盱衡當下漢語詩歌的書寫現狀,我認為提出關于詩歌的誘惑力問題實有必要。
齒及“誘惑力”是需要勇氣的,因為此一命題具有某種隱在的偏差和曖昧。它很可能會令方家自然而然地認為我在倡揚和主張詩歌應用油滑的語調與媚俗的意指迎合市場或權力意志扁平的審美惡俗,從而俾使詩歌通過一種非詩的策略重回大眾的日常視野之中。而事實上,近年各類評獎丑聞的遍地開花和“××體”的前仆后繼也印證了詩歌確實對大眾具足眼球經濟意義上的“誘惑力”——以事件而非精神的姿態介入公共領域。然而,我所謂的詩歌誘惑力恰恰與之相悖。假若我們認同詩歌是人文閾限內的一種思想形態的話,那么它應該亦必須從靈魂亂舞、精神虛空的當下文化毒霾里突圍而出,給深陷其中的時代囚徒遞去防毒面具與逃生地圖,為其持守,為其導引,讓他們不至于淪為一副副窳敗的骨殖。換言之,詩歌的誘惑力來源于它對價值系統的糾偏、更新與沖擊。就或一層面而言,這種誘惑力更是一種引領力,它始終進行著雙向營設:一則為文本和接受之間的美學裂璺補苴罅漏,二則為人文空間的話語割據重整詩性秩序。從轉型期文明語境出發,詩歌所肩負的是一場以審美現代性為內驅力,以文化建構主義為核心訴求的關于當代觀念、價值再啟蒙的“顏色革命”。非如此,即令語言、技藝、結構完美得不贊一詞,詩歌也難以談得上富于誘惑力而斵喪榮光及彈性。
當文化建構主義被置入詩寫實踐中時,主體內省便率先敞現了其作為首途的優越性。竊以為,李琦《一個人一生總該大錯一次》、李南《來臨》和朵漁《感懷》三首作品正是在如許意義上通過自省書寫而綻放出各各深藏的誘惑力的。
在我看來,李琦《一個人一生總該大錯一次》是一首充滿沖擊力的蕩檢逾閑之作。先秦迄今,中國主流道德觀念依舊是一個由儒家三綱五常所制訂的嚴密等級差序體系,每一個體均被“仁義禮智信”等既成的價值框架禁錮住,從而遵照著表面圣化實則是愚化需求的生存路徑匍匐而前。我們向來羞于言“錯”,因為在我們的集體無意識里,“錯”意味著道德科層的坍圮、文化秩序的顛覆。而在李琦的這首詩里,我們卻始終聽到一個不安分的聲音,“一個人一生/總該大錯一次”。這種宣言式的正告如閃電般劃破長空,振聾發聵,它試圖營建一門“錯感”哲學。從“以錯為恥”到”以錯為榮”,它所要達至的是一種內省的切膚之痛,從而召喚作為生存本體體驗的清醒感,“這樣錯了以后,會如夢初醒/會知道許多事情的真相/最親的人,最該彌補的/最為珍貴的事物”。
如果說,李琦的詩作廓清了內省的自為維度,那李南《來臨》則向讀者展現了內省的向彼維度。它解決的不僅是“我做了什么”,而且是“我應該做什么”的問題。世賓曾做過如此評騭:“李南了解這世界的力量,那些龐然大物無不規范、擠壓著那些渺小者的命運,但在大與小的對峙中,是渺小者保存了這世界的活力、正義和希望。”興許,當詩人在暝色中俯視“一切事物的來臨”時,她已明了,詩歌的建構力量不在于它能敉平叛亂,而在于它“能夠守住安靜的四季”和敞開“銀白的靈魂”。
每次讀朵漁的詩,讓我總有暢飲醇酒之感。《感懷》是一次典型的“中年寫作”,同時是一部對時光、故友、自我、際遇與傳統進行多流向內省的復合敘寫。文本刨除了一切可能性的修辭蔽塞,取最摯誠、坦率的言說方式,游刃有余地彌綸語勢的柔順度和思想的致密度,勾稽生命困境的解決方案,起草自我啟蒙的靈性寶典,從而最終獲致詞與物、群與己互映的至境。我無法用一般言辭精確地表述自己對此佳構的閱讀感受,這正如我無法用普通的稱譽來為他提出“詩人不應成為思想史上的失蹤者”此一常被人刻意忽視的偉大命題做清晰的文化史定位,我能說出的只有“感佩”二字。詩中的許多句子,如“我曾經將青春的舊友送過長亭短亭/現在想想,古意全變作了生意”、“有些人走著走著就散了,有些人/見過一面就不想再見”、“現在,依然對友誼有信心,但不再對舊友;/對距離有信心,不再對道路”等,宜歌宜吟,且歌且吟。其中蘊含的除了對人生坎壈的喟嘆,更多的還有價值經驗的現代性整飭與重構,即便語句有時因過分追求辭達而稍帶斧痕或油滑,然終究瑕不掩瑜。
陳東東說:“需要一行詩,一個詞,甚至只需要一個聲音,去重新落實懸浮的世界。”我想,以上三首散發著十足的詩歌誘惑力的精品應該就是這樣“落實懸浮的世界”的詩性聲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