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靈焚的散文詩,應該從審美開始。
靈焚的詩是由語言做裝飾、哲思做建材而鑄就起來的絢麗迷宮,你在里面漸行漸遠卻不會寂寞。你會聽到諸種聲音,你的以及別人的。你就在這些聲音里化身為夜間飛行的蝙蝠,不是用眼睛而是憑借著聲音尋找歸途,并且在這些聲音里逐漸看清自己以及由此而衍生出來的生命。詩人正是抱著這樣的雄心建構著這座散文詩的宮殿,而你也便于此由一己的生命之思窺見眾生生生不息的本相。于是,你明白,作為動詞的審美并不如你想象的那般簡單,在審美的主體與對象之間暗含了深不見底的隱喻。你毅然決然地走了進去,而答案無人揭曉,因為作為敘述者的“我”,也不知道會發現什么……
在名為《生命》的組詩里,詩人將生命的歷程濃縮在四季的演變中,在這個歷程中你會看到“女人和男人,在時間的斷面上開始直立行走,牽手的瞬間天地金碧輝煌”(《生命》之一),你在女人和男人“直立行走”的形象與牽手間“天地金碧輝煌”的氛圍中,被詩人的驕傲與激情感染著、鼓動著,生命孕育與繁衍的燦爛與高貴,使你不知不覺地,像置身灰燼的果實一樣“昂起高傲的頭”;你會看到“在時間深處,一滴水嬰兒般醒來”(《生命》之二),以及它怎樣伸出季節“細潤的手指”“觸摸到一縷光”;你會看到葉子們“顫顫驚驚”(《生命》之四)的眼神“形色瀟瀟瑟瑟”,并最終聽到它們“跌倒的聲音”,它會讓你的心針扎了似的疼一下,一直從“昨夜疼到天明”;你也會看到冬天“讓泥土成為泥土,讓落葉捂緊種子,讓火在灰燼里一聲不響,讓水穿上翅膀”(《生命》之五)。然而,你不要以為這便是靈焚審美的世界,要知道在靈焚的詩里,審美有著特殊的意義,它不僅僅指語言上的奇崛、瑰麗,也不僅僅是指這樣的語言所營造出的紛繁新奇的感受和意境。在他的詩里,審美是一種風景,然而卻不是那種靜態的、被動地等待鑒賞與品味的風景,它是生命在場的“看與被看”,是一種動作,更是一種參與,一種“把太陽搗碎,成為零零碎碎的星星,再把星星碾成粉末,只剩下夜色”(《生命》之三)的完成與創造。
《生命》中的抒寫是超出人的經驗與想象的,詩人用“水”與“火”這兩個二元對立的意象在“四季”中的狀態,支撐起對生命“景觀”與意義的構建。首先,從性別上來確認,水與火分別代表的是女人和男人。在詩人筆下,水與火不是決然對立的,而是一種陰陽的平衡與互補關系。這體現在每一個“季節”中,春天,水即是火,一團“液體的火”,“把冷的硬度和長度一瞬不歇地在膨脹的欲望里融解”;夏天,水與火互相“到達”,水“把每一條河流裝滿”,而萬物皆“擺出火的姿態”,“然后,在這火的灰燼里種植大面積的青草。讓青草在每一個清晨,結出晶瑩透涼的露珠”;秋天,水與火共同結出了果實,“秋葉當然被留下”,“這是水的果實,也是火的果實”;冬天,“讓火在灰燼里一聲不響,讓水穿上翅膀”,水與火保持靜默,完成了生命的一次回歸和旅程。而在性別之外,水與火又有著無限的隱喻,它們是理性與熱情的象征,是生命處于低谷與巔峰時期的狀態,是自律束縛與人性狂歡的暗影……然而不論指向哪一個,你會發現,它們都是與生命相關的,是詩人在詩中所言及的“金”以及“金的屬性”。詩人說“金是存在的,而金是不確定的”,那么,“金”是什么?“金”是生命閃現的光暈,你可以“在流水里聽到它的響動,在火的舞蹈中捕捉它的反光。”“金”也是“那些自然的秩序里可以讓生命經受打磨的含量”,“至于果實和落葉的色澤,泥土的重量和冰雪的鋒芒……”這也是“金的屬性”。然而,“金”是尋不到的,也是不可以為我們所據為己有的,“四季”都是風景,而“這樣面對四季,金的屬性為什么總讓我們空手而歸。”“這樣面對四季”的狀態是詩人不自覺地將“四季”作為彼在的風景,或者說,是詩人意識到“四季”只是人所不可抵達的彼岸,人只能觀看它們——水與火和諧交融地孕育、舞蹈、跌落與回歸,而作為人,兩性之間很難達到這樣和諧相處的生命狀態,詩人對此可望而不可及,但詩人并不絕望,而是主動參與到“四季”的風景中去,如龍潛深海一般激起波瀾無數,于是,在詩里你看到了“四季”的生命與景觀,同時也被“四季”的景觀所翻閱;于是,你在那些異常活躍和旺盛的動詞里感受到了什么,也被什么觸動了神經深處緊繃的或已麻木的弦。你說不清楚,正如“金是不確定的”。你的思維和想象的飛翔如同“水被火點燃”,春天“載著雨滴暖綿綿地低空飛翔”一樣。這時候你還能再說什么,語言已被詩人占有。在詩人語言的狂歡里,你試圖尋找意義,而一旦尋得,你便明白什么是哲學:“哲學活動的本質原就是精神還鄉,凡是懷著鄉愁的沖動,到處尋找精神家園的活動皆可稱之為哲學。”
于是你明白“四季”作為彼岸存在的風景,是詩人尋找并意欲抵達的故鄉,水孕育的與火點燃的皆是還鄉的沖動。“在時間深處,一滴水嬰兒般醒來”,這是“一滴水的旅程”開始的地方,也是生命漂泊的起點。詩人在《從靈魂的漂泊到生命的尋根》一文中表示,對于人的存在問題的思考,讓他感到“人一出生似乎就被某種意志拋棄‘在別處’,活著的每一天就是在不斷尋找回歸家園的路途”。而在詩里,你會看到詩人精神還鄉之旅的焦灼與熱望,“火揭示著全部生命的造型,在宇宙中心,策劃一場大火,如何繞過太陽的疆界抵達每一條毛孔的河床”,然而在火燃燒的灰燼里,仍要重植希望的“青草”,這是焦慮后的執著和信仰。與此同時,詩人深感返鄉之途的艱難,就好像葉子的還鄉,它們“跌倒的聲音”“讓我的夢從昨夜疼到天明”。果實們揣摸著“究竟該怎樣從樹上下來才不至于摔痛”,也便意喻著詩人思考的該如何順利地還鄉,這里返鄉的主體是人類集體,正如,詩人在詩里用的是“果實們”、“葉子們”。“冬天,萬物完成了一生壯麗的凱旋。回到泥土,實現生命最低狀態的回歸”,這是萬物的返鄉,而人的精神家園仍然遙不可及。死亡是最終的“回歸”嗎?不是的,“死亡,蓄積的正是出發的力量。生命的世界沒有死亡,只有一段旅途與一段旅途之間必要的停歇與休養。”也就是說,死亡只是暫時的,在停歇之后,便是生命力量的發芽與另一輪啟程。詩人信奉的不是海德格爾“向死而生”的哲學,而是將死亡與存在對置,因為看清了死亡即歸于無的真相,所以詩人更珍重生命當下的存在,也更加重了詩中,面對生命代代不息的被放逐的悲劇命運時詩人的悲劇意識與情懷。
最后,當生命的旅程重新開啟,人仍然要面對的是對“金”的追問,“我們該如何在四季中提取金的元素,找到那些自然的秩序里可以讓生命經受打磨的含量?”詩人選擇以夸父逐日般的熱情尋找“金”,“我們陰陽抱合,馴服那道閃電,讓五行相生而觸及金。”然而,終究是無效的,生命中“金的屬性”不可抵達,而我們的命運是“在肉體的四季里漂泊”。也許“漂泊”還可以用另外一個詞來代替,那便是“等待”,正如《生命》的第一節所說“在對于水的等待中,種子,永遠不知道寂寞。”詩人也是,在對彼岸的追尋中,在精神的返鄉之旅中,詩人是充實的,也是像泥土一樣“由于果實而肥沃”的。這時,你發現,所有的風景都是詩人返鄉之途上的景觀,你看到它們的同時,它們也在望著你。它們什么都不說,就那樣豐腴地站立或是高傲地躍動,這時,你要明白,它們的飛舞便是無言的邀請,邀你一起風雨兼程、氣勢磅礴地向著遠方未知的領地奔去。
附:靈焚散文詩《生命》
生 命
一
與神無關,生命自有生命的旅程。
女人和男人,在時間的斷面上開始直立行走,牽手的瞬間天地金碧輝煌。那一束光,穿過種子的胞衣成為一道閃電,潛入幽暗的陰陽相遇之中。
陰陽萌動。春讓冬交出了寒冷,用河流捂熱大地的體溫。
水被火點燃,是由于從水里提取了火。
火,點燃多少,水就孕育多少。水從植物的根莖葉脈到達果實,而眾多的果實卻在灰燼里昂起高傲的頭。
灰燼讓果實認同了泥土。泥土,由于果實而肥沃。
在對于水的等待中,種子,永遠不知道寂寞。
二
在時間深處,一滴水嬰兒般醒來,睜開一塵不染的眼睛。這是季節最細潤的手指,從植物的根部伸出,觸摸到一縷光,正從千年積雪的視線滑落。
春天,一滴水的旅程從植物的胚芽開始。
河流取出囤積了一個冬天的沖動,開始釋放波濤的次數抱緊冰雪下剽悍的大地。一夜之間,曾經雄性的冰凌在逐漸蘇醒的體溫里疲憊不堪。
水,一團液體的火,把冷的硬度和長度一瞬不歇地在膨脹的欲望里融解。
大地泛青,植物吐綠,那是水的腳印。水豐腴地站起來,用花瓣的軀體裸露生命的性感。讓風,在芳香的吐息里受精,孕育一群明媚的陽光。
讓春天,載著雨滴暖綿綿地低空飛翔。
三
季節把一年中所有的溫度都塞給了夏天。
白晝在延長,直到西山裝不下晚霞的全部顏色。
燃燒著,還有女性們的眼神,薄薄的衣衫藏不住熟透的身體,就連影子也能涌動夜晚求偶的潮聲。
夏天,水已經把每一條河流裝滿,就是一株青草也蓄積夠了勃起的力量,任何一陣風走過,都要高傲如火焰一般躍動,活著,只選擇朝上站立,擺出火的姿態。
是的,火揭示著全部生命的造型,在宇宙中心,策劃一場大水,如何繞過太陽的疆界抵達每一條毛孔的河床。
然而夏天,炎熱讓太陽的統治無所不在。
火在行動,水在上漲。
把太陽搗碎,成為零零碎碎的星星,再把星星碾成粉末,只剩下夜色。然后,在這火的灰燼里種植大面積的青草。讓青草在每一個清晨,結出晶瑩透涼的露珠。
這是火到達水的最短路徑。
四
秋天了,風把遠處的山吹到窗前。
山是近了,陽光卻逐漸走遠,像候鳥的啼聲,踏著一路秋葉向南方遷徙。
秋葉當然被留下,該紅的,該黃的,這是水的果實,也是火的果實。
這些果實們各自揣摸著同樣的心事:究竟該怎樣從樹上下來才不至于摔痛?
風,作為葉子們的梯子過于陡峭,沒有云朵柔軟的腳步,葉子們的眼神顫顫驚驚,行色瀟瀟瑟瑟。
秋聲,當然屬于葉子們跌倒的聲音,讓我的夢從昨夜疼到天明。
如果我能夠伸出比風更長的手臂,打開比大地更松軟的手掌,接住那些曾經綠了窗臺,綠了街道,綠了公園小徑,綠了荒山野嶺,綠了田野收成的預感,綠了花朵美的姿態,綠了江南,還一路綠到可以抵達的北方的葉子們。
那么,葉子們是不是可以沒有疼痛地回到大地,安安靜靜地枕著泥土,做一回屬于它們自己的夢呢?
五
冬天為大地留出最多的視野,甚至云的巢穴也被一概拆除。
風薄得鋒芒畢露,一不留神就會割破季節僅存的柔情。
遼闊回到了大地,即使天空偶爾壓低秋的高遠,也只能觸摸到大地的肌理,使沉默更為渾厚,凝重,莊嚴。
冬天,萬物完成了一生壯麗的凱旋。回到泥土,實現生命最低狀態的回歸。
因為神,我們才被迫接受死亡的攝理。
而死亡,蓄積的正是出發的力量。生命的世界沒有死亡,只有一段旅途與一段旅途之間必要的停歇與休養。
冬天可以讓泥土成為泥土,讓落葉捂緊種子,讓火在灰燼里一聲不響,讓水穿上翅膀。
一場大雪已經把沿途的鳥聲在大地里種下,靜靜地等待著發芽的季節。
六
可是,這樣面對四季,金的屬性為什么總讓我們空手而歸。
春天自然抵達水,夏天裸露著火的膚色,秋天既有果實,又有無邊落木,而冬天大地寥廓,雪花一伸手,便能抓到泥土的溫潤和質感。
而我們所要尋找的金呢?在流水里聽到它的響動,在火的舞蹈中捕捉它的反光。至于果實和落葉的色澤,泥土的重量和冰雪的鋒芒……
金是存在的,而金是不確定的。
那么我們該如何在四季中提取金的元素,找到那些自然的秩序里可以讓生命經受打磨的含量?
尋找金,我們陰陽抱合,馴服那道閃電,讓五行相生而觸及金。
請你用下半身的河流與火焰,上半身的大地與果實,讓我在上一個季節里死去,在下一個季節中重新活過來吧!
如此反復,大地從而萬物蔥蘢,枝繁葉茂。
為了生命中金的屬性,我們在肉體的四季里漂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