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讀詩,總體平淡。在平淡中能有一點波瀾,或一點崎嶇,對于閱讀者而言就是一種驚喜。確實如此,寫作是一種旅行,閱讀也是,你無法過多預設前方的風景。
擺在我面前的是三首詩:徐俊國的《夠了》、孔灝的《一年》和白連春的《燈》。第一首是感恩詩,詩人感慨世界給的太多,而他只需要一點點;第二首是感時詩,詩人感嘆“這一年的江湖老去了多少少年”;第三首是感世詩,詩人感傷于一個街頭老人的睡態,也許睡得很深,也許睡得很淺,也許睡得很沉,也許睡得很暖,總之夢里故鄉身是客。
從題材上看,這三首詩都屬于詩人的老生常談,也是讀者耳熟能詳的。詩人要以這樣的題材做出一道又鮮又猛的“回鍋肉”,真是太難了。如果不能更新讀者的美感,即便你寫得再好,恐怕也難以獲得喝彩。就像一道美食,固然廚師技藝精湛,可是反復出現在你面前,你終究會不勝其膩。
詩人一般會從兩個層面去超越題材陳舊帶給自己的不利影響。一則是詩藝上的超越,以千錘百煉、融匯貫通和推陳出新的語言來征服讀者;一則是人生經驗上的超越,在舊的題材之下發現新的世相和情感。前述三首詩,大抵是從詩藝上入手的。看得出來三位詩人都不是生手,且都深諳詩藝之道。
回到前述三首詩,三位詩人大抵上是對詩歌本身的熱愛勝過了詩外之功夫,以致于在這些舊題材面前表現出詩藝上的自信與自足。孔灝的《一年》,化用古典語匯和意象,以生成現代漢語的優美節奏,幾乎不留瑕疵,因此從技藝上看,是無可挑剔的。對古典元素的恰當處理,同樣體現在白連春的詩中。在他筆下,街頭農民的夢里有敦煌,有西風,有瘦馬,有孤煙,這讓我相信這位農民確實活在回不去的夢里家園。徐俊國寫感恩,在技藝上也絕非等閑。他把感恩還原為玉蘭樹的芳香、女人的呼吸和白藕、以及羔羊的眼淚,從而免去了說教之苦,這比一位說客在街上攔住我勸我相信上帝只有這樣才不生病不知要好多少去了。
但僅僅在詩藝上的超越是不夠的。一種語言形式的探索與操練若不能進入“此時此地”、“此情此景”,終究只能造就一堆“塑料詩”,看著也許華麗,卻是沒有靈魂的事物。過度耍弄技術,對于詩人而言,還有可能面臨著一種難以估量的風險,那就是喪失誠與真。借現代人愛用的一個詞,那就是矯情啦!因此,我是寧愿去看《中國好聲音》,也不愿去讀沒有靈魂的“塑料詩”,至少這樣不必為了給“塑料詩”招魂而把自己弄得像個裝神弄鬼的大師。
說到靈魂,我想到了眼淚。二者都是隱藏在心靈深處的事物,只是材料和形態有所不同。前者由精氣神合成,呈漂渺狀;后者由鹽和水合成,呈流水狀。作為居住在心靈深處的一對兄弟,靈魂不是眼淚,眼淚當然也不是靈魂。但眼淚作為俗世的日常訪客,往往也是靈魂的信使,將心靈深處不可探視的秘密和盤托出。所以文學對眼淚常有敏感的反應。杜甫感時,花可濺淚,這是詩人向靈魂深處挖掘的極致。
但我們不可能再像杜甫一樣寫眼淚,也不可能像曹雪芹一樣寫眼淚。果真那樣,就是矯情了。我們已不相信眼淚,詩人又如何能把眼淚寫出來?在這個靈魂備受煎熬的時代,我們的內心不知哭過了多少遍,但沒有淚水泄地,沒有與俗世你我的淚眼相見,都不能稱之為真正的哭。
在我所居城市的中心,有一條步行街。我偶爾也在熙攘的人群中看見一個人獨自行走,淚流滿面,不管不顧。我就會想,這樣很好,心里覆蓋了再多的濃云,不過是一場雨。但這樣的場景在這個時代畢竟是一種特例,就像步行街在現代都市交通空間中是一種剩余的存在。
在我們這個時代,大人物的典型之問是“時間去哪兒了”,而小人物則問:眼淚去哪兒了?神秘消失的眼淚,隱含了這個時代最不為人知的經驗,化學、物理學、生物學都無法給予關照,經濟學、社會學、心理學也無能為力,唯有文學,能準確傳遞出這種經驗的特殊光澤。小說家朱文在他唯一一部長篇小說中寫一位成功母親的平凡一面,就是以一滴眼淚結束的。那真是寫到通神境界了。
白連春的《燈》,描寫一個農民工的異鄉夢,最后也是以一滴眼淚結束的。顯然,這位農民沒有哭,他的那滴眼淚也是不易被察覺的,但詩人把整首詩的重量溶在了這一滴淚里。“他掛在眼角的淚,是照著他找到夢的燈”。這個結尾打動了我,盡管在我看來詩人有過度想象之嫌,但這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詩人進入了這個時代最隱秘的經驗細節,將眼淚的詩學傳遞給我們。或許這正是我要說的,詩人在人生經驗層面上的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