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讀施蟄存小說《阿秀》的藝術特色

《阿秀》收錄于施蟄存的《善女人行品》集，與《春陽》、《獅子座流星》等篇被認為是表現人性最深的、對女性心理的描寫纖細如絲的作品不同，《阿秀》很少被人關注。其實《阿秀》的敘事技巧比其它篇目更為高妙：除了以內心獨白展示阿秀的婚姻悲劇，作者還大膽地將戲劇的表現形式融入其中，使《阿秀》成為《善女人行品》集中的“異類”，表現出獨具一格的特色。

一、戲劇寫作形式與小說敘述模式相結合

《阿秀》這篇小說敘述了貧民女孩阿秀被嗜賭如命的親爹賣給了地產商薛建華當第七個小老婆，因憎恨薛建華不把她當人看而決心出逃。原本希望再找個老實本分的男子做丈夫，過平平淡淡的生活，可殘酷的現實讓她逃出牢籠又跌進了地獄，新丈夫自私冷漠，將她偷出來的首飾敗光殆盡，絕望的阿秀最后竟以犧牲自己做暗娼為代價去報復那些傷害過她的丑陋齷齪的男人。小說的結構形式獨具一格，與作家其它小說那種純敘述的模式不同，他借鑒并融入了戲劇結構的表現形式。整篇小說用七個小標題串聯起來，情節發展環環相扣，結尾出人意料。其中一、四、五小標題下的內容幾乎全以對話的形式呈現，這契合了現代話劇結構形式的特點，既可以使小說語言簡練而有表現力，又給人耳目一新的感覺。第一節標題是“她與婢女的對話”，人物出場之前像戲劇的舞臺說明一樣交代了人物、時間和地點，接下來全是阿秀和婢女的對話，也是戲劇的形式與語言，而不是小說里常寫的“阿秀說”，“婢女說”。在介紹人物、時間和地點的時候，讀者就已經明白了主人公阿秀的身份和處境，“她本名叫朱秀娟，19歲，地產商薛建華的第七房姨太太，是一年前被從本鄉以八百五十元的代價買來的，婢女阿菊是她的房侍。”[1]故事發生在“10月23日下午四時許”，是一個比較精確具體的時間，也比較符合戲劇的特點；同時作者還交代了天氣：“大雨，秋寒襲人”，暗示了主人公阿秀凄涼的處境。[2]事件起因是阿秀與薛建華爭吵之后，從這里可以看出阿秀與丈夫的關系，薛建華名義上是她的丈夫，其實只是她的買主，她的老爺，自己名義上是姨太太，其實和婢女沒什么區別，因為老爺根本不把她當人看，而是隨意打罵。地點是阿秀的臥房，她只能在沒人的時候獨自抹眼淚。這一節介紹了矛盾沖突的緣起，也為后面矛盾的激化做了鋪墊。

第二節和第五節都寫到了阿秀的獨白，如果是在真正的話劇劇本里，人物在獨白之前通常是用括號將“獨白”兩字括起來，起到舞臺說明的作用。在這篇小說里，作者直接用小標題告訴讀者這兩節內容都是阿秀的內心獨白，這可以說是純小說模式的第一人稱的敘述。第二節中的獨白是在阿菊走后，她沉思了許久以后用仿佛是對自己說一樣的低聲進行了大段的獨白，這段獨白表現了阿秀對自己現在處境的不滿和憤恨，“哎，我是生就了什么命運呢？身子給人家隨便的糟蹋，只換到一點首飾，衣裳。像養豬玀似的給他養著……”“我是像給人家關在籠兒里一樣，我有什么法子可以救救這條苦命呢？”深知自己命運悲慘的阿秀在經過一番思想的斗爭后毅然決定逃走。“我是多么不快活啊！不能，我不能再在這里了，我一天也不能再住下去了！我要走！”[3]作者連用三個感嘆號表明阿秀必走的決心。實際上矛盾沖突在這一節里有了一個發展，并導致阿秀出逃，雖然在這里沒有出現老爺，也沒有出現“爹娘”和“姓趙的學生”，但通過阿秀的獨白我們可以發現這些隱性的人物都與阿秀存在矛盾沖突。第五節阿秀的獨白發生在與汽車夫阿炳結婚兩年之后的某夜，作者用開頭一段介紹了背景，“她獨居在湫窄的房中……她做著這樣的怨艾著生命的乖蹇的獨白：……”[4]第二次婚姻依然是失敗的。通過這些獨白我們還可以看出阿秀對自己理想中的婚姻關系的渴望與憧憬，這在舊社會受壓迫的女性之中是非常難得的思想上的進步，她有掙脫嚴酷的封建禮教和夫權制度的愿望并付諸了行動，可殘酷的現實又將她一步步推向深淵，無法自拔。

文章結尾第七節寫阿秀的報復，這一節采用小說的敘述模式，開頭介紹時間是“又是一年了”，接著用第三人稱介紹了人物和背景，而矛盾的高潮是用對話貫穿的，突出了矛盾尖銳的緊張而又激烈的場面。這時阿秀已淪為暗娼，在一次交易中偶然發現丈夫阿炳送來的嫖客竟是自己以前的老爺薛建華，兩人相見，矛盾沖突發展到高潮，薛建華要阿炳去叫巡捕來抓阿秀，阿秀忽然大笑起來了，她笑得很兇，“天啊！真有這樣巧的事體！炳生，你看，今天你開著車送你的主人來嫖自己的老婆了，這個不是報應嗎？從前你不是把人家的小老婆開到旅館里去睡覺的嗎？好呀，今天你自己看見了報應了……”[5]阿秀這時不但沒有感到羞恥反而有種爽快的報復感了，她徹底淪落了也崩潰了。這狂笑聲不僅是對阿炳對薛建華，更是對自己對命運的嘲笑，是滿含血淚的笑。出人意料的結局將情節推向高潮，這里的矛盾沖突集中在阿秀、阿炳和薛建華之間，最后阿炳趕走了主人薛建華，但誰也沒有真正的勝利，留下的只是阿秀的狂笑，這笑讓人毛骨悚然。結尾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極具戲劇性和悲劇性。

這篇小說將戲劇的寫作模式與小說的敘述模式相結合，恰到好處地刻畫出鮮明的人物性格，情節發展從開端到高潮層層推進，人物矛盾沖突有正面也有隱形，將主人公悲慘的命運貫穿全文，深刻揭示了舊社會女性地位低下，命運無法自主，被夫權和禮教長期束縛和壓迫的社會現實，表現出作者對女性命運的深切關注、同情和思考。獨特的對話和獨白又使文章語言簡潔而富有表現力。

二、故事情節曲折，人物個性鮮明

《阿秀》這篇小說在《善女人行品》里面之所以獨具一格還因為它情節的曲折和人物個性的突破。在《春陽》、《獅子座流星》等短篇里面，我們幾乎看不到有任何生動曲折的故事情節，在作者平淡的敘述中表現的只是那樣一群特定時代和環境下的女性微妙的心理變化。在《阿秀》中我們不僅可以看到大段大段的內心獨白，還看到了一個跌宕起伏的故事情節，那就是阿秀婚姻的兩次失敗。賣身、出逃、再嫁、墮落、報復，情節環環相扣，層層遞進，出逃是情節發展的小高潮，報復是情節發展的大高潮。這樣的情節安排更符合小說的特質，雖然是短篇，作者卻能設計得有條不紊又合情合理，足以看出作者的功力了。

這篇小說的主人公阿秀的人物性格主要是通過語言來表現的，在與婢女阿菊的對話中，我們可以看出阿秀是個倔強的女子，她外表柔弱，內心卻極其堅強。薛建華在玩膩了她之后想再娶第八房姨太太，于是對她漸漸不滿，故意與她吵架，甚至隨意打罵，這些舉動阿秀心里十分清楚，她對老爺喜新厭舊，隨意玩弄女性的丑惡嘴臉看得再清楚不過，對于他要再娶自己也無力反對，但實在不能忍受他不把自己當人看。而在經歷了第二次婚姻的失敗之后，她雖然內心極度絕望和無助，但仍想著要反抗，不管以什么方式，她是不會任人宰割的，也不甘心向命運低頭，最后毀滅性的報復將她極端剛烈的性格表現得淋漓盡致。阿秀與作者筆下其他的女性一樣是苦悶的，她們多生活在鄉村和城市的邊緣地帶，她們有機會接觸一些新的思想，可以看到一些新的變化，她們渴求改變，但是她們又做不到像左翼作家筆下的女性那樣去鬧革命，但是又因為有新的視野，所以不會像湘西女子那樣閉塞而且麻木。她們對現實不滿，在她們的行為上或者情緒上會顯露出來。阿秀比起嬋阿姨和卓佩珊夫人等其他女性來說反抗得尤為激烈和大膽，作者抓住了她內心的不滿和行為上的反抗兩方面因素來塑造人物形象，使女性人物性格更往前邁進了一步，雖然結局仍是悲劇性的，但她的積極意義是不能抹殺的。

注釋：

[1] 劉凌，劉小禮編.施蟄存全集：第1卷[M].上海市：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276.

[2] 劉凌，劉小禮編.施蟄存全集：第1卷[M].上海市：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276.

[3] 劉凌，劉小禮編.施蟄存全集：第1卷[M].上海市：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276.

[4] 劉凌，劉小禮編.施蟄存全集：第1卷[M].上海市：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282.

[5] 劉凌，劉小禮編.施蟄存全集：第1卷[M].上海市：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2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