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戲
我小時候,村里的文化娛樂活動很少,只是到了農閑時才唱兩天戲。戲臺子就搭在村中央的一片開闊地上,用土堆個高臺,幕布一扯,戲就可以開唱了。
唱戲的日子就是農人的節日,人人臉上漾著笑,特別我們小孩子更是興奮,慌得像撿炮似的,天沒黑就搬個小凳子去占場地,還用瓦片劃拉一塊地方,美其名曰為父母占的。占好場地是不能離開的,因為一旦離開,別的小孩子就可能搶走地盤,晚飯只能等父母吃完后,捎過來一塊饃充饑,面對這樣的晚餐,我們卻毫無怨言。
等戲開演的時候是最難熬的:大人們吸著葉子煙扯閑話,我們小孩子則像一群小燕子似的趴在戲臺子外面,隔著箔圍成的后臺往里看,瞅演員的妝化好沒有,瞧蟒袍紗帽穿戴上沒有。因為你擠我扛的,不時遭到看臺人的驅趕,我們便一哄而散,等看臺人走了,復又趴那兒看。
天黑下來了,通往村子的路上出現了點點光亮,遠遠看去像一只只螢火蟲,那是外村的人手持電筒或馬燈來看戲的。
開場鑼鼓終于敲響了。我們趕緊擠到自己占的位置上,伸著脖子瞪著眼,期待著角兒們上場。一個人登臺了,可只唱了一小段就下去了,好大一會兒才又出來一個人。過后聽母親說,先出來那個人唱的叫“墊戲”,后來唱的才是“主戲”。那天唱的主戲是豫劇《穆桂英掛帥》。過去幾天了,村里的人還在哼唱著“轅門外(哪)三聲炮,如同雷震,天波府里走出來我,保國臣……”
看戲,讓成天埋頭干活兒的農人精神上得到了愉悅,身心得到了放松,以至于看完一場戲,心里能美上十天半月。無論是干活兒,還是走路,都要哼唱戲里的臺詞,一會兒黑頭一會紅臉的,整天沉浸在喜悅之中。
戲雖好看,但有件事卻讓隊長頭疼:每唱完一臺戲,地里的莊稼都要被偷走好多。要知道,那時的莊稼還未成熟。看到被糟蹋的莊稼,隊長心疼得淚都掉下來了,說往后再也不唱戲了。但說歸說,農閑時還要唱,只是再唱時,隊長事先安排幾個青壯勞力看護莊稼。開始派誰也不去,都說輕易不唱回戲,錯過了可惜。隊長氣得大罵:莊稼被偷完了,看你龜孫們吃啥?罵過,響應者寥寥。后來隊長想了一個高招兒:誰看莊稼,每人每晚記三個男勞力工分。重獎之下必有勇夫。這一招果然奏效,家庭生活困難的人,主動要求去看護莊稼,人這才算定下來了。
這晚又唱戲,隊長安排結實看東地的苞谷。結實是個戲迷,只是礙于家庭困難才忍心放棄看戲的。這晚唱的是曲劇《竇娥冤》,鑼鼓聲和演員的唱腔通過高音喇叭傳到野外,傳到了結實的耳朵里。他側耳細聽,還跟著演員唱,聽著唱著心里就癢起來,恨不得立即跑到戲場里看,畢竟聽戲不如看戲得勁兒。他約摸了一下開戲的時間,估計距煞戲至少還得一個時辰,心說不如到戲場看一會兒,等煞戲時再趕回來看莊稼也不遲。他是這樣想的:苞谷被偷是外村人看完戲回家時順手牽羊偷掰的,沒煞戲是不會有人來偷的。這樣想后,他便神不知鬼不覺地溜到戲場,快煞戲時,才戀戀不舍地溜回苞谷地。
到地頭兒撒了一泡尿,一條水線剛收回,猛然從地里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他立時意識到是有人在偷苞谷,心說要是自己在地頭兒守住不去看戲,小偷也不敢來偷。這下可好,苞谷被偷,按隊長說的,要扣一口人的“免購點”(糧食打下來后分到手的糧食)。要想保住這一口人的“免購點”,一定得抓住小偷。他拿上來時準備的棍子,循著聲音追去。苞谷地里黑咕隆咚,啥也看不見,他只好順著苞谷壟往前追,追一會兒,停下來聽聽聲音傳來的位置,再追。突然,“哎喲”一聲,他掉進機井里了,咕咚咕咚喝了幾口井水。他本能地向上浮,并大聲呼救,可在這遠離村子的機井里,誰能聽到他的呼救聲?就是偷苞谷的人聽到了,也絕不會救他的。他試圖扒著井壁往上爬,可是水泥井管上結了一層綠笞,非常滑,試了幾次都沒成功,最后筋疲力盡,慢慢地沉入井底。
第二天,有人在那塊苞谷地里割牛草,當割到機井邊時,無意間朝機井里瞟了一眼,發現一具尸體浮在上面。很快,公社派出所的人來了,把尸體撈上來讓結實的婆娘辨認,確認正是結實。派出所的人懷疑結實是追小偷時,被小偷推人井里的,但后來經過現場勘察,否定了這一推斷:小偷偷苞谷是掰苞谷棒,可地里的苞谷是倒了一片,苞谷棒被啃得豁豁牙牙的,這顯然是牲口在糟蹋莊稼。再仔細勘察,還發現地上有一泡新鮮的豬屎,以此推斷結實把豬當成了小偷,在追“小偷”時失足掉進機井里的。可憐結實為了看戲,竟把自己的命搭了進去。
看電影
今兒黑放電影哩!今兒黑放電影哩!小孩子們一邊吵嚷,一邊簇擁著拉放映機的架子車朝大隊部走。
那時,農村沒啥文化娛樂活動,看電影看戲就成了我們黃土洼人消閑解悶兒的主要方式。一聽說放電影,村人們都草草地吃過晚飯,跑到放電影的地方等待電影開始。
長發也愛看電影,最喜愛的是戰斗片,《地道戰》《地雷戰》《南征北戰》《平原游擊隊》,不知看了多少遍,可還愛看。原因是喜歡看電影里面當官兒的握著手槍指揮士兵沖鋒陷陣時的神氣勁兒,心說自己要是也能當個官兒該多好啊。
這晚村里放電影,是《平原游擊隊》。長發吃過晚飯來到村頭兒打麥場上時,放電影的白色銀幕已經扯好,放映機前邊的最佳位置也被小孩子們搶光,他只好坐在放映機后邊的一個空地上,點上一鍋煙,邊吸邊回憶電影里李向陽率領游擊隊打擊日本鬼子的場面,不由得又想起自己想當生產隊副隊長的事。生產隊干部有特權——能陪上邊來的人吃喝;村里人殺了豬要請干部喝殺豬酒;不參加勞動照記一個棒勞力的工分等等。這事他已在心里琢磨有些日子了。他曾提著禮物瞧隊長,說了自己的想法,可隊長一直沒吐口。他也想到用齷齪的手段達到目的,可隊長一時也沒啥把柄讓他抓住。正想著,隊長打著飽嗝陪放映員來到放映機前,對著麥克風開始講話:老少爺兒們靜一靜,電影馬上就要開始了,電影開始前,我先說倆事:一個是鐵蛋家的豬糟蹋了生產隊的苞谷,分苞谷時扣十斤。另一個是明兒早到西北地翻紅薯秧,到時不再敲鐘通知,都記清啊。現在開始放映。
你看當官兒的威風不威風,神氣不神氣!聽完隊長的講話,長發心里那個念頭愈來愈強烈,像鉆入了幾只螞蟻,攪得他電影也看不進去了,銀幕上的畫面、喇叭里的聲音,他視而不見,聽而不聞,滿腦子都是副隊長那個影子。
正當那個影子在長發的大腦里竄來竄去時,忽然前邊一個人站起來朝場外走去,仔細一看,是隊長。他想:隊長不看電影,這會兒出去弄啥?他一激靈,心說我看看你到底出去弄啥,便跟了過去。場里的人們都被劇情所吸引,誰也沒有注意他倆的舉動。長發擠出人群后,卻不見了隊長。隊長會去哪兒呀?他戳在地上使勁想。忽然,他發現背對電影場的路上有一個人影,再仔細看,前邊還有一個。他一陣激動,悄悄尾隨過去,兩眼一眨不眨地盯著那兩個人影,一直把他們送進了苞谷地。他憑借路邊深溝的掩護也鉆進了苞谷地,支起耳朵,屏氣細聽地里的動靜,哼哼唧唧的女人聲和粗重的喘息聲便順著苞谷壟鉆入他的耳內。他按捺著狂跳的心,只聽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香,我想死你了。是隊長的聲音,這聲音他再熟悉不過了。你小點兒聲,讓人聽見可不得了。是一個女人的聲音。仔細揣摸那個聲音,好像是根柱的媳婦兒玉香。根柱在部隊當兵,隊長是不是和玉香好上了?要真遇到這樣的事,那可是天賜良機呀!等捉到隊長時,不怕他不讓自己當副隊長——破壞軍婚是要被判刑的,隊長不會不知道這一點。他想立即上前捉著這對“野鴛鴦”,可二人肉麻的情話和粗重的喘息聲像一根無形的繩索絆住了他的雙腳,使他絲毫邁不動腳步,喉結像個不安分的耗子不停地骨碌,下身隨之鼓脹起來。他好像忘記了自己的目的,無恥地感受著這對“野鴛鴦”的快感。一陣快樂的呻吟過后,理智告訴他得快點兒行動。他猛地躥過去,大喝一聲:誰在偷苞谷?隊長和玉香被這突如其來的大喝給嚇蒙了,慌忙穿衣裳。在這當兒,長發已躥到隊長跟前,故作驚訝地說:原來是隊長呀!我還當是誰偷苞谷哩!隊長一看是長發,定了定神兒:你到苞谷地弄啥?不會是偷苞谷的吧?我肚子疼,拉稀哩,不巧就碰上隊長了。長發笑著說。原來是這樣。既然兄弟你啥都看見了,只要你不往外說,明兒個我就宣布你當副隊長。長發沒想到好事來得恁快,以至于有點兒語無倫次,隊……長,你……就把心放到肚里吧。說完鉆出苞谷地,回到了電影場。
第二天,隊長果然讓長發當上了副隊長。
當村里又一次放電影時,根柱的兄弟隨柱帶人在苞谷地里捉住了正和嫂子玉香干“好事”的隊長。不久,隊長以破壞軍婚罪被判了刑,長發順理成章地當上了隊長。只是隊長不知道,那晚他和玉香偷情的事正是長發告訴隨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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