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樹生在一起的時候。他總是提他的村子。
他說村里的房子都是用木頭搭建的。年代久遠黑漆漆的木頭甚至會生出幾多蘑菇來。石板路從村里一直延伸到山里的泉邊。夏天光著腳走在冰涼濕滑的石板路上就像喝了泉水一樣舒坦。吃過晚飯。鄉親們都聚到村里的老榕樹下。聽村小學的邴老師給大家講山外面的故事。而他和一幫淘得能上天的小子三下兩下就躥上了樹丫。一邊聽樹下邴老師的故事。一邊瞪著眼睛看星星……
樹生說這些的時候。我就托著腮癡癡呆呆地看著他。我總覺得樹生是清泉里泡大的孩子。他清俊的臉龐。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笑起來整齊潔白的牙齒和那筆挺又透溢著年輕人勃勃生氣的身體都讓人覺得他不應該屬于這個城市。城市的色彩太厚重太繁雜。如果一定要給樹生定出一種顏色。我覺得他應該是白色。而且是白云的白。有云的輕盈綿柔。也有著讓人捉摸不定的飄忽。
樹生是我的大學同學。也是我的戀人。
樹生老是給我講他老家的樣子。連我做夢都夢得到那個地方:青蔥蔥的山下是歪歪斜斜如童話般的木頭房子。房子的周圍遍布著山花和泉水。彎彎曲曲的石板路連接著一個村落又一個村落。每個村落里都長著聽著故事慢慢變老的老榕樹……
于是。暑假的時候。我纏著樹生要和他回老家去。樹生說。那里沒有電呢!我說那我們就在晚上點篝火。樹生說。汽車走不到村子。我們要步行。我興奮地搖著他的胳膊說。好啊好啊。那我們就可以徒步旅行了。樹生愛憐地摸了摸我的頭發。他說。那好吧。我帶你去我的天堂。
沒想到樹生的天堂那么遠。
坐了三天多的火車。我們到了縣城。又在縣城換乘了一輛大巴車趕往樹生的老家。
大巴車停在半路的時候。我正倚在樹生的懷里睡覺。樹生搖醒我說。醒醒吧。我們到了。
我揉著惺忪的睡眼望向車外。車窗外的田野綠意正濃。一道清涼的河水從田野中間穿過去。流到目光不能及的遠方。幾棵我不知道名字的樹。正在路邊開著火紅的花朵。毫不掩飾的紅色像極了想象中大膽而又熱情的鄉姑。
我被樹生拉下車子。車子突突地冒著青煙把我和樹生甩在身后。我大包小裹地帶來的好多東西。堆放在村道的中間。我環顧左右。靜謐的山野偶爾傳來一兩聲鳥鳴外再無其他。
要走路的嗎?我問樹生。怯怯地。希望得到他否定的回答。樹生朝我笑了笑。揮揮手指揮官一樣地對我說。出發。
我拖著腳步看著樹生背著大包小裹。像一個剛要出征的戰士一樣興致勃勃地走在我的前面。
還有多久?我問他。他回過頭顧不得擦一下臉上的汗水說。就快到了!
路愈走愈遠。我的問話愈來愈頻繁。樹生歉意地說。快了。就快了!
我問樹生。你每次回家都要走這么遠的路嗎?
樹生說。上中學和高中的時候都是這么走過來的。小學村里就有。
我對于樹生的“天堂”有些氣餒。但是我不能說。樹生告訴過我的。要走很遠的路才能到達。我忍著。為了我天堂一樣的愛情。
在天黑的時候。我們終于到了樹生的“天堂”。可是。天很黑了。除了散落在山野里的幾盞昏黃的燈光外。我看不到樹生嘴里童話般的世界。
我是在昏睡了半個上午之后。被樹生吵醒的。他說。起來起來。吃過飯我帶你去轉轉。
我忍著全身的酸痛爬起來。也就在這個時刻。我才仔細打量樹生提過的木頭房。房子的確是木頭的。甚至能從木頭的空隙看得到陽光的影子。那一絲光亮讓屋里顯得愈加的黑。我睡在一張老式的木床上。床邊一個脫了漆的木質家具和一把木椅。昨晚見過的樹生娘正端著一盆水訕笑地望著我。
我覺得這不是我想要的童話。
吃過早飯。樹生帶我轉了村子。在他說的那棵老榕樹下我看到了邴老師常坐著講故事的石頭。石頭是涼的。我躺在冰涼的石頭上透過樹的枝椏想象著樹生小時候躺在上面看星星的感覺。
樹生帶我走的最后一站是他的“小學”。
這是村里唯一的一棟磚房。盡管年代久遠。但是磚的紅色仍在。只是被雨水侵蝕剝脫像是一個已經老去卻還有幾分顏色的婦女尷尬地立在村子里。
邴老師不在。我和樹生趴在窗戶上看著并不寬敞的教室。樹生說當初他上學的時候。兩個年級都在一個教室里上課。還好。學生不多。擠擠也就坐下了。邴老師給這個年級講完了留下作業。再給另一個班級講。
現在是暑期。班級里只剩下沉睡著的桌椅。或許說。即使不是暑期。這些桌椅大概也精神不到哪去。它們和村里的房子一樣倒倒歪歪令人擔心隨時會塌下去。
樹生走出學校的時候說。邴老師是村里三十年來唯一的一名教師。他已經57歲。再有三年。就退休了。
就算他退了。這樣的地方誰肯來教學?我心不在焉地說。
我是要回來的。樹生跟在我身后用一種漫不經心的口氣說著。
我立刻呆住了。盡管這不是樹生第一次和我說這種話。在學校每次提到他的家鄉的時候。他都會這么說。我以為他是玩笑的。就像那些整天嚷嚷著要修隱卻又離不開攘攘紅塵的人們一樣。只是一種心靈寄托。可回到這里。我突然覺得他是認真的。我甚至覺察出他身上的那些清靈其實都和他的夢想有關。
看著電視屏幕。我的眼淚落了下來。愛人正好從外面走進來。什么節目?他問我。
我哽咽著回答他說。樹生的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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