬城這兩個漢字/全世界的馬都在往馬城里跑/此刻是什么時刻?十字路口的棋攤上兵荒馬亂/楚河邊的馬,身體卷曲,在殘局中蹩了腿/此刻我一個人在馬城兜圈子,一些馬馬虎虎的馬/在大街上跑來跑去……我騎馬找馬/此刻是什么時刻”,感性、理性與靈性、智性統攝于一爐,渾然天成,文本形態則光怪陸離,多維放射,交織成奇異的美感。竊以為,路東的不少作品,可以視為當代詩壇的經典之作。
另一南京詩人朱朱的詩篇,如《清河縣》等,往往體物細膩,窮極工巧,精致如蘇繡,如云錦,煙水氤氳,艷色滿紙。朱朱詩中,連最基本的修辭格如比喻等,都是動態的而非靜態的,其“化美為媚”之功,顯示出筆力之強。
偶翻閱2013年第6期《文學界·湖南文學》,在刊物不起眼處讀到一首詩,作者周勁翔,名字未曾耳聞,他這首《山那邊的歌聲——給出生地》,亦未負載多少深意,風格也難稱先鋒前衛,但寫來踏實干凈,自然率性,隨意而不乏詩意,平實而不乏奇氣,體現出地道純正的詩歌傳統:“燕子崖 你還好嗎/我的祖屋還系在你的身上/它已爬滿補丁/而你 青翠如新/那些因為饑餓而失散的生靈/逐一地回來了吧/比如 山雞在放學的路上/抖出五色的羽翼/比如 夏夜里借著螢火/爬過神龕的青蛇/燕子崖 你還記得我的歌聲嗎/猶如朝露,在晨風中顫動/那是唱給天邊外的梵音/這么多年 我只是在你的心里/鑿出另一條天梯/借著它 去聽聞山那邊的歌聲”,這樣清新的詩章,也是值得肯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