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孩子

親密同事的話

是的，那是星期五上午上班的時候。我的辦公桌在他右側，起先用余光感到他身子明顯向左傾了一下，沒太在意。接著，看他雙手吃力地抓著桌沿，似乎在努力讓自己保持平衡，我感到有點兒不對勁，就站起來。這時他臉色像身上的襯衫一樣白，額頭鼻尖臉頰全是汗。我的心突突跳得厲害，問他怎么了。他啊啊地叫了兩聲，不住地抽搐，突然兩眼上翻，腳一蹬就癱倒在地上了……沒想到，哎，就這么走了……多好的一個人啊！

什么？噢，不，他不吸煙不喝酒。我，他，還有另一個同事在公司附近合租了一個三室一廳的套房。我們最清楚他了，他早上總是第一個起床，把我們的早餐都一起做好了，然后才敲門叫醒我們。我們邋遢成性，一個月倒一次垃圾，半年掃一次地，床底下經常塞滿臭襪子；他卻不同，每星期一次大掃除，順便把大廳也收拾得干干凈凈。我們問他為什么這么勤快，他笑了笑說，可能是小時候養成的習慣吧。

我們公司一周上六天班，加班文化很濃——沒辦法，私企的氛圍就這樣，就你一人不加班也不好意思。項目一急，不熬夜不可能按時完成工作。最近啊，我們也才知道他還在準備考研，中午從不休息，下班了關在房間里看書到凌晨才睡覺。我們有點兒擔心他身體吃不消，叫他一起去逛街、看電影……他總是推脫不去。其實，我認為他是想多節約一些錢吧。城市的生活你是知道的，薪水總是在當月不經意間就花光了。尤其是像我們這種出來工作沒多久的，能掙點錢養活自己已經不容易了。他還要照顧家里，每個月都要寄一大半的工資回去。

以前和他聊天，常常聽他感嘆現在的房價怎么就那么高，工作一年還買不上房子的一角；感嘆沒法及時行孝，不知什么時候才能接鄉下的父母來城里享享清福……和他比起來，我們有時很慚愧，一點兒也不成熟。

女朋友么？沒有，算不上，暗戀的人倒是有。有一次，無意間在大廳聽到他講電話，是的，是他暗戀的那個女孩子。我們從他的聲音聽得出他的自卑，我們勸他沒必要這樣，鼓勵他去表白。可他太好了——我只能這樣說他——他認為自己沒有足夠的能力養活一個家就向人表白是不負責任的。我們勸他說時代已經變了，男女平等了，各自經濟獨立，不存在誰養誰的問題了。可在這點上，他犟得像頭牛，說什么也不肯聽我們的。唉，事到如今，我們希望最后幫他做一點事……（點燃一根煙默默抽著，不再說話）

鄉下母親的話

阿誠是我的孩子，從小就懂事……你能明白么？不不，你不會明白的，我的乖孩子，你不會明白的！（低聲啜泣……）怎么就……說沒就沒了呢！我們一個山溝溝里，泥腿泥腳的，一步一腳印，好容易才走出個大學生！

——我的孩子，我的乖孩子，他是我們全村的驕傲哩……

他還小的時候，家里特別窮，他阿爸又不爭氣，瞞著我賭錢，輸了四處借債。我傷透了心，和他阿爸吵，每次吵完架就在一邊偷偷落淚。我的孩子，他會挪過來輕輕搖我的手臂，勸我別哭了。要是我不理他，他就哪兒也不去，紅著眼睛靜靜地守在我旁邊。

也許你不會懂，但我還是要說，我們鄉下，一年到頭就全盼著那一畝三分田能得個好收成。遇到干旱的時候，常要半夜起來挑著水桶去澆莊稼，去晚了池塘的水就被搶光了。我，一般和他阿爸一起挑著桶出門，阿誠一聽動靜總也跟著起床。他蹲在大灶邊，先用柴禾燒我前一天晚上準備好的一大鍋豬食，等到燒熟時天差不多也亮了，接著他開始燒稀粥當早餐，等我們回來吃。半夜一點小聲響，會被十倍地放大，弟弟妹妹有時被吵醒了怕黑就知道哭著要阿媽，他也懂得哄他們入睡，要知道，他也不過才是個幾歲的孩子！（嗚咽不成聲……）農忙的時候，就更不用說了……

長大了在外面工作，家里每個月十六號準能收到他的匯款單，每次回家又總要買很多東西回來，問他工作累不累，他說不累不累……我真是蠢，阿誠這孩子有淚只會往心里流，從小他就不像別的孩子，摔倒了會哇哇大哭——印象中就沒聽他哭出過聲來……我……說不下去了……（痛哭失聲）。

鄉下鄰居的話

我是從小看著阿誠長大的，這孩子從小就招人疼，斯斯文文干干凈凈的——可不像村中那些猴孩子要爬上天，開口閉口是粗話。村里學堂一發成績單，準能在旗臺上看他領獎，他家那堵破墻差不多要被獎狀糊滿了，是的，每學期都有，全是他一人的。我們鄰里鄰居的在街頭巷口坐下來，聊起孩子，一聊到阿誠，都說這孩子將來要不得了，說不定就是個“狀元郎”。我們都說啊，他阿爸阿媽有福氣，歹竹出好筍，將來要享大福。

哎喲，真可惜，這么乖的一個孩子……做夢都沒想到呢，生死有命吧，不多說了，真傷心！

中學同學的話

那時，“李誠”這個名字連保安都知道，他在我們學校，就是個明星。用當下的話說，我可以算是他的忠實粉絲。那時我成績差，但他卻不和某些所謂的“優生”一樣自命不凡，看不起我們這些所謂的“差生”。相反，他低調得很，大家都很愿意向他交流學習上的問題。尤其是我，經常“纏”著他……每天中午他不休息，一個人到圖書館看書，我問他，你不困么？他說，我沒有犯困的資本，咬咬牙就過去了。實在困得受不了的時候，他打開水龍頭，用冷水使勁沖頭和洗臉。最瘋狂的時候，他中午甚至故意不吃飽，說這樣一放下碗筷就能馬上看書，坐著不會腸胃不適和頭腦供血不足。后來有段時間我決心向他看齊，也強忍著困倦和腸胃不適跟他到圖書館，可最后還是敗給了瞌睡蟲，趴在桌上流口水……

我現在是正經的本科大學畢業生，可你知道么？以我當年平時的考試成績來看，想上本科大學，無異于癡人說夢。可以說，我之所以成為高考黑馬，很大程度上是由于他在備考后期對我的無私幫助。他么？哎，我覺得命運對他太不公平了。高考前夕他嚴重失眠，又得了重感冒，還伴有發燒癥狀——這是我后來才知道的。一考完，我預感上本科沒問題，心里甭提多開心了。我想，以他的實力上個名牌重點什么的應該更不在話下。可當我見到他時，覺得他仿佛一下子老了十歲……我默默地陪著他，說我可以建議你再來一年么？他用力吸了吸鼻子，擠出一絲苦澀的笑，對著天空搖了搖頭……我想我是能理解他的，他的弟弟也在上學，妹妹因交不起學費已經輟學一年了——后來，他沒有選擇復讀，而是去了一所普通而偏遠的本科院校念大學。

出了學校，處處是唯“物”主義，再難遇到像他那樣的好人了。有時遇到覺得過不去的坎了，想想他，渾身就充滿了正能量。能認識他，我感到特別幸運……

真是想都不敢想，會發生這樣的事！“咬咬牙就過去了”，是的，他說過，可為什么人死就不能復生呢？

他太累了。

唯愿他一路走好，到了天國，再不要如生前這般苦了。不好意思，我的聲音——有些……（紅著眼眶不再說話）

大學同學的話

大學里真正讀書的人不多，而李誠就是這個少數之一。是的，他和我們這些整天玩游戲、混日子的人不一樣，他心里似乎有個指南針，指導他向著一個又一個的目標默默努力了四年，從不見他懈怠。雖然我們都不太了解他強大的動力究竟何以生生不息，因為他多少有點兒——怎么說——學究式的“清高”？！很難和我們徹徹底底地混一塊兒。但也正由于他獨特的人格魅力，我們并不排斥他，反而有了迷茫，倒是愿意和他談談——我說的是，如果正好有這樣的機會。所以，他如同我們班級中精神上的燈塔，永遠屹立在那里，當我們從游戲中回到現實時，就會抬頭望向那座塔。

那是一座孤獨的塔，雖然受到矚目，卻難免憂郁。他年年申請助學貸款，我們可以感受他，未出校園而先背一個大包袱，那種沉重的不自在。他本就是個很會給自己加壓的人，如此他就更加忙碌了。也許有時他也只是為了忙碌而忙碌吧，因為他曾和我說過，閑下來時的胡思亂想最容易讓人崩潰。還好，付出終有回報，每年的獎學金都有他的份額。我們都認為他得到這筆錢，和太陽每天從東邊升起一樣，是天經地義的事。優秀班干、團干等等榮譽稱號評選時，他總是幾乎全票通過。他在大學獲得的證書很快裝滿了小紙箱。可我感覺他并不太快樂。有一次，我忍不住試探性地問他為什么。他咬咬牙關，嘆了一口氣，緩緩地說：“高考是我心中的缺憾，這里不是我心底的象牙塔。”——他念了兩句話：南荒貧土自睥睨，八月煙花未名湖。

我終于明白了，他心中有解不開的一個結，如初戀般刻骨銘心。所以大四那年，他決定考研，目標正是北方的那所最高學府。在我們看來，這幾乎是飛蛾撲火，有一種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悲壯意味。考研已不似高考單純，多少摻雜了些許的人情世故。可他還是堅持到最后，結果初試成績在我們學校無人能出其右，而且也過了報考所在院校的自劃線。可是，命運似乎就是喜歡讓堅強者多承受磨難，在復試中，他被無情地刷了下來。后來他輾轉奔波于各個城市，跑過幾所預備調劑的學校，卻都還是無果而終。

后來，我聽說他工作了，邊工作還在邊準備考研。再后來，就聽到他不幸的消息——哎，浮生若夢，白衣蒼狗，但愿他獲得解脫……

一個女生的話

這個專門的日記本是他同事寄給我的，里面全是他寫的情書。是的——都是寫給我的（聲音哽咽）。他好傻，好傻，好傻！為什么不開口呢！我怎么會知道他活得那么累呢！

我和他是大學的校友，通過一次偶然的機會認識。那時我在學生會工作，組織某次活動時，可能因為我太投入吧，手機弄丟了都不知道。回去的時候，我的閨蜜找到我就問，你的手機呢？我愣了一下，用手摸遍了口袋也找不著。她說，不用找了，早被人撿走了。我驚訝萬分。她又說，別擔心，世上還是好人多，那人從你的通話記錄中找到我的號碼打過來了——這不，讓我來通知你到操場上去認領失物呢。我一聽，立刻奔了過去……

見到他時，我被他的氣質所吸引——說不上來，反正感覺很舒服。之后，我經常有事沒事地找他幫點這個忙幫點那個忙——你能明白么？我是個女生，就這么點小心思，就是想找個冠冕堂皇的理由見他。可我不知道他那么忙、那么累，也不能確定他對我有沒有意思。媽媽從小就告訴我女孩子要矜持，看到其他女同學的大膽告白，我覺得我的太過保守可能讓我后悔一輩子。內心掙扎了幾次，還是不敢對他說。可是，你知道的，思想觀念一旦形成就再難改變了，我再怎么喜歡一個人，也做不出主動表白的瘋狂舉動來啊！我能做的，也只是繼續“煩”他。（紅著眼睛）對不起，原諒我的自私……我真的不知道他那么累……他也從來不說。

我當時的想法是，至少我要和他做好朋友。后來，我感覺他并不討厭我，或者說有些好感，因為我要他幫忙時，他從來都是有求必應，很快到我身邊來。他似乎是喜歡我的，我心里默默感覺，于是我就等著他向我表白的那一天。真的，我一直在等，只要他開口，我一定會答應的，真的，相信我……（突然嗚嗚哭了起來）

李誠最后的日記

這兩天老板來公司了，項目經理開完會又催進度，壓力真大！每天加班工作，進度卻仍快要跟不上公司的節奏。我真希望能有分身術，一個工作，一個休息。

考研英語單詞忘了很多，整體復習也沒什么效率。有點煩躁！

助學貸款再過幾天又該還了吧？謹記！別失了信用。

前天母親打電話跟我說身體不舒服，我什么時候回去看看她呢？

弟弟發短信告訴我他想買個新手機，換掉那部老舊的諾基亞。也是啊，什么時候給他打些錢過去？周末好了！

心中的那個她，但愿能與你心有靈犀，讓你明白我的努力……

最近晚上老是失眠，白天頭暈，也吃不下飯，不知道身體出了什么毛病！——是否該抽出時間來體檢一下？記得有句話：沒時間休息的人，總要空下時間來生病。真怕這話在我身上應驗……

責任編輯/董曉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