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問及幸福成為被調侃的事件,靈魂跟不上身體的快速移動,精神的危機像慢性腫瘤,在面對社會和返回內心之間產生齟齬,誰還有心思沉潛、安靜、坦然而又自然地感覺到幸福的存在?尤其是戾氣在社會彌漫,娛樂化和粗鄙化在詩壇擴張,在情感的莊園里,“幸福”只能在邊緣地帶生長。但總會有一些詩人,感受力和感恩之心給予他們助益,他們以不同的方式領受不一樣的幸福,并且說出。
徐俊國《夠了》一詩顯示出了知足常樂的古老智慧和自足悠然的生存狀態。那二十年前遭受過雷擊的玉蘭樹還活著,并散發更多的濃香,這是劫后重生,也是意外的驚喜。擁有美好的愛情和美滿的家庭,正如詩中所說,“一份幸福就夠了”。是啊,真的夠了。或許,外界的和客觀的處境并不是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感受世界的方式。靜靜感受,默默感恩,世間萬物的生長,都會成為積極的理由,成為幸福的啟示和力量。
孔灝的《一年》古典、淡雅,充滿悠揚的音樂性。一年,可以是時間段,也可以是時間點;可以是確定的,也可以是不確定的。一年的花謝花開,一年的月光美酒,芳草馬蹄,歲月飄忽的明媚里隱現著美好的想象畫面,又滲著些許難以言表的惋惜與憂傷。一年可以催老容顏,也可以改變人生。人生充滿告別,誰是誰的天涯?離去之后,如果我還能真實地站在你的面前,讓你知道,我已經回來。多么幸福!這樣的幸福需要言語嗎?言語又能表達嗎?歲月漸遠,思緒綿延,記憶和想象留給生命或深或淺的印痕。
白連春的《燈》在另一向度上展示對幸福的領受方式。與其說是幸福,不如說是苦難?;蛟S,唯有經歷過苦難的幸福才更顯得真切、深沉。該詩在基調上屬于苦難敘事,在苦難面前談論幸福,多少有些不合時宜,甚至含有不道德的成分,但苦難并不避諱言說,只是在承受苦難的同時,需要更多的擔當、提升和超越,并使苦難成為美學,成為精神追求中厚重的部分。
詩人以旁觀者的視角,描寫一個睡在街頭的農民,他也許睡得很深,也許睡得很淺;也許睡得很沉,睡得很暖,又好像睡得很高,總之在睡眠里,他可以把生存的困境和苦難暫時擱置,可以得到短暫的美好,可以觸摸幸福,感受超越于現實的人生。生活未必會給他豐富,卻會給他豐富的痛苦,但同時也會給他豐富的幸福?!耙驗榻^望,所以活得比我們都勇敢。”經過長時間或超負荷的勞作之后,終于可以美美的睡上一覺,一躺下就睡著的那種。相對于那些失眠癥患者,他是幸福的。只是一個睡眠,于他也是一種酬勞,一種放松,一種解脫,一種幸福。這種幸福感屬于個人,帶著私密性,是自我的生命體驗。叫醒,或者悲憫,同樣是驚擾。此詩同時給予我們對待他人的苦難和幸福的啟示,如果無法給別人的苦難帶來改變,我們的悲憫就不是那么理所當然。每個人對幸福都有著不盡相同的理解,幸福是一個復數,多向度地敞開。有時候,尊重別人的生命歷程,尊重別人對苦難和幸福的領受方式,恰恰是我們必要的修養。
值得一提的是這三首詩所存在的異曲同工之妙,那就是在一種看起來充滿張力的敘述之后,迎來一個輕逸的結尾。一只羔羊淚眼里的溫良是深沉的,它輕舔掌心疤痕的動作卻又是輕逸的(雖然“疤痕”一詞也可作深入解讀)。《一年》的結尾:“這個世界所有沉重的問題/都可以作一聲輕輕的回答”,使人想起T·S·艾略特的名詩《空心人》:這就是世界結束的方式/并非一聲巨響,而是一陣嗚咽。在沉重的閱讀期待里對接輕盈,這是另一種形態的力量??柧S諾在《未來千年文學備忘錄》中論及輕逸,他說,“文學是一種存在的功能,追求輕松是對生活沉重感的反應。”以輕松面對沉重,這在《燈》一詩的結尾表現得尤為明顯。那掛在眼角的淚是沉重的,甚至是心酸的,但照亮他找到夢的燈卻是輕逸的,飄升的。燈的照亮,是對淚的沉重感的反應,也是對沉重生活的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