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木盒》：小人物的悲哀

曹洪波的《紅木盒》講述了鄉下人游本發為了實現自己的城市夢，離開鄉土尋找更上等生活的故事。這類題材在中國文學中受到的關注度頗高，如朱山坡的《靈魂課》、鬼子的《瓦城上空的麥田》等，此類作品的關鍵詞是“異化”，即鄉下人被城市異化，失去了自己的主體性。[1]為了能夠在城市立穩腳跟，游本發做起了拉皮條的生意，卻不幸和自己做“雞”的女人都染上了艾滋病。城市沒能圓游本發的夢，卻奪去了他一家三口的命。作者在開篇寫到，“游本發是最早走出金塘村的人，也是最早回金塘村等死的人”，揭示了游本發并非一個特例，而是許多鄉土小人物的真實寫照和縮影。他們對大城市充滿幻想，從鄉村出走，卻迷失和隕落在城市那冰冷的鋼筋水泥的叢林中。本文從被物質欲望異化的人、人性的弱點和環境的壓迫三方面，探討了《紅木盒》這篇小說所揭示的小人物的悲哀。

一、被物質欲望所異化的人

追求更好的物質生活是大多數人背井離鄉的原因所在。城市與鄉村的巨大落差使許多農民離開了自己的土地和家園，到陌生的但卻充滿了各種機遇的大城市去求生存。游本發正是這其中的一員。但缺乏學識、家庭背景和生存技能的農民能夠在城市站穩腳跟，徹底融入城市的生活，又是一件極其艱難的事。游本發的經歷揭示了這些小人物所面臨的這一問題，即理想與現實之間的巨大落差。

首先，在物質欲望的驅使下，游本發從一個具有主體性的人淪為被物質欲望所控制的“他者”。在小說中，作者不止一次地強調游本發在村人眼中不是個“好鳥兒”，因為他小時候就不安分。父母死后，他更是把耬耙鋤頭一撂，“揚言要過城里人的生活，就真的去了城里”。祖祖輩輩都生活在農村，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能夠有勇氣隔斷自己從前的社會身份和屬性，拋開自己的根，去完全陌生的環境中謀生活需要巨大的勇氣。這種個體以自身的需求和意愿做出選擇的行為充分體現出了游本發的主體性。游本發是第一個走出金塘村的人。他第一個嘗試擺脫耕耘的辛勞和日復一日循規蹈矩的生活，這無疑是具有開創性意義的。作者提到游本發去過許多大城市，“人模狗樣地在城里混著”。其中的顛沛流離和生活的艱難讀者可知一二。游本發正是在這樣艱難謀生的過程中逐漸失去了自我的主體性，而成為一個不再是農民，在城市卻僅能稱作“游民”的他者。但他每次回村都要端起城里人的架子，讓村里人知道他在外畢竟是發達了。這讓“金塘村的人挖窟窿打洞兒打探游本發在哪兒發財，很想沾一沾他的光”。從真實的“我”到偽裝的“我”的轉變，揭示了主人公在物質欲望誘惑下的主體性喪失。

其次，小說也展現了個體在物質欲望驅使下的道德墮落。游本發不是憑借自己的誠實勞動，而是通過開妓院、招嫖客來維持生活。在堂哥游該發來到城里想借親戚的關系沾點光的時候，游本發徑直將堂哥帶到了那一片低矮、破舊的樓房門前，讓其見識了那些花枝招展的女人，也使他清楚地認識到游本發是怎樣在城市里混飯吃的。這種以道德墮落換得的生存為主人公此后的悲劇命運埋下了伏筆。為了物質的利益而放棄了作為人的尊嚴和人格，進而所造成的精神缺失是現代社會最具普遍性的問題之一。游本發身上體現出的正是這種以精神的死亡換取眼前物質性生存的盲目和可悲。

二、人性的弱點

《紅木盒》中，作者借游本發這一人物從對理想生活的追逐到道德墮落，最后走向死亡的悲劇性命運，向讀者展現了人性中的弱點對人的支配及其所具有的毀滅性力量。小說對這一層面的探討也使其文學審美價值變得更加深厚和豐富。

游本發身上體現出鮮明的等級意識，這種愚昧的偏見令人印象深刻。這種等級意識也并非游本發獨有的個性特征，而是中國社會長期以來落后的思想觀念的延伸。在民眾心中根深蒂固的等級意識形成了國民性，國民性并不神秘，它無非是個性的放大。[2]這一意識在現代社會中仍有著廣泛的生存土壤和影響力。它體現在對金錢和權力的膜拜上。與此相應，對個體價值的判斷也偏離了人格指向，而是以金錢和權力為核心標準。在游本發眼里，城市人代表著一種更高級的身份。因此，游本發對城市的向往和趨之若鶩不僅是在強烈的物質欲望驅使，也與其內心根深蒂固的等級意識有著根本的聯系。

在現代人看來，鄉村與城市相比，無論是物質，還是精神生活，都是遠不能相提并論的。這在造成了城市人優越感的同時，也導致了像游本發這樣的農民的自我否定。《紅木盒》里，作者以夸張和諷刺的筆觸將主人公的卑微和鄙陋展現得淋漓盡致。自從“從城里領回來了一個如花似玉的女人，游本發的架子就更大了。架子大得認不得鄰舍、族家親戚，就連他爹娘老子的墳也不知埋在哪塊荒地了”。生活在城市最底層的游本發領回一個同樣是生活在城市邊緣的女人，卻在村子里擺出鶴立雞群的架勢，高貴得目中無人。實際上，游本發對自己在城市的地位也有著清醒的認識。一方面，這是他強烈的“自尊”意識在作祟，而另一方面，更重要的則是其內心愚昧認知所導致的結果?？梢姡髡咴趯θ宋锩\報以深深同情的同時，也對其現代社會人的愚昧認識給予了尖銳的批判。

其次，游本發對城市物質和城市身份產生強烈的渴望，但卻未能守住基本的道德規范，而是采用了投機取巧的方式去實現其在城市生存的目的。這揭示了主人公對城市謀生艱難的深刻認識，也揭示了其精神上的劣根性。城市繁華的外表、各種關于一夜成功的神話以及優雅的生活方式使游本發完全迷失在對美好生活的幻境當中。他不但想通過拉皮條這一不正當的行業走上發財的“捷徑”，并且即使再卑微、再艱苦，他也要“賴”在城里。在給兒子取名的這件事上，讀者能夠清晰地洞察人物的這一畸形心理?！敖o孩子起個名，起個城里人的名字吧”，“游賴城這名字好，咱就賴在城里不走了”。顯然，主人公想要依靠“賴”和“捷徑”是不會真正實現城市夢的。

三、環境的壓迫

曹洪波在《紅木盒》中不僅站在批判的立場對人的物質欲望和道德的淪落進行了刻畫，同時也描寫了主人公所生活的整個社會環境，特別是社會心理環境。它是導致個體悲劇命運的關鍵性因素。

首先，游本發對物質和城市身份的盲目追尋和崇拜是鄉土社會在城市文明沖擊下的具體表現和傾向。隨著改革開放的深入發展，現在人們的價值觀念發生了一系列重要變化。變化之一就是功利主義價值觀的沖擊。[3]這種沖擊是具有整體性的，它不僅動搖了鄉土社會的傳統道德，也使傳統的農民失去了身份上的認同感。與城市的富足和生活的豐富多彩相比，金塘村顯得閉塞和落后。當村民們得知自己在各方面所處的弱勢地位后，必然會產生改變生活現狀并且是迅速改變的內心沖動。游本發放拋棄了自己的農民身份，扔下鋤頭，沒法做一個合格的農民。但去了城里的他仍是不務正業，也沒能為自己掙得一個城市人的名分。這正是生活在城市與農村的夾縫中的小人物的真實縮影和他們精神焦慮的人格化體現。此外，村民們在沒有真正了解游本發的底細之前，對其又想親近又有些憤恨的情感也揭示了鄉土社會在城市文明沖擊下的復雜心態與焦慮。

其次，當游本發得了病回到金塘村后，村人對他的疏遠和排斥也體現出人們的愚昧、自私和人心的冷漠。正是因此，游本發在做完了城市的“游民”之后，又淪為鄉土上的“游魂”?！翱膳碌南ⅲ⌒牡卦诖遄永飩鞑ブＨ藗凅@恐地生怕一陣小風從游本發的院子里吹來，吹進自家的院子”，連堂哥游該發也連夜壘起一堵墻，斷了和游本發的來往。即使游本發夫妻倆死后，村里人仍在“不安和驚恐中度日如年”，甚至對游該發也日益疏遠。游該發將堂弟留下的小紅木盒藏在苞谷桿垛里，生怕那里面藏著病毒，害死整個村子。他的妻子甚至狠心提出將本發留下的患病兒子送回城里，任其自生自滅。女人雖然對帶回病毒的一家人唯恐避之不及，但卻對游本發留給他們的小紅木盒子充滿了興趣。這種興趣竟能在最后戰勝死亡的恐懼。兩相對比，人心的自私和冷漠可見一斑?？梢姡伪景l的悲劇并非個人的，而是具有整體性和普遍性的。在小說中，曹洪波塑造的這一人物形象既可悲，又可恨，他的痛苦和死亡既與其自身的弱點有著根本的聯系，也與病態的社會心理脫不開干系。

綜上所述，在《紅木盒》中，游本發所代表的這些小人物既是一群渴望改變自己命運的勇者，但在他們身上又同時袒露出生命的卑微與鄙陋。這些“移民”活在城市的最底層，又無法擺脫盲目、愚昧和投機取巧的心理等弱點。在物質的誘惑下，他們放棄了傳統道德和人格尊嚴，盡管他們具有改變生活的勇氣和進行嘗試的努力，但也無法挽回其命運的悲劇性結局。

[參考文獻]

[1] 陽毅.掙扎于城市之中的鄉里人——評鬼子的《瓦城上空的麥田》[J].河池學院學報，2008（03）.

[2] 龐樹奇.國民性、個性與等級意識[J].社會，1987（02）.

[3] 張念書.論功利主義價值觀對中國傳統道德的沖擊[J].東岳論叢，1994（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