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清晨的西子湖畔,老人晨練,游人信步,水光瀲滟,山色安然。但一片祥和之下,卻涌動著改革30多年來少有的區域性經濟風險因子。
2013年下半年以來,風險圈從溫州蔓延至紹興、蕭山諸地,受資金鏈、擔保鏈“兩鏈”波及的企業大幅增加。
有官員透露,房地產企業拖垮了大多數擔保圈。在不久前曾曝出“興潤置業公司崩盤牽扯24億元貸款”的奉化,記者看到房地產一片蕭條,綠城玫瑰園等高檔小區全面停工,大片工地空無一人;杭州蕭山區,近一年內更是大量出險,當地企業家說“90%以上企業存在擔保鏈”。
同時,以制造業和批發零售業為主的浙江經濟,“去浙江化”、“去制造業化”和“去實體化”的空心跡象逐步明顯,規模以上企業的工業增加值增速已落至全國25名之后。
“某種程度上,中國已出現區域性風險。”農業銀行首席經濟學家向松祚說,3年前的溫州就是當下的浙江,區域性風險底線或難守住。
國際金融危機以來,喊了5年“狼來了”,此次是否成讖?
熄火之憂的“火炬企業”
數周前,汪金芳參加了杭州蕭山區政府專門為他組織的協調會,10家貸款銀行集聚一堂解決問題,他卻抑制不住對銀行抽貸和起訴表示“太失望”,雙方火藥味十足。
“制造業企業非一般的困難,只要能甩掉負債,95%的企業主都寧愿傾家蕩產、洗手不干。”汪金芳經營浙江肯萊特傳動工業有限公司近30年,如今起誓下輩子再不碰實業。
汪是當地有名的發明家,研發過南極科考水陸雪地車專用傳動帶,還研發出一種用于石油開采的復合型傳動帶,獲得過上百個國際國內專利,產品節電率高達19.5%。
但這一國家火炬計劃企業,已4個月發不出工資,賬上日均流水不過三五萬元,800多萬元的年毛利潤不足以支付每年1500多萬元的貸款利息。
“靠著每天幾萬元進賬來堅持買原料維持生產,不然銀行就蜂擁抽貸,徹底死掉。”汪告訴《財經國家周刊》記者。
危機初顯于2012年1月,當時某銀行2800萬元貸款落地,但卻以承兌匯票給出,讓汪自己去黑市上再掏11%的成本貼現,給上千名員工發工資過年。為這2800萬元,汪先后付出高達590多萬元融資成本。
2012年3月,沒有一分民間借貸的他,不幸被牽連進蕭山另一知名企業的擔保圈,“我是這家企業的第5圈,承擔4500萬元擔保責任”。
就是這個“第5圈”加上擴產困難,讓肯萊特不但再沒得到新增貸款,還被10家銀行陸續抽貸。
“偶爾信號不好打不通我手機,各銀行立馬奔走相告,怕我跑路。”他無奈笑言,“幾分鐘后就不約而同地數個電話進來,要求我用辦公室座機回復,祥林嫂般地一家家解釋。”
眼下,汪已將總價值近億元的兩處廠房和個人住房全部抵押,但各家銀行又提出訴訟要求查封,他終于有些失控了。前述協調會上,他懇請銀行不要封廠,稱自己會正常運轉并確保員工工資和稅收,“但若年底新技術推廣不開,我就徹底完了。”
蕭山區工商聯副主席、化解企業風險辦公室主任朱如江坦言,汪的情況非常典型,相當一部分企業都在飽嘗銀行早期抽貸之痛,“盡管現在抽貸少了,但銀企僵局卻多了”。
浙江省高院民二庭庭長章恒筑告訴《財經國家周刊》記者,浙江法院系統2013年處理類似的經濟案件逾12萬件,占全國15%左右。
“抽血型”融資
《財經國家周刊》記者了解到,2014年以來,浙江民間借貸逐步收斂,但融資成本并未根本改善,部分企業融資反而更難、更貴。
杭州衛士控股集團有限公司董事長洪鐵鋼表示,企業融資成本分成四塊:一是國有大銀行貸款利率約8%,股份制銀行和城商行利率約10%;二是銀行“以貸拉存”時,企業100萬元貸款通常需到黑市購買50萬?100萬元存款,利息約5%;三是銀行限于信貸額度管控,通常給小微企業開具承兌匯票來替代貸款,而黑市貼現成本通常不低于6%,春節、季末等流動性趨緊時則高達10%以上;四是銀行日趨謹慎后,企業為獲得“人情關系貸款”支出的打點成本,從信貸員、客戶經理、部門經理、風控行長、分管副行長到分支行行長六個層級,往往“一個都不能少”,且越是經濟下滑就越高昂。由此,企業總體融資成本最高可達25%以上,特殊時期則可能超過35%。
浙江省社科院2014年度《浙江藍皮書》(下稱《藍皮書》)顯示,浙江民營企業90.54%的資金源于銀行和其他金融機構貸款,有33.65%的企業因成本過高而得不到融資。
央行副行長劉士余曾公開指出,一個健康經濟體對18%以上的融資成本應是厭惡型的,但居然能有企業應聲承受,說明實體經濟已經扭曲。
《藍皮書》顯示,2013年浙江省制造業總產值負增長0.26%,醫藥、計算機等設備制造業,以及機械設備等行業的出口交貨值均為負增長,最高負值達10.16%。飲料食品、紡織服裝、鐵路船舶、航天航空等利潤總額增速為負,最大負值高達413.95%。其中,輕工業80種主要產品中35%減產,機械工業112種主要產品50%減產,趨近于2009年國際金融危機沖擊最嚴重時期。
以上制造業,均為浙江長期以來的重點支持發展產業。
2013年9月起,浙江全省出口規模負增長1.5%,工業出口大面積嚴重受挫。全省PPI連續20多個月為負數。此外,31個制造業產業中,有20個存在從業人員負增長,多數行業開工不足。全省企業平均主營業務利潤率僅5%,大量企業增產不增收,規模以上企業的虧損面更是高達17.4%。
“行業企業超常規洗牌,核心原因是經濟整體風險已大幅上升。”向松祚指出。
后擔保鏈風險時代
銀行當下最無奈的,是企業主用“假死”替代了以前聞之色變的“跑路”。
最基本的“假死”手法,是將房產抵押物虛假過戶給親朋,企業主僅繳納交易稅便可“清清爽爽”。有知情人士說,建德地區2013年“破產”的50多家企業中,有1/3采用此法。
進一步操作,是將一些司法上已判決拍賣的房產抵押物,提前以5年期、10年期租賃出去,由于租賃合約受法律保護,從而避免銀行快速處置。此外,逐步將名下資產用以參股外省甚至境外公司,也能造成司法無法執行的效果。
再進一步,一些企業主迅速在境外成立空殼公司或借用他人公司,以出口訂單形式一筆筆匯出貨款,扣除“幫忙費”后剩余“貨款”歸自己賬下。為了假裝現金流匱乏,部分企業主將“貨款”記賬,只待“破產清算”時遵照債權優先原則來償還,讓銀行等機構無法近身。
“只有頗具經驗的審核人員才可能看出破綻。”一位股份制銀行杭州分行風控部主管說。
溫州市銀監局局長趙秀樂也告訴《財經國家周刊》記者,一些企業主諳熟此道且謀劃已久,制造出的信息嚴重不對稱,苦了銀行也苦了擔保企業,最終造成原企業逃脫而擔保企業債務纏身,繼而牽連整個擔保圈。
浙江省銀監局人士對此表示,眼下企業已呈現出后“兩鏈”風險的階段性特征:風險源頭的企業資金鏈問題已退居其次,次生風險的擔保鏈問題卻后來居上。
另一個讓銀行頗為無奈的問題,是房地產貶值導致抵押物、抵債物普遍縮水。
據悉,溫州企業貸款約58%采用房地產抵押,杭州等地區比例更高。但溫州近兩年來房價已下跌31.8%,杭州去年以來更是快速下跌33%以上。諸多銀行人士表示,“明顯縮水1/3,銀行大都只能認了。”
杭州一家農業企業主透露,銀行當下是在吞食前幾年大規模刺激政策的苦果。當時,客戶經理追著他放貸,使得他原本5000萬元的承貸能力卻融資2億元,多出的1.5億元很自然地投進了如火如荼的樓市。
“當時9000多元均價的寫字樓漲到30000多元,即便現在大跌也超出當年的價位。但有價無市讓現金都困在了鋼筋水泥里,賣不出退不掉。”該企業主說,因過度授信而涉足房地產的企業均被“套牢”,自己超負荷運轉的1.5億元貸款也只能用房產以物抵債,“統統不要了,先保命再說”。
前述銀行風控人士說,接受以物抵債的客戶經理會被嚴肅處理,因為銀行只能一方面眼看著房價狂跌,一方面還要在接手和轉賣時兩次納稅,且通常走完三次拍賣流程仍可能流拍,時間長成本高,“銀行虧大了。”
據悉,杭州的抵押物拍賣市場目前非常低迷,廠房多數流標,商鋪成交量也正走下坡路,處置速度較去年明顯下滑。
不良率震蕩波
于是,銀行業不良率跌入深淵。
《藍皮書》顯示,2013年三季末,浙江銀行業不良貸款余額和新增均占全國銀行業的20%,不良率1.76%居全國首位,全省出險企業443家,涉及銀行貸款243.6億元,其中溫州不良率高達3.85%,全省的不良貸款處置壓力空前巨大。
但這僅是官方的數據。
另據可靠消息,2014年上半年個別市縣的不良貸款累計已超450億元,不良率超4.6%且持續飆升;關注類貸款基本也達到這一規模,成為高危蓄水池,即便加大核銷力度,不良貸款也很可能在年底時暴漲1/3以上。
數位不同市縣的銀監局人士均透露,建行不良率最為嚴重,在個別市縣已接近9%,不良貸款和關注類貸款已過百億元。他們擔心,去年建行幾乎將所有的核銷都傾斜給了溫州,今年浙江“全面開花”,自己究竟能分到多少。
前述風控人士也表示,杭州地區不良率均值在4%以上,自己所在銀行除溫州以外的其他地區不良率均值為6.7%,屬中等水平。最嚴重的是城商行,隱性不良率高達15%左右。
農業銀行首席經濟學家向松祚對《財經國家周刊》記者表示,調研中他接觸過更危險的高不良率。他表示,全國制造業貸款占全部企業貸款27.5%,余額約20萬億元。作最悲觀估計,20%的制造業貸款將成為壞賬,總額高達4萬億元,全國不良率均值將上升至少5個百分點,接近6%。
新金融引導浙江?
沉舟側畔千帆過。
危機中浙江經濟的最大亮點,莫過于互聯網金融的迅速崛起和壯大。
浙江省銀監局一位官員說,浙江已領先發展了第三方支付、網絡理財、網絡銀行等新金融業態,支付寶在第三方支付市場占據了半壁江山,余額寶等各種“寶寶”在浙江也有巨大“粉絲團”。此外,銀監會首批5家民營銀行試點中浙江占據兩席,阿里牽頭發起的將是一家以網絡為手段和工具,全流程網絡操作、專注于小微的網絡銀行。
但新金融能否拯救浙江危機,前景仍不甚明朗。
目前,浙江企業仍主要集中在完全競爭的制造業和批發零售業,產品檔次、技術含量和附加值均處于中低端。在全國范圍的產業結構調整之下,浙江的產能過剩問題尤為嚴重,加之制造業向西部轉移,以及印度、越南等國家在低端勞動密集型產業的優勢逐漸凸顯,浙江若不抓緊提升制造業、不成功實現向產業鏈中上游的轉型,各種產能壓縮將讓經濟出現斷檔風險。
不僅如此,受土地、勞動力等要素制約,浙江企業正被迫加速外遷,且產業資本日益“去制造業”。尤其是房地產成為浙江民營經濟的發展重點后,民資炒房、民企造樓成為民營經濟巨大的收益來源,“產業空心化”迫使大量資本退出實體領域,進一步束縛了企業轉型和產業升級,加重經濟泡沫化風險。
“新金融目前還不可能重構浙江經濟,夯實產業基礎、加速企業轉型才是關鍵。”向松祚說,“畢竟實體興才能國家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