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幾位詩人的不同詩作放在一起來讀,首先構成了一種限制,那種天馬行空的閱讀想象力受到某一潛在語境的約束、暗示或者說引導,比如說在主題、風格等方面的相同、相通或者相異;而這個潛在的語境一旦浮出水面,成形、現身,限制就變成了積極的力量,幾首詩在最初的摩擦后形成了對話關系,讀者不得不讓自己的神經更緊張一些,以便跟上這場對話的節奏,尤其是那些在不經意間碰觸到的稍縱即逝的話題。
朵漁的《感懷》、李琦的《一個人一生總該大錯一次》、李南的《來臨》,這三首詩很容易各就各位,開始一場謀劃已久的座談。這一點可以這樣來表述:如果將后兩首詩的題目都改成“感懷”,大概對詩歌本身不會造成太大影響,只不過在朵漁那里“懷”的意味更強烈一些。朵漁有感于舊友而對友誼、人生有所察,李琦有感于大錯、悔恨而對生活有所悟,李南有感于時光流逝、世事蒼茫而對生命有所思,感觸點雖然由小及大,但抵達了大致相當的思或詩的境界。區別在于,第一首有血有淚、如泣如訴,詩人真的是被刺激到了;第二首痛定思痛,冷靜得多;第三首更像置身于曠野的呼號,詩句中反復出現的“我能夠”,又讓這堅定的宣告隱含了一絲悲涼的意味。三個詩人坐在那里,是三張神情各異的面孔,忽而彼此投去同情的目光,忽而埋下頭去自說自話,間或的,各自沉默不語。讀這幾首詩,完全可以拋開詩論中那些概念的腳手架。它們的用詞都比較樸素,也沒有刻意營造艱澀的表達,所要傳達的詩意發自肺腑,有感于懷而訴之筆端,是規規矩矩地寫詩,或者說,是“老派的”詩緣情而綺靡。
《感懷》一詩的情感最為飽滿,表達得也最為酣暢淋漓。開頭幾句,很明顯是“詩人寫詩”,“花開之季沒有一個完美的腋窩/多年的老鄰居只剩下一只前蹄”,意象的新奇組合體現出了“詩歌語言”的特點,詩人試圖營造出一種殘缺之境,也給讀者的想象力帶來了考驗;“悲傷的舊友寄來歲月的請柬”一句道明了感懷的具體事由,“詩人寫詩”的態勢還在繼續,比如“黑桃中的我”這一耐人尋味的表述,但情況已經開始發生了變化;感懷舊友的題旨一旦敞開,詩人內心積蓄的濃烈情感便已無法克制,如同一顆淚珠在眼眶里堅持了片刻之后終于掉了下來,于是我們看到接下來詩人哭訴般的回想和質問,詩人不再試圖掌控那種“詩歌語言”,不再堅持“寫詩”的態勢,而任由詩句將自己的憂憤全部掏空;從“明月當頭”至詩末,在暴風驟雨般的宣泄之后,詩人的情緒逐漸平復,表達出自己對時光、舊友、友誼的感觸和思考。
從詩歌題目來看,“感懷”是典型的古典詩詞概念;而從內容來看,這首詩也應和了古典詩詞起承轉合的結構特點。正如詩中提到的“古意”,這是一首古典色彩濃厚的作品。詩中出現了諸如山林之美、長亭短亭、雪中飲酒、清風明月之類的大量古典詩詞意象,但更重要的,或許是詩人流露出的那種古典情懷。詩人對友誼的理解以及對某種生存態度的堅持,都曾與這種古典情懷緊密相連,而現在詩人對舊友已經失去了信心,盡管這份情懷還在,卻顯得那樣凄涼。“感人”是今天我們在評論詩歌時幾乎不再使用的詞,而《感懷》恰是一首能夠打動讀者的詩。“感懷舊友”這種“舊題材”“舊情懷”,連同“感人”這一“舊維度”,似乎在當代漢詩中悄悄地消失了。與此相反,諸如“詞語”“本相”“邏各斯”“迷宮”“確定性”,似乎正成為解讀詩歌最高級的范疇。在語言哲學的大旗下,當代漢詩要承擔起拓寬語言邊界、重新認知世界的重任,是讓人備感振奮的事情。問題是,如果切斷與古典詩詞的血脈相連,當代漢詩的生命力究竟能有多強?
僅從“感懷”這一對話語境來看,《一個人一生總該大錯一次》和《來臨》兩首詩,其藝術效果比《感懷》要弱一點。兩位詩人同樣是真誠的,但詩歌中似乎少一些打動人心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