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舊金山向北,開過陽光下泛光的金門橋,一路把海濱小鎮索薩利托遠遠拋在身后,就正式進入據說是美國大陸上最美的公路——加州濱海一號高速路了。這條曲折的兩道公路沿美國西海岸線南北蜿蜒,一路串起無數風景如畫的濱海小鎮、漁村,時不時通過國立、州立公園和風景保護區。其實也可向南走,一號路將穿過充滿藝術氣息的蒙特雷灣和卡梅爾鎮,進入著名的大瑟爾區。背山面海,越走越繁華,直抵洛杉磯。舊金山以北風光則大有不同,原始森林越行越密,有漸入荒境的放逐趨勢。我喜歡北邊這段一號路遠勝于南邊,趕了大周末便驅車前往,或遠或近由著性子,在高低起伏的山勢中與天與海捉迷藏,直到彩虹盡頭。
1. 穆爾紅木林紀念地
19世紀初,整個加州海岸都被茂密的紅松樹林所覆蓋。1848年的淘金潮帶來了大批移民,刺激了其他產業的發展,尤其伐木業。舊金山北現處于金門自然保護區的紅松林之所以被完整地保存下來,主要因為它所處的地理位置交通不便,再加上兩個人的努力:商人威廉·肯特和自然家約翰·穆爾,當然還有美國總統羅斯福的支持,終于在1908年建成了穆爾紅木林紀念地。到今天,這片國家公園保護著將近560英畝的原始紅木森林,平均樹齡在500到800歲,不乏超過千歲的老樹。
讓穆爾紅木林出名的是懸疑大師希區柯克1958年的電影《迷魂記》。具有自殺傾向的女主角和私家偵探驅車前往紅木林,在千年古木的濃蔭下傾吐心聲。其實電影的拍攝地并非穆爾紅木林,但游人并不在意。森林入口處那條半英里長,木板鋪就的林間小道常年繁忙。遮天蔽日高聳直立的紅松林靜默地守護著這一方狹小的天地,鳥聲時不時地響起。如果愿意,半里長小道的盡頭是幾條徒步土路的起點,或步行,或騎馬,盡可向游人稀少的密林深處探幽。我們走了一條4小時左右中等難度的徒步環線,沿著時隱時現的小溪行進,有時清幽有時開闊。因為剛下了雨,與馬道相交的地方還很泥濘,只好揀窄窄小徑兩邊相對干爽的地方下腳,邊走邊探。
出了松林有一片開闊的草地,我們小心翼翼地走到斜坡,坐在金黃的干草上,視線盡頭的舊金山海灣與藍天融為一體,遠遠能看到泛著紅光的金門大橋。海風柔和而舒暢。正休息著,猛聽背后不遠的低矮灌木叢里有響聲,扭頭急看,說不定是鹿。踮著腳尖躡手躡腳地輕輕走近,左瞧右看,灌木叢太密,怎么也看不真切,直到一只五彩斑斕的山雞震著翅膀從樹叢里跳出來,我們的偷窺才算結束。
2. 云的故鄉
從穆爾紅木林紀念地向北,彎彎曲曲的一號公路環著山勢越繞越高。剛才還是濃蔭密布,轉過山彎便豁然開朗,藍色的大海遠遠倚在山腳下,和天上的白云遙相呼應,兩種顏色都那么純凈而純粹。我看不夠這藍與白,執意將車停在了路邊。窄窄的小馬路,一邊是開闊的海天,一邊是大片金黃的野草,延伸到遙遠的山谷。
海邊,風大,海上升騰的云霧片刻就被吹向山谷深處。我小心翼翼地踏進金黃的野草叢里,看白云就在頭頂飄過。伸手去夠,只覺有些涼,全抓不住云的衣裳。
3. 四鎮剪影
穿過云霧,一路再向北,必經地之一是海濱小鎮博德加灣。希區柯克的恐怖片《群鳥》讓博德加灣出了名。當時他剛拍完《辣手摧花》不久,從圣羅莎返回索諾馬縣為《群鳥》尋找拍攝地。博德加灣之所以被選中,是希區柯克看上了缺乏植被的蒼厲礁巖、人煙稀少的漁港和神出鬼沒的海霧。說來也怪,本來晴朗的天氣,一接近博德加灣就完全變了樣。厚厚的云層從海邊向內陸壓境,能見度急降。陰郁的天空,淅瀝的雨霧,《群鳥》中所描繪的無可名狀的焦慮與未知都被濃縮進了這天與霧里。
時間有限,沒能向城里細探,暫且在岸邊向海灣里張望?;业奶欤偷脑?,凄厲的海。在灰蒙蒙的世界里,一位胡子頭發都花白了的老人,帶著他黑白花紋的小狗,獨坐海邊長凳。人靜默著,狗也把頭垂在地面不作聲。我驚訝得說不出話來,這幅老人與狗的畫面,襯著模糊成一片的灰色海天,怎不讓人想起海明威?但海明威的“老人”在古巴,我們眼前這位也并非漁夫。
我假裝不經意地在老人旁邊繞了幾個圈子,最后還是訕訕地坐到長凳上跟人家攀談起來。老者已有86歲,以前是空軍飛行員,50年前退役后就搬來了博德加灣,見證了小鎮的電影時代,見證了它的繁榮,它的衰退,還有它無窮無盡的寂寞。
開出博德加灣的灰色迷霧,天又開始放晴。沿著加州海岸線,一個個海濱小鎮在眼底穿梭而過。說是小鎮,其實也就稀稀落落幾座房子靠在岸崖,面向公路立出“餐館”、“旅店”的牌子。越往北一號公路越蜿蜒,越往北地勢也越荒蕪。
肚子餓了,想去個稍大點的鎮子加油吃飯。綠色路牌老說距離詹納鎮還有多少多少英里,讓人以為那是途中要地。等終于到達卻又差點錯過——除了路邊加油站和兩座小得不能再小的旅店提醒此處游客出沒,不仔細看,哪里認得出來這就是路牌上特別提到的“大”鎮!加油站旁一個小木棚子上赫然掛著“救火隊”的醒目大牌,還特別提醒不要堵塞救火通道。我站在這小木棚子前納悶了半天:里面的消防車得多袖珍啊!
詹納鎮盡管袖珍,但這一段的海景著實醉人。越往北海色越藍,藍的澄澈,藍得通透,沁人心脾,不由得你不愈行愈緩,忍不住停下來投入這純粹的世界忘乎所以。然而一號公路懸在高處盤著崖岸山丘而行,下面的海灘與海水都只能遠眺,看不到下海的出口。但海灘上分明有人,都站立不動——他們大概也被這純粹的海之藍迷惑了,舍不得將目光投往別處吧。再仔細看,對又不對:原來,緊靠著澄藍海水有一片獨立的小海灘,上面白花花一片的竟是翻著身子露出滾圓肚皮曬太陽的海豹!這群怡然自得的家伙顯然知道該怎么享受生活,動也不動,一個個任憑海鳥在眼皮邊飛來飛去,也不擔心被啄了肚皮。
詹納向北人跡漸稀,小鎮越發迷你,直到“Gualala”才總算看到人煙聚集。Gualala這地名音譯“哇啦啦”,在印第安土語中是“水流向下聚集之所”之意。正穿小鎮中心的“哇啦啦河”由此入海,出??谑泅L的覓食地,每年冬季從11月到3月的鯨魚季節都有人來這里專門望鯨。若再向北,到達門多西諾之前,一號路越走越荒,煙火氣也越來越薄。
不知轉過第幾個山彎,彎彎曲曲的公路直通向遠處水晶般的瑩藍海灣。路兩旁低矮的白色柵欄圍著大片的金黃草場,一座紅頂的小磚房安靜地立于白柵欄盡頭。我們悄悄把車子停在紅色磚墻旁,熄了火,迫不及待地跳下去,沿著空無一人的公路向遙遠的大海方向狂奔。到興頭上,干脆把鞋子踢掉,光著腳,踩著曬了一天太陽的溫熱的瀝青公路,跑,跑,向著大海的方向,奔向彩虹的盡頭。
瘋夠了,重新上路。還沒來得及發動引擎,不知哪里躥出來梅花鹿一家,蹦蹦跳跳地從車前經過,在路旁的柵欄處覓食。我搖開車窗,屏息凝神偷偷看鹿的一家吃晚飯。理想中的田園生活,就是如此了吧。
我記下了這鎮的名字,后來又去了幾次。如果這世上有一個地方會讓我停下腳步,那就是這里了。
摘自北京大學出版社《流浪者的鄉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