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身子都快擠成麻花,好在終于上了車。看見有位半個身子都已經鉆進車窗,卻被民警硬生生拽下去的家伙,李曉村滿足得只想唱支歌兒給黨聽。能夠從鴨群般的人堆里鉆出來再鉆進列車,真恨不得燒高香,哪怕車廂更像拖往宰場的大鴨簍。
李曉村每年這個時候必擠一次,已經擠出了經驗。沒座位是肯定的。一上車,他便鉆到車廂中部,在過道里選了個自認為不錯的位置,站定,身子再用力扭一次。旁邊有人不滿,但還沒來得急埋怨,也沒明白他究竟想干什么,李曉村早已順勢歪下去,一屁股坐到了過道上。管它臟不臟,總比站著舒坦。隨后雙腿一伸,插進過道一邊的兩人座位底下,那里空蕩得可以再放一雙腿腳;手腳并用往前拱幾下,頭一縮一歪一伸,上半身也順順當當插進了過道另一邊的三人座位底下。再猛一陣回拱,整個人差不多都躺在了三人座位底下的車廂地板上。只不過這回有些倒霉,座位上有人突然打了個響屁,想把坐墊打穿似的。但最終倒霉的是打響屁的家伙。因為屁不可能往下掉,紛紛揚揚一散開,熏得受不了的是座位以上的人,李曉村連捂鼻子都只是條件反射。跟著響屁一樂,再一閉眼,李曉村立即把近在咫尺的座位底板想象成了藍天白云。有人對他暴露在過道里的那雙腿腳不滿,李曉村理直氣壯:那是在提醒你,這里躺著個活人,你得小心點。這樣躺著也有惱火的時候,時而有叫賣的推車需要讓道,遇上那種情況,無非弓一弓身子,轉眼就過。而且,根據經驗判斷,眼下應該不會了。已經是凌晨一點,叫賣的推車至少要到明天早上才會來搗亂。隨身的小包做枕頭,等于有了不花臥鋪錢的臥鋪,終于可以好好睡一覺了。一覺醒來就是家門口,就是家里的飯菜,就是家里的床鋪,以及家里的女人。
想必是想到家里的女人,李曉村后來才做了個長長的美夢。想到女人時也不是太離譜,并不是立馬就想干那事。盡管常年在外,但李曉村并不是沒沾過腥。自己的女人常年不在身邊,有幾個氣力莽壯的男人熬得住?何況,如今的世道里,想找個野女人解決一下生理問題,就跟找個旮旯撒泡野尿一樣簡單——趕急的話拉開拉鏈就行,連褲帶都不用松。所不同的是,撒野尿不要錢,找野女人要錢。好在李曉村胃口不大,本就一掙血汗錢的民工,不會像土豪們那樣挑精選肥。燈一關,眼一閉,管他娘!三五十元一次多得是,最便宜的二十元都能成。
要不是去年春節回家時被自己的女人戳了一下,李曉村肯定還會在這樣的日子心安理得。女人戳他的方式挺稀奇,這才讓李曉村后來多少有些糾結。去年回家時,或許是李曉村太猴急了,連澡都來不及洗,就把女人攔腰摟進了臥房,像頭牯牛一頭扎進了尿桶。風急火急一完事,剛從女人身上翻下來,女人便意欲未盡地笑了笑,說:“實在憋不住了,你往后就在外面找女人吧。”
李曉村一驚,以為女人聽到了什么風聲。但女人又一抿嘴,就像叮囑小孩走路別摔跤:
“給錢的可以,不給錢的不行;錢不準給太多,也不能回回給某一個人;還有,必須‘穿著襪子洗腳’,別把‘命根子’弄壞了。”
“……”李曉村虛汗直冒。
“我說的是真話,你必須記住。”見李曉村瞪著大眼一言不發,女人再次抿嘴。
就是這樣的叮囑,讓李曉村此后想到女人心里就發慌。李曉村明白,自己的女人是為了這個家。但不管怎么說,這樣的女人天下有幾個?唯有一點讓李曉村心里沒底的,就是李曉村當時還想問個為什么,一換位思考,就忍不住反問了一句:“那……你自己憋不住了呢?”
可女人似乎早就料到他會這么問,說:“你去看看那些牛羊雞鴨,哪樣不是公的趕母的?想打我主意的不是沒有,如果你不信我,給我褲襠上裝把鎖都行。”
也就是這一席話,讓李曉村免不了三天兩頭把自己的女人放在心里磨。
李曉村那個長長的夢,似乎就是為了女人送過來的一口香噴噴的美味。
二
滿屋都是人,都是吵鬧聲。不是吵架,是無休止的熱鬧。一張張嘴就像魚群浮在水面喝水。那么多聲音攪在一起,讓整個房子始終飄蕩著斷不開的嗡嗡聲。都在說些什么呢?李曉村進門時,別人好像等了他三年零六個月。一進門,剛上幼兒園的兒子就沖過來,抱著李曉村的雙腿,又要“騎馬馬”又要吃糖糖。騎馬馬騎馬馬。李曉村一邊應承一邊將兒子托上肩頭,并馬上趴在地上讓兒子一個勁駕駕駕!吃糖吃糖!李曉村一邊應承一邊從口袋里搜糖果,反手塞進了兒子嘴里。
兒子興奮得哈哈喧天,讓旁邊的小侄子也拖出一丈二尺長的口水。侄子比兒子才小幾個月,抬起衣袖擦了一把口水,汩汩隆隆縮了一陣鼻涕,沖過來一聲聲大伯叫得山響,目的也是要吃糖。李曉村有準備,塞了一把,還照著小侄子的屁股拍了一巴掌。小侄子揣著糖果一路飛奔,跑到一邊享用去了。可是,李曉村的大方,惹來了更多的小孩。有他認識的,也有不認識的。三五成群,最后越來越多,似乎全天下的孩子都來了。有說一不二沖上來搶糖吃的,有站在一旁發呆的,有想搶沒搶著放聲哭喊的。李曉村有些急了,不管是誰家的孩子,既然圍著自己,他就不能厚此薄彼。李曉村決定讓孩子們排隊,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報數,但越報越多,隊伍都拉到稻場外面去了。好在,李曉村準備的糖果不少,最終每人發了10顆,而且還沒發完。剩下的,他清楚那是留給兒子日后享用的。
小孩吃糖,大人等著抽煙。煙是和氣草,不需讓人討。一年不見了,李曉村開始一人一支地敬。李曉村有底氣,自己帶了兩條“中華”,一人一支,可以敬400人,一支等價于自己平時兩塊錢一包的“花花煙”,體面。大伙肯定也是沖這份體面而來的。盡管買煙時心疼過,但他知道這是沒辦法的事。常年在外的鄰里們,誰回家過年時不得瑟幾下?只不過,李曉村沒想到會有那么多人一起聚到他家。看來,自己春節期間也得抽兩塊錢一包的“花花煙”了。轉眼間,兩條“中華”散發完了,陣陣啪嗒啪嗒的火苗此起彼伏,滿屋子轉眼就被弄得烏煙瘴氣。讓李曉村有些難為情的是,還有人兩手空空。那些已經拿到香煙的家伙,比小孩們吃糖果還來得愜意;沒拿到的,直勾勾瞪著李曉村不肯離去,有人還跟李曉村叫起板來。
“李曉村,你狗日的怎么這么小氣啊?早知道香煙都撈不上一支,我就不來湊熱鬧了!”
李曉村有些惱火,心想:誰讓你們過來的?
但還沒真正問出口,他發現了父親。父親從陣陣吆喝聲里鉆出來,叼著旱煙斗,叮叮嘣嘣一聲質問:“你怎么搞的?人家為你來過生日,你難道香煙都不給一包?”
一包?生日?我的生日不是要到年后嗎?
李曉村傻了眼,父親卻看穿了他的疑慮。好在,父親的口氣立刻變回了過去的溫暖:
“兒啊,幸虧我早有準備。我這就去拿。我知道你過完年就要出門,這才提前張羅給你做生日。35歲生日是必須做的。你忘了?”
“那你怎么不早點告訴我啊?”
父親轉身去拿香煙的那會兒,李曉村才發現穿來梭去的人群還真在為自己的生日宴忙碌。
這一個個他都認識。蹲在稻場邊洗碗筷的是兩個嬸嬸,雙手像草紙,一手過去碗筷比用抹布還擦得干凈;一步一搖挑水的,是年近六旬的大叔,滿頭白發就是張口不見白牙,真是累了他老人家了;正在殺雞剖魚的,是腿腳有些不方便的小叔,蹲在那里用一條腿支著身子,讓李曉村看得都有些吃力。
怎么都是些老人?但一轉念,李曉村就徹底明白了。年輕人大都在外,即使這會兒回了家,也不是干這些事情的料。硬要干的話,老人們都嫌他們礙手礙腳。好在,老人們一個個干得樂呵呵。吆來喝去的“支客仕”,是村里的老支書,盡管有些背弓腰駝,但當官的精神頭依舊,就憑他那陣陣樂呵呵的吆喝聲,都會把李曉村的生日宴擺布得風光無限。
“來貴客了——快接客——”
支客仕又一聲吆喝,嗩吶聲響起。吹嗩吶的響手,兩腮鼓得像豬尿泡。也是個老天扒地的家伙,鼓鼓的臉面根本不見癟一下,他怎么換過氣來的?跟在嗩吶聲后面的,是鞭炮聲,噼里啪啦,聲音不大,但那是因為未擺放在身邊。因為鞭炮危險,支客仕讓人安放在百米開外的稻田里。滿滿的一稻田,鋪得看不見地面了。還有笛音花炮,只不過暫時沒有燃放。那家伙一旦燃放起來,山都會震垮,那才叫過癮。一會兒肯定會燃放。
這會兒的一路貴客,是岳父岳母那邊的親人。放眼望去,隊伍望不見頭。隊伍前面還有銅管樂,由遠而近,吹的是《說句心里話》。雖然水準不高,但受用。聽著聽著,李曉村不由然跟著調子哼起了歌詞:
說句心里話
我也想家
家中的老媽媽
已是滿頭白發……
哼著哼著,李曉村心里一熱。我媽呢?還有兒子他媽呢?
這一自我反問,李曉村喉嚨里莫名其妙有些發哽,甚至有些揪心。
李曉村這才慌里慌張往廚房里沖。果然,母親在廚房里,自己的女人也在廚房里。
一老一少兩個女人,正忙得腳不沾灰。那么冷的天,自己的女人還單衣上陣,甚至挽起袖口擦了一把額頭。一抬袖口,把白白的細腰都抬了出來。再一扭身,一對大如白兔的乳房差點頂破了衣衫。那是李曉村結婚時買給女人的緊身內衣,她怎么敢在大庭廣眾之下穿出來啊?李曉村想讓她穿上外衣,女人卻不顧一切,放下手中的活計,沖過來就摟著李曉村一陣狂吻,讓李曉村下面都不由分說來了感覺。可惜,李曉村正要變成一只餓狼時,一陣咳嗽聲響起。喀喀喀喀,嘔——喀喀!是母親。喀喀喀喀的間隙里,母親對著李曉村的女人說了一句:鍋里糊了。女人這才松開李曉村。母親此時正趴在灶門口,一把一把往灶膛里送柴。要不是聞見鍋里的糊味,李曉村會和女人干出什么出格的事?懷著對母親的歉意,李曉村盯著母親眼珠都不挪。灶膛里射出的火光一閃一閃,照得老人滿臉皺紋的臉龐,有如一個纏滿云絲的太陽。
三
滿廚房都是香氣。李曉村知道,那是各種菜香。
廚房的一角,順墻擺著十幾個爐鍋。平日里吊在火坑里。有句謎語就是這樣說的:天上牽藤,地上開花,中間結個老南瓜。這“老南瓜”,就是爐鍋。每到冬天,爐鍋里煮的,是香噴噴的吃貨。愿意煮什么就煮什么。煮一鍋紅薯,可以熬出糖來;煮一鍋小米粥,喝下去拉泡尿都可以聞到香味;煮一鍋土雞湯,讓吃奶的小孩都松開奶頭哇哇叫。還可以煮什么?臘豬蹄、臘豬排……想煮什么都行,一家人圍在火坑旁,一邊嘻嘻哈哈一邊搶吃搶喝,那是神仙都想下凡的地方。
當然,眼下的爐鍋煮的與平常不一樣。爐鍋也不是吊在火坑里,而是臨時找來幾塊土磚,砌了個臨時的“熬灶”,擱在“熬灶”上的爐鍋里的菜肴,也是先在灶上的大鍋里烹飪好后再倒進去的,倒在爐鍋里用慢火熬。越熬越香。一會兒就會一碗一缽裝上來端到酒席上去。那么多爐鍋熬在一塊,同時香氣四溢,是哪種菜肴的香味都沒法分清。
“你就餓成哪個樣子了?你看你,別把口水滴進爐鍋里啦!快過來!”
見李曉村圍著“熬灶”像只饞嘴貓,女人笑瞇瞇招呼了李曉村一聲。
還真是餓了。李曉村走過去時,女人正好揭開灶上的鍋蓋。鍋里是蒸籠,蒸的是一碗碗紅燒醬汁扣肉。那是鄉下擺宴席必備的美味。那種紅燒醬汁扣肉,比偉大領袖毛主席喜歡的那種紅燒肉還要講究,好像只有李曉村老家才有。好東西肯定來得不容易,不說從煮到醬到切到蒸的工序,僅僅特制的醬汁作料,就夠人學三輩子還不一定精通。到了上蒸籠的環節,已經是一片片整整齊齊扣在盤子里,你不仔細看,還以為就是四角上楞的一整塊呢!肉皮朝下肉芯朝上,肉芯上面堆幾勺子上好的豆汁,再拿碗框在盤子上。蒸好了,雙手并用托起盤子壓住碗,一咕嚕反過來。豆汁到了碗底,紅燒醬汁扣肉到了上面。拿開盤子,那個香啊,是肉不是肉,是豆汁不是豆汁。總之,你吃肉時,聞的是比普通豆汁更香的豆汁;你吃豆汁,聞的是比普通豬肉根本沒有的香味。這可是李曉村在外面經常拿來和工友們炫耀的美食。每炫耀一次,有些家伙就會叫囂著要去李曉村老家吃一回。只可惜,李曉村回家是為了過春節,別人也得回家過春節。
女人揭開鍋蓋,蒸籠里冒出的陣陣香氣,讓李曉村一連吞了好一陣口水。他說一不二就出手了,連筷子都不要……
“哎喲!你他媽找死啊?”
李曉村醒了,還不輕不重挨了一腳。沒錯,是他把座位上伸過來的一只腳丫子當了紅燒醬汁扣肉。媽的!
老子又沒真咬掉你一塊,吼什么吼?難道想打架?誰讓你他媽腳丫子都不洗干凈,還戳到了老子嘴邊?我看就比豬蹄還不如!你再罵一句,看老子不爬出來揍得你滿地找牙!
不過再一想,算了。都是為了趕回家過年,得有個好心情才對。
車廂頂頭,有幾個家伙在喝酒,還劃拳。在這臭烘烘的鬼地方,那不是浪費口舌?
一縮身,幾拱幾拱,李曉村挪開了。座位底下那么寬,足可以再睡一個人。李曉村想睡哪邊就睡哪邊。老子接著睡一覺,一覺醒來就是家門口,就是家里的飯菜,就是家里的床鋪,以及家里的女人。這么一想,李曉村暗自樂了。
哈哈!你怎么能把別人的臭腳丫子當紅燒醬汁扣肉呢?笑死人了。
他分明聽見,那是自己的女人在拿這事找樂子。
責任編輯/董曉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