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輩子還沒愛過
七月的一個傍晚,相識七年的男友舉著鉆戒向我求婚,我答應(yīng)了。然后我哭了,就像電影里的惡俗橋段一樣,我被誤會成喜極而泣了。我知道我會后悔,但還是點頭說“好”。
我們從學(xué)生時代起就是朋友,雖然做朋友遠遠超過做戀人的時間,可我想,他比我認識的其他男生都更了解我,為什么不在一起呢?我覺得我的人生也就這樣了。
望著窗外霓虹點亮的城市上空,我聽著本該動人的情話。當我的男友為我披上風衣,我們準備離開時,他的手機響了。“我現(xiàn)在有重要的事,”過了一會,他說,“好吧。”他有點不好意思,“抱歉,親愛的。我有點事得回公司一趟,出了一點意外。”
我并不是生氣,其實,我一點也不生氣。
他一個勁道歉,說先把我送回去。我堅持要自己回去,說還想在回家之前去常去的糕點店一趟。目送他離開,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在秋天寒冷潮濕的街道上一邊走一邊流淚。我盡力控制,可是眼淚就是流個不停。我對自己失望至極,我不愛他,也不愛任何人。
真可惜,我這輩子還沒愛過,就要結(jié)婚了。
一次偶然的邂逅
我一直在對自己撒謊,我這輩子沒愛過任何人,其實不對。我愛過,隨著時間一點點堆積,我一天比一天更意識到我愛過。
大概我這輩子只體會過一次真正的愛情,那是大學(xué)畢業(yè)前,我和好友小米背上背包,開始了畢業(yè)旅行。那是一座完全陌生但迷人的海濱小城,我們的朋友莫莉帶我們探索它。我們騎著單車,沿著海岸線不停往前駛,一邊盡情呼喊。
最終我們拐下公路,騎上了一條鄉(xiāng)間小道。大家筋疲力盡,站在路邊吹風,也不知道離我們的目的地還有多遠。值得慶幸的是,我們看到了燈光,近在眼前的村莊里,有音樂聲和歡呼聲傳來。莫莉想去看看是不是有人愿意給我們提供晚餐。我們靠近其中一棟房子,展現(xiàn)在眼前的是一個露天派對。迎面走過來的幾個人都喝醉了,他們醉得似乎都聽不懂我們的話了,一個勁傻笑。
“再過幾天你們就要離開,我們應(yīng)該趁現(xiàn)在做點有趣的事。”莫莉說。
“就像是創(chuàng)造點回憶之類的?”我問。
“完全正確!”
每個人都帶著快活的笑臉,不少人像我們一樣搞不清誰是主人。我們伴著音樂又笑又鬧,我想這是真正記住一座城市的方法。在人群中我看見一個男孩,一見鐘情。這并不是什么不可饒恕的膚淺,即使到了三十歲,如果還有機會對某人一見鐘情,我也會為此而驕傲。可那之后很多年過去了,再也沒發(fā)生過這種事。
一個男孩,也可以說是個年輕男人——非常年輕。我以不易察覺的步調(diào)向他靠近,我的眼光完全沒有朝他那邊看,確保他不會看出我正試圖靠近他。像每個人一樣,他看起來很快活,又和每個人都不同,他閃閃發(fā)光。我看見他揮動雙臂,但我沒有躲開,我從側(cè)面擠過去。他撞到了我,其實是我撞到了他,“你沒事吧?”
“沒事。”我說,“你知道這是什么活動嗎?”
“其實我也不清楚。我是路過這里被人拉進來的。”他的聲音不大,語速不快,不過吐字清晰,但我聽不出他的口音。燈光把他的臉映得很迷人。他穿一件印滿橡果的襯衫,我在當年巴寶莉男裝圖冊上見過。他領(lǐng)口開得有些低,袖子卷在手肘上,我朋友中沒有那么有錢的年輕人,或者說,那么年輕的有錢人。但我想大部分人都明白,一個人——尤其是年輕人,如果他迷人,他就是迷人,如果他不迷人,那他穿上金盔甲也不迷人。
很顯然,他是前一類人。
他在笑,左邊的臉頰上有一個很小的酒窩,這使他從一個年輕男人變成了一個無憂無慮的小男孩。我不確定他是不是也喝了酒,他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人群逛來逛去,不知道什么時候,我發(fā)現(xiàn)我的耳環(huán)掉了。那是我媽媽送給我的生日禮物,十分鐘之前它還在。我蹲下找起來,然后我聽見他的笑聲,他伸過手,把我從地下拉起來。他還以為我被絆倒了,“沒事吧?”我說我的耳環(huán)掉了。他把手搭在漂亮的額頭上,一副有點頭疼的夸張神色,可是那神色里有說不出的俏皮的感覺。
這次他先蹲下,在剛才我們相識的地方用手在地上劃來劃去,就像做某種游戲一樣。十分鐘之前,他還是一個體面的年輕人。什么都沒找到,地面上一片昏暗,我們還在堅持尋找那枚早就消失的耳環(huán)。他遞過來一個什么東西,放在我手心。我放到眼前仔細一看,的確是一個耳環(huán),但不是我的。我們?yōu)榇斯敌α撕靡魂嚒:髞恚曳艞壛恕?/p>
“好吧,好吧。”他站起身來。“你為什么不帶上這個試試?”我不知道他是在開玩笑還是什么,但是他的表情很認真。我?guī)狭四侵欢h(huán),至今它仍然保存在我那個從來不打開的橡木盒子里。
喬治亞薔薇
我們一直聊天,伴著音樂跳舞。我們做的全部只有這些。
沒上床有什么可回憶?如果有人這么問,我也沒辦法,可能我骨子里就是愛純情,一個眼神、一個笑容、一場相遇,就能讓我終生難忘。我喜歡這種感覺,不管那個人還記不記得,我還是喜歡那一整夜的回憶,它讓我感覺自己還活著。
我們一直把對方鎖在視線內(nèi)。我們靠得很近,我甚至能看見他下巴左側(cè)的一顆很小的痣,還有脖子左側(cè)和鎖骨上方的痣。我現(xiàn)在還記得,大概所有的痣都在左邊。音樂一直在耳邊回蕩,那首歌被放了大概上百次,我?guī)缀醵紩恕N覀兙瓦@樣伴著音樂,一整夜歡笑、跳舞和擁抱。我的目光越過他的肩膀,看到白色木柵欄邊的薔薇花,“多美的薔薇!”我說。他舉起手,把原本挽起來的左臂袖子繼續(xù)往上擼,露出一個薔薇文身,非常漂亮。突然那首歌又開始了,我很想知道它的名字,“這是什么?”
“喬治亞薔薇。”我不確定他真的是這樣說的,有一陣,女孩們的笑聲遮住了我們的聲音,大概是有人做了什么傻事。可我不想再問一遍,我也不知道為什么。他說的可能是他的文身,可能是那首整晚都撥動人心的歌,也可能是柵欄邊的薔薇。那一刻,一切不是那么重要,雖然隨著時光逝去,它越來越重要。
老實說,我的記憶不算清晰,時光讓有些激蕩的東西變得平靜,也讓有些當時平靜的東西變得激蕩。唯一連時光也不能抹去的是,那天我們快樂極了。
莫莉說我們必須回去了,他的朋友也催他離開。一直在我記憶中珍藏的是他離開的時候。他俯身吻了一下我的額頭,就是那輕輕的一吻,使我如墜云端。它使我的心變軟,即使孤獨終老我也不會抱怨。它使我的心變硬,讓我再也不能愛上任何人。
他跳上車,朝我揮手。“別忘記今晚,”他的意思大概是說這個午夜和凌晨,“別忘記我。”
“對,我不會。”我說,我相當有把握。
“別忘記我,別忘記我們。”他說。
“我不會。”我說。他一直笑,一直揮手,直到車駛出一段距離。那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這一天結(jié)束了。這真是漫長的一天。當我看不清他時,不知道為什么,我加快了腳步。“我不會忘記你!”我是那么說的,千真萬確,時間逝去,這一點也不會改變。“再見,薔薇女孩。”這時候我已經(jīng)聽不清他的聲音了,他變成一個波點那么小,我懷疑那是我自己的幻聽。
這一切就像一場夢,破曉取代午夜,夢境永不復(fù)返。
后來——就是他走了之后,我發(fā)現(xiàn)我愛上他了。我不需要任何人理解我,別人覺得那不是愛情也好,覺得我自作多情也好,覺得我沒見過世面把羊毛當黃金也好,覺得我膚淺也好,我都無所謂。我自己知道我想要什么。
莎士比亞說,真正的愛情是簡單而又短暫的,像做夢一樣。對我來說,這場夢就是愛,我愛上一個陌生人,我并不為此羞愧,以前不,現(xiàn)在也不。相反,我很慶幸。我知道我會記得那一天,也知道那個我只知道他名字的陌生人也許也會在某個午夜記起那一天——他說“別忘記”的那一天。
我男友靠在沙發(fā)上睡著了,可我沒有睡意,我為他搭上毛毯。午夜過去了,另一個午夜也會像現(xiàn)在這樣過去,直到最后一個午夜來臨。我們認識了七年,我信任他,我選擇與他攜手度過人生,我愿意成為他的左膀右臂。
在我左上臂內(nèi)側(cè),有一個很小的薔薇,是我離開那座城市之前紋的。我告訴我男友,那是莫莉和小米陪我一起去紋的,關(guān)于這個我沒撒謊。
讓這朵薔薇深深地印在我的皮膚里,印在我心里。因為那一天就結(jié)束了,我只記得那是很長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