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村人愛面子,講排場,自古有之。
據說現居陽村的都是某王爺的后人,家業雖然敗了,富貴之氣不能丟,老祖宗面子在那擺著呢。于是男人上街個個昂首闊步,步子邁出去都是外八字。我們這一帶喜歡把有本事或特立獨行的人稱為“人物”。陽村就是產人物的地方。
應有盡有
“應有盡有”是外號,此人大名米拂,面白個高,說話輕聲慢語,喜在清晨霧中拉二胡,琴聲凄慘悠揚,卻不是《二泉映月》類的曲子,阿炳落魄,他拉的曲子應有盡有是看不上的。應有盡有唱的是:
三千里舊河山,
秋日里草木蕭。
壯士兮去遠征,
馬革兮裹尸還。
后人啊長嘆息,
怎奈得空惆悵……
拉完唱完,應有盡有是要喝酒的。酒喝得并不多,哈啦皮的酒盅兩盅,菜肴卻講究。別村的人喝酒,只是喝酒,有酒,含著釘子頭那也要喝半斤,拿著一根螞蚱腿,幾個人就喝醉了。那不是陽村人的作風。應有盡有就是陽村人的典型。
為了適應陽村這種習俗,村中的石板路兩旁每天早晨都有個早市。天不亮開始趕,太陽一出就散,俗稱“露水集”。陽村人自己說是為了陽村人的排場消費而起,外村人則講:陽村人愛面子,天亮了,買那么丁點東西誰好意思在人跟前拿著回家?
同樣,拉完曲的應有盡有回家后,翻箱倒柜,也只找到一毛錢。拿起來惆悵半天,還是返身出了門。先到賣豆腐的那里,買了七分錢的豆腐,大拇指大的一塊。然后去買了一分錢的兩根香菜葉,又花一分錢買來兩瓣蒜,剩下一分錢用喝酒的盅子買了醬油。回家燒水,把豆腐燙了,拌上香菜、蒜泥,蘸著醬油……倒滿一酒盅酒,燙了,一仰頭喝了,咧咧嘴,夾起一塊豆腐吃了;再倒滿一杯酒,燙了,一仰頭喝了,咧咧嘴,夾起一塊豆腐吃了……早上的酒課宣告結束。
陽村的米家米店曾經是方圓百里最大的米店,大名“義順和”。這一帶不產大米,米家米店幾乎壟斷了就近的大米經營。可是似乎只在一夜之間就衰敗了,除了幾家破門頭房外一無所有。土改的時候幾個小伙子不相信,愣是刮地三尺也沒從米家找出一塊銀元。陽村人說家業說敗也敗得太快了,幾百年的積累愣是讓應有盡有吃沒了。
單干以后應有盡有不擅農桑,欠了村里不少公糧。村干部追到家里,跟應有盡有大講政策。應有盡有微閉雙目,然后猛然睜開,說我怎么會欠了國家這么多糧食?國家欠我的就不算數了?
村長說,怎么?國家還欠你的?應有盡有不說話,拿出一摞欠條。那是解放軍路過的時候借的軍糧。村會計算了算,累計五萬多斤,欠條上說每二年翻一番,如此一算,全縣的糧食加起來還不夠。兩個人耳語一陣,站起來走了。
當然沒人還他糧食,也沒再來跟他要過公糧。
應有盡有身無所長,靠給工程隊搬磚營生,發了工資就去吃就近的名吃。穿得干凈,梳了分頭,皮鞋锃亮,酒則必須是春王。吃飽了喝完了回家。家里衰敗破舊,只有兩間草房,屋脊已脫落,吧嗒吧嗒往下掉土,屋脊上又覆了一層塑料薄膜,兩邊用木頭棒子拉著……
清晨起來,喝過清酒,再邁著四棱子步去搬磚。
東方不敗
提籠架鳥,遛狗、斗雞、玩蛐蛐,你要是不會點這樣的休閑項目,都不好意思說自己是陽村人。
水長的愛好是吸煙,能把煙圈吐出花來,吐出山水畫來。最重要的是吸的那是東方煙。“東方”是我們當地的一個奢侈品牌,每盒售價十元。要知道那時我在工廠當工人,每月工資165元,平常老百姓,干一天重活也就收入7、8元。一盒煙錢累死累活一天掙不來。水長呢,則非東方不抽,飯吃不上也要抽東方。人稱“東方不敗”。
一天,東方不敗正在吞云吐霧,突然往前一撲,暈過去了。大家嚇壞了,七手八腳送到衛生室。值班大夫一檢查,找人買來五毛錢糖塊。給他吃了,馬上爬起來就好了。大夫說,是不是好幾頓飯沒吃了?血糖、血壓都低,不暈倒才怪!你也真是,兩支東方煙就能吃頓飽飯,你就不能少抽支煙,多吃點飯?
東方不敗眼一瞪,那不行!咱不能掉了身價,就是抽東方的命,現在落魄,不過是暫時受窮。我的富貴還在后頭呢!眾人皆笑,以為是癡人說夢。
不久后某大領導來視察,要求找個普通老百姓談一談。鄉長找到村長,村長說我最大也就見過縣長,還是在主席臺上。這么大的干部,還不把人嚇尿了褲子……
鄉長說,看你這點出息!就問旁邊的人,村里誰比較膽大啊?眾人說,那還用說,東方不敗啊……
鄉長找到東方不敗,囑咐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然后問東方不敗,記住了?東方不敗說,然也。鄉長說,少跟我臭酸,你要說差了,別怪我不客氣。說好了,年底給你爭取低保。
大領導來了,東方不敗不卑不亢,言談舉止大方得體。與領導在地頭田間親切交談,從齊桓公談到袁世凱,從《戰國策》談到《秋窗集》,正史、野史,無不涉獵。把鄉長囑咐的一句沒說。倒是把旁邊的縣史志辦主任聽得一愣一愣的,心說這些東西我怎么沒聽說過?兩人侃侃而談,甚有相見恨晚之感。然后,很自然的,東方不敗抽出一支東方煙遞給領導,自己也點一支。領導說,呵呵,東方,跟我抽一個牌子的。現買的吧?
東方不敗說,不,我一直抽這個牌子,好幾年了。又從口袋里拿出兩盒,你看,還有呢。
領導說,不錯啊。你是干什么生意的?
東方不敗說,幾個買賣還正在籌備中。然后又根據當地特產,地理條件,交通環境,設計、分析了幾個讓老百姓富起來的生意和種植方向。
領導說,不錯,看來是個做大事的人。有什么困難跟我講。只要你能讓這一方百姓富起來,我能幫的盡量幫!
東方不敗說,困難當然是資金。現在缺少的就是資金啊……
領導說,我們研究一下,給你協調……
當然東方不敗也不光是嘴上的功夫,吃得苦,有心計,有貴人扶持,不久就富了,也帶動著陽村富起來。他自己呢,更是開豪車、住豪宅。當然還是抽極品東方。
用他的話說,我窮的時候也是富人,只不過是暫時不順。你想在哪個群體混,就做哪個群體的消費,那才有富貴的一天……
許多年輕人開始跟東方不敗學,卻是越消費越窮。東方不敗說,跟我學,先回家把《四書》《五經》背熟了,沒點真本事,哪來的富貴命?
一枝花
陽村的一枝花大名付翔,可惜不是一位漂亮的姑娘,而是一個小伙子。
付翔在躥個子的時候沒掌握好。應有盡有說的就像放的二踢腳,嘭一響沒躥上去,下炸了。因此身子倒是正常,可惜腿短了點,個子也就相應的小了。
付翔也喜歡唱戲,咿咿呀呀,青衣花旦啥都能來上兩口。早晨的青石板街,經常聽到他婉約的唱腔。對,就是婉約,這是東方不敗總結的:付翔是婉約派,應有盡有是悲壯派。兩個人叫板一樣,把清晨的陽村弄得鳥語花香,余音裊裊。成為一道亮麗的風景。
后來根據形勢需要,村里組織了劇團,唱革命樣板戲《紅燈記》。付翔的意思應該是李玉和的角色非他莫屬。因為在村里唱戲唱得好誰能比得上他,標準的男一號。可革委會主任腦袋搖得像撥浪鼓,離“高大全”的形象相差太遠了!
那以我的形象來個鐵梅總可以吧?付翔還不忘有板有眼補上一句:奶奶,我家的表叔數不清,沒有大事不登門……
好歹革委會主任給了個角色,那就是斜背著三八大蓋給鬼子小隊長匯報的那個:太君,李玉和他誓死不招!失望之心無以言表啊!
后來又排了一部戲,是歌頌雷鋒的。這下付翔有信心了,認為這個角色就是給自己準備的。可劇團領導也否認了:雷鋒在現實當中是個頭有點小,可宣傳起來形象就高大了……自然還是讓演李玉和的那小子演了。好在付翔也過了一把癮,客串了一把雷鋒叔叔雨夜送回家的老大娘。
付翔的春天是那次省劇團的領導來選人開始的。本來這領導是村支書請來的。村支書有一個漂亮的姑娘,很喜歡唱戲,也拜了一些師傅,自己感覺也差不多了。于是懇求老爹托關系,把省劇團說了算的請來,看看有沒有機會到大城市發展發展。可是領導不愿聽她清唱,想看一出莊戶劇團排演的戲。于是付翔作為綠葉陪襯出場了。
結果讓人大跌眼鏡,領導把紅花丟下,領著綠葉走了。
付翔一走七八年,有的說發達了,成角了,也有的說,省京劇院不景氣,早就解散了。
陽村人忙,都顧著自己的日子。只是在想起來的時候議論兩句,又沒有到省城辦事的,具體什么情況誰也說不上來。
付翔卻在一個清晨突然回來了!簡直驚掉了大家的下巴。付翔又住回原來的老房子里,七八天也沒開門,七八天后把擴音器綁到院子里的樹上,咿咿呀呀唱,有時候天不亮就唱,像烏鴉叫一樣。陽村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有幾個年輕的干脆跑到他院子里把線路給剪了,把擴音器摔碎了……
付翔開始變得神秘兮兮的,說話顛三倒四,晚上也不敢回家睡覺了,睡到一家拋棄的園屋子里。付翔的侄子聽信別人的分析,給精神病院打了電話。正好醫院搞活動,精神病免費醫療,就把付翔弄去待了兩個月。
回來后付翔就不說話了。別人跟他打招呼,他倒是還有微笑,然后就用手比劃。
后來付翔的侄子在鎮上開了一家旅館飯店,付翔就給他燒鍋爐,手臉洗得很白,穿得也干凈,只是在沉默的時候若有所思地抽煙。陽村的人都想知道他在省城做了什么,可他一直不說話,連他侄子都不知道。有人就猜測是不是犯了什么刑事案件。他侄子說,這個不可能,他要犯了罪,公安早把他抓走了。
一個霧蒙蒙的冬日早晨,他推著小車出來倒爐灰的時候遭遇了車禍,小車已經被撞得變了形。等到有人發現,他也昏死了過去。
撞人的車早跑了。侄子急忙把他送進醫院。過了一夜才醒過來,望著空洞洞的病房頂棚,他說出了幾年來第一句清晰的話:月仙,這次我是真的要走了……
然后他就真走了。
妙筆生花
文如是陽村的作家。
從年輕的時候就寫作,而且是長篇巨作,動不動就洋洋灑灑幾萬字,寫完了寄給《人民文學》。那是文革時期,講究群眾的智慧無窮大,好作品都署名“集體創作”。領導作報告:工人沒有把自己的名字寫在產品上,農民沒有把自己的名字寫在糧食上,我們作家怎么就這么注意爭名逐利呢?于是寫出作品來都不署名。因此當時給文如回信的作家署名:三號。中國的大家數不勝數,能排到三號的絕非等閑之輩,那是中央領導啊!三號領導回信的大意是文如同志非常刻苦,文章有潛力,希望地方文化部門注意培養,多讓其參加文體活動積累經驗……地方領導當然重視,于是文如拿著信可以隨便出入圖書館、博物館,甚至可以隨便看電影也不用買票。
因此文如穿雪白的襯衣,梳大分頭,有一個姑娘還自愿嫁給了他。只是后來與期望值相差太大,精神都有些失常了。這是后話,先不講。他閑暇時候就坐在青石板街旁邊的家門口,泡一壺大葉子茶,請過往的老年人講述陽村輝煌的過去。老人便滔滔不絕,根據小時候的記憶,再加上聽來的看來的和自己演繹來的,唾沫星子亂飛,跟他一頓掰扯。
講完了,他站起來,激動地握著講述人的手說:你講得太好了!太生動了!如果再用我的生花妙筆寫出來,必將震撼文壇。你也成就了千秋功業……
后來又加上莫言把他的高密東北鄉寫成了世界意義上的地域,他更堅信自己筆下的陽村,將比高密更加輝煌!
于是老人們都盼著他的講述能夠震撼文壇,只可惜文如的發表卻遙遙無期。逐漸就都不愿意跟他講了,大葉子茶涼了也沒人愿意喝一口,只有他站在街口感嘆人心不古。同時他的心里也焦灼不堪,逐漸變得浮躁起來。有一年他把自己最新的力作郵寄給《人民文學》,同時附了一封信:此文我認為是曠世之作,傾注了筆者多年的心血。發表出來必能震驚文壇,引起一場寫作上的革命……但是如果仍舊泥牛入海,不但是我自己的損失,也必將是中國文壇的損失!我將無顏再茍活于人世,必自掛東南枝以謝天地……
編輯部一看要出人命,立即回信好言勸慰。過了一段時間,感覺仍不放心,又寫信給地方政府,請政府關注一下此事。
鄉政府的人來到陽村的時候,天正下著大雨。文如爛醉如泥,仰臥在青石板街上。辦公室人員打著傘下車,一陣風起,車里的一張文件刮落文如眼前。文如不看人,只把紙藏在身下,才對來人說:有文字的紙張都有靈氣,隨便亂扔必將惹怒神靈……鄉政府的人看他神神叨叨的,心說是不是此人精神有什么毛病啊?過來兩個人要把他扶起來,跟他講講此行的目的。
文如卻兩行清淚落下臉頰,說了一句他今生最精彩,也震驚了來人的話:蒼天無眼,緣何有淚啊!
只一言便讓來人驚嘆不已,感覺文如真是被埋沒的人才。急忙把他扶進屋里,拿毛巾把雨水擦了擦,并請文如拿出了文稿。看到文稿后,鄉干部才知道文章確實不能發,文筆拖沓,雜亂無章……真是好文章各有各的好處,壞文章卻基本相似啊。
可來了,任務要完成,就好言勸慰了幾句,又聯系了縣報副刊的編輯,希望選幾篇好的,先在縣報發一發,給他增強一點信心。
偏偏縣報的陳編輯是一根筋,在看了一大堆文稿后,搖了搖頭:實在不夠發表的水平啊!不過也沒因此放棄他,讓他參加了培訓班,學習了一些技巧。最后勉強選了一段,同意刊發在縣報上。可文如不同意,說我的文章怎能摘頭去尾呢?
于是文如繼續酗酒,感嘆蒼天不公,常常抱著一堆文稿痛哭:
文章不得今人識,
無奈留予子孫讀。
百年石破天驚日,
白骨無存后人淚。
終于一天抱憾而終。
來年他的兒子翻蓋房子,書稿無處存放,只好兩毛錢一斤賣給收破爛的。
我正好路過,驚嘆道:怎么就這么賣了?
他兒子說,不賣怎么辦?往哪兒放啊?在院子里早晚淋爛了,一毛錢也不值。
我又問收破爛的:你們買去怎么辦?
收破爛的說前村有個造紙廠,弄成紙漿,漂白了,做衛生紙。多好的紙啊,干嘛寫上這么多字弄臟了呢?
我心說能不賣嗎,文如是準備留百年的啊!心里隱隱痛了一下,嘆道,費了一生的心血,要揩屁股人家還嫌硬啊!
回頭想想,這不也是說我自己的嗎。
我是陽村第二個被稱為作家的人。
責任編輯/董曉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