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我家的婚事》看鄉土中被時代潮淹沒的愛情

《我家的婚事》是作家徐仁河于2013年發表在《短篇小說》上的作品。小說以第一人稱敘述了自己家中的四個親屬長輩的愛情和婚姻故事。雖然小說整體上是講四個愛情悲劇故事，但作者以貼近生活的鄉土化、活潑語言書寫，使本來沉重的氛圍得以淡化和輕松。再加上類似插科打諢的調侃，幾個并不開心的故事卻讓讀者在某些片段也會忍俊不禁，充分展現了作者駕馭語言的技巧。透過表層的語言藝術，我們還是可以清晰地感覺到作者對愛情悲劇的嘆息?？v觀整篇小說，會發現一條重要線索，那就是發生愛情、婚姻悲劇的幾位當事人都是農村出身或有農村背景，這成了他們的文化名片，而貫穿于小說幾個故事中的一條基本的脈絡就是文明的沖突問題。

一、鄉土與城市文明的沖突

在中國傳統文化中，衡量一個人是否成熟的標志最為明顯的便是男婚女嫁、成家立業。在小說中，敘述者的幾個親戚的愛情雖然沒有明確交代故事的年代背景，但從一些語言符號上看，起碼應該是在恢復高考之后的事情，這個時期城市里自由戀愛已蔚然成風。表哥師專畢業，在當時的農村是受教育很高的人群之一。而“我”三姨，在與高中肄業生談戀愛期間，經常會“掏出一兩張信紙，指點其中的一兩個生僻字叫我幫著認”，說明她也受到了一定的教育。受過教育的表哥、三姨的思想悄然開化，自然是對“自由戀愛”“文化人”詞匯是向而往之的。這樣，作者筆下的這兩位主人公便具有了一定的共通性，一是都想找個“文化人”，二是熱衷于自由戀愛，而且不關心對方的社會地位和工作性質。他們看重是否喜歡對方與是否有共同語言這些精神層面的東西。他們在戀愛上的思想開化是源于城市文明的影響。

而他們的父母一輩人則是鄉土文明的典型代表。老一輩人的思想并未開化，雖然自由戀愛似乎并不構成多大的問題，但戀愛畢竟與婚姻相關聯，如果這個婚姻與他們的價值體系相悖，對于他們來說那就是無法容忍的，他們會發揮封建家長的影響力橫加阻攔。在社會發展的進程中，農村總是在觀念上落后于城市，而其中文化的慣性往往會使行之于前的成文的法律也要迂回執行。這些鄉村的老輩人身上的家族觀念、家長制觀念、社會等級觀念決定了他們對孩子的婚姻采取嚴格把關的態度。表哥自己選擇的戀愛對象不符合大姨提出的“吃公家飯”的標準，于是出現了大姨的盯梢、破壞二人好事并逼死梅姐的悲劇發生。三姨的情況類似。她的白馬王子坐過牢，這與農耕文明中老實本分、安分守己的觀念相去甚遠，于是遭到外婆的拼命抵抗。

從小說的描述看，表哥和小姨都應該屬于60后或70后。他們出生于農村，雖然因受教育程度提高而在愛情觀上有所改變，但骨子里還存有封建意識和宿命論的思想。思想開化的不徹底使他們面對家長對自己婚戀自由的強加干涉缺乏足夠的反抗信心。大姨代表了封建家長強權的一面。她的阻攔非常徹底，甚至因表哥二人的偷情而做出了扭住梅姐、登門質問的鬧劇。表哥雖然表現出一定的軟弱，但他若激烈反抗，則會一輩子都扣上不孝的帽子。從表哥后來得了“桃花癲”可知，他對那段感情的珍惜程度。大姨固守著她的思想不變，固守著她扭曲的愛，是這出愛情悲劇的根源。對于小姨與高中肄業生的愛情，“執拗雖然不一定害的死人，但摧毀一樁搖搖欲墜的婚事還是不在話下的”[1]。外婆在阻撓兩人愛情的過程中，雖未體現出封建家長的強權，但她固執的態度和尋死覓活的行為卻使三姨認識到，除非不認她這個娘，否則別想和那個“勞改犯”結婚。就這樣，三姨在其自由戀愛夭折后走進了如同墳墓的婚姻殿堂。

二、被時代拋棄的手工業者

小說中的二舅是個十足的倒霉蛋，他給人的感覺就是一直在時代后面追著跑，但總是差那么一步跟不上。他婚姻的失敗源于社會身份的喪失和物質生活的匱乏。從本質上來說，他個人的悲哀也是他這一代手藝人的悲哀。

首先，在工業化大生產之前，中國的手工業者在社會中占有重要的地位。二舅雖然在經濟上并不富裕，但卻有著一定的社會地位。在20世紀80年代到90年代之間，在農村仍經常有走街串戶的磨刀匠、鑲牙拔牙的游醫，鄉鎮上隨處可見的裁縫店、鐵匠鋪等。[2]蓋房子、打家具是那個時代農村所有家庭的頭等大事，二舅作為一個木匠，在當時中國農村的環境中是不可或缺的。按作者的話說，木匠通常在宴席中是作為上賓的，排在泥瓦匠、殺豬匠、閹雞匠等手藝人的前面。從二舅經常受邀喝酒可知，在鄉土中國的農村，賺錢總是要讓位于人情的，面子和人際關系往往被看得比生命還重要，這也就不難理解他家里依然住著草棚的原因了。

其次，雖然在二舅眼里，人情重于物質。但婚姻對他來說更是頭等大事。他推掉了那些不賺錢的人情活，開始為自己蓋房子、打家具，向往著未來的好日子。但就是在這段時間里，鄉土社會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在新環境中，二舅的木匠身份黯然失色，物質的匱乏進一步降低了他的生活質量。這使得二舅逐漸成了社會“邊緣群體”中的一員。雖然“在改革開放后，二舅花了三年蓋完的瓦房和打完的家具便不再時興了”有些夸張，但當時中國的社會變遷的確是太快了，快得讓一些手藝人沒來得及反應便失業了。因此，作者通過這一夸張的說法，正是為了揭示二舅做木匠的社會角色在農村已經變得可有可無。不論在物質上，還是技能上，他都失去了獲取所期待愛情的籌碼。在這一時期的中國鄉村，二舅這種手藝人已經成為邊緣人，無論他怎樣努力，其日薄西山的職業決定了他的經濟和社會地位。經濟和社會地位又進一步決定了他的婚姻。因此，二舅婚姻的失敗與時代有著必然的聯系。

三、在自卑與自立中抗爭的創業者

小說中敘事者的小舅是一個事業的成功者，具有靈活變通的頭腦和吃苦耐勞的韌勁，他似乎總能抓住生活給予他的每一個機遇，是這一時代事業成功者的典型。在考上財會學校后，他沒有路費上學，但巧妙地使用自己的錄取通知書爭取到了押運的工作；在學校沒錢吃飯，他一邊精打細算過日子，一邊利用食堂打飯師傅的同情心使自己勉強度日。寒假里，他做各種苦力，做家教掙生活費。小舅經濟條件改善后，不僅補足了學費，也補足了信心。他參加各種校園活動，為以后的事業成功作好了鋪墊。

但是小舅的愛情同樣遭到了失敗。失敗的原因是女朋友父親的反對。就是中國傳統文化中普遍存在的門第觀念。這在世界上幾乎所有的國家、任何歷史時期都存在，而且也是諸多小說津津樂道的主題。在許多文學作品里，作者為我們描繪了那些跨越門第和偏見的婚姻。但這些理想主義式的愛情卻與現實無關。平民大眾對這種小說的偏愛往往也是自身愿望的一種投射。在社會文化趨于穩定的年代里實屬小概率事件，因為父母和子女的擇偶觀在這種情況下是趨于一致的。然而，在社會文化的轉型期，子女對新的生活觀念和新的生活方式的接收與父輩們是不同的。兩代人的觀念沖突也就在所難免。小說中的小舅在自身能力上是自信的，然而在身世上確是自卑的；在面對學姐父親的鄙視時，沒有爭取便逃了。這是鄉土中國里打在農民出身的人身上很難抹去的烙印，就像在遭到城市人鄙視時，農村人通常要追溯對方的前幾代人也曾是農民的身份才會使自己得以釋然。這雖然可以稱為劣根性，但更多的是由制度造成的。因為與“鄉土中國”相對的還存在一個“官僚中國”，“官僚中國”自秦漢以來便一直對“鄉土中國”起著統領、控制作用，所以農村人的自卑是自古有之的。[3]

四、結 語

也許很多人并不認可小說中的愛情悲劇是由于時代造成的，難道當代就沒有愛情悲劇了么？現代社會的愛情悲劇自是不少，或者更多，然而卻與《我家的婚事》中所描述的不同。

首先，除了作為敘事者的二舅之外，小說中其他主人公的愛情都是在父母的干涉下流產的。而現代父輩與子女的婚姻觀已趨于穩定，門第觀念雖然存在，但是兩代人并不能形成很大的沖突。當然小說中的愛情悲劇除了社會環境因素外，幾個關鍵人物也都有相似的特征，就是固執、保守，不能與時俱進，不能夠根據時代的變化迅速調整自己的價值觀。最明顯的是敘事者的大姨，她是傳統家長權威和婚姻觀最忠實的捍衛者。

其次，二舅的婚姻悲劇與那個特殊的時代有著本質的聯系。他是社會化生產分工中被淘汰的人。他難以迅速根據社會發展變化調整職業戰略，導致自己在擇偶競爭中完敗。而敘事者的表哥、小舅、三姨的保守則表現為他們維護愛情時的妥協和退卻。并且，在擇偶上，他們都傾向于選擇知識分子。這種選擇有其思想開化的原因，也同時與其身份上的自卑感有很大聯系，他們希望通過另一半來提高自己的非農身份。

[參考文獻]

[1] 徐仁河.我家的婚事[J].短篇小說（原創作品版），2013（06）.

[2] 費孝通.鄉土中國[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

[3] 徐新建.“鄉土中國”的文化困境——關于“鄉土傳統”的百年論說[J].中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6（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