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代對于中國當代文學而言,無疑是最為輝煌的一個十年,文學在重構審美性的同時,其現實性依舊屹立不倒。“以詩為旗手”的文藝功利觀為晚生詬病之余,又蘊含著多少“精神界戰士”的風光無限!在告別了激蕩人心的青春寫作后,1990年代詩歌或自覺或無奈地選擇了中年心態,我們時常會察覺到這個非詩的時代帶給詩人們的疲憊,于是,“懷舊”成為一種底色,彌漫在當代詩壇。“懷舊”可以是時間上的回望、精神上的皈依,也可以是一種集體無意識,這種無意識包含了對民族傳統的訴求,以及對本土化寫作立場的同情。這次推薦的三首詩作——徐俊國的《夠了》、孔灝的《一年》和白連春的《燈》,都從不同角度詮釋了詩人內心的“懷舊”情結。
“回到詩歌誕生之初的ABC,尋找被別人丟棄和遺忘的東西”是徐俊國歸納出的“文學的常識”。這首《夠了》也是一首“返還”之作,在表達“感恩”的精神主旨外,詩人也借“夠了”表達了化繁為簡的訴求。徐俊國熱衷于修辭的節約,熱衷于詩歌的減法,以便用更為節制的語言接近所要表達的真相。于是,詩人巧妙地借用了中國古典美學中的“意象”手法,運用意象間的瞬間騰挪引出事象間的轉換,進而形成“碎片式”敘說的現代美學景觀。“玉蘭樹”、“白藕”、“蜜蜂和蝴蝶”、“一勺月光”、“羔羊的眼淚”等意象間的輪轉,將記憶與想象中的生活細部由感恩的情緒串聯,避免了過分煽情,詩歌也更具畫面感。對古典美學資源的再挖掘一直為詩界所熱議,《夠了》表達了對古典意象美學的垂青,而孔灝的《一年》則更傾向于對古典詩歌韻律節奏的化用。讀孔灝的詩是一種享受,他的詩帶有明顯的音樂性,而這股流淌的綿音卻從不猙獰肆意,如一灣清澈的湖水,在波瀾不驚間將你帶進詩的情景之中。這首《一年》著實為一首感慨懷舊之作,詩人在辭舊迎新之際感慨歲月如水般流逝,文字間交錯著樂音,浸潤緬懷與哀傷,“一年的雪花謝了/一年的李花開了/一年的南風把一年的月光釀成美酒/醉里挑燈/我看見了一年的芳草/染綠了一年的馬蹄聲”,對仗押韻的活用,將現代生活與古詩境界相結合,頗具宋詞遺風的神韻。如果說,《夠了》《一年》這兩首詩分別表現了當下詩歌創作對本土資源的再挖掘、再創造,那么,白連春的《燈》則立足于當下生活現場,表達了對本土化寫作立場的同情。詩人以極富敘事性的筆致聚焦于一位流落街頭的農民熟睡之景,“因為絕望/所以活得比我們都勇敢”,詩人并沒有居高臨下地出示啟蒙式的關切與同情,而是也將自己劃到“小人物”一列,退卻了光環的詩人們面對精神上的絕望,也許并沒有生活在底層的流浪漢勇敢。“他掛在眼角的/淚,是照著他找到夢的燈”,這道出了詩人內心卑微的希望,在這個“非詩的時代展開詩歌”,本身就是宿命式的考驗。
我們談“懷舊”,無論是對接續古典詩詞美學,還是對本土化創作立場的堅守,都是當代詩歌“向回轉”的趨勢,利用了時間與空間上的回溯和駐足,卻并不輕易對未來表現出關切與展望。這樣的創作趨勢已然成為當下詩歌的主流。而這,究竟是意味著當代詩歌重返理性建構的自信還是淪為更深層次的自卑?我想,答案應該是兼而有之。但無可否認的是,在這一抹“懷舊”的精神映照下,當代詩壇涌動著一股絕望的反抗,“懷舊”暗含了對接續中國古典詩詞美學的憧憬及對本土化生存現場的“干預”,更暗含了當代詩人對重塑話語權的渴望。而這份渴望,在詩歌急劇邊緣化的時代,易產生兩種傾向:一種是文化的犬儒主義,一種是放棄“有難度的寫作”而進行的功利主義復制,這兩者也的確成為當代詩壇粗糙之作泛濫的罪魁禍首。每個時代都有其特殊的文化意識形態,“懷舊”在成為當代詩壇精神“底色”之時,我們依舊需要探究“懷舊”之后會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