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我考上方敬先生的研究生時,先生已73歲高齡。在西南師范學院如詩如畫的校園里,這個瘦弱的老人在雜駁的樹林間,順著彎曲的石板小道孓孓獨行,一點也不起眼。這個衣著不出藍灰兩種顏色的布衣老人行動遲緩,哮喘折磨著他,而且眼睛也高度近視。
其實方敬先生有值得炫耀的一生。他1934年考入北京大學外文系,學生期間開始在《文學季刊》《文學月刊》《新詩》等報刊上發表詩作,1942年出版第一本詩集《雨景》,1990年出版第八本也是最后一本詩集《飛鳥的影子》,詩歌伴隨他長大和老去。方敬先生與詩結緣,與同鄉好友何其芳的影響分不開。少年方敬和年長兩歲的何其芳相伴到上海求學,又先后到北京考入北京大學。后來,方敬娶了何其芳的妹妹何頻伽,兩人相伴一生。
方敬先生在校期間參加過“一二·九”學生運動,畢業后適逢戰亂,于是輾轉各地,主要以教書為業,先后任教于四川羅江中學、貴州大學、國立女子師范學院和重慶大學,間或也從事編輯工作,曾與何其芳、卞之琳等編輯《工作》半月刊,與潘家詢、呂熒等編輯《時代周報》,主編過《大剛報》文藝副刊《陣地》,甚至在1942年于桂林創辦了一個小小的文學出版社,名叫“工作社”,并堅持到桂林陷落。1949年后,方敬先生到了西南師范學院,這才算穩定下來,在這所重慶郊區的學校做教授、副院長,并兼任四川文聯和作協副主席,重慶文聯和作協主席。1985年,先生開始招收新詩研究方向的碩士研究生,這是中國最早的新詩研究碩士點。
年逾古稀的方敬先生在很多人的眼里,是一個不好打交道的倔老頭。他不怎么參加會議,有時不得不參加某個會議而發言人讓他覺得不得要領時,他會賭氣似的把頭轉向一邊,翻書或者翻雜志;而如果遇到一個他感興趣的話題,他會滔滔不絕;認為不對的人或事批評起來不留情面,主持人也很難打斷他的話頭。于是,他參加的會議越來越少。我不了解之前的方敬先生,但老年的方敬先生其實更像個小孩,不太理會人情世故,卻也顯得可愛天成。
這位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以“憂郁的寬帽檐/使我所有的日子都是陰天”闖進詩壇的耄耋老人其實是孤獨或者孤僻的,他更習慣于蜷縮在藤椅里,就著窗外的光線獨自讀書,由于眼睛近視,他湊得很近。
但方敬先生喜歡和學生在一起。由于年紀大,身體不好,先生并沒有給研究生開設專門的課程,而是在家里等候研究生的來訪。那時的研究生不多,方敬先生和其他兩位導師一起,只有兩屆共七名學生,所以只要一個電話預約,便可以放心闖進老人的閱讀里。
先生和夫人住一個平房小院,小院建于五十年代,破落然而靜穆,深處林中,由一條彎曲小道與大路相連。每次走近小院,研究生們會放輕腳步,然后恭敬地輕輕叩門。先生專門寫了一首詩,叫作《不用輕輕叩門》,邀請研究生們大大方方、大大咧咧地進來。
先生和研究生在一起的時候,像變了一個人似的,不再是脾氣古怪的小老頭,而更像一個平等論道的學友。研究生和先生在一起,卻像是走進了一部活的歷史。先生從二十世紀三十年代起,一直在中國詩歌的現場,親歷大大小小的詩壇動作,與現當代詩人或師或友。走進方敬先生的小屋,先給先生的夫人何老請安,何老泡上一杯清茶,然后就把時間留給這些年齡相差半個世紀的“學友”。我有做筆記的習慣,我得以翻閱保存至今的與先生交流的筆記,上面記錄的時間顯示我們常常一聊就是兩三個小時。
我們會在一起討論現代詩歌史上的一些“公案”。有一次談到格律詩之爭,講到要重建新格律詩體的聞一多,聞一多主張“帶著鐐銬跳舞”,方敬先生淡淡一笑說,是形式就是鐐銬,自由詩也是鐐銬,是洋鐐銬。他認為格律是共同遵守的格式,如中國的律詩、絕句和西方的十四行詩,而新詩人所建的格律只是自己確定的樣式,效果往往是“閉門造車,削足適履”。
方敬先生講詩壇的“那一段古”,是我們喜愛聽的。有一段時間,我對卞之琳的詩歌感興趣,他便給我講卞之琳的詩和事:李廣田寫于二十世紀四十年代的詩論《論卞之琳的〈十年詩草〉》是應卞之琳之邀寫的,其中融入了不少卞之琳的個人意見,比如對詩歌外在形式的強調就是卞之琳的主意,李廣田本不是看重形式的人;卞之琳去西南聯大任講師,當時條件艱苦,五六人合住一間大教室;有的評論家看到卞之琳和穆旦分別在西南聯大外文系任教和讀書,便說他們是師生,其實卞之琳是為其他系上英語課,沒有教過穆旦;卞之琳的《圓寶盒》《魚化石》一發表就引起了極大的反響,他應該收錄入卻沒有收錄入自己編定的詩選集《雕蟲紀歷》中;卞之琳成名早,畢業時即有詩名,而且翻譯也有影響,所以胡適讓他為中華教育文化基金會翻譯圖書。方敬先生說,卞之琳的詩好在哪里?好在“怪”,就是少見,就是稀罕,但是“解放后的詩我不喜歡”。
每次和方敬先生交談,都獲益頗豐,這種獨特的“上課”情景,我至今歷歷在目。1996年,82歲的方敬先生仙逝而去,我和后輩學友再無緣聆聽先生的教誨。前幾年回母校的時候,想重訪這個小院,小院連同樹林已經夷為平地,新建了高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