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隴之東,黃土高原上的土窯洞,可以說是人類穴居文明的居住典范。這一地球上黃土沉積最為深厚的地方,因為古老的黃土而天地蒼黃,從洪荒到文明,演繹著黃土高原生命的傳奇。
相傳早在夏商時期,周先祖公劉十多代人就曾在被譽為“天下黃土第一塬”的董志塬挖窯建村,開創了我國農耕文化的先河。在后來漫長的歷史進程中,窯洞更作為隴東最主要的居住方式,醞釀出獨特的文化景觀。
2012年,微博上一則關于河南陜縣地坑院營造技藝瀕臨失傳的消息引發圍觀。而隴東窯洞民居這個銘刻了無數人溫情回憶的所在,同樣也難免從繁華歸于寂寞……
隴東人別窯建房
李有世已經從窯洞里面搬出來一年多了。
在甘肅省慶陽市西峰區彭原鄉顧家咀村,他們以前居住的地坑院上方,他自己動手,建起了一座磚瓦結構的農家小院,房子很敞亮,幾大間,臥室已經獨立開來,大炕還安上了床頭,很洋氣。
隴東窯洞走過了漫長的歷史歲月。
窯洞起源于古猿人脫離巢居而“仿獸穴居”時期,后經上百萬年的發展變化而成。
西峰區文化館館長張震一回憶,新中國成立之初,窯洞在當地還是重要的居住形式,一片一片的,窯洞學校、窯洞辦公樓、窯洞民居都還很普遍。只是后來,窯洞才逐漸被機關和部分居民廢棄。“主要是大家經濟條件好了,畢竟還是樓房更適合現代化的生活。”他說。
窯洞,特別是地坑院,下雨的時候很不方便。上世紀80年代,發大水的時候更是將許多窯洞都沖毀了。李有世家的地坑院就是在那時被沖毀了一面。
“窯洞在通風和采光方面畢竟還是有些缺陷,而且,窯洞的抗震能力比較差,所以汶川地震后,政府就讓他們盡量都搬出來了,還專門給了補貼。”張震一接著說。
“貴客來到我家堂,休笑我家無瓦房,土窯好似神仙洞,冬天暖來夏天涼。”當地流傳頗廣的民謠,也漸漸在人們的耳際淡去。
記起的都是溫情
李有世現在有了夢想中的大院子,卻依然每晚跑回那孔他生活了幾十年的窯洞里睡覺。
“上面太干,睡著不舒服,早晨起來鼻子難受。”李有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習慣了,還是窯洞好住,冬暖夏涼,歇著也舒服。”
他搓搓手,臉上現出北方農民特有的憨厚與爽朗。
老母親已經快80歲了,身子骨還硬朗,“從他太爺爺的時候就有了,那時候只有一孔窯,后來家大了,就慢慢挖出來了。”老人家樂呵呵地絮叨。
哥哥李世榮已從地坑院搬出好幾年了。他沒有像弟弟一樣天天跑回窯洞里睡覺,現在磚瓦房的院子他住習慣了,也很喜歡,但他對自己生活過許多年的地坑院還是有著很深的感情和念想,經常回去轉轉。
他人生中很多重要的事都是在那個院落里完成的,包括結婚生子。
早晨起來,在窗子上貼上窗花、雙喜、騎了魚的胖娃娃等,這些剪紙那時候在當地是一般女人都會的,母親剪來,不知多靈動溫馨。墻上還要買些畫貼上,炕圍拿報紙糊得漂漂亮亮的,院子里扎上帳篷。新郎官用自行車把新娘子接來,抱到院子里拜了天地,接受親友的祝福。
對于當時的情景,李世榮記得很清楚。
后來,新娘子變成了孩子他媽,他們又在窯洞里迎接了他們的獨子李顯明。
李顯明搬出窯洞的時候,年紀還很小,那些遙遠的過往,在他的記憶里已經很模糊,但有些東西,卻還是深深地在家里扎下根來。
最開心的還是趴在炕沿上看媽媽炸油餅,那時候沒什么好吃的,肚子總感覺空落落的。小小的孩子把頭擱在欄桿上,眼巴巴地看著媽媽搟面,流著口水吮著小指頭一遍遍地問:“什么時候好呢?”這時候母親總是慈愛地回答:“就快了就快了。”一家人都高高興興地等著油餅出鍋,其樂融融。
似乎關于窯洞的回憶,總是離不開鍋和炕,甚至提起家,他們下意識里浮現出來的,并不是整個院子。
“在我們這邊,以前說到家,就是指灶房,提到窯,都是說客廳。”西峰區外宣辦副主任鞏曉靜說。
當然,并非所有的記憶都是美好的,窯洞的背后,難免打上那些關于貧窮的烙印。
同樣在窯洞長大的張震一也記得,吹季風的時候,窯洞里很煙,做飯的時候母親都嗆出淚來。下雨的時候,窯洞里黑乎乎的,外面的黃土也被浸泡成泥濘,門都出不了。
但是回憶起來,真正留在心里的,卻盡是那些平常卻又無比溫馨的情景。
背出來的地坑院
隴東地區的窯洞在修建時因地制宜,主要有三種形式。在山畔或者溝邊利用崖勢,先將崖面削齊,再開始修莊挖窯,這樣出來的是明莊窯,當地人習慣上稱之為“崖莊院”。當地也有利用胡同建崖莊窯的,崖勢不高,得先下挖幾米再挖窯,往往是三面高,一面低,稱為半明半暗莊。“箍窯”也很常見,自制土坯,和麥草土黃泥漿砌成基墻,拱卷窯頂,上面再用土填成雙坡面。
李家的窯洞是“地坑院”,也被形象地稱為“中國北方的地下四合院”,素有人用“見樹不見村,進村不見房,聞聲不見人”來形容,修建起來頗費工夫。
李有世和哥哥李世榮都傳承了窯洞的建造技藝。
李世榮回憶,挖窯選址很重要,土層要平茬的,一層一層堆積下來,膠泥的最好,頂上還要把黑土全部清出來,再填上黃土,這樣挖出來的窯洞才結實,使用壽命長。
“選址是有專門的‘土匠’的,現在會選的人怕是不多了。”李世榮感慨。地址選好了,土匠畫個線,主人家大概挖出個毛坯,他們叫“毛筒子”,然后根據實際的情況晾上兩個月左右散散濕。具體的精細活兒還是要專門的匠人做。按照一定的尺寸把窯拓寬,為了防止土往下掉,窯頂先拿加過柴草的“大渣泥”糊一層,再在上面拿白灰或者細泥抹勻整。窯口砌“窯街子”的時候也很有講究,基座多高,門留多寬,樸素的勞動人民都在日常的實踐中留下了確切的數據。
“知道為什么我砌的‘窯街子’門拱都那么圓嗎?”李世榮露出有點孩子氣的“驕傲”,“基底建好了,我在兩邊釘上釘子,每邊綁上一根繩子,正好和門寬一樣長,然后按著繩子移動的軌跡來放頂上的磚。”
透過眼前這規模可觀的地坑院,似乎可以看到多年前李家幾代人辛勤勞碌的身影。一座地坑院的形成,往往凝聚了幾代人的努力。
李有世的記憶中,這里最初只有一孔窯,陡峭狹窄的黃土路從上面通下來,經過很窄的一段短過道,就是他們居住的窯洞,前面的黃土堆毅然佇立。
到李有世這一代,兄弟姐妹眾多,開掘窯洞就顯得十分必要了。
在李有世十幾歲開始跟著家里人一起挖新窯洞的時候,他就有個“宏偉”目標。“我就想,在我手里,一定要把祖上沒挖成的院子全部挖出來,弄得漂漂亮亮的。”回憶起當時的情景,他依舊很自豪。
先開辟出一條狹長的過道,再依個掘出窯洞的雛形,陽面幾孔,側面幾孔,陰面一般會掘個廁所,不住人。進度很慢,受客觀條件限制,那時候都得靠人力,掘出的黃土也要拿筐子一簍一簍地背上去。
“當時也覺得很辛苦,累得都直不起腰來,但一想到終于能把院子建成了,我還是干得很有興頭。”李有世說。
就在這樣日復一日的重復中,李家人背出了過道,又背出了他們居住的“洞”,后來又慢慢背完了窯洞前面的黃土,在平地中背出個六七米高、幾十個平方米的大坑來,終于建成了他心心念念的地坑院。
解不開的窯洞情
2008年6月,慶陽市西峰區的“窯洞營造技藝”被國務院公布列入第二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
“窯洞是我國寶貴的歷史文化遺產,是住宿文明和農業文明的源頭,曾在人類的歷史進程中發揮了重要作用。而且,建造窯洞省錢省料,便捷環保,有利于保護和節省資源。窯洞冬暖夏涼,住著也舒服,還具有醫療保健功能。”張震一很確定窯洞保護和傳承的意義。“而且,窯洞承載了無數人的記憶和情感,還曾經為革命事業做出過貢獻,這在旅游開發上也很有利用價值。”
現在,慶陽地區已經建起了隴東窯洞博物館,里面陳列著當地有特色的文化資源。在小崆峒風景區等地,還有人建起了窯洞賓館,很受外來人員歡迎。
也有人自家建“箍窯”,適應現代的審美習慣,他們喜歡營造成“外房內窯”的形式。
李世榮就給別人建過這種“窯洞”。
“先拿土砌出一堵墻,還是按以前的方法,建成窯的雛形,然后在外面填土,做成房子的形狀,在頂上鋪瓦。”這樣建成的窯洞,遠遠望過去還以為是磚瓦房,走近也很難看出其中奧妙,進去后才發現別有洞天。
張震一說,現在人住窯洞,更多的已經是一種心理和情感上的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