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受美學視閾下的《螺絲在擰緊》

《螺絲在擰緊》是19世紀末20世紀初美國著名作家亨利·詹姆斯的代表作品。詹姆斯的文學創作時期正處于美國傳統文學尋求新的創作題材與風格的轉型期。詹姆斯的作品不但鮮明地體現出美國文學的這一發展趨勢，其本身的文學觀與創作實踐也為傳統文學的新領域開創起到了重要的作用。他的文學創作無論是風格、形式，還是題材、作品主題，都極富突破性與創新性，其相關文學理論亦被文學評論家譽為“關于英語小說創作的一部偉大文獻”和20 世紀現代小說理論的發端。[1]發表于1898年的《螺絲在擰緊》集中體現了詹姆斯的文學創作風格，其主題與創作方式一直是文學界所熱議的話題。

對于普通讀者來說，詹姆斯的這部作品也同樣富有魅力。就接受美學的觀點來看，文學作品在與讀者建立聯系之前，其審美價值能以潛在的形態存在。讀者的閱讀過程實現了文本向作品的過渡。因此，解讀活動是賦予作品生命的唯一、可能的方式。[2]也正是在這一過程當中，讀者的創造性閱讀介入其中，使文學作品超越了作者原本加之于其中的內涵與觀念，而獲得了更加豐富的審美空間。詹姆斯的這部作品正是如此。小說獨特的敘事風格、錯綜復雜的敘事視角與多重主題等都能夠帶給讀者多層次的審美快感與精神上的感悟。不同的人站在不同的角度和立場出發，會獲得截然不同的審美體驗。本文以接受美學的視角為切入點，從恐怖氣氛的營造與復雜精神世界的展示兩方面探討詹姆斯這部作品的獨特魅力。

一

在《螺絲在擰緊》中，詹姆斯出色地為小說營造了一個“全方位”的恐怖氛圍。這種恐怖的氛圍不僅是感性上的，同時也是直達心靈深處的。讀者雖心存懼怕，又對情節的發展與結局充滿了強烈的好奇。隨著情節的深入，這種恐怖的氣息也達到了極點。

首先，作者以女教師的視角詳細描述了布萊莊園的客觀環境。這座古老的建筑具有神秘的哥特式氣息。女教師來到古堡的第一天，它巨大的身軀在朦朧的晨霧當中若隱若現，帶給人強烈的古老幽深之感。第二天，家庭女教師才清晰地看到了古堡的真實面貌。那些空洞洞的房間，陰暗的走廊，一個個密室，曲折迂回的令“我”有點不敢舉足的樓梯，古老的、筑有窺眼的、高得使“我”頭暈目眩的城堡頂端，進一步強化了這座古樸陳舊的巨大建筑的神秘與恐怖之感。

作者開篇對古堡恐怖氣氛的營造很巧妙地借助了聲音的作用。這在現代許多恐怖小說中是一個極為常見的方式，但在詹姆斯的年代，這種寫作技巧卻是極富創新意義的。 “其中大概有一兩秒鐘，屋里曾隱約發出一種很不自然的聲響”，“我相信真的聽見了一種聲響，那是遠處孩子的微弱的哭聲。接著又是一聲。就在這時，我還聽見有人輕輕從我房前走過，我吃了一驚”。一方面，令人恐懼的聲音往往比駭人的圖像更具震撼力?！爸灰娐曇舨灰娙恕贝蟠蠼档土藗€體對周圍環境知曉的程度。個體對周圍環境掌控能力的下降，增強了周圍可能發生的事件的偶然性與不確定性。通常在這種情況下，人只能去被動地等待和接受即將發生的事情，并鮮明地感受到一種迫在眉睫的危險，卻無力反抗。聲音的這種抽象性特征能夠有效地激發出讀者豐富的聯想，使其關注力更多地注入到作品中來，進而有效地擴展了文本的意義空間;另一方面，女教師反復強調這種聲音的亦真亦幻性，也進一步增強了小說的撲朔迷離之感，增強了讀者的探究欲望。對聲音的描寫僅有寥寥幾筆，卻對整個恐怖氣氛的營造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其次，對鬼影的描寫是營造小說恐怖氛圍的重要手段，體現了詹姆斯獨特的文字駕馭能力。詹姆斯筆下的鬼影所帶來的駭人氣息并非訴諸于鮮血和暴力場面這類“視覺”元素所造成的感性上的厭惡與恐懼感。甚至昆特與杰塞爾小姐的亡靈樣貌并不像人們想象中的鬼怪那樣面目可憎、形態畸丑。他們的外表與現實生活中的普通人一樣。詹姆斯帶給讀者的不是單純的感官刺激，而是一種更具穿透力和吸引力的“心靈恐懼”。這種氛圍的呈現一方面緣于鬼魂出現時所帶來的“死寂”。 昆特與女教師的幾次相遇里，作者都刻意地通過這種“死寂”營造出恐懼而帶來的徹骨寒意。昆特的鬼影初次出現，“這里就馬上變得一片荒涼”，“現場中的其他一切都消失殆盡，如同死去了一般”。兩人此后在樓梯上相遇，作者再次強調了這種寂靜感?！八闹苡质撬酪话愕某良拧保斑@次的相遇，時間顯得那么長，以至于我都懷疑自己是否活在世上”。寂靜之所以能夠令人恐懼，其原理與抽象的、古怪的聲音作用于人的心理機制是同樣的。因為無聲也是一種聲音的呈現形式。它同樣也在很大程度上增強了環境的神秘與不確定性，雖然并未發生什么事情，但也同時具有了發生任何事情的可能性。這使人在很大程度上失去安全感和自我庇護能力。因此，以這種駭人的寂靜直擊人的心靈，同樣勝過跌宕強烈的感官刺激。

另一方面，鬼魂的可怕之處還在于女教師總是處于他們的凝視之下。女教師與鬼魂的每一次相遇都是一場直接的、充滿對抗性的目光之間的對峙。由凝視帶來的恐懼也同樣具有直擊心靈的閱讀效果。[3]“他在古堡上盯著我”，“走動時他的目光從未離開過我”，“即使在他轉身離去時，他的那雙眼睛也還是在盯著我”。女教師與杰塞爾小姐的幽靈在書房相遇時，“她長久的望著我，似乎在說，她有權坐在我的寫字臺旁，就像我有權坐在她的桌旁一樣”。 這種凝視帶有鮮明的敵對意味與侵略性，同樣在凝視的背后充滿了一切可能性，而這些都是個體所難以把握的。它除了帶給人陣陣寒意之外，別無其他。在《螺絲在擰緊》中，除了女教師外，鬼魂是詹姆斯著力描寫的重要角色。兩者之間的最終抗衡應作為矛盾沖突的焦點而得到細致的書寫。對于讀者來說，通常的“閱讀慣性”會將他們的思路指向這個最后的高潮段落。但事實上，這種最終的精彩并沒有發生。女教師與鬼魂之間自始至終甚至都不存在任何形式的交流。事實上兩者之間的幾次偶然相遇與凝視便是小說的高潮所在。讀完這一作品之后，在鬼魂盯視女教師的目光將是留給讀者最清晰與深刻的印象。這些場面具有令人反復玩味的吸引力。此外，這種凝視與寂靜是融合在一起的，讀者的“心靈恐懼”的審美體驗也是在兩者的綜合作用下達成的。

二

濃郁的恐怖氛圍，直擊心靈的駭人體驗是《螺絲在擰緊》文本吸引力的重要原因。與此同時，作者對人物錯綜復雜的精神世界的描摹，向讀者所展現出的主人公豐富的、動態的內心世界圖景，也是小說具有解讀樂趣的重要方面。詹姆斯的作品極為重視對人物內心世界的描摹。這是作家的小說創作風格與美國當時現實主義文學之間最鮮明的差異所在，也是其探索新的文學領域的一個重要方向。內容上對人物心理的探索和對作品藝術形式的追求是20世紀代現代主義小說最顯著和根本的特點。[4]詹姆斯的創作實踐對20世紀的現代主義小說有著不容忽視的影響。

《螺絲在擰緊》為讀者開辟了一個新的審美體驗領域。雖然沒有曲折的、戲劇性的情節脈絡與尖銳劇烈的矛盾沖突，但這個新的領域同樣擁有其獨特的魅力所在。小說中，女教師的思想、情緒的變化和發展是推動整個小說進程的動力和脈絡。讀者與女教師一起共同經歷了激動、欣喜、忐忑、恐懼、焦灼、壓抑與瘋狂的心路歷程。雖然小說人物過著循規蹈矩、波瀾不驚的日常生活，但其內心的世界卻是激流澎湃、暗流險灘競相交匯的?，F實生活與主觀世界不斷切換，或交疊出現，為小說增添了閱讀魅力。

在詹姆斯筆下，初來莊園的女教師是一個富于幻想、忐忑不安而又極其敏感的人物形象。底層社會出身，一向人微言輕的姑娘突然間擁有了良好的物質環境和受人尊重的地位，甚至成了一艘“巨輪上的掌舵人”。這無疑會給其帶來巨大和復雜的心理沖擊。加之女教師欣然前往這個“孤輪”的初衷，很大程度上與其風度不凡的雇主有著根本的聯系，使得女教師內心充滿強烈的渴望得到認可與愛慕的欲望。同時，古堡的神秘與恐怖氣息，鬼影的不斷攪擾，也預示著將有許多未知事情的發生，決定了女教師撲朔迷離與曲折的前途。這無疑增強了小說的吸引力。因為，它既是一場對未知環境的冒險，也是一場心靈的冒險。

此外，詹姆斯通過人與鬼魂之間的爭斗，使女教師陷入一場無從突破的精神困境，使讀者對小說產生了更加強烈的解讀興味。鬼魂的出現顯然對女教師所指望的美好生活有著巨大的威脅與破壞力。這激起了女教師內心的恐懼、焦灼與憤怒。只有戰勝鬼魂，才能使其在莊園站穩腳跟，才能使其美好的幻想不會化作泡影。她急于讓鬼魂的陰影從自己的前途中徹底消失。但昆特與杰塞爾卻總是在古堡中忽隱忽現、縈繞不去。人一方面有著強烈的驅除陰影的欲望，同時在飄忽的影子面前又是無能為力的。這便進一步增強了小說的審美張力。而這種困境的殘酷與亟待尋找的解決路徑也深深地吸引著讀者與女教師共同完成這場冒險。

詹姆斯就此將小說進一步推向了高潮。為了驅除鬼魂，女教師就必須讓人相信和承認它們的存在。作為“掌舵人”，她必須讓古堡的其他人與自己站在一起。但當女教師為此而努力時卻發現自己是如此的孤立無助。她實際上已經成了這個環境的局外人和多余的人。兩個孩子的靈魂已經被鬼魂玷污，格羅斯太太也在緊要關頭否認了鬼魂的存在。這種徹底的失敗無疑令女教師寒心、瘋狂和萬念俱灰。直到最后，女教師的努力換來的卻是男孩邁爾斯的死，其主體地位也在這場斗爭中徹底喪失了。這一開放性的結尾更是令讀者產生了種種疑問，激起其更大的解讀熱情與探究心理。

綜上所述，《螺絲在擰緊》之所以對讀者有著極大的吸引力，不僅在于其哥特式的神秘與超自然氣息，也在于對復雜心靈的描摹與展示。詹姆斯并未向讀者事無巨細地陳述情節，使其領略盡文字中的固有風光，而是為讀者開啟了許多扇門。每一道門里面都有不同的、變化著的風景。這正是小說獨特的魅力所在。

[參考文獻]

[1] 李丹娜.亨利·詹姆斯的文學創作與批評[J].遼寧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8（01）.

[2] 藍利萍.淺談接受美學的讀者觀[J].廣西民族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3（11）.

[3] 康麗英.凝視的恐懼：看《布萊莊園的怪影》[J].短篇小說（原創作品版），2012（23）.

[4] 呂順景.亨利·詹姆斯與現代主義文學[J].蘭州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94（04）.